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我與《解放軍文藝》 《解放軍文藝》2021年第9期|汪守德:我心中的第一刊
汪守德,一九七三年十二月服役于海軍東海艦隊航空兵。一九七八年九月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后,調入總政治部文化部工作。歷任總政宣傳部藝術局副局長、局長。二〇〇八年十一月退休。業余從事文學寫作、研究與評論工作,著有各類文集、專著十多部,在全國各類報刊發表文學評論數百篇。
嶄新的刊物陡然拿在手里時,實在有種炸裂感從天而降,兩手和心臟好像都在不停地顫抖。我首先定定地注視著“解放軍文藝”這五個手書的字,它們仿佛遙遠又親切。令我驚訝的是刊物紙張的潔白,那是截至當時我見到的最白的紙張了,敬惜字紙可以用作對那一瞬間我內心的恰當描繪。
一九七三年,我高中畢業之后便回到故鄉參加勞動。但我上學的那個縣城還是要去的,到那里去看人去樓空的母校,去到書店買書或去郵局寄信,那是耕耘田間時感到最給我希望與慰藉,也最有文化的幾件事。某一天,我在郵局意外地發現,這個地方不僅可以郵寄信件和包裹,還可以訂閱報刊,這使我眼前一亮。那時候可以訂閱的雜志非常少,只有寥寥數種,我一眼便看到了一種名叫《解放軍文藝》的刊物,心中無來由地竟產生某種打開天窗般的驚喜。當時我并不清楚這個刊物從何而來,又究竟意味著什么,是什么樣的東西所構成,僅僅是“解放軍”和“文藝”這兩個詞組就足以讓我心向往之了。那時大概是五六月份,郵局的工作人員建議我訂整個下半年的,我毫不猶豫地傾盡了身上所有的錢訂下了這本刊物。那一刻的興奮與自豪可以和后來干的任何一件重要的事相媲美。
回家后我就處在激動的等待之中,渴望訂閱的《解放軍文藝》能被郵遞員很快地送來,沉重的勞動和艱苦的生活,也因為這種渴望而變得輕松了。沒過多久,刊物就來了,一個身著墨綠色制式服裝的男郵遞員把刊物遞到我手上的時候,還特意定睛看了看我,大概在當地的十里八鄉,他只是單調地送信收信,很少見到有人訂閱這不頂吃喝、不濟何事的報刊,這本《解放軍文藝》就更是見所未見了。我因此不免在心中有幾分得意,為自己的似乎與眾不同產生了些許快感。嶄新的刊物陡然拿在手里時,實在有種炸裂感從天而降,兩手和心臟好像都在不停地顫抖。我首先定定地注視著“解放軍文藝”這五個手書的字,它們仿佛遙遠又親切。令我驚訝的是刊物紙張的潔白,那是截至當時我見到的最白的紙張了,敬惜字紙可以用作對那一瞬間我內心的恰當描繪。我小心翼翼地翻開刊物的每一頁,一篇篇地、一字字地看里面的文章。那是一個酷熱夏天的晚上,四處的田野里響著陣陣的蛙鼓,盡管干農活累得我腰酸背痛,但這平生訂的第一份刊物,卻使我忘了酷熱、忘了蛙鳴、忘了勞累,一口氣耗干了一壺燈油。雖然是那個特殊年代出的刊物,但它給我洞開了一片新的世界。其后的半年時間里,它成了我每月一回的望眼欲穿的等待。我前后大約等來了五期刊物,每收到一期后都反反復復地看,然后把它放在窗臺上整齊地排列著,或者僅僅是心滿意足地端詳著它們,或者隨時拿下來重溫某篇尤為喜歡的文章。
還沒有來得及續訂第二年的《解放軍文藝》,于當年底我就穿上了那時還是灰色的海軍軍裝,到了東海艦隊航空兵,在機關的俱樂部工作。俱樂部有個不大的圖書室,里面竟然有好多中外名著,如《紅樓夢》《李自成》《苦菜花》《紅巖》,以及蘇聯的《我的大學》《母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多雪的冬天》《熱的雪》等,還有我聞所未聞的其他圖書和報刊。這其中當然也有我已可以視為老朋友的《解放軍文藝》。圖書室由一位山東籍的兵管理,負責機關和直屬單位官兵的圖書借閱工作。雖然他的大部分時間與書相伴,但我看他對讀書似乎沒有多大興趣。有很多次我把他的鑰匙借來,躲在圖書室里翻書看。我喜歡在這種擺滿書的地方閱讀,手里拿著的是書,抬眼看到的也是書,這給人一種很幸福、很知足的感覺。雖然圖書室的書挺多,但《解放軍文藝》仍然是我關注的重點,這不僅是我與其有一段感情,而且是想從中更多地了解部隊生活,以獲得我所應當掌握的知識,爭取當一個好兵。不過盡管它是我必讀書目,但并非是從軍的教科書,沒有從中學到軍旅生活的點滴經驗,然而對為文走筆倒是有點看不見的幫助,我照貓畫虎地試著學寫一些短文或詩歌,當然那都是很不像樣子的東西。
四年之后的一九七八年,我意外地考上了北京大學中文系。之所以說意外,一是在大學夢早已斷絕之后,奇跡般地圓了當年渴望上大學的夢想;二是從未有過這種高不可攀的奢望,竟然中了頭彩般地收到了這個頂級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不知道這與《解放軍文藝》,與東航的那個圖書室有沒有一定的關系,我想肯定是有的。如果我服役是作訓任務很重的野戰部隊,接觸不到這些圖書刊物的話,就不太可能有相對閑暇的時間,不太可能獲得如此寬裕的閱讀機會,從而無論是知識的掌握與寫作的鍛煉,都一定是有所欠缺的。《解放軍文藝》以及那個圖書室,或許就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重要臺階。雖然當時我并沒有真正意識到這一點,它們對于我進步的作用顯然是不可低估的。離開東航時,我很想帶幾本《解放軍文藝》走,最后還是放棄了,那畢竟屬于部隊官兵的讀物。
讀大學中文系,當然要接觸古今中外最優秀的文學作品和文學理論,以及其他相關必修與選修的課程。但對我個人而言,《解放軍文藝》仍然是不可能放下的。因為我是一個軍人,畢業后仍要回部隊工作,潛意識告訴我,理應關注這本刊物以及軍隊的文學創作。遺憾的是在號稱亞洲第三的北大圖書館,《解放軍文藝》如同是汪洋中的一片樹葉,幾乎湮沒不聞。然而在四年時間里,它卻仿佛是我與部隊方面的唯一聯系。漸漸地,也許是中外文學名著讀得多了,從《解放軍文藝》上讀到的作品就不那么令人如意了,覺得它們不好看不生動不入心。當時也并沒有把這種感覺從模式化、概念化、臉譜化的角度來認識,總之是不那么愛看了。因為學校圖書館可選擇的讀物太多了,讓人頗有眼花繚亂之感,加之各位老師布置的必讀書目還看不過來呢,需用極大的精力來對付它。至于《解放軍文藝》上面發表了什么作品,讀與不讀并不迫切,也就不那么關注了,只是在翻看各類刊物時偶爾瀏覽一下,看看標題和作者等,心里很難說由于這種疏離感會不會產生什么歉疚。其間,也曾試著給《解放軍文藝》投過稿,想必是眼高手低的水平之故,結果自然是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真正同《解放軍文藝》有了密切接觸,是我在一九八三年調到總政文化部工作之后。這時候我才知道這個已伴隨我十年之久的刊物編輯部,竟然近在咫尺、僅一墻之隔的西什庫,一個灰瓦灰墻的不大的地方。而且編輯部的編輯們還與我們機關的人員同在一個食堂就餐,飯香菜咸、一來二去之間就逐漸認識了他們,才知道他們中的一些人,不只是敬業稱職的編輯,還是文學上的名家高手。不僅如此,在業務上居然有了直接的聯系,甚至我所在的文化部及文藝處的領導與同事當中,就有從解放軍文藝社調過來的人,與刊物之間的聯系更是頻繁而直接,無論是工作還是交往,《解放軍文藝》乃至解放軍文藝社都成為日常話語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方面。由于早年的經歷,后來自己之所學,以及工作的分工,與《解放軍文藝》的人總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并樂于將其引為知己。
自此,《解放軍文藝》上發表的作品成了我的必讀。也許是隨著思想的解放和創作的進步,作者在創作觀念上有了很大的變化,一系列有影響的作品在刊物上陸續發表了出來,作品變得好讀了起來,并且產生了全國性的影響。《解放軍文藝》同后來創刊的以發表中長篇作品為主責的大型期刊《昆侖》一起,成了軍事題材文學的高地,軍內外熱心于軍事題材文學創作的作家,都把能在其上發表作品看作是一種莫大的榮耀。在與《解放軍文藝》的編輯接觸交往的過程中,我感覺有資格在這家刊物當個編輯的,也都是些精英似的人物,他們因優秀而被擢從其職,平常談吐也見解不凡,頗為牛氣。當然這種牛氣是有底氣支撐的,它是國家與軍隊的一流刊物,是廣受矚目的名刊。而是否是一流刊物或真正名刊,既要看它是不是具有風向標、晴雨表的意義,是不是能引領創作的導向與時尚,還要看它在軍內外作家心目中的地位,渴望不渴望在其上發表作品,發表作品之后是不是有莫大的成就感。《解放軍文藝》在較長時間皆為讀者與作者關注的熱門,就足以證明它的地位與角色的重要性。其與其他一流刊物聯袂舉辦的一系列產生廣泛影響的活動,更是讓人覺得并相信它不僅僅是一家刊物,還是文學的一個中流砥柱。
在那樣一個時期,關于軍事題材文學的創作問題,人們談論最多的話題就是同俄蘇與歐美同類題材作品相比,中國的軍事題材文學什么時候能夠趕上去。當然這明顯是認為我們的這類作品不如他人,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我們可以舉出別人許許多多的優秀之作,而我們則難以望其項背。創作者與評論者無不都在思考和探索這個問題,都在竭力尋找取得突破的路徑。《解放軍文藝》編輯部為此舉辦了各種名目的筆會,有夢想、有實力、有追求、有成就的部隊作家,乃至一些地方作家幾乎都參加過這種筆會。因此《解放軍文藝》自然成為關注的焦點和引力場,甚至解放軍文藝社的“書庫”成了人們頗為向往的駐社改稿的地方。雖然人們關注軍事題材文學發展動向的不只是《解放軍文藝》,還有軍內外的各類文學期刊和書籍,但它畢竟是軍事題材文學的正宗,總是受到格外的正視與重視。
我的第一篇正式發表的稍微像樣一點的文章就是發在《解放軍文藝》上的,那也是一篇談論軍事題材文學創作問題的文章。人生的第一次總是讓人最難忘的,看著手寫的稿件變成鉛印的方塊字,自有一種規整嚴謹的美感,似乎思索變成了一種思想,心里的愉悅竟如潮水般澎湃。現在想來,寫這類文字意在能對關于發展我國軍事題材文學的討論有所貢獻,現在想來不過是某種大言無當、隔靴搔癢的空泛之論,并無多大實際意義,更多的或許只在于刷一下存在感,滿足自己發表文章的愿望與快感而已。雖然在此后的歲月中,出于職責與熱愛寫了若干探討軍事題材文學創作的文章,但總有某種心事浩茫之感。每一位創作者自有其生活的積累、審美的判斷和創作的路數,也或有其特殊的優勢和必然的局限,很少會因理論而悟道、而開竅、而左右的,所謂的“理論”往往只是自身的狂歡。
后來,《解放軍文藝》編輯部從西什庫搬到了白石橋,空間距離上似乎遠了,但相互間的往來似乎并未減少。編輯部主任換了一茬又一茬,但都是一個個熟悉的人。刊物發行一期又一期,其中可能是老作者,也可能是新面孔。時間到了當下,它像很多地方文學名刊一樣,已很難成為社會關注與談論的熱點話題。但《解放軍文藝》作為繁榮軍事題材文學的功臣,在上級的關心支持下,在新任主編文清麗的帶領下,仍在頑強地堅守、默默地耕耘,使之繼續成為軍事題材文學的一塊陣地,一面旗幟,成為軍內外作家、部隊官兵和社會讀者的心靈家園。它始終專注于扶持和推出軍事題材的作品,時有作品被各種選刊選中,并獲得良好口碑。我看到的是一條大路的無限延伸,一種事業的光榮傳承。因此盡管現在的各種媒介名目繁多,鋪天蓋地,但《解放軍文藝》永遠是我心中的第一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