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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族文學》2021年第5期|張銳強:石意
    來源:《滿族文學》2021年第5期 | 張銳強  2021年09月16日08:19

    張銳強,1970年出生于河南信陽,1988年考入解放軍后勤工程學院,三十歲退役寫小說。在《當代》《人民文學》《十月》發表長中短篇小說兩百萬字。著有長篇小說《杜鵑握手》《時間縫隙》,小說集《在豐鎮的大街上嚎啕痛哭》,非虛構作品《名將之死》《詩劍風流——杜牧傳》等十余部。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以及年度小說選本轉載。曾獲齊魯文學獎、全國煤炭系統烏金獎、泰山文藝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山花》雙年獎等獎項。現居山東膠州。

    石 意

    張銳強

    在山里,春天從來都是不打招呼便悄悄進門的。秋天卻不是。秋天到來之前,總會派出使者,三番五次地提醒。那天傍晚,門前草叢里熟悉的聲音,便讓老面停下了手中的畫筆。

    是蛐蛐的,悲鳴。老面立即覺出一陣秋意,仿佛風如密針,正穿透關節和肌肉。他不覺抬起左手,在赤裸的右胳膊上撫摸了兩下。診斷報告導致的心煩意亂,剛被畫筆安撫下去,此刻又回蕩起來。他決定立即放下這幅已完成大半的畫,重新舉起錘子鑿子和鏨子。

    很快就是臘骨頭的時令了。

    老面轉過發白的腦袋,對著旁邊那塊石頭出神。斜陽從樹間灑下,將石頭劈成兩半,白的黯淡,紅的燦爛,有一種虛妄的絢麗。再遠一點,便是村街。村街在河邊,剛剛修葺一新,黑瓦白墻紅燈籠,在青山綠水間雖然打眼,卻透著無言的落寞。這中間一兩公里的狹長河谷,原本都是肥沃的稻田,而今早已退耕還林。草樹從四周最大限度地逼近人家,房屋都只露出一角,就像邋遢已久的人,頭發胡子幾乎要將臉面遮蔽。

    如果田里沒有勞作的人群,山上看不見吃草的牛羊,欄里沒有豬哼,院中聽不到雞叫,農舍越漂亮,景況也就越凄涼。而對這一切,老面只能習以為常。

    第一錘下去,老面感覺手震得微微發麻。那個瞬間,他心里多少有點含糊。這可不是好石匠該有的狀態。他深信這跟手藝無關,年齡也在其次。主要是身體狀況,所以內心越發緊迫。

    舉起錘子,在鑿子上敲了第二下。叮咚兩聲,又一記白印,手感不是酸麻,而是溫熱,像栓塞的血脈重新流通。拿了大半年畫筆的手,竟能如此順利地回歸,老面仿佛不敢相信。定定心神,又敲了第三下。溫熱果然更加明顯。力量向下鑿刻石頭,向上貫穿手臂,從心底奔向腦海,率先抵達眼窩。那里一陣潮濕。他不由得停下錘子,摸摸石頭,喃喃道:

    “當家的,別怪我。”

    這是塊好石材。老面還清晰地記得多年前采石的情景。那是個熱死老狗的天氣,濃烈的草木氣息火一般熏烤著呼吸道。可再熱石匠也只能忍著。石材要在暖和天采取,最好是夏季。冬天采取的石頭,雕琢時容易開裂。他試探著下手摸摸,確信硬度合適,又舉起錘子敲敲。回聲無一例外,都是沉穩的,說明里面沒有裂縫。石頭好不好,石匠伸手摸摸、用石錘敲敲,便有個八八九九。手摸主要是感受軟硬。太軟經不住雕琢,太硬沒辦法雕琢。經過不知多少年的風雨剝啄,石頭表面都是軟的,但這不要緊,越往下挖越硬,紋路越平整,越堪用。雖是頑石,跟玉卻是一個道理。

    那時好石材已不多見。原本連綿無際的翠綠山體,已經傷口嶙峋,像只老邁的癩狗,死氣沉沉地趴著。否則政府也不會嚴厲禁止采石。不過禁令層層下達總有個過程。老面掐著嚴格執行的點兒,搶先動了手。只是采取后他并未立即鑿刻,反倒轉身下了煤窯。

    那時石匠的活計已經很少。人終究斗不過機器。否則他老婆汪妙花也不至于匆匆忙忙地撇下他們全家,只留下一把臘骨頭。

    自清代以來,墓碑遵循著嚴格的形制規范。碑首與底座的形式、碑身的高寬,與品級嚴格掛鉤。一二三品各自分等,四至七品一等;八品以下到普通士子,墓碑尺寸和碑首跟四到七品一樣,不過碑座只能用簡單的方形,不能用龜趺。故而只要立得起碑,普通耕讀之家,也可以享用八品官的待遇。

    七尺高、兩尺八寬,二尺六的碑首、一尺的底座即碑趺,這個形制的碑老面經手的并不多。那時當然更不可能。但這不要緊,三尺六高的手工碑在鄉村已經算得上豪華,對得起汪妙花,當然也對得起自己。

    一鑿子下去一個白點兒。無數的白點連接起來,洞穿,分離。癌細胞也是這樣推進的嗎?老面一面鑿一面想。些許粉末被風吹起,有點雪的感覺。

    正出神呢,忽聽背后有人招呼:

    “二叔,好端端的,怎么不去畫畫了?”

    是村支書周大立。論輩分是他的侄子,當然已經出了五服。扶貧干部小孫跟他一起。小孫是區里下派的駐村干部,掛職支部第一書記。她是學藝術的,把她的老師、藝術學院院長、畫家宋教授請了過來。宋院長建議包裝成畫家和攝影家的采風創作基地,就叫畫家村,組織生產新型農民畫。閑來無事的老頭老太太,只要眼神還好用,經過簡單的培訓,便可依葫蘆畫瓢。畫樣由老師提供,內容與風格各異,從梵高的向日葵到齊白石的白菜、徐悲鴻的奔馬。他們描成,老師驗收,分級收購。據說現在外面的訂單很滿,供不應求。

    比起只會掄鋤頭的農民,石匠的造型能力強,這活兒老面當然能行。過去試試,果然總被老師夸獎。老面不大開口,老師再怎么拿他當典型,他也只是笑笑。那笑容不能說只是禮貌而未曾走心,但還是像一枚入秋的殘花,汁液猶存地走向干枯。

    小孫見狀幫腔道:“那當然啊,大爺可不一般呢。他是周圍有名的石匠。人民英雄紀念碑都有他們家的一份功勞。”

    這話真實地含蓄著,效果可以巧妙地誤導。人民英雄紀念碑的碑座確實沾過他們家的汗水,不過來自老面的父親,他是參與石匠的萬分之一。而老面那時尚未成年,還掄不動錘子。

    自然,這個細節被隆重地寫進了上報材料和新聞報道。老面被迫真真假假地享受著紙面的榮光。

    老面沖大立揚揚鑿子,沒有答話。小孫蹲下道:“大爺,您畫得最好,別撂下呀。大家都念叨您!”

    作為扶貧項目的新型農民畫,重點面向貧困戶,但又不止于貧困戶,甚至鄰村村民都行,只要你不怕路遠,愿來培訓。畫畫體力輕又能掙錢,雖然費眼,但老花鏡并不貴,還有一點點年輕時集體勞動的熱鬧,大家都是喜歡的。包括老面。可他還是沒有開口。小孫又追問一句,他才嘟囔道:“我得刻碑嘛。”

    “可是這多累呀。您身體還吃得消?”

    老面心里一軟,不覺轉眼看了看這個比自己孫女大不了幾歲的女干部。這些年來,村里年輕人越來越少,老面很久很久沒有這么近地看過一個年輕人。尤其是年輕女人。年輕人身上總有一股力量,一種氣息,像冬天里的爐火,夏日里的樹蔭。小孫的眼睛很好看。年輕姑娘的眼睛總是好看的。亮晶晶的,像剛建成的石橋、剛刻好的石碑,怎么看怎么舒服。老面眼神一模糊,似乎回到了當年的石匠生涯。他走村串戶,看過許許多多的漂亮姑娘,最終選了汪妙花。那時的汪妙花,就是這樣的眼神吧。純凈、光潔、有神。可一轉眼,她的一輩子早已過去,自己的一輩子,也已寫進診斷報告。

    “生就出力的命。不礙事!”

    老面不是畫畫班的頂梁柱,也差不多。不同尺寸的作品,或者叫產品,都按照質量分一二三等計價,老面總是在一等,二等都很少。故而他突然離開,很像撂挑子。雖說少粒芝麻照樣榨油,但他到底是上了宣傳材料的。上級檢查、外來參觀,總要把他當盤菜端出來。如果說新型農民畫這個扶貧項目是錦,參與過人民英雄紀念碑建設的石匠拿畫筆,便是其間最大的一朵花。

    畫畫班由婦女主任挑頭。她火急火燎地前來勸駕。說是近期就要驗收檢查,兩個書記忙著整理各種匯報材料,顧不得,特意派她過來請。可她的言辭雖然懇切,老面卻沒有應允。

    老面畫畫時戴老花鏡,但刻碑卻不需要。也不是一直不用,而是現階段不用。他可以完全憑著感覺挪動鑿子鏨子,調節錘子的力量。老花的目力之下,微細的石粉紛紛揚揚,像雨簾雪幕,隔離出一個小小的世界。叮咚之中,他真切地聽到了汪妙花多年前的那句話:“我不能再拖累你們。我要一把臘骨頭。都說這能積福,應在后輩身上。”

    汪妙花這話說得清楚而且完整。這在當時并不容易。疼痛像條瘋狗,時時刻刻撕扯著她,將她的面容神色聲音舉止,全部扯爛。那時還沒有醫保一說,癌細胞吞噬的不止她的身體,還有整個家庭。老面手藝好,又勤快,不煙不酒,不嫖不賭,在村里原本算得上殷實,但進出醫院兩回,債務便是一屁股加兩肋巴。

    無藥可救,只能回家。名曰休養,實為等死。定期去醫院開幾支杜冷丁,實在受不住就打一針。一人病倒,全家受痛,只是方式有別。那兩年,老面的內心日漸麻木,但當汪妙花用杜冷丁騙過神經,清醒冷靜地說出這番話時,他方才體悟到,自己的麻木還是表面的。他也不是什么老面。外表指揮若定,內心兵荒馬亂。那個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心好硬好硬,像冬天采取的石頭,隨時可能開裂。這感覺令他不快,乃至惡心。他無力面對,希望盡快過去,恨不能一疊疊地撕日歷表。

    那已是深秋時節。汪妙花看著丈夫,變形的臉上,那雙眼內的神情,有短暫的沉靜,無邊的決絕和瞬間的期盼。老面知道自己應該說點兒什么,但卻什么都沒說。他好像完全沒聽到,只是抬起手來,將妻子額頭上疼出來的汗,輕輕拭去。

    幾天過后,汪妙花把自己吊在了廚屋的梁上。繩結很低,她只要墊墊腳仰仰脖,就能站住。她用過兩根繩子,一根很細,是段破布條子。她一定認為病痛啃咬已久的軀體殘余,沒必要攀扯一條好繩子。沒想到這根不行,只好換上那條舊牛繩。老面把她放下來后,解開牛繩,才看見里面還有段破布條子。她死得好生潦草,甚至沒把這道多余的繩子去掉。

    那時他們的大兒子讀高三,女兒讀高二,小兒子讀初三,都在鄉里上學,平常住校。匆匆把汪妙花送上山,一家人圍坐屋里,感覺四周空空蕩蕩,內心也四面透風。

    “爸,我娘起床去廚屋,還換了繩子,你一點動靜都沒聽到?”

    老面沒有抬頭,卻依舊能感覺到女兒目光的銳利。這孩子接她娘的代,性子烈,比兩個兒子都剛。當然,這也是只有一個閨女,更受寵的緣故。

    “那天打了杜冷丁,她沒叫喊,我也難得安生,睡得很沉。”

    空洞的字句跌落在空蕩蕩的屋內,濺起大片大片的冷清。一聲寒鴉遠遠傳來,老面本能地抻緊衣服,縮縮身子,又嘟囔道:“她明顯是鐵了心要走這一步的。攔也攔不住。”

    女兒滿眼含淚,朝廚屋的方向扭扭頭,仿佛母親還懸在梁上。

    不知道是不是臘骨頭帶來的福氣,反正三個孩子全部跳出農門。大兒子是大專,現在深圳的一家公司總部;閨女懂事,分數夠名校的,卻選了免費的軍校,已轉業安家于上海;小兒子也想考軍校,但成績不夠,只考了個大專,而今在南京吃公家飯。

    那兩條無情的繩子,其實解脫了五個人。

    “二叔,你還沒出夠力?你去畫畫,同樣的時間,十塊碑也能買到啊。”

    “這塊碑,我得自己鑿刻。”

    “這么大歲數,你就不怕累壞身體!拉傷胳膊,閃了腰,是好玩兒的嗎?”

    老面不吭氣,手底下不停,叮咚叮咚地鑿出一個又一個白印。

    小孫用眼神將大立的話頭與情緒截停:“大爺,就這塊圓不溜丟的石頭,您憑手工刻出碑來?這得多難啊。”

    “不難。石匠好不好,就看懂不懂石意。人懂了石意,石就隨了人意。那時你想怎么刻,就能怎么刻。”老面暫停活計,面有得色。

    “說得好!石匠看石意,干部看民意。大爺,說吧,您有什么要求?總不是低保吧?”

    老面不在貧困戶的名冊上,進去不可能,他也沒興趣。他能出力,這些年一直沒閑著,孩子們又孝敬,年節總要打錢回來。積攢到那時,雖然房子衣著不顯山露水,但他卻有十四萬存款。不過扶貧也好低保也好,并不清查存款。并不是沒有人投機取巧。爭得打破頭的,大有人在。好像能賴進低保或者貧困戶,不僅不丟人,反倒是個本事。

    但這不是老面的風格。

    老面頓了一頓,盯著小孫,神色一變:“你打聽打聽,我是那樣的人嗎?”

    老面說完,使勁在石頭上敲了一錘。

    小孫笑道:“我就說嘛,誰不知道您的脾氣秉性!那您為什么不去畫畫呢?您這歲數,正需要保重身體呀。”

    “我得給我當家的立塊碑。”

    “啊?我二嬸過世都快二十年了吧?”

    “十九年,差八十……八十二天。”

    汪妙花模樣俊俏,心地良善,但脾氣急,就像掛在墻上的紅辣椒,打眼又入味,可搞不好會嗆人。在這個家里,她更像是一家之主。偶有磕磕絆絆,總是她呵斥老面。盡管事后復盤,多半還是她不占理。然而老面從不在意。無論汪妙花怎么罵,他總是笑呵呵地聽著,不生氣,不辯解,更不回嘴。老面這個外號,其實是汪妙花取的。用她的話說,是拉不長長,揉不圓圓,一團死面。這些年來,兩口子沒有真正紅過臉。老面兌現了自己的諾言。當初他在外做石匠活兒時,偶然碰到汪妙花,給她雕了一對鴛鴦,背上掏空,用來放她的雪花膏和小東西。

    “我懂你的意思。如果我應了你,將來你怎樣待我?”

    汪妙花的眼睛熱辣辣的,老面簡直不敢對視。他低下頭,紅著臉道:“我都聽你的。你當家。”

    “你有手藝能掙錢,也叫我當家?”農民只能在田里掙工分,只有手藝人可以外出搞副業。一天一塊五,交給生產隊一塊錢,買全勤的十個工分,自己落五毛現錢。雖然很少很少,但比起掄鋤頭把,那還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因為干手藝吃喝都在事主家,每天凈落五毛錢,還記了工分,不耽誤年底從生產隊進糧。單純種田,年底只能進糧,很少能進錢的。多數要倒貼,欠生產隊的賬。

    “男人是個耙子,女人是個匣子。不怕耙子沒齒,就怕匣子沒底嘛。”

    “所以你給我掏了個有底的鴛鴦匣子?”

    老面呲牙笑笑,沒再說話。汪妙花又把那個匣子舉起來端詳端詳,好像剛才沒看過一樣:“你請個管閑事的來說吧。我娘老子點不點頭,看你的運氣。”

    管閑事的,就是媒人。

    這塊石材原本足夠刻兩塊碑的。老面早已想好,他跟汪妙花每人一塊。汪妙花走得急,當時沒顧上,后來他又急著下煤窯掙學費還債,也就撂下了。汪妙花三周年前夕,原打算把碑立上,也動了工,但總覺得心里不實落。總覺得沒有完全摸透石意,故而手法遲疑。

    給汪妙花立碑,立碑人照理應當是老面領頭,三個孩子在后。但到底該不該這樣,他心里沒譜。結果有天夜里做夢,汪妙花不準在碑上刻他的名字。

    “我走,你為什么不留?”

    老面囁嚅著遲遲沒有開口。“我要一把臘骨頭。”這句話像天上的星星,也像給汪妙花他們村里修橋時夜間鑿石的火星,在夢里閃閃發亮。

    “說呀,你為什么不留留?”

    “當家的,你知道我是老面,總是你說我聽的呀。”

    “你當真沒聽見?”

    “你睡前打了杜冷丁……”

    “借口!”

    老面還要辯解,卻已醒來,渾身是汗。他到汪妙花墳前燒了把紙,插了幾朵野花,念叨道:“當家的,你別怨我。這些年我得給孩子掙學費,還得還賬,一直沒顧上。我這就把碑給你立上。讓你在那頭也風風光光。叫閻王地府都知道,你不是孤魂野鬼。”

    這把紙好像起了效果。隨后的幾天里,他鑿刻得很順手,因而動作越發急促。他的確著急,因為還得趕緊再下煤窯。可就在此時,石頭斷裂。當然不是完全斷開,只是出現了裂紋。紋路非常細小,旁人根本看不出來,但對于石材,已足以致命。

    那時老面的大兒子剛剛就業,女兒在讀大三,小兒子即將高考,估計能考出去。老窟窿沒堵好,新窟窿又要開。他很憤怒,到汪妙花墳前發了一通脾氣,她在世時,從未發過的脾氣。發完脾氣,他圍著墳頭轉轉,扔下幾朵花,又北上大同,下了煤窯。

    幸虧孩子們一開始都是住校。

    老面的小兒子掙錢最少,也最輕松。這孩子性格像個綿羊,在學校便老受欺負。汪妙花臨走前也是放心不下。

    “你要把他們幾個照顧好。特別是小幺兒……別叫他受屈。”

    這也是老面的一個心事。因小幺兒的高中三年,自己完全陷在煤窯里,基本沒有陪伴,每年頂多見個三兩面。雖說住校生活無礙,但畢竟無人照顧,小毛病拖成老毛病,他年輕輕的支氣管里便有炎癥賴著不走。因此緣故,老面跟小兒子聯系最為頻繁。他似乎從未意識到,他的小幺兒眼看也要年過半百。

    老面的身體一直硬朗,就像上好的石材。行走帶風且有聲。可前些日子,他突然吐了一回血。血很多,但渾身上下又不疼不癢,胃口睡眠完全正常。這事兒當然不能告訴孩子們。等天涼快下來,他悄悄去醫院做了檢查。拿報告時,他忘了帶上老花鏡,字看不清楚,即便能看清也未必懂得意思,只能回頭去找醫生。

    醫生飛快地看看報告,問道:“你家屬呢?或者子女?”

    老面心里一沉,答道:“兒女都在外地。深圳、上海、南京,一個地方一個。”

    “他們沒回來?”

    “過年才回來的。現在都忙。我就這點小毛病,又不是不能走,何必麻煩他們。”

    醫生盯住老面,略一沉吟:“大爺,你這毛病確實不大,但也不小。是胃癌。你不用緊張,是一期,就是早期。胃癌本來就算是最友好的癌癥,你現在是早期,完全可以做手術,切除病變,絲毫不影響生活。越快越好。趕緊把他們喊回來吧。”

    老面張張嘴又閉上,片刻后道:“不會吧?我身體一直很好啊。現在還能干重活兒,飯量也不小,能吃能睡。”

    “你要是懷疑診斷結果,也可以到別的醫院重新檢查。但從我的經驗看,不會錯。胃癌的診斷和手術,現在都很平常,不是什么高精尖技術。”

    你為什么不留留……胃癌,越快越好……

    回去的路上,老面耳邊交替回響著這兩句話。他突然意識到,汪妙花的一把臘骨頭,帶來的未必都是福氣。孩子們離得好遠。別人雖然也被子女撇在村里,但到底近些,至少沒出省。可是而今,深圳、上海、南京這三個金光閃閃的地名,不再是令人神往的遠方,而是無法抵達的他鄉。兩個掙錢多的都忙得要死,小幺兒雖然清閑,但那種清閑只是辦公室里的清閑,你要請個長假,卻也不便。更何況,他又面臨著正處這道坎兒。

    電瓶車很快便出了市區。但離家越近,車子越沒勁。電瓶的狀況,大約跟他一樣,只能堅持著回家。道路兩旁,都是盈盈綠色。山毛櫸樹、麻栗樹、楓楊樹、白檀樹、橡子樹、茅草、艾蒿、金雞菊……都被陽光烘烤出濃烈的氣息,有的香,有的澀,有的苦,混合成田野里才有的味道。鄉村公路車少,老面有些心不在焉,似乎眼前不是混凝土路面,而是遍地的癌細胞。密密麻麻的癌細胞不斷吞吃好細胞,伴隨著汪妙花當年的呻吟、怒罵與哭爹叫娘般的呼喊。只是吞著吞著,他的身體忽然成了石材,癌細胞所到之處猶如錘鑿鏨,石粉飄落邊角掉下,墓碑渾然挺立。

    老面忽然感覺懂了石意。不告訴孩子們,先把碑刻出來?最近幾年,他雖然染黑了頭發,但打工還是沒人要,只能在家閑著,在此期間,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呢?

    老面心里既失落,又懊悔。

    十一

    屋后是滿山的栗樹。偶有板栗落下,砸在干枯的樹葉上,啪嗒有聲。無邊的豐收已被遺棄。除了自家吃,再沒人收栗子。還不夠辛苦錢。左邊是一小塊菜地,種著辣椒、茄子和白菜。前面是小兒子栽下的杏樹,葉子已經發黃。老面坐在其中,打開手機,習慣性地撥動界面,依次瀏覽下本地、深圳、上海和南京的天氣情況,然后再點開音樂,在綿長的戲曲伴奏下,不緊不慢地揮舞錘鑿鏨。

    輪廓很快成型。很漂亮。碑首和碑趺上都刻著吉祥如意的花紋。汪妙花喜歡花。老面遠看看近看看,感覺很是滿意。是他和汪妙花的合碑。汪妙花埋在西邊那座山的山窩里,面前有個池塘。后有靠山,前面左右逢源,風水先生說,是塊寶地。他早已想好,自己就睡到她旁邊,碑立在中間。一切都已弄好,只空著年月的兩個數字。這個空,他得視情來填。年份看天意,但月份希望是十冬臘月。

    實在不行,他也自己選擇決定。

    拖拖拉拉已經過去小半年。在此期間,老面的身體毫無異常。他不禁心生錯覺,又進城檢查了一次。上次是在駐軍醫院,這次換成了中心醫院。結果胃癌已經進入三期,也就是晚期,轉移到了周圍的淋巴結。醫生依舊建議手術。只不過先前手術,胃能保住大部,這次手術,恐怕要全部切除,小腸代胃。

    “那挨了這一刀,我還能活多久呢?”老面沖醫生笑道。

    “那不一定,看個人體質。就你這身板,保守說三年也沒問題。五年十年也有可能。有句話應當跟家屬說的。可你的孩子既然不在,我也只好跟你交底。大爺,您這歲數,將來死因未必是腫瘤。我們的建議,是抓緊手術。”

    從醫院出來,老面在街邊吃了一屜小籠包子,既是早飯,也是午飯。這耽擱的小半年,他雖不后悔,但還是有陣陣失落,就像后山上的板栗,不住地落下,但始終無人注意。他想,如果汪妙花再托夢質問,就一定好好跟她吵一架。

    包子鋪旁邊是個雜貨店。門前懸有七彩的繩子。老面抹抹嘴巴起身走過去,操起一把紅色的繩子看了看。店主道:“防風防滑高強度晾衣繩,戶外運動也能用。彩色喜慶。來一條?”

    老面買下繩子,便朝車站走去。擔心電瓶有來無回,這回是坐公交車來的。電瓶換不換,何時換,還沒拿定主意。快到車站時,一輛嶄新的紅色轎車忽在身邊緩緩停住,小孫的笑臉仰著露了出來。

    “大爺,您去哪兒?”

    “不去哪兒,回家。”

    “那正好,您快上來吧。我要回村里。”

    “我剛從醫院出來,怕是身上臟。”公交車很方便,而小孫的車子新光錚亮,還飄出陣陣香氣。人老了,應該注意別討小輩兒的嫌。

    “您放心吧,我不逼您回去畫畫。”小孫俏皮地一笑。

    老面坐上車子,竟多少有了點感覺。上回去上海,女兒開車帶著他觀光,登世貿大廈,看浦江夜景,就是這種感覺吧。三個孩子的家他都去過。他們真心誠意地留他多住幾天,但他怎么也不肯。進入大城市,他有種被連根拔斷的恐慌和隱痛,在孩子們的小區內都會迷路。雖然他們的家都不逼仄,他還是感覺手腳沒處放。

    “您去醫院檢查的啥?沒事兒吧?我怎么覺得您瘦了很多呀。”小孫手扶方向盤,眼睛看著前方。

    老面心內一熱。孩子們依舊毫不知情。因他在家人微信群內的語音留言,從來都是笑呵呵的,毫無異常。

    “沒啥事。老毛病。上頭啥時候驗收?”

    “后天。不定上午還是下午。”

    “那后天我去畫畫。”

    十二

    村里迎檢效果很好。說到底,這個項目真實而又新巧。不過老面在不在場,其實并不影響大局。鎮村干部提及他,領導只是輕輕點頭,唔了一聲,并未深究。說到底,他不是貧困戶,不在表冊上。

    可盡管如此,老面還是接連過來描了好幾天的畫。

    不能總瞞著,還是得告訴孩子們。怎么開口呢?那天晚上,老面調出碑的照片,打算發進家庭群,但打開微信,竟然看到了小兒子的朋友圈。他吃公家飯,言語謹慎,有事說事,基本不發朋友圈的。

    是一組各年各地的旅行照片。上面寫道:

    孤獨地走過世界……繼續……

    孤獨。這個字眼像鑿子鑿了老面的心。他好險沒有流出淚來。他小心翼翼地回避著這個字眼,不敢也不好意思用。出力的人,沒有這么多的矯情。可是他在南京啊。如果在南京同樣孤獨,那當初何必費勁巴力地非要考出去呢。

    老面定定心神,撥通了小兒子的電話。

    那邊還沒出聲,先是咳嗽:“……爸!”

    “看你發的朋友圈,有啥不順心的事情?”

    “你怎么能看見我的朋友圈?我不是屏蔽你了嘛。”

    “昏話!為什么屏蔽你老子?”

    “你孫子總是屏蔽你兒子,你兒子當然要屏蔽他爺爺啊。我得報復他。”

    兒子的笑哈哈有聲,老面的笑也是哈哈有聲。

    是的,哈哈一笑過后,老面忘記了要說什么。老面跟小幺兒閑聊幾句,暫時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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