《江南》2021年第5期|李知展:流動的宴席(節選)
推薦語
原本在城市工作的鐘必行退回家鄉,陪同年邁的祖父,為舉辦紅白喜事的鄉鄰張羅宴席。在煙火氣息中,幾個人物的人生和命運徐徐展開。小說以人物情感為著力點,寫出了塵世悲歡,也寫出了人性的良善和柔軟。輕快而詼諧的語言背后,散發的是人們面對生死離散、命運流轉的無力和蒼涼,但蒼涼和無力里,又氤氳著無盡的溫情和暖意。也許,這便是人生百味和人間百態的真相之一吧。
流動的宴席
□ 李知展
一
落日潦草。大半天都是陰的,臨到傍晚,太陽才露個紅臉,沒撐多大會兒,就匆匆下山。鐘占寬瞇眼抽了一鍋煙,有了笑意,對孫子說:“行,明天能開席。”鐘必行卻黑著張臉,不作聲。
祖父在桌角敲了幾次煙袋鍋子,咚咚咚咚,如擂戰鼓。幾番催促,鐘必行才不情不愿地往車子上收拾廚具,燉鍋、炒鍋、馬勺、菜刀、火鉗、一摞摞海碗,都搬完,出了一頭汗。祖父這時也做好了晚飯,一盆掛面,一碗亂燉。祖父喊了他,他嘀咕一句:“又是這兩樣豬食。”鐘必行實在搞不懂,宴席上能翻出花兒的祖父,對自己的一日三餐怎么就這么能對付?
鐘占寬笑笑:“有的吃就不錯啦,小狗日的,還挑三揀四。”他笑呵呵的,從桌子下摸出個盒子,是袋裝的燒雞,前幾日小女兒買來孝敬他的,他沒舍得吃。鐘占寬拆開,敲敲桌面,喚了聲喂豬仔時的吆喝。鐘必行哭笑不得,低眉臊眼地過來,撕扯著燒雞,蘸著辣椒面,吃得倒也痛快。祖父給他也倒上一杯燒酒,鐘必行嫌棄地扭著頭,老頭笑笑,自個兒哧溜有聲,喝得悠然,吸溜了一口湯面,又向孫子舉杯相邀,鐘必行不理會他的慫恿。祖父損一句,“和你爹一樣兒,喝酒不行,人也不行,黏糊糊的。”
這是說鐘必行和他沒出息的爹一樣,不似祖父性格里風火。鐘必行也只能駁斥一句:“誰像你,酒暈子一個,還多驕傲呢。”可父親確實溫吞懦弱,只會跟著工頭在建筑隊里做木工,勤扒苦做,錢其實也沒少掙,可是呢,到頭來,卻連個媳婦都看不住,又有什么用?鐘必行的母親,尖酸強勢,個子高,尖下巴,說起話來踮著腳,架勢如登高一覽眾山小,落下個唾沫星子都似如來佛手里的巨石,將父親壓得死死的。父親并無怨言,對傳得到處都是的風言風語也不在意,畢竟,她撫育著兒子,操持著整個家。直到母親連最后一點臉面也不給他留下,在鐘必行三歲時,跟鎮上開飯店的老李跑了。父親自此一蹶不振,常年在外,也斷續處過幾個相好,大約是傷了心,再沒續娶,這幾年身體不好,木工不做了,在工地上看守材料。
鐘必行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省里大學畢業后,在沿海城市找了工作,做網頁設計,工資不高不低,做穩了互聯網大佬口中“有福報”的996社畜生活。年后就沒再返回公司,不是不想漂泊打工,疫情中公司不景氣,他干得憋屈,暫時沒處可去。祖父還豪氣:“不想干就算了,聽你講好像干得也不開心,不差再養你幾年。”不過祖父又瞇著眼補刀,“哎,養頭豬半年就能出欄,養個你呢,二十多年了,就會個叭叭犟嘴。”
說得鐘必行感與慚并。常想,自己真沒用呵,還要七十歲的祖父養活,可有時和祖父斗著嘴,他又想,多么幸運,二十多的人了,還有祖父可以依托。鐘必行跟別人不哼不哈,對祖父可不示弱:“老頭兒,我到城里哪兒不能找個活兒干,再不濟送個快遞總行吧,為啥不去呢,你還不明白?”
老頭明白,孫子在家想多陪陪他。鐘占寬笑呵呵的,還要加酒,被鐘必行奪了杯子:“行啦,喝兩口,有個意思就得,還真以為自己英勇呢。”祖父就笑,想起當年結婚踩著板凳和人猜拳行令喝燒酒的情景:“再老十年,爺也能喝趴下你兔崽子。”鐘必行沒酒量,一杯下去臉就通紅,他愛喝各種可樂。“行行,老頭兒,你厲害,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小心我告訴姑姑哦。”
上次中風恢復后,姑姑就明令祖父戒酒。小女兒的話,鐘占寬不敢不聽。不是他怕小女兒,是她過得更難些,或者說,鐘占寬覺得她更苦些。小姑兩個兒子,還要供養多病的公婆,才四十多歲,鬢角就有了雜色。幾個子女里,鐘占寬自小最偏寵小女兒。其實,貧戶人家,能寵溺到哪里呢,無非是言語親昵些,允許她撒個嬌使個小性兒,趕集時買點兒零嘴,過年添件鮮艷衣裳罷了。可心里親。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就他的小囡囡能解心意。所以,想到這嬌憨的小女兒為人妻為人母,也要受種種艱辛委屈,鐘占寬就格外心疼。
小女兒現在偶爾能來看看他,就很好了,他不忍心給她添亂。不過鐘占寬還是倒了一杯,才擰上瓶蓋:“你姑還說幫你介紹個對象呢。”
“就別讓她操心啦,誰會看上我呢。”
“別說喪氣話,我覺得我孫子挺好的,除了懶點、饞點、說話沖點,其他沒啥大毛病。”
“讓你夸了?經你一說,我還有個樣兒嗎?”
祖孫倆又斗了一會嘴。
“行,早點睡,明個好出活。”又特意叮囑孫子,“少玩會手機,起不來,當心揍你。”
鐘必行囁嚅著,祖父沒給他說出“我不想去”的機會,就將他推出屋門。
二
恰如祖父預料,日頭已高,鐘必行還沒起床。不是睡過了頭,他一早就醒了,到底年輕,好賴床,晨間半醒半夢,心緒飄搖,他愛想事情。其實也想不清,可就是那種混沌朦朧,煩心事沒那么刺刀見紅,美好的回憶和暢想繚繚繞繞,似乎一切都還沒那么糟糕。鐘占寬往車上裝零碎的佐料之類,收拾完了,也不喊他,自個開著電動三輪車走了。鐘必行這才火速爬起,從窗口喊:“老頭,你走了我咋吃飯?”
“有泡面。”鐘占寬心說,小兔崽子,不幫我干活,還想吃呢,吃大黃拉下的吧你。大黃是祖父養的一條狗。連它也嗅出鐘必行散發的頹廢氣息,狗眼看人低,對他愛搭不理的。
鐘必行沒脾氣,起來發現老頭將廚房門鎖得死死的。他回屋翻了翻,果然僅有泡面可以充饑,不過呢,就一桶,是他回來時坐火車吃剩的,一直放在茶幾上,過沒過期都不好說。“嘿,老頭兒,你挺絕。”
他接著去祖父床頭的木盒里翻了翻,除了藏的零錢和奶奶的照片,箱子底下,壓著一冊病歷。
熬到半上午,鐘必行坐不住了,騎上摩托,大黃跟著,去了鄰村。遠遠地,就聽見鞭炮嗩吶齊鳴,越走近,鐘必行越傷心。到了熱鬧的發源地,鐘必行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臉色都是不自然的虛白。大黃聞到燉肉的香氣,興高采烈,撒歡奔過去,丟下他,門外孤立。
朱紅的大門旁邊,立著新郎新娘放大的婚紗照,展示牌上,胡向東踮著腳露著齙牙,眉開眼笑,攬著嬌媚的新娘,急于向全世界宣告他的幸福。讓鐘必行難過的是,亓欣欣也配合地笑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款款深情,望著夫君胡向東,妝后暈染的眉眼放大了她的崇拜效果。鐘必行總以為,她怎么也得似被俘獲的羔羊,帶著點被迫而嫁的委屈呢,沒有,看得出來,亓欣欣滿意、甜蜜。
那之前她的無奈,都是裝的嘍。鐘必行苦笑,剛想口吐一句臟話,肩膀被人拍了下,回過頭,是來丈人家送東西的胡向東。
“老同學好啊,多久沒見啦,聽說去南方發展了,掙到大錢了吧?哈!”
鐘必行心里罵,哈你妹呢,我又不像別的人跟著你混飯吃,在老子跟前擺什么譜,你錢多錢少關我屁事?可是呢,大家心目中的女神,他執拗暗戀的亓欣欣,畢竟被胡向東據為己有了,再對比自己失業在家的處境,鐘必行的硬氣就有些跑風。他不尷不尬地笑笑,不打算和他深聊。
可胡向東緊追不舍,孔雀開屏似的,要展示他的優越:“欣欣就在樓上,昨晚玩得晚了點,還在睡呢,一會我接她去試妝,要不要一起去呢,路上聊會?”你的女神,陪我,玩得晚了點。都是歧義空間。鐘必行一陣惡心,又泛著心酸。沒等他表態,胡向東一拍腦袋,朝鐘占寬那邊看了一眼,鐘占寬正埋頭砌著簡易灶臺。“哦,忘了你是來給你爺幫廚的,這兩天辛苦老同學了,該開席了,你去忙吧。”說著,喜笑顏開地走了。把鐘必行氣得,攥著拳頭,呼吸急促,殺意四起。
鐘占寬看看孫子,本來想逗弄奚落他的:“不是不來嗎,泡面味道怎么樣呀?但沒說出口,只努努嘴,旁邊小灶上給他留著飯,“快吃點,干活。”
鐘必行臉色鐵青,沒吃,一聲不吭,搬磚抹泥,幫祖父將三個大小灶臺壘起。正忙活著,亓欣欣從樓上下來,被胡向東擁著。路過時,不經意間,和鐘必行打了個照面。亓欣欣倒也沒太訝異,掠起鬢發掩面過去。胡向東停下,熱情地散了一圈煙,收獲了一眾恭維話,才攜著亓欣欣上了大奔。
車子走了很遠,人們還在議論,嘖嘖稱羨中隱隱地嫉恨,這遠近馳名的小美人,自此以后,連多看一眼都不能了。誰都知道胡向東的霸道兇狠。
鐘必行向隅而立,心還是尖銳地疼了一下,就是那種往事呼嘯拍來,岸卻承受不住的程度。可在現實里構筑一道堅固的堤岸,太難了,金錢、地位、運勢,一樣不能少。岸不牢靠,美人如水,自然要流入別個懷抱。此時再想起之前兩人上學時的曖昧和朦朧諾言,就覺得真諷刺,鐘必行氣憤之余,體會到一種真切的無力感,他借著系鞋帶,蹲下來,腸胃心肺都絞痛,似乎被人照肚子上揍了一拳,悶悶的,疼。
明天是亓欣欣的婚禮。
灶臺壘好,要試火。鐘占寬將燒火的任務派給了孫子,鐘必行心不在焉,要點燃梨木和硬炭,祖父掐來一把柴草:“先來軟的,硬材硬火,爐膛一下就裂了。”
柔軟的火光,舔在鐘必行臉上。祖父煉豬油,潤潤鍋,以油渣熬白菜粉條,所有幫忙的人員,自己拿海碗,隨意吃。明天是正席,吃完抽袋煙,鐘占寬就要忙活開了,炸制整魚、肘子、丸子,切配各種菜,饒是后疫情時代,村委限定宴席人數,還是忙活了半天,到了傍晚,才將預先炸制的、切塊的、清洗的,所需的菜碼配齊。就等明天宴席開場,集中火力烹炸煎炒。
祖父明顯累了,打起精神,給主家炒了三桌菜。晚上,新娘子家的親戚、鄰居得聚聚,喝喝喜酒,禮事上幫忙的,也得鬧會兒酒。主家也邀鐘占寬坐上去,一道吃點喝點,他照舊擺擺手,沿襲著他的規矩:“一個廚子,來給主家忙事兒的,得守著灶臺,哪能上桌顯樣呢,不合適。”就和孫子不離灶臺,伺候三桌依次上完菜,等著,確認再沒有加菜,鐘占寬才坐下來,抽會煙。
鐘必行打小節假日跟隨祖父走村串鄉做宴席,祖父的流程都在他心里。不等祖父吩咐,他就炒了個酸辣白菜,盛一小碟下午炸好的花生米,端給祖父。鐘占寬摸出自帶的藥酒,喝上兩杯,解解乏。
這么吃,也是鐘占寬多年的習慣。在以前,是為主家節約,宴席還沒開呢,你一廚子,喝酒吃肉,按理說也是應該的:近官得貴,近廚得食;廚子不嘗,五味不香。可架不住那時候都窮,你近水樓臺,吃著喝著,難免有刻薄的主家覺得糟蹋東西,讓人嫌憎,主家心疼。現在,當然誰家也不在乎那點酒肉,鐘占寬仍保持著,一碗燴菜,一碟花生,一碗面,再慳吝的人,也不容他說一句閑話。鐘占寬做了一輩子宴席,瘦瘦的身子走到哪里,都硬朗朗的,主家都看得起。底子就在這里。
祖父閑酌的工夫,鐘必行下一碗蔥花湯面,祖父喝完酒,連湯帶面吃上一碗,舒舒坦坦的。然后,抽著煙,蹲在爐灶邊,取著暖,耳聽著主家和主事的聊天。不單為聽閑話,也是摸清明天的宴席,哪桌是嘉賓,哪些是撐場面的頭臉,哪桌是娘家人,哪些是隨禮的,他心里有個數,布起菜來,也如布陣,有個輕重緩急。看人下菜,說起來勢利,可天下哪里不如此呢。
鐘必行什么也沒吃,祖父瞅了他幾次,錯錯嘴唇,還是什么也沒說。三桌賓朋吃完鬧完,快到半夜了,幾個狗日的喝嗨了,因為劃拳賭酒,起了爭執,還打碎了幾個碗碟。鐘必行幫著收拾了。都弄妥當,祖父拍下他肩膀:“忙活半天,一口飯不吃,你餓著頂什么用呢,她會心疼?沒出息。”這么一說,鐘必行的眼淚一下就要撲出來,他轉過身,咬著牙,不放出喉頭的哽咽,等確定自己可以笑得弧度綻開,才轉過臉,訓斥祖父:“老頭,你咋這么多話呢。還有,告訴你,孫子為啥想來。我翻吃的,找到我奶的照片,我答應過我奶,得替她照顧你,盯著你少喝點,你以為我想干這煙熏火燎伺候人的狗屁活兒?”
“嘿,來不來都得是我孫子。”鐘占寬擠擠眼,忽然,悄悄說一句,“快看,她回來啦。”
鐘必行因為轉身太急,趔趄了一下,腦袋里一陣天旋地轉,待站穩了,門口什么也沒有。祖父在背后嘿嘿笑。鐘必行當時就惱了,當著祖父來了句:“我去,老頭,你沒治了。”又不能打他,鐘必行氣呼呼的。沒個正經,這老頭。
“行,難得我孫兒一笑,把剩下的面條吃了,趕快去睡,明個才是正經忙活。”
被老頭逗了一下,這一驚一乍之后,還真覺餓了。鐘必行撈起面條,正吃著,車聲轟鳴,胡向東和幾個伙伴簇擁著,這回,她真回來了。亓欣欣下午是去試妝,在名貴化妝品的加持下,越發顯得嬌艷動人,不可方物。鐘必行看呆了,嘴里還含著一團面條。亓欣欣似乎望著他笑。他的腦門都是熱血呼嘯,暈暈的。亓欣欣真的走過來了,在灶臺燜住的爐火上烤手,還是那樣春水泠泠的聲音,說:“能不能幫我做碗湯呀?起風了,有點涼。”
鐘必行趕緊擱下碗,捅開爐火,朝鐘占寬求救。祖父笑瞇瞇的,擺擺手,讓他自己來。“行,老頭,你行。”鐘必行恨恨的,卻又心懷激動,洗手調羹,做了一碗粉絲丸子湯,勾了薄芡,她不愛吃香菜,他細細切了幾刀水芹嫩葉,她愛吃酸,他又點了一勺香醋。她的一點一滴他都記得清楚。鐘必行捧著湯碗送過去,再返回灶臺,守著一腔惘然和虛無。
他迷瞪的間隙,亓欣欣又捧著碗出來,坐在灶臺邊,說:“還是向著火有意思。”鐘必行和她一道望著炭火,眼眶熱熱的。儲蓄的滿腹話語,一肚子質問,此時卻一句也說不出,兩人沐著火光,平分著一席沉默。只余她湯匙偶爾碰撞碗壁的輕響。
“我爺說,明天要開三十桌,分三批,應該很熱鬧。”村里管控,宴席不能超過人數,亓欣欣父母決定風光嫁出女兒,由胡向東送了禮,出面溝通,“我們也不想搞這么隆重的,可架不住大伙兒隨禮熱情嘛,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經商定,分三個批次,先后進行流水席。
“他那人,好面子。”亓欣欣喝了一口湯,說。
接下來,又都不言語。
“聽說溪邊的桃樹都砍掉了,”過了良久,她低著頭,說,“我沒敢去看。”
靠近黃河古道邊,有一段清澈的小溪,兩邊遍植桃樹,結得好大的黃桃,是做罐頭的好原料。可惜這幾年市場不好,桃樹也老了,砍得七零八落的,重新種上了更有經濟效益的藥材。
桃樹沒砍之前,每到春天,桃花開得不管不顧,燦爛得如夢如幻。每次上學下學,他們結伴走過桃林。桃花開了又落,他們走了很多年。高三那年春天,周末從縣城回家,車子僅到鎮上,下來還要走一段。到了溪邊,亓欣欣停住腳步,道一聲:“呵,開得真好。”斜陽染得桃花灼灼,似一片鮮艷的火。兩個人就那么站著,看花,看日落。看了很久。從沒有過,卻又似早已這么并肩看過無數次景致。亓欣欣望著云霞似的桃花,說:“能一直這么開就好了。”她轉頭,“你幫我畫下來吧。”
鐘必行學習一般,畫畫卻好,走美術生的話,可以考個不錯的大學,可惜輔導班學費太貴了,就算考上,藝術院校相對昂貴的學費,也不是他能承擔起的。
“你打算考哪個學校?”亓欣欣問他。鐘必行說了省會的一所學校。亓欣欣哦了一下。又看了一會兒桃花,天色暗下來了。亓欣欣興致好,沿著溪邊一蹦一跳的,學校如牢籠,此刻她才恢復了一點青春活力,天性在暖風花香中舒展。河岸不平,她搖搖擺擺的,鐘必行擔心她會跌倒,可她總能平衡得很好,像一只羊羔在草地上蹦跳,那份輕盈和生機,格外動人。鐘必行并行在稍后的位置,手始終伸著,保持隨時攙扶她的姿勢。在她再次趔趄時,他小心觸了下她的指尖,亓欣欣回視一笑。正是這笑,鼓動他的試探,他終于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鐘必行什么時候也忘不了,握住她的手的感覺,像是抓住一尾跳波的魚,那份美妙的溫柔和滑膩。亓欣欣掙扎了兩下,就任由他緊緊握著。鐘必行的手心里都是突突的心跳。
那是他最心動的瞬間。煙花一樣,美好,卻轉瞬即逝。
到了村口,亓欣欣停下來,忽而說了句:“我也會努力的,你等著哦。”她成績還沒他好,他明白了,她也要考取他所說的那所學校。鐘必行鄭重地點頭,像是真能守住這段朦朧的情意,只需他深情地等。而事實上,那所學校他們都沒考上,鐘必行勉強夠線讀了個二本,亓欣欣本科線都沒過,她沒再復讀,上了兩年幼師,就在市里幼兒園工作了。
他們還沉浸在清溪邊桃花的幻夢里。胡向東在堂屋和來客說話的間隙,不時地瞥向這邊,終于看不慣,走過來,沖亓欣欣說:“看見你吃,我也餓了,炒幾個菜,我和幾個哥們兒加個餐,喝點兒。”
“還喝,你今天喝幾次了?”
“哈,那不是娶了你,高興嘛,我的寶貝兒。”胡向東說著,彎腰摟著亓欣欣,臉貼上去親昵。也不嫌肉麻。亓欣欣推不動他。鐘必行明白,他特意做給他看的,胡向東在表演著宣示主權。
他剛要起身溜到一邊,祖父過來,低聲說:“你們聊,我來。”鐘占寬洗鍋,“新郎官,要吃什么?”
“還是讓我老同學來做吧,見識下他手藝。”
這就暗含貶損了。
“他呀,過些天還要去廣東好大的設計公司做主管,看我忙不過來,過來幫幫忙,炒菜還得我老頭子掌勺。”祖父給他撐面子。
“沒事,我看剛才他做的湯就挺不錯,怎么著,給哥兒幾個也來一鍋?”
“不怕他往湯里給你來泡童子尿?”鐘占寬呵呵笑。鐘必行樂了,老頭兒真替他揚眉吐氣。
胡向東還沒發話,手下的伙計不樂意了,推了鐘占寬一把,嘴里不干不凈的:“老頭,怎么他媽說話呢?”
“你大爺,老頭也是你能叫的?”鐘必行抄起板凳,就要沖過去。被鐘占寬及時制止了。
老頭訓他:“洗菜去。我們是來做事的,多大的氣都得受著。”轉身沖著剛才推他的年輕人,“小伙子,挺有勁啊,這一下推的,要不是我老頭兒下盤還算穩,稍微這么往地上一出溜,新郎官的好事可就被你耽誤嘍……”
胡向東明白老頭的厲害,他真要這么往地下一躺,說是推倒的,明天的宴席夠嗆不說,還不定什么路數呢。胡向東趕忙架住鐘占寬的胳膊,端穩了,遞上煙,賠著笑,讓推他的人道歉。
鐘占寬始終笑呵呵的,向孫子挑了一下眼角:“小子,生火,炒菜嘍。”
胡向東哪還敢勞動他宵夜呢,打個哈哈,做鳥獸散了。
三
翌日一早,鐘必行就起來了,洗漱完后,開始剁肉。按以前的規矩,四喜丸子、紅丸子、蒸肉等都得用刀剁,現在大家都要速度,粗糙是避免不了了,絞肉機甚至攪拌機都用上了。可宴席壓軸,有一道,白丸子,還得手工。精選肥瘦相宜的豬肉,剁成肉糜,加蛋清,朝一個方向反復上勁,然后擠成類似魚丸的小巧丸子,丸子在文火熱水里定型,煮熟后顆顆晶瑩,漂在水面,不下沉。上桌時,老母雞、棒骨吊的清湯,對應入席人數放八顆白丸子,中間是一飽滿圓潤的紅棗,丸子瑩如雪團,紅棗畫龍點睛,被白丸子拱衛著,皆浮動在湯面上,煞是好看。可丸子如果漂不起來,人們就笑話了,說這丸子是“死的”。任誰主廚,臉上都掛不住。
鐘占寬看到孫子起這么早,嘿嘿笑。他那個樣子,鐘必行不擠兌他兩句都難:“老頭,不要以為我改邪歸正啦,是怕你等會忙不過來,丸子真成‘死’的了,我也跟著丟人。”
鐘占寬只笑。
上午的宴席早早開始,祖孫倆忙活得脊背生汗,調停得當,不忙不亂,菜品依次而上。每桌八人,一次開十桌,八涼八熱八燒,黃河古道的鯉魚、雪湖里的鴛鴦鴨、農家飼養的土豬,扣肉、紅燒蹄髈都軒昂油亮,每桌還來了一盤甲魚。大家擦擦油嘴,抽著煙,喝得迷離,都說是近幾年最豐盛的一次宴席。
唯獨最后一關,白丸子入鍋,還是大半沉入湯底,好在每桌就那一碗,鐘占寬將浮起的撈出,也夠分配。鐘必行看見了,略顯慚愧。祖父笑笑,沒吱聲。
到了下午兩點多,最后一撥流水席才完。這之前鐘必行只顧著端盤子配菜,忙得如拉滿的弓,不作他想。這會兒忙完了,箭射出去了,弦松了下來,被壓制的思緒紛紛兵變:胡向東抱著亓欣欣進婚車,關上車門的瞬間,亓欣欣朝他看了一眼;而胡向東路過端著盤子的鐘必行,似乎也得逞地看了看他……鐘必行這才意識到,這射出去的箭,自此和弓一別兩寬,再難有交集。他吐了一口氣,心下惘然。
大黃風流慣犯,已嫻熟地勾搭了一條眉清目秀的母狗,正殷勤帶著新歡滿院子尋找骨頭,路過鐘必行,拱一下母狗,似在對他翻一個嘲諷的白眼。鐘必行氣不過,踹了大黃一腳,將吊湯的棒骨偏偏扔向別家的狗。
晚上,是亓家幫忙的人一起吃飯,算是答謝,氣氛松弛,歡笑連連,廚師炒好菜,解了圍裙,也被叫上喝酒。鐘占寬被大伙兒恭維,都說宴席菜品漂亮,主家臉上有光。他心里挺美,站著接過敬上來的酒,連喝幾杯,擺擺手,謝了好意,不再喝了。
祖父不上桌,人們就慫恿鐘必行代祖父出征,被強拉硬扯著:“小伙子,辛苦兩天了,來,好好喝點。”他開始還拒絕。一旦上桌,此地酒風粗悍,勸起酒來火力生猛,鐘必行招架不住,只要喝下一杯,接下來就如大堤崩潰。鐘必行最后大醉。也許自己本來就求一醉。
醉了的鐘必行紅頭漲臉,抱著胳膊,頗冷的樣子,對著桌上的誰都笑瞇瞇的,卻吧嗒吧嗒掉眼淚。在座有約略知底的,就勸他:“人家都嫁人了,你還放不下,哥們兒,別太癡情啦。”其他人懂了,不懷好意地笑笑,勸他繼續喝,“這會兒人正入了洞房熱火朝天干著呢,你在這哭哭唧唧的,有啥用呀,來,喝酒吧,一醉解千愁哇。”倒滿的酒杯,鐘必行繼續笑納,也繼續落淚。喝到這時候,在座的大都是年輕好酒的,荷爾蒙涌動,有人想想矮胖的胡向東,又想想亓欣欣的花容,對新婚兩人此時發生的細節格外著迷,借著酒意,越說越沒遮攔,直到說出亓欣欣:“以前走路小腿夾緊,風擺柳似的,最近好像兩腿叉拉著,怕不是姓胡的早播下種子了吧?”他們勾著頭,哈哈笑。
笑瞇瞇的鐘必行忽然變臉,站起來,一把將桌子掀了,抄起酒瓶,就要爆那人的頭。
一時劍拔弩張。
旁人一看,分別摁住二人,不尷不尬地說著:“沒事,喝多了,喝多了。”
鐘占寬看不下去,扭著孫子耳朵,開著電動三輪車,載他回去。
出了亓欣欣的村子,到了半路,夜色四合,土路顛簸,鐘必行胸腔里似揣著萬千火團,烈火灼灼,他恨不得扒開胸膛。幾聲干嘔,他要吐了。鐘占寬停下車,拍著背,讓他趴在土溝邊吐。鐘必行終于吐完了,也虛脫了,爬不上車,倚在路邊楊樹上,還笑:“老頭,給你丟人了。”
“沒外人了,小子,想哭就哭出來吧。”
鐘必行大嘴一撇,真要哭。鐘占寬嫌棄地嗨一聲:“收住吧,丑死了。”他給孫子點根煙,“他們笑話得沒錯,你這確實挺沒出息,別的不說,不像你爺,當年……”鐘必行擺擺手,讓他也收住,老頭當年的那段英勇故事,他也聽煩了。
鐘占寬年輕時,家里窮,他父親掂了大半輩子勺子,身板小,力氣輕,拎不動鋤頭,常常辛苦一年,到秋收一結算,還要欠生產隊的。實在沒辦法,鐘占寬頂著風頭,偷偷往交界的鄰省縣區販東西,咸菜、粗布襪子、針頭線腦,無非求個活路。來回一百多里,鐘占寬一天一個來回,走時回時都擔著一天星。因為年輕,雖苦,覺得也能受住,除了家里能活下去了,也因為她。鐘占寬來回要走隔壁村口,她家在村道旁邊。鐘占寬黑里來黑里去,按說碰不到她,可心里存著念頭,黑天黑地反而成了掩護:去時,路過她家,他咳嗽一聲,敲敲最西邊的墻壁,那是她住的屋;回來,輕輕拍拍墻。就這樣,她的那面土墻像是燈塔,拍幾下,像在輕叩心扉,去時身上有勁,回來心里有盼望。敲了一個月墻,鐘占寬在墻下堆著的柴草里留一個小包。第二天再路過,小包裹不見了,放包裹的地方,有幾顆花生。鐘占寬高興地跳了幾跳,嘿嘿笑。那幾顆花生揣在懷里,一直舍不得吃。自此,兩人守護著這個秘密,鐘占寬買給她的小玩意,梳子、頭繩、手絹、布頭,悄悄放草堆里,她能回饋的東西實在有限,但能看出是費了心的,一顆漂亮的卵石、幾粒野燈籠果兒、一小塊玉米窩頭……他們沒見過幾面,卻似默契多年,就這樣過了一年多,兩人添磚加瓦,已情意深厚了。這天,他回來,是夏夜的好天氣,雖然累,他興奮,他在村子里收到了一只銀手鐲,賣家情愿賤賣換點小錢買米面。銀鐲是以前工匠的老手藝,打得精致。他急著給她。到了屋后,他剛要敲一下,卻見她就在柴草堆前,見他來了,羞得直不起頭,捂住臉,透過月光,從指縫里看他。鐘占寬直接傻在那兒,嘴唇只會哆嗦,忘了要說啥了,愣過神來,將銀鐲子拋給她,竟然漲紅著臉,一溜煙跑開了……剛跑幾步就懊悔得想扇自己幾巴掌,跑啥嘛,可又不好意思再折回去,就停下來,轉身望著草堆的方向。她還站在月亮下,像一朵幽幽的花。鐘占寬使勁看,看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他忍不住,沖著月亮輕輕喊了一聲,心里開心得像是過年時打鐵花一樣,“啪”一下,火樹銀花,璀璨極了。鐘占寬一夜無眠,輾轉在懊悔和驚喜之間,懊悔的是存了那么多話,一句也沒說利索,驚喜的是,她對他笑呢……一大早,他就出發了,迫不及待呵,只想趕快跑到她屋后,敲響她的土墻,如果她再出來,將昨晚沒說出的話一股腦兒說給她,說完了干什么呢,敢不敢拉一下她的手?就這么想著,到了她家跟前,他就愣住了,草堆不見了,被連夜清理了,只留下新鮮露出的泥地……鐘占寬想,被她父親發現了,不會吧?——果不其然,很快,聽說家里給她定了親,好像是生產組長家的兒子。鐘占寬急了,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也顧不上怕了,揣上一年多掙下的零錢,求到村里最有能力的媒人那里,說明來意,買了禮品,拉著媒人就去提親。他出身不好,家里又窮,干的是投機倒把的事,還妄圖勾搭好人家的女孩兒,她的父母,一口回絕。鐘占寬也不惱,反正提親了,她本人又沒明確當著媒人反對,家里不同意,就慢慢磨唄。熬了兩年多,生產組長的兒子對她的清白早就懷疑,繼而嫌棄,她執拗對抗家里,他們才如愿結為連理……
“我要是你呀,有這哭天抹淚的工夫,不如端直到她跟前,就當面告訴她,爺們兒喜歡你,能咋嘛?瞧你這出息。”
“老頭,你懂個屁。”鐘必行給他個白眼,“聽說和我奶定親的那家,家境可比你強多了,老頭,我就問你,我奶如花似玉的,一輩子跟著你生兒育女,臨了也沒享幾天福,你就沒有那么幾個瞬間,覺得挺虧欠我奶的?”
這一問,把鐘占寬問懵了。
鐘必行苦笑,老頭兒,時代不同了,婚姻附加的東西太多了,做不到給她幸福,就保持沉默和祝福,也好。
四
初秋,玉米正嫩,鐘占寬扯了幾穗,煮好;以前肉少,逢年過節用豆子換些老豆腐,切薄,炸了,再鹵,切成絲,涼調或者熱燉,都有嚼勁有肉味,鐘占寬很久不做,這次鹵了半鍋;摘了屋后的酥梨,梨子帶著金黃的光澤。都是妻子生前愛吃的,裝了滿滿一籃。之外,鐘占寬還炸了薯片,鐘必行拈了片嘗了下,就停不下來了,直到被祖父打開。鐘必行舔著手指的余味,不得不嘖嘖感嘆,老頭在做菜方面確實有天賦,厚薄、色澤、口感幾乎和超市里的沒差別。
母親五年祭。三個兒女里,就小女兒來了,另外兩個根據經濟能力也各自寄了錢。鐘占寬攜著小女和孫子,去墳地里祭妻。
妻子的墳墓前收拾得干凈整齊,草長在該長的地方,這個季節,還有一叢月季綻放。鐘占寬擺上祭品,小女兒和孫子都磕頭拜了,退在一旁,留下他再念叨一會兒。
秋日曠遠,玉米排行列隊為顆粒飽滿做最后的沖刺,螞蚱趕在霜降前及時行樂,眾鳥高飛,人、草木和叢中的螻蟻,在秋天的陽光下聚集。生和死渾然一體。有個瞬間,鐘必行甚至覺得祖母并沒去世,她不過是以另外的方式,和他們仍在一起。這是鐘必行在城市里所未有過的體驗,腳下踏著土地,頭上頂著太陽,似乎這一枝一葉在風中的律動都呼應著自己的心跳,人是飽滿的、安寧的、有根基的,鐘必行想,來自這土地的,也終將歸于這片土地。
可是,真實的悲傷掛在小姑眉宇間。疼她的母親,確實不在了。像失去蔭庇的小樹,小姑要獨自面對接下來季節變換中的榮枯。小姑才四十出頭,鬢角已有零星白絲,鐘必行腦海忽然滑過一個念頭:有一天小姑是不是也會化為一抔黃土,他站在外邊,只能憑借斑駁的記憶,拼湊她的音容……鐘必行被這個念頭給嚇住,秋風里,望著祖母的墳冢,他的眼淚悄悄滑落。母親走后,他成長中獲得的愛,除了爺爺奶奶之外,最多的就是來自小姑。小姑未嫁時,天性里洋溢著快樂,進出常哼著歌,還教過鐘必行不少。他喜歡上畫畫,就是小姑買給他的連環畫啟蒙的。小姑的青春期正是流行歌曲的黃金時代,她鎮子上的同學,能從縣城買到磁帶,小姑床頭貼滿港臺的明星,一腦子粉紅的夢。回想起來,小姑算是鄉村初代的文青,也就是在聽歌交換磁帶的時候,小姑認識了后來的姑父。可惜的是,姑父清瘦儒雅,落在生活里,卻左支右絀,給不了小姑也給不了家庭嚴實的庇護。
小姑轉過身,問他:“毛毛,聽說上回你喝多了?”小姑寵他,從來只柔柔地叫他小時的乳名。
肯定是祖父傳的閑話,指不定添油加醋編排他多少糗事呢。這個糟老頭子,鐘必行恨得牙癢。
“那女孩好沒眼光,沒事啦,姑再幫你介紹好的。”
“姑,你就別替我操心了,我都這么大了,啥也沒有,養活自己都費勁,有時覺得挺沒用的,可不敢禍害人家女孩了。”他笑著說,“其實,她才是對的。結婚可不是戀愛玩兒,就得實際一點。”
“你這么一說,就姑傻唄。”
“姑,要是你當時不嫌人家丑、粗魯,選擇那個部隊提干的,現在生活也該是另一番樣子吧?”
姑姑不吭聲,微笑著,搖搖頭。過了片刻,才淡淡地說:“選誰不選誰,又不是做買賣,哪能都算計那么清呢。”她說,“姑沒后悔過。這些年,難是難了些,也有過開心。你姑父是沒大本事,不是那種呼風喚雨的男人,也沒有什么權勢,但不管是順境還是逆境,兩人扶持著、包容著,一步步走過來,就沒覺得熬不下去。錢多錢少,日子能過,身體還算健康,孩子眼看長大了,心里有份希望。姑覺得沒走眼,不是自我安慰,真覺得挺好的。”怕他不相信似的,又說了句,“真的。”姑姑說話時,還葆有小女孩的神態,眼神永遠這么坦白地望著對方,帶著濕漉漉的無辜氣質,像羔羊。她不會說謊。
姑姑確實也沒撒謊。在他們聊天時,姑父風塵仆仆地提著禮物趕了過來。他們在縣里經營個水果攤,他上午送完了同城網上預訂的外賣單,托付了別人看店,才帶著祭品抽身趕來。來了就燒紙祭奠。一年沒見,姑父似乎又矮了一點,臉上依稀還能看出年輕時的俊朗,但笑起來,褶子里有了生活壓下來的疲態和無奈。一個中年男人,守著小小的水果攤,要養兩個男孩,還有日漸蒼老的父母,肩膀上怎么地都像被無形的東西壓著,再也輕松不起來。可他看向妻子的眼光里,掩藏不住的,都是溫柔和疼惜。那是兩個人一起走過風風雨雨,深深的默契。
望著他們夫妻,鐘必行覺得小姑是對的,可還是不由得為小姑心疼,雖說姑父對她好,可落在生活里,日歷上的每一頁,都翻得辛苦、沉重。想起小時候無憂無慮的光景,他一句話,就又把小姑惹哭了,他說:“姑,那時你多愛唱歌,奶可喜歡聽了,要是奶再能聽到就好了。”
祭奠完了,回到家,祖父做了幾道菜,有小姑愛吃的拔絲地瓜,有鐘必行愛吃的扣碗,有姑父愛吃的扯面。吃完飯,陪祖父聊會天,小姑就和姑父回去了,要給放學的小兒子準備晚飯。
鐘必行就在一邊玩手機,祖父吧嗒著煙袋,忽而悠悠地說:
“小子,你上次問我,我想了好幾天,不敢說對你奶沒虧欠,但有一點,有啥好東西,都是先緊著她。我把能給她的都給了。確實,她跟著我,養育三個兒女,操持整個家,勤勤苦苦,一輩子沒享過啥福。可三個孩子里,除了你爹嬌慣得有點懦弱,娶了個強勢的老婆,日子過得不如意,你兩個姑姑,都還可以,至少他們三個都本本分分地生活,上能孝順父母,下能撫育兒女,平頭小百姓,還求什么呢?我知足了,你奶也知足了。我們盡心盡力了。”
祖父抓了一把薯片,咔嚓咔嚓地吃。
“還記得不,你有次回來,買了一包薯片,你奶吃得可開心了,吃完了,又不好意思再去買。后邊病了,說走就走了,再沒吃上。”祖父輕嘆,“我是替她吃。”
一下子勾出鐘必行的淚。
“爺,給你說個事。”
“哎。”
“把我奶的照片擺上吧。”
“不擺。”
“為啥?”
“放桌上,你小姑來一次哭一回,我都被她哭煩了,再哭能咋,你奶能活過來?”他說。抽了很久的煙,望著天上,祖父忽然低低地說,“我都擺心里了,老婆子。”
五
入了秋,紅白事漸多。主家騎個摩托,來到鐘占寬院里,遞上支煙,說聲:“大爺,日子定在某天。”鐘占寬點點頭。閑聊一會,抽完煙,來人起身,奉上個紅包,道聲:“有勞了。”往常,鐘占寬笑笑,就接了,回一句:“放心吧,爺們兒。”這次,來人遞來紅包時,鐘占寬往孫子那兒一指,來人就再次笑著,將紅包交給鐘必行,不忘恭維:“挺好,你這后繼有人啦,咱四鄰八鄉有口福。”
來人走后,鐘必行嘟囔道:“他擱這咒誰呢,我會這么沒出息,去當個鄉村廚子?”
“廚子能當好,也算你能耐。”
鐘必行撇撇嘴,很不屑。
祖父冷笑一聲,小子,不羞辱你都不行了:“你在南方工資多少,揀開得最多的那個月,說!”
“七八千。”
“真有出息。給你,看看。”鐘占寬抱出床頭的木盒子,他的百寶箱,里面擠擠挨挨都是散亂的錢。這些紙幣因為流轉頻繁,磨損起卷,皺巴巴的,更顯得規模可觀。祖父豪氣地扒拉幾下,“上個月的,接了九家,每家兩千,有一家去世的是五保戶,只收了一千,總共加起來,一萬七,就這,還有主家給的煙酒沒算。”
鐘必行沉默。他確實夠沒出息的,上了學,卻找不到體面的工作,在公司里做設計改得一天想死幾次,對他交上去的設計稿,領導動輒指著自己分頭下的太陽穴,不耐煩的嘴臉,輕薄的唇甩出經典的口頭禪:“鐘生,idea,ok?來,頭腦風暴一下,我要創意!”就又開會,開不完的小組會,拉個屎恨不得都在憋創意,鐘必行經常做夢領導再說創意時一把將筆記本摔了,創你媽個意!醒來看到微信里房東輕飄飄一句“下個月房租漲三百”,再想想日益躥高的城市房價,一年工資不夠買一兩個平方,立足無望,更不能反哺辛苦了一輩子的祖父,高不成低不就,現實里弱不禁風,無力招架生活的任何招數,竟還有臉瞧不上老頭的營生。可還嘴硬:“我工資是吹著空調喝著可樂掙的,不像你,煙熏火燎,再說也就是秋冬幾個月生意好,平常也沒幾單,有啥可傲嬌的,老頭?”他還給老頭追擊一句,“要不下月我就出去?省得你看著沒出息,惹你心煩。”
這回,輪到鐘占寬沉默了。過了許久,才試探地問:“真要出去?”溝溝坎坎的臉上,帶著委曲求全的表情。鐘必行于心不忍,卻又回復得認真:“那就看你表現唄,反正我到城里總能找個事做,實在不行,”他擼起袖管,露出纖弱的肱二頭肌,“我掃大街去。”
鐘占寬明白了,罵一聲:“小狗日的。”笑瞇瞇的,“中午我們熬羊湯,我這就去市場。”
鐘必行摁住祖父,從他的百寶箱里抓了一把鈔票:“你先去刷碗洗鍋,我去買肉。”又拿了幾張,“這是跑腿費。”
祖父咧著嘴,笑得滿足而欣慰。
這小老頭,就得這么懟他,他才溫柔。可一轉頭,鐘必行的眼淚就落了一臉,傻老頭,還以為我不知道呢,接下來的日子,我怎么舍得再離開你一天?
……
(全文詳見《江南》2021年第五期)
李知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現居東莞。曾用筆名寒郁。在《江南》《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版》《鐘山》《北京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發表小說150余萬字,多篇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短篇《明月愴》被《人民文學》外文版譯為英、法、意語。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廣東省有為杯小說獎,《莽原》《紅豆》《黃河文學》等雜志獎。出版小說集《孤步巖的黃昏》(21世紀文學之星2017卷)《只為你暗夜起舞》等。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34屆高研班學員,廣東作協小說創作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