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第9期|李俊玲:小城人物(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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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在一座城待久了,便會成為這個地方的一株植物,知曉著這方土地的溫度、濕度、酸堿度,以及風向、水位、日照時長,以自身特有的姿態(tài)融入在這些看似恒久卻不斷變幻的指數(shù)中,成為它細微而不易察覺的一部分。
說是一座城,勉強得很,城池城墻皆無,那些依附于一座城上該有的冷硬與守護無處可尋,尊貴、抵御、拒之門外皆坍塌一片,“城”便喪失了歷史上應有的印證與筋脈。四通八達的包容,毫無戒備的進出,顯得質(zhì)樸而平易。當然,這個像被弄丟在叢山之中的,面積不過10多平方公里的施甸壩子,本不應是版圖之上被鎖定的關隘與要道,僅僅是偏遠地域人們休養(yǎng)生息的家園而已。遠離富庶,自然遠離紛爭,天賜的便是坦然與隨意,這座城的人也與它的附屬物一般,與世無爭,慣于接納,善于付出,地域的閉塞使得人性相對簡單純善。
幾百年前踏入這里都得需要有被遺棄的勇氣,明代時戍邊的大多是不得志的軍士,與被貶的官員,流放在這些山高皇帝遠、無價值可取的地域方能讓當朝權貴安心。所以,我所住的地方只能稱之為小縣而已,這里曾經(jīng)有一個傣語的稱謂——“勐底壩”,意為溫暖的地方,因傣族先祖白夷踏足這里的第一感受而得名。這里也因熱氣和水草豐茂,使得瘴氣肆虐,“如要下壩,尸骨先放”說的就是曾有瘴氣密布壩中,使得人們不敢輕易涉足,唯恐尸骨無存,下壩就意味著赴死,讓人膽戰(zhàn)。大自然總會用它的雙手對入侵的人類制造著追魂索命的魔障,我無法想象腳下這塊生機盎然的土地,曾充斥著魔鬼般的兇險,是祖先們的夢魘之所,遠古在我們眼中總是那么鬼魅,神秘,魔性十足。直到后來,植被的砍伐,自然的改變,人跡的踏入與開辟,才使得勐底壩有了人氣。炊煙是號角,吹響了這塊土地的所屬權,最早的人類生存痕跡是八千年前,姚關智人頭骨化石的發(fā)掘,把怒江邊這塊蠻荒之地的文明史推進了一個高度。這塊土地,因早有人類活動而彰顯出它的宜居性。的確,歷經(jīng)了滄海桑田,世事變遷,我依然覺得施甸壩子是如此地四季如春,舒適安逸,冬天沒有凜冽之感,夏天也無酷熱之苦,以至來這里工作的北方朋友對季節(jié)有種不信任感,懷疑時間是凝固的,感知不到它們該有的更迭。我把自己半生的時光奢侈地拋在了這里,這對于生命個體而言,是多么巨大的消耗,而對于八千年來說,卻是瞬息之事。我與這塊土地上的那一茬又一茬的莊稼一樣,抽穗,拔節(jié),灌漿,隨即成熟,低垂,老去……
2
對它的描述,那些留存的遺跡,印刷的史志是冰冷和疏離的,資料在我心中僅僅是圖片和數(shù)字而已,觸及不到該有的質(zhì)感和溫度。我必須憑借著自身的感官,從一個孩童有記憶那天起,搜索與它依賴相處的點滴,掏空我的內(nèi)心,描摹出它該有的姿態(tài)和容顏,這樣安靜地細細回想,我熟悉它竟勝于熟悉自己,熟知一座城,其實是熟知城里的那些人和事。
這座小縣城四十年前僅有一條街,街兩邊都是重要的店鋪和單位,百貨公司、公安局、供銷社、理發(fā)室、商業(yè)局、印刷廠、大食堂……街道是這座城的生活命脈,民居如大樹延伸出的枝丫般順著這條命脈四散開來,生發(fā)出許多的巷道,馬籃巷、米糠巷、菜秧巷、豬羊巷……名字里充溢著生活原汁的味道。我的家就在國營照相館后面的一個大雜院子里,這個院子屬于飲食服務公司的家屬區(qū),在街道的中心,地理位置較為顯赫。20世紀80年代初,前來拍照的人總能排成長龍的隊伍。每到趕集天,照相館擠滿了許多山上鄉(xiāng)下來的大姑娘小媳婦,小馬師傅成為萬眾矚目的偶像。他是國營照相館的攝影師,那時攝影師這個詞似乎還沒有流行,我們都稱這些能操持相機的人為師傅。師傅,這個稱呼不輕易落在一個人身上,得身懷普通人沒有的技藝,富有技術含量,引領時代潮流的人才可擔當。印刷廠、機械廠、制糖廠是師傅們云集的地方,其次便是理發(fā)館、食堂、照相館等,各種與世俗生活緊密聯(lián)系的場所。馬師傅便是照相館的一張招牌,進入照相館的大廳,他的那張自拍特寫就擺放在最醒目的位置。用手杵著下巴,側臉以45度角朝上作遠眺之勢。俊朗的眉宇之間透出非凡的自信,雖然是黑白照片,你仍能看得出那皮膚的潤澤和襯衫的質(zhì)地。高端的藝術氣息撲面而來,吸引著諸多女人發(fā)亮的目光。他相片下的那塊水泥地,總是大廳最干凈的地方。
在鏡頭前,馬師傅就是統(tǒng)帥,讓你做什么動作,穿什么衣服,拿什么表情,他說了算。你唯一可以做主的就是選取背景圖,可他也能按照你的衣服款式和色調(diào)告訴你,這個背景不搭,需要重換。我總記得他鉆到攝影機的黑布里,調(diào)好焦距,又伸出頭來,像一個將軍,指著對方交代著:頭左側一點點,手自然下垂,對了,微微一笑,不要眨眼!語調(diào)霸氣側漏。有時遇到局促不安的顧客,怎么擺都顯得動作僵硬,馬師傅會走過去,做個示范,或者捏雕塑一般,幫他們歸置手腳,抬高下巴。靦腆的姑娘們總是推推搡搡,不愿意第一個去照相。這時,馬師傅就說:趕快了,第一個站在我鏡頭前的人,我就好好地拍啊。有時插科打諢:好呢,笑起一點,想著這塊表是你對象買的啊,看著鏡頭,想著你對象正向你走過來!哦,露出羞澀的微笑,對了!咔嚓一聲,一道白光閃過,那些鏡頭下的姑娘們都笑成一片燦爛的山花。一塊上海表,被不同的“主人”佩戴著,千篇一律地展現(xiàn)在搭于窗檐的手腕上,在無數(shù)的手腕上穿梭和取戴,它是最繁忙的道具。那時候,有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就是能擁有一塊手表,哪怕這樣的一瞬是虛擬的,也能滿足人們短暫的快樂。馬師傅交代,挽起袖管,露出表來,還有微笑。每個人都是春風滿面,一臉富足的表情,我不知道這樣的情景有多少次在同樣的背景下反復地上演,定格,在那個年代里,相同是大眾一致的追求,相同的表情和姿勢,相同的審美取向,相同的價值觀和人生追求,被一一封存在那張張相同的黑白影像中。
馬師傅有著一雙白皙的手,纖細的手指注定是為藝術而生的。他總會在歇息時,到水管邊用肥皂細心地清洗指縫,一洗就是半晌,仿佛手剛剛觸碰了不潔之物,洗得血絲全無,蒼白脫皮。院里的老奶奶們總說他有心魔,其實就是潔癖。他的房間我只進去過一次,有人等著照相,央我跑去喊他。房間在樓道盡頭,門開后一股雪花膏的香氣迎面而來,涂著紅色油漆的木地板干凈得泛光刺目,讓人暈眩。他的床頭有一張女人的照片,細瞧,是山口百惠,美得不可方物。我匆匆一瞥,心里暗嘆,這哪是男人的房間啊,和電影里那些水袖飛舞的小姐們的閨閣一樣整潔。有一次我無意中把那張女人照片的事告訴隔壁阿婆,她為此擔憂了好多天:哎,喜歡一個東洋女人,造孽啊。
馬師傅是相館的一張招牌,他在,顧客蜂擁而至,他休息,顧客也莫名消失了。他的顏值和手藝讓他成為這條街上的人物,只要提到照相,誰都會想起馬師傅來。縣里有位很嚴肅的領導,有一天去照相館,點名要馬師傅拍照,馬師傅正準備洗手,同事催促,快點,別讓領導久等。馬師傅依然不緊不慢,按部就班,把他那雙蒼白的手反復揉搓,沖洗。同事催了三次,馬師傅才洗好。照相時,領導的頭老是偏朝一邊,馬師傅上前去,習慣地用手扳正,不想,這一幕讓街上的王走嘴看到,一下子傳遍了大街小巷——馬師傅真有膽,敢隨便擺弄領導的腦袋。這話傳得,像馬師傅在領導頭上拉屎一樣。馬師傅的“英名”一石激起千重浪,佩服的,戲謔的,打擊的,驚訝的,中傷的,人們的情緒被這樣一句流言激蕩,以致單位領導找到馬師傅特意交代,讓他以后給領導照相時,不能動手動腳,以免讓領導威信掃地。馬師傅傲氣一來,從此拒絕給領導拍照,這又掀起一輪風波,人們茶余飯后新增了一項談資。而單位領導最終還是在他的拍照水平之下妥協(xié)了,誰讓馬師傅有能耐呢。歲月總會埋淘掉許多英雄好漢,隨著相機的普及,攝影行業(yè)的日益興起,拍照成了人人皆可為的一種技能。馬師傅的手藝自然也被這樣的時代大潮所沖淡和掩埋。當我再見到他時,是在縣城較為偏僻的一條巷道,一間逼仄的小鋪面,門楣上那塊陳舊的“老馬相館”的牌子被擠在各種廣告牌間,落寞而固執(zhí)。年過半百的他也失去了當年的風華,坐在店鋪里低垂著頭顱正打盹,瘦弱的脊背佝僂著,像一個無力的問號。
3
小時候一旦病了,母親總會背著我去趙醫(yī)生家看病。趙醫(yī)生是縣里聞名的老中醫(yī),聽說承襲祖上技藝,弟兄兩個都靠著中醫(yī)起家立業(yè),并得以發(fā)揚光大。趙醫(yī)生是弟弟,我小時感覺他已是老人家了,而我人到中年時,他依然是從前的模樣。長長的眉毛下雙眼慈善,嘴角似乎永遠掛著微笑,他性格極好,說話溫和,仿佛來自云端般輕軟。遇到哭鬧的孩子,他總是不急不躁地說等等吧,等把孩子安撫好了再把脈看病。他從不穿白大褂,總是一身藍布衣裳,手捧著一個茶罐,看著他拿出一個小軟枕,伸出那雙清瘦而修長的手來,用三個指頭輕輕按住我的手腕。指尖的溫暖傳遞過來,讓人心安。把脈時,他側耳低垂著眉眼,沉寂如被某種力量釘住一般,似乎在傾聽著患者來自體內(nèi)的聲音。把脈結束,他便細細端詳著你的臉龐,少許片刻,讓你張開嘴巴,伸舌觀察。然后問話,大小便情況,睡眠如何。接著簡單地總結病癥,內(nèi)寒外熱引起的感冒啊,胃火太重導致的病癥啊,氣血兩虛引發(fā)的疾病啊等等。每次總結之后,他說完便用征詢的口吻輕問:“開一小副中藥先吃吃看?不好再來。”大多數(shù)人一副藥以后基本不會再登門了。有些小毛病,他并不抓藥,告訴你回去自己找點食材吃吃就行。雞胗皮焙黃舂舂吞水治消化不良,甘蔗在爐火里烤熟吃治咳嗽,姜蔥煮水喝祛風寒,香蕉烤脆了碾碎吞水治小兒腹瀉……他總愛說,食療勝于藥療,是藥三分毒。
開處方時我覺得自己不是來看病的,仿佛是來看表演的。準確地說他不是寫字,而是畫字。只見他拿著筆,開始了龍飛鳳舞地描繪。除了你的名字和年齡可辨析得出,其他的字是無法看懂的。他的筆猶如神器,落筆之后一字呵成,繞來勾去,跌宕起伏,高低錯落,峰回路轉,一個個字悄然游入紙間,那些字仿佛帶著某種神力,讓人看了就覺得高深莫測,也深信這樣的藥方一定會拔除病根。有人戲說,趙醫(yī)生開方子就是畫符,神藥兩醫(yī),病怎么可能不好呢。末了便是簽名,他的簽名簡直就是一直在畫圈,一圈,兩圈,三圈,無數(shù)個圈中間嗖地穿過一條劍一樣的直線,開方結束。這個過程很奇幻,讓我感覺那是一種孩童才有的繪畫方式,帶著恣意的隨性。沒有人可以辨析出這些方子里到底寫了哪些味藥,字寫得密密麻麻,而這些藥藏得極深,極隱蔽。只有他負責抓藥的二姑娘看得懂,她接過父親的單子,一言不發(fā)就去藥房。一會工夫,一包梯形四角尖的紙包已遞到眼前。趙醫(yī)生家抓藥一直用傳統(tǒng)的粗紙和麻線。就是到了塑料袋橫行的當下,也不丟失這個傳統(tǒng)。小城里的人們喜歡這樣的包裝,親切,古樸,帶著老舊的信任。
趙醫(yī)生的哥哥叫良渚,兩兄弟看病各有千秋,他們的診所緊挨著在一條街道上。要論醫(yī)術誰最高明,還真不好說。看病也講究緣法,在趙醫(yī)生這里一次看好的,到了他哥哥那里也許兩次也不行。而在哥哥那里的病人也認準了門道似的,不會輕易過去找趙醫(yī)生看。大家心照不宣,各入各的門,各看各的病。我少時和良渚醫(yī)生的外孫女是同學,有一次去她家做作業(yè),樓上就是安放藥材的地方,那些木屑和雜草一樣的草藥大袋小包,堆滿了房間。我們兩個小姑娘就在木樓上寫字,一股股中藥的氣息彌散在四周,聞著聞著竟然覺得異常舒心,腦袋空前清新。一道道平時難解的數(shù)學題,鬼使神差地被我輕輕松松解答出來。那些藥味難道也有通竅之神力?良渚醫(yī)生笑了:中藥就是輔養(yǎng)以通,通則暢,暢無病也,很多中藥有提神開竅之能。我懵懂點頭,卻深深記住了這幾句話。看著進進出出看病抓藥的人,我堅信那些雜物一樣的草藥熬煮出的濃湯會血液一般流入他們的體內(nèi),將病痛清掃干凈。
縣城在幾十年的光景里拓展變化,唯一不變的就是這條老街的這兩間中藥診所,成為一輩輩人不朽的記憶活物。女兒只要有任何不適,我也會像當年母親帶著我一般,領著她去找趙醫(yī)生看病。女兒趴在趙醫(yī)生看診的桌前,睜大眼睛,專注地看他開處方,恍惚之間,我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有時女兒偷偷伏在我耳邊說:媽媽,這個醫(yī)生爺爺在寫外星文。我聽了哈哈大笑:我小時候也是這樣覺得呢,就是這些奇怪的外星文醫(yī)好了多少人的病啊。每次女兒發(fā)燒,只要一副藥便痊愈,我們母女倆都與趙醫(yī)生有著奇妙的醫(yī)緣。那間小小的診所就坐落在老舊的街邊,卻無人知道,它其實一直安放在我生命里那個值得信賴而又安全的角落,讓我有所依托。女兒大了,外出求學,我去診所的次數(shù)也少了。趙醫(yī)生已步入耄耋之年,還在為患者看病,他的動作遲緩了許多,而語調(diào)依然那么輕軟。有一次出差歸來路過診所,店門緊閉,才知道趙醫(yī)生已經(jīng)作古。他女兒說,去的那天早上,老爺子還給病人看診,飯后喝了一口茶,靠著椅子就駕鶴西去了,安詳?shù)萌缢艘话恪P值軅z一前一后相繼去世,哥哥享年99歲,弟弟享年97歲。良渚醫(yī)生的診所還在,由他的兒子繼續(xù)坐診,而趙醫(yī)生的診所已關閉。沒過多久,鋪子變成了“絕味鴨脖”。每次路過,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朝鋪子多看一眼,老樓依在,人間流徙,在往來的人群中,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將目光和思緒在此駐留呢?
4
“來來來!這里有三個位子,遠客先坐,寨鄰朝后……好嘍,人齊上菜!麻利點!煙酒跟上!”這一聲近乎爆破的叫喚,帶著金屬的質(zhì)感,那嗓門一開,就像剛發(fā)動的拖拉機一樣呼嘯傾軋,讓人退避。出口之聲來自負責叫客的“老朱丸”,不知這名是不是他的綽號。只要有人家辦客,他就是主角,張羅宴席,安排座次,迎來送往,全憑一張嘴。酒席辦得要熱鬧,全靠叫客叫得好。叫客是施甸的一種習俗,誰家要辦宴席,無論婚喪,首先都得請一個叫客人。他得熟知禮俗,得弄清主人家的三親六故,得會察言觀色,注重細節(jié),調(diào)度有方,最關鍵的是得有一副好嗓子。這些特質(zhì)老朱丸都具備了,他叫客時,肥厚臉頰的肉隨著聲線上揚而抖動,有時,強大的氣門噴涌出驟雨般的唾沫星子,而這些不雅都淹沒不了他叫客的才華。他提著酒壺穿梭于席間,目的是不讓一個座位有空缺,不讓一桌的酒水斟不滿。讓客人吃好喝好的同時讓主人家少浪費,是叫客人的本分,他恪守本分。
每到一桌前,他三言兩語就會撩起一浪又一浪的笑聲。他提著酒壺,對著有些拘謹?shù)哪腥藗冮_嗓:“酒水糧食釀,三年吃味香,今天你不嘗,就是怕婆娘!”“吃肉不放鹽,吃著也不甜,做客不沽酒,白來世上走。”叫客時他的聲調(diào)爬坡下坎一般地頓挫:“來的遠客、貴客、稀客、座上客,吃好喝好耍好啦——,不要怕主人家飯少,谷子堆得有四大山高——,不要怕主人家肉不夠,肥豬比虼蚤還要多——。”“見官罷在前,吃飯罷在后,臉皮厚厚,吃得夠夠。三步并兩步,動作不快,洗碗水招待!”他脫口而出的戲謔,讓喜宴的熱鬧沸騰了好幾個度。有老朱丸叫客的宴席,才讓人歡樂。遇到喪事,他也能將悲痛化解掉那么一兩分。“穿破才是衣,到老才是事,世上多少人,活得過百歲。”“三更鼓四更鑼,人人遲早見閻羅,不要氣不要哭,黃泉路上無老少。”在農(nóng)村,這樣的“出口成章”讓大家都覺得他像個通曉民間俗事的知識分子,而事實上,他只小學畢業(yè)。
做客場上,他是眾目追隨的至尊寶,而平時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邋遢懶漢。他家的田地四季荒蕪,院落雜草橫生,他討生活的方式僅僅是靠養(yǎng)狗賣貓而已,還有叫客時主人家給的幾文錢和少量的物資,日子過得滴湯掉水。媳婦早年不堪忍受他的窮困潦倒而離婚了,耍了多年光棍的老朱丸喜歡四處游蕩,走東家串西家瞎聊,身后如影隨形的是一條臟兮兮的黃狗。小縣里的新聞總是第一時間從他的口上揭開,經(jīng)過他那么一加工,再加上表情和聲調(diào)的處理,哪怕是不起眼的一件事情都讓聽者咋舌。他超強的編撰能力加上放肆的渲染,讓人在驚詫之余加重了質(zhì)疑,知曉底細的人都說,老朱丸一開口,牛統(tǒng)統(tǒng)都被吹上天了。瞎混和練嘴,成了他的生活日常,哪里有酒哪里醉,哪里有鋪哪里睡,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生活,浪蕩而恣意,也讓周圍那些務實而本分的莊稼漢鄙夷。農(nóng)忙時,幾乎無人家辦客事,老朱丸如同被閑置的器具一般,沉寂下來,而他不甘于這樣的冷遇,只要有人在村前休閑,他便躋身其中開始神侃。這時通常被那些輕視他的農(nóng)人戲耍:“你那么能說會道,騙個女人焐焐腳嘛!”“他腳臭,哪個婆娘敢挨著!”“頭發(fā)可以搭雀窩了吧,老朱丸!”“聽說你又去隔壁寨子吹死了幾頭老母牛了?”……在大家的言語漩渦中,他巍然不動,嬉皮笑臉地開始了粗俗的回擊:“你們這些狗東西,要婆娘搞么子,像你們一樣受窩囊氣啊?老子一個人,快活似神仙,你瞧瞧你,花幾塊錢都要看婆娘的臉色,老臉都丟盡了。還有你這爛雜種,老鴰不要說豬黑,懊糟堆起一墻厚,還有臉說我。老子吹死牛不算,等哪天去你家,吹死你養(yǎng)的那群老母豬才實在!”話音未落,他摳起腳趾,做出鄙視的姿態(tài)。唇槍舌劍下,往往是他一馬當先,殺得眾人片甲不留。老朱丸沾沾自喜,對大家的故意消遣他全然不在乎,此刻他又成了焦點人物,仿佛自己又置身在熱鬧的辦客場中,是那“戰(zhàn)場”上調(diào)遣千軍的大將。
直到有一天,他酒后摔跤引發(fā)腦出血,也跌斷了腿,就再也沒有出來過。有人說他癱瘓了,說話也不利索了,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每到冬臘月,小城里又迎來了嫁娶的高峰期,客事依然一波接一波地舉辦,叫客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大家覺得宴席上似乎寡味了許多,而誰也說不清究竟少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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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