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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黃河》2021年第5期|王雪茜:我看見我的黑暗活著
    來源:《黃河》2021年第5期 | 王雪茜  2021年09月13日11:49

    王雪茜,女,中國作協會員。寫作散文與長篇文化隨筆。在《上海文學》《天涯》《鴨綠江》《文學報》《作品》《廣州文藝》《湖南文學》《雨花》《四川文學》《山東文學》《安徽文學》等國內諸多文學刊物發表大量長篇讀書文化隨筆及散文,多次入選《散文選刊》《中國年度最佳散文》《中國當代文學選本》等選刊和選本。出版有散文集《折疊世界》《時間的折痕》?,F供職于《滿族文學》。

    拉美作家里,奧拉西奧·基羅加是個異數,即使在崇尚世界主義的拉普拉塔地區,也是個神奇的存在。相比于巴爾加斯·略薩、胡里奧·科塔薩爾、胡安·魯爾福、魯文·達里奧來說,基羅加長得不帥?!八鸵桓倍嗝哪橗?,植被多于空地,濃密的胡髭使人難以看清他的內心世界”,茨威格描述托爾斯泰的這句話恰可以轉用于基羅加。在一張基羅加與阿根廷詩人萊奧波爾多·盧貢內斯、阿根廷《巴別》雜志主編格魯伯格等的多人大合照里,僅憑一把完全遮住了半邊臉的大胡須,即便站在最左邊角落的基羅加也能讓人一眼認出。只是,基羅加的目光并不像“槍彈穿透了偽裝的甲胄”,也不像“金剛刀切開了玻璃”。他,略帶愁容。

    與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科塔薩爾、波拉尼奧等如今一談到拉美文學就很容易被提及的名字相比,基羅加委實算得上隱逸作家。《基羅加短篇小說選》我倒是買了很久,但每次選書時,手指在書脊上稍一停頓便滑過去。博爾赫斯的話言猶在耳:基羅加寫的東西,吉卜林已經寫過,而且寫得更好。親愛的讀者,偏信誤人啊。直到我讀到了波拉尼奧的一句忠告,“對短篇小說寫作藝術的指導建議之一:必須閱讀基羅加。”讀完開篇《羽毛枕頭》,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差點把家里的所有枕頭拆開,查看里面是否藏有致人死地的吸血寄生蟲。沒錯,四個字要加粗強調“必須閱讀”。豈止短篇小說寫作?讀基羅加本人,便足已令你唏噓掩涕,默思良久。

    把基羅加與其后學者胡安·魯爾福、卡洛斯·富恩特斯的照片放在一起,我們很容易找到其中的契合點——他們都是不會笑的人。貌似嚴肅沉郁的表象與骨子里澎湃的生活激情形成的強烈反差,增加了三位拉美作家的神秘感。有一點毋庸置疑,基羅加既是平庸生活的強力冒犯者,又是飽和式人生的身體力行者。盡管在烏拉圭首都的任何書店、書攤上、到處都能買到他各種版本的著作,其作品被選入烏拉圭的課本,在烏拉圭西部的溫泉小城薩爾托——他的家鄉,有以他名字命名的旅館和菜肴,但基羅加大半生卻生活在阿根廷北部的查科和米西奧內斯叢林。他青年時期即從烏拉圭薩爾托市一個上層資產階級家庭“逃離”到了阿根廷巴拉那河流域的熱帶雨林,過起普通人無法理解的原始隱居寫作生活。

    我們大多數人,只愿意去過符合自己認知的生活,以鞏固自己的認知,甚至終其一生,沒有認真抬頭看過一次月亮。我羨慕那些有勇氣去過跳躍式另類生活的人,他們替我過了一種我自己不敢嘗試的生活。想象一下,像一個真正的波西米亞人那樣,找到“一個屬于迷失的無名之輩的地方”,或者像艾倫·金斯堡、杰克·凱魯亞克那樣,將道路當作生活。畢竟,陌生和未知預示著更多的自由、更多的快意,對作家來說隱逸或冒險帶來的收獲更具誘惑力?;蛟S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也或許要為此花費更多的生活去彌補,但這樣的人生才更像活著吧。

    喜歡“逃離”的藝術家并不鮮見。基羅加隱居差不多半個世紀后,美國小說家杰羅姆·大衛·塞林格復制了基羅加的隱居模式,帶著心愛的姑娘,到人跡罕至的地方,生兒育女,而自己,可以在麥田里守望著玩耍的孩子。在真實的人生里,塞林格完成了對他的小說人物“霍爾頓”的現實闡釋。仿效者還有《殺死一只知更鳥》的作者哈珀·李和《萬有引力之虹》的作者托馬斯·品欽。佛羅里達州有座僅有11平方公里小島——西礁島,與美國大陸和加勒比海的汪洋均保持著“禮貌”的距離,美國的文人墨客便將其當做逃離塵世、潛心創作、解放自我的“世外桃源”,在這些 “逃離者”中,普利策獎獲得者就有13位。海明威在此居住了十年,創作了《喪鐘為誰而鳴》《乞力馬扎羅山的雪》;創作了《欲望號街車》《朱門巧婦》的劇作家田納西·威廉姆斯與他的同性伴侶定居于此長達14年;小島安靜避世的氛圍還吸引了詩人伊麗莎白·畢肖普,她在島上隱居八年,她第一本詩集《北方·南方》的許多作品創作于此……法國式“逃離”的前衛當屬印象派畫家、后來也成為作家的保羅·高更。這位前海員和股票經紀人,莫名著了繪畫的魔,離開巴黎來到布列塔尼的蓬塔旺小鎮作畫,一年后,對文明社會愈加厭倦,一心遁跡蠻荒,最終歸宿于太平洋上的塔希提島。英國小說家毛姆以高更的生平為素材創作了長篇小說《月亮與六便士》。做世俗人生的叛逆者,決絕地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多么好啊!道心所定之路,任誰都不能阻攔。

    其實,基羅加的“逃離”之路并非一帆風順。彼時,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起程,離開你的故鄉,你的家庭,你的臥室”的詩句燃燒著一大波年輕人的心,而巴黎是文學世界的朝圣之地,拉美文人亦不能免俗,無數作家成人禮選擇的是巴黎之行?;_加是塞林格小說中描繪的那種西摩式早慧的孩子,也是如霍爾頓一樣叛逆的少年。十三四歲就自稱“熱烈真誠的哲學唯物主義戰士”,1900年3月底,目睹繼父自殺身亡慘劇后,22歲的基羅加開啟三個半月的巴黎之行,最終,基羅加自稱最為愚蠢的這一次旅行以身無分文,靠朋友和烏拉圭領事館的介入宣告結束。這次朝圣之旅的災難性告終,使基羅加意識到自己“不適合波西米亞式的生活”,這為他日后在歐洲文明和美洲自然之間選擇真正的返真之地埋下重要的伏筆。

    在這里,要提到另一位早慧作家,法國天才詩人阿爾蒂爾·蘭波,在基羅加巴黎之行的前三十年,同樣叛逆的少年蘭波便已乘“醉舟”奔赴巴黎,巴黎同樣沒有留住這位浪蕩不羈的逆旅之人,此后十七年蘭波不停地流浪,最終選擇紅海之濱的亞丁港作為棲居地。

    逃離路上的蘭波,十九歲便與文學徹底切斷血脈,他逃離故土,卻終身沒有找到自己的文學故鄉。而基羅加的先輩本就在阿根廷北部定居,基羅加的父親普魯登西奧·基羅加,曾擔任過阿根廷駐烏拉圭東部共和國的副領事?;_加與阿根廷有潛在的精神血脈上的牽連。他的逃離(或者叫回歸)加速了他的文學狂奔之路。當尼加拉瓜詩人魯文·達里奧把現代主義詩歌革新運動帶到拉普拉塔河流域,最早響應并嘗試文學實驗的文人之一便是少年基羅加。1901年,基羅加出版了詩歌小說合集《珊瑚礁》,這是他的第一本書。他的才華,作為小說家而非詩人的才華很快得到拉美當時文壇名流盧貢內斯的賞識。此后,基羅加告別詩歌,專寫小說。

    1902年,基羅加好友費德里科·費蘭多買了一把手槍,第二天要與人決斗?;_加陪著費蘭多在屋里試槍時,意外開槍打死了自己的好友。這場悲劇是基羅加決絕奔赴隱逸生活的導火索。第二年,愛好攝影的基羅加,隨同盧貢內斯前往米西奧內斯的耶穌會廢墟采風。仿佛認出了自己的基因密碼,基羅加一下子愛上那里的大山大河大瀑布、難以置信的綠色、大地的紅色和各種動物自由的叫聲。如果想要以文學的方式表現歷史的迷局、現實的困惑、人性的復雜,無疑,這里的原始叢林,是最恰當的象征背景。

    基羅加有另一個不為大眾所知的名字——西爾維斯特雷(意為野生),這意味著他是一個不安靜和好奇心很強的人。1904年,基羅加變賣家產,遠離城市文明,在阿根廷和巴拉圭相鄰的查科省買地蓋屋,與雇工一起種植棉花。自此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現代魯濱遜生活,并開始創作一系列以查科為背景的作品,比如《中暑》《狂犬》《蛇吞老鼠》《一對移民夫妻》等。兩年后,基羅加又在瀕臨巴拉那河的米西奧內斯買了一塊地,還是自己動手蓋房子,辟茶園,定居下來,創作了著名的米西奧內斯系列故事。比如《流放者》《漂》《帶刺鐵絲網》《雇工》《蒼蠅》《撈大樹的人》《野人》《一記耳光》《鬼鳥》《在夜里》《荒漠》《先行者》《一個雇工》等。

    有兩張照片在我腦海里不時閃現,一張是基羅加開三輪摩托車的照片,另一張是基羅加裸著上身站在自己親手建造的獨木舟旁的照片。照片中的基羅加身形消瘦,表情陰郁,深邃的眼神寫滿滄桑,他確乎滿腹心事。到底是什么讓基羅加對人群和文明感到厭倦,把自己像一枚孤獨的蘑菇種在巴拉那河的原始林莽并能甘之如飴?難道愛冒險,愛所有新鮮的東西,愛自由中的自由,是所有早慧作家的共性?僅有對原始叢林的熱愛以及為寫作尋找氛圍與素材的動機,不足以解釋他的隱居,一定還有一些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一種迥異的不安情緒再次攫住了我,類似缺氧般的惶惑,大霧一樣籠罩了我。

    在熱帶叢林隱居,需要的并不僅僅是勇氣、耐力以及與孤獨的和平相處?;_加愛好十分廣泛,十五六歲時,他便在家鄉成立了自行車俱樂部。他尤其迷戀各類機械和木工手藝,化學實驗和攝影是他的終身愛好。旁逸一句,攝影也是魯爾福的終身愛好。所有與勞動有關的活動他都有濃厚的興趣,稱得上百項全能“六邊形”選手。有人調侃他患有重度不勞動不舒服綜合癥,他當過戶籍官、治安法官、領事、新聞記者、體育教師、裁判,也做過伐木工人、木工機械,他開荒、掘進、挖煤、打獵,種馬黛茶、種棉花、種香蕉、燒炭,提取蛇毒制蛇毒血清,做花生糖,加工橘子皮、釀橘子酒,自己動手蓋石頭房,親手接生自己的第一個女兒,做獨木舟、縫風帆,在巴拉那河里航行。兒子降生后,基羅加親自教育自己的孩子,讓他們經歷無數危險,以鍛煉應對困難的能力,他教孩子們養野生動物,據此創作了《禿鸚鵡》《兩個南美浣熊崽和兩個嬰兒的故事》。他教孩子騎自行車、用獵槍、駕駛獨木舟,他和孩子們一起做陶瓷器,在他自己建造的窯里燒,他甚至將孩子們放在懸崖邊上,雙腿懸空(妻子對此感到驚嚇和絕望),《兒子》便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基羅加嘗試經營過各種生意,做過的工作五花八門,晚年甚至養過鱷魚和大食蟻獸等各種野生動物,他還是植物獵人,移植過菠蘿樹、中國銀杏和其他多種當地罕見的花草樹木。如此豐富的生活經驗被他得心應手地化作小說中神秘莫測的南美原始叢林背景。我莫名篤定,基羅加小說主人公所從事過的工作,基羅加一定都親自嘗試過。比如解剖動物,制作煤酚皂消毒劑,從樹上提取乳膠補雨衣,榨取樹木里的苯胺染襯衫,制作磷酸鈣,制造馬黛茶烘干機……后來讀基羅加的傳記,果然得到驗證,他在森林里擁有的一切,都來自他的雙手,都是他智慧的產物。除了小說家,他不倦的創造者身份似乎更值得探究。熱帶叢林沒有成為限制他創作力的籠子,反而是他小說創作的源泉,也是他保持旺盛寫作熱情的靈感之地,而寫作的人都知道,保持旺盛的寫作狀態多么重要。

    我工作的城市丹東,被稱為“銀杏之都”,在亞洲,擁有百年銀杏樹的街道只有六條,丹東就占了三條。據說,在地球的另一邊,拉普拉塔河流域旁,也有許多高大的銀杏樹,姿態優美而挺拔,那正是基羅加費盡周折,托朋友從中國移植過去的。想到此,我每天上班,路過銀杏大道,便對基羅加油生一種遙遠而親切的暖意。我總是妄自揣想,如果說,基羅加移植并栽培中國銀杏樹之于拉丁美洲,暗合他創作的某種玄妙和深邃,那么,我之行走在丹東蒐拔可數的銀杏大道,豈不是也奇妙地深契于基羅加的靈魂淵藪?

    之前讀蘭波時,我屢次忍不住合上書本嘆息,癡迷去陌生的地方做新夢的蘭波,一生都在顛沛流離的輻射式流浪中度過。為了生存,僅僅為了生存而不是愛好,蘭波變成自己曾最為鄙視和厭惡的人。在荷蘭、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意大利、塞浦路斯、埃塞俄比亞、亞丁等地,蘭波做過雇傭軍、監工、武器販子、咖啡出口商、攝影記者、勘探隊員等各類工作,“我死于疲憊”,他說。被迫擁有斜杠人生的作家還有雷蒙德·卡佛,僅僅為了養家糊口,他嘗試過很多職業:木材廠打雜工,送貨員,加油工,清潔工,看門人,郁金香花采摘工,醫院守夜人兼擦地板工……許多作家,像蘭波和卡佛一樣,成為文學的“流寇”,困在時間的漩渦里,無法在任何一個地方扎下文學的根??ǚ鹫f,他寫的就是自己的生活。這并無新意,隨生活環境的變化截取小說的題材,比卡佛年長五十歲的基羅加早已做到了。對基羅加來說,生活環境的變化,使得他的寫作也發生深刻的轉折。從此,他只寫自己最最熟悉,和自己的生命有緊密聯系的東西,寫作成了基羅加的一個生存方式,也成了他生命一個重要的表現方式,他以文學搭建與拉普拉塔河流域的聯系。換言之,基羅加在阿根廷北部的熱帶林莽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一個作家找到自己,也就找到了文學,找到了自己的文學故鄉。正如評論家所言,基羅加揭開了拉美地域主義文學中所謂的大地小說的序幕。

    相信我,基羅加的小說適合在深夜里慢慢讀。如果剛好碰上下雨天,是那種淅淅瀝瀝的小雨,細刷刷的雨聲像一只輕柔的手掌拂過新生的脆葉;又或是軟白的雪猝不及防飄落下來,被路燈映射出暗黃的微光,像初戀少女的憂傷,輕淡而渺茫,世界顯得格外寂靜,這樣的氛圍才可迎合基羅加陰郁而潮濕的主題。給黑夜以色彩,以聲音,以嗅覺,以溫度,以翅膀,以顫抖的目力挑戰撲面而來的無盡恐怖意象:藏在枕頭里的吸血寄生蟲、咬死小孩子的響尾蛇、致人癱瘓的有毒野蜂、吞噬人尸體的食肉蟻、易被忽視卻能致人感染斃命的沙蚤……在拉美熱帶雨林中,基羅加會輕輕地告訴你,人并不比一只螞蟻堅硬,并不比帶殼的動物安全,“即便是輕微的傷,我們也會死去”。

    噓,讓我們摁滅身體里所有的燈,讀一讀基羅加吧!

    幾乎都是關于死亡的故事。意外的、突然的死亡。我迄今沒有見過如此密集書寫死亡的短篇小說家。他是名副其實描寫死亡的行家?;_加一輩子寫的就是死亡變奏主題,像拉美的熱帶雨林,沉晦而悶澀。在險象叢生的熱帶叢林,死亡究竟有多少種方式?在基羅加的故事里,一個人死去就像森林中一棵樹倒下一樣平常,就像一片樹葉被風吹落一樣無人知曉:女子死于羽毛枕里的吸血寄生蟲(《羽毛枕頭》);女孩被四個白癡哥哥像殺雞一樣宰殺而死(《斷頭雞》);船員莫名其妙集體跳船而死(《自殺的船》);北方森林農場主中暑而死(《中暑》);小孩被響尾蛇咬死(《蛇吞老鼠》);到原始森林中尋求冒險刺激的溫和小伙子被有毒的野蜜毒死,尸體被食肉蟻啃食(《野蜜》);男人死于狂犬?。ā犊袢罚?;女人被嗎啡奪去生命(《愛的季節》);男子被亞拉拉庫蘇毒蛇咬死(《漂》);公牛被鐵絲網扎死(《帶刺鐵絲網》);孕婦死于子癇,移民死于致命高燒(《一對移民夫妻》);虛榮的妻子睡夢中被首飾匠丈夫用胸針刺死(《鉆石》);獵狐犬被主人誤殺(《亞瓜依》);伐木場木工死于寒熱(《雇工》);伐木場老板被雇工報復,走向死亡(《一記耳光》);第三紀人類死于獅子之手(《野人》);酒鬼溺死(《范胡滕》);男女死于麻醉(《白色昏厥》);孩子生天花而死,虐殺老虎的馴獸師被老虎反殺(《胡安·達里恩》);法官落入騙局而死(《暗室》);酒鬼喝滲碳酒精,醉酒迷路凍死在家門口(《竹殿》);香蕉園主死于自己的砍刀(《死人》),失去妻子,獨自撫養一對幼小兒女的男子被沙蚤叮咬腳趾,感染而死……

    為何基羅加要將動物與人的死亡相提并論,并不難解。現在的疑問是,為何基羅加對深挖傷口和死亡如此執迷?其實,在拉美,尤其是拉普拉塔河流域,死亡是一個十分常見也非常關鍵的文化現象。拉普拉塔河流域生存環境本就惡劣,致人死亡的“兇手”無處不在:毒蛇、黑螞蟻、瘋狗、烈日、暴雨、瘧疾、叢林、鐵絲網……自從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后,這里連昔日的安寧也失去了。十六世紀,西班牙人的船隊闖進拉普拉塔河、巴拉那河、巴拉圭河與比可馬約河沿岸,阿根廷淪為西班牙的殖民地,殖民者對印第安人實行極其野蠻的大屠殺,激起印第安人多次反抗。十九世紀初,英國又兩次入侵拉普拉塔河地區。1810年5月,阿根廷爆發 “五月革命”,宣布獨立。推翻了殖民統治,卻并未迎來和平,國內不同派別對立局面日趨嚴重,加之西班牙殖民軍的反撲,歐洲移民入境,英國資本侵入,對外同巴拉圭的戰爭,對內外來人口與印第安人對土地資源的爭奪,使得拉普拉塔河流域長期處于分裂和內亂之中,死亡司空見慣?;_加少年時期,拉美政局相對穩定,資產階級開始登上舞臺,工人運動迅速發展,工人罷工常被鎮壓,流血事件不斷?;_加隱居叢林時期,阿根廷軍人和文人交替執政,政局動蕩,經濟形勢不穩?;_加的母國同袍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在《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一書中引用亞松森人類學研究中心的一個調查:每十個巴拉圭人中有八個人相信“印第安人就像動物一樣”。在巴拉那和查科地區,印第安人像野獸一樣被獵取和出賣?;_加的可貴之處在于,他率先將熱帶叢林的艱難居住者——與自己同時代的普通勞動者引入到烏拉圭和阿根廷文學中來。拉美一點的說法是,基羅加只是搭建了小說之門,無需刻意構思,那些人自動推門進來。伐木者、雇工、流浪漢、印第安人是他作品中最常見的主人公?!拔夜适吕锏娜宋?,一般不受命運的擺布,其中許多人,尤其是熱帶叢林故事里的主人公,都在堅定地同貧困和大自然進行不懈的斗爭?!保ɑ_加《回憶》)

    心靈帶上荊冠,卻仍能忍著痛跳舞。《在夜里》是基羅加短篇小說中最打動我的一篇。一對拓荒者用最后幾塊錢買來一艘破船,沿河做生意,大清早將收來的貨物運到波薩達斯的河灘上賣掉,然后沿著每分鐘都在升高水位、漩渦密布、濁浪滾滾的險惡的巴拉那河逆流劃六十公里的槳。日子艱難,受挫成了家常便飯。不幸突如其來,丈夫的腳腱被黃貂魚刺了。為了救丈夫的命,妻子一聲不響劃了幾個鐘頭的槳,到達圣安娜,可那里的居民誰也沒有用來療傷的巨辣干辣椒。萬分焦急中,妻子想到在特尤瓜萊河灣到底,布洛塞特香蕉園腳下,瀕水居住著一個德國自然學家,他曾治好了兩個被毒蛇咬傷的鄰居?!八殖霭l了。一個可憐的凡人——一個女人!——和無情的大自然的意志之間展開的最激烈的一場搏斗就此上演了”。一直上漲的河水、糾纏不斷的水草、屢次把她拋入主河道的湍流、碰擊著突兀石崖的船槳、丈夫疼痛難忍發出的哀號,所有的一切都在將生的希望擊碎。女人連續劃槳十八個鐘頭,手上起的泡磨破后流出的血水浸濕了船槳的把手。河流、黑夜和悲慘的處境牢牢控制著這一葉弱舟。當獨木舟最終沖上布洛塞特泥濘不堪的碼頭時,女人“忽然感覺自己胳膊沒了,腿沒了,腦袋也沒了。自己的身體她什么也感覺不到,她只感到石崖崩潰,整座山劈頭蓋臉朝她傾倒。她暈過去了”。在這兩個被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生意人背后,正是他們不自知的英雄氣概。是的,不自知的英雄氣概。

    天空長滿暗紋,叢林跳著死亡之舞,夜,從發漲的黃昏中探出巨大的雙手,試圖抓住每一個靠近之人恐懼的白發,河流靠著每一個死掉的動物和人來計算日期和時辰,拉普拉塔河上滿載狂人的船正駛向一個個黑暗之地,活著,是赤腳踩在碎玻璃上,那是拉美人民所處的真實的社會環境,也是二十世紀人類共同面臨的生存困境。基羅加的故事不渲染社會環境,也不指涉政治,故事背景缺少歷史大事,他只負責截取現實生活的斷面。對基羅加來說,活著,是面對面地直視太陽?!稉拼髽涞娜恕分?,馬黛茶公司的英國會計霍爾先生用混血土著人甘迪尤沒有見過的留聲機誘惑他(基羅加曾自己制作留聲機,用一根硬刺當唱針),以巴拉那河暴漲時打撈三棵玫瑰木來交換。為了在暴漲的河水中夠到獵物,甘迪尤劃著獨木舟不停地躲閃、漂移,碰撞,打轉,與順流而下的連根拔起的大樹、死牛、死騾子以及躲在大樹根上端的一堆堆螞蟻、被切開喉嚨的淹死的人、美洲虎、毒蛇等周旋。須知,順著暴漲的山洪而下的一棵大樹的沖擊力大到足以使三條漢子躊躇不前。但是,想著當留聲機主人的信念和三十年來在大河上下盜捕大樹的經驗,給了甘迪尤巨大的勇氣,徘徊在死亡邊緣的撈樹人攢足最后一點力氣要把樹拖到一條汊港岸邊,獨木舟終于著陸了。讀者啊,你也終于借此窺見了外來文明對拉丁美洲的自然資源及該地區土著居民的生活方式的暴力破壞的一角。倘使你以后有機會到圣依格納西奧,請務必去拜訪一下霍爾先生的故居,我想,導游先生定會由衷地贊嘆那個會計家里的紅木家具。

    在基羅加的小說中,《在夜里》《撈大樹的人》之類九死一生的主人公太稀少了,死亡才是永遠的主角。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基羅加的一生便是與死亡相伴的一生。“我化身的形體和我的死亡多不勝數”(博爾赫斯《到來》),追隨他一生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對他的思想、氣質和文學創作產生了難以磨滅的影響。他出生兩個半月,父親打獵歸來時,意外擦槍走火,打死了自己。1896年,關愛他的繼父苦于腦出血后遺癥,把獵槍對準自己的腦袋,用那只還沒癱瘓的腳扣動扳機自殺了。三年后,基羅加寫了小說《失眠之夜》,描寫了死亡的恐怖情狀以及流血讓人產生的歇斯底里的痛苦。1901年,他的表兄弟因傷寒去世,稀釋了他出版《珊瑚礁》的喜悅。1902年,他誤殺好友。1910年,他同時失去了一個哥哥一個姐姐。1908年,他請求他的學生安娜·瑪利亞·西雷斯(他的第一個女人,17歲)和他一起在叢林里生活,她同意了。同年,長篇小說《混濁的愛情故事》出版。1915年,和他結婚六年之久,生下了一兒一女的妻子忍受不了他和叢林,兩人吵架。妻子吞下大劑量的升汞,痛苦掙扎八天才死去。1917年,他最重要的短篇小說集《愛情、瘋狂和死亡》出版。1918年,兒童故事集《大森林的故事》出版。1925年,他愛上第二個女人安娜·瑪利亞,也是17歲,拒絕與他一起在叢林生活,這促成基羅加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失去的愛》。1920年到1925年,他出版四部短篇小說集、一部戲劇故事。1927年,他帶著第三個女人——女兒艾格萊的同學瑪利亞·艾萊娜,回到叢林,發表了《盡善盡美的短篇小說家十誡》。1932年,女人棄他而去。1933年,烏拉圭政變中,基羅加年輕時的好友和后來的保護人、烏拉圭總統布魯姆選擇自殺。1935年,最后一部短篇小說集《來世》出版。1937年2月18日,窮困潦倒的基羅加得知自己患了癌癥,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家醫院里服氰化物自殺;在他死后數月,他的大女兒自殺;基羅加死后第二年,他的文壇伯樂和領路人盧貢內斯也服氰化物自殺;1938年,他的好友、46歲的阿根廷女詩人阿芳西娜·斯托尼罹患乳癌,在馬德普拉塔海灘蹈海自殺。1951年,他的兒子抑郁自殺。

    在文學史上,遭遇連環死亡魔咒的還有海明威和魯爾福。比基羅加小21歲的海明威,29歲剛開始文學創作時,父親用祖傳的古董手槍自盡;1961年7月2日,海明威把雙筒獵槍伸進嘴里,扣動扳機。此后又有多名海明威家族成員相繼自殺而亡。在海明威去世五年后,他的妹妹厄休拉·海明威,因身患癌癥和抑郁癥,服藥自殺;又16年后,海明威唯一的弟弟萊斯特在得知自己因患糖尿病需要截肢后又飲彈自盡;1996年,海明威的長孫女瑪歌斯在海明威的忌日服毒自殺。比基羅加小39歲的魯爾福也是一個被死亡之手不斷撫摸過的人,六歲時父親在墨西哥農民暴動中被謀殺,四年后,母親去世,兩位叔叔被匪幫殺害,另一位叔叔溺水身亡……自殺與精神隱患會代代相傳嗎?這恐怕是醫學家研究的課題。

    既是終結,也是開始;既是歸宿,也是慰藉。死亡本身充滿悖論,最終,它變成小說的最高線索,變成基羅加、海明威、魯爾福等作家隨身攜帶的暗語,他們在此基礎上創造了三島由紀夫說的那種文學作品中一般都沒有使用過的極度危險的因素。不,不能沉默。我似乎聽見基羅加喃喃低語。仔細諦聽,那只不過是吹過窗前的風聲。也許只有寫作,才能擺脫死亡陰影所籠罩的巨大的孤獨與無助。他們用文字一點一點解剖死亡的過程,敘述那些難以敘述的故事,展示他們的發現和體悟,而這發現和體悟,正是這些作家感受和認識的人生的本來面目。海明威、基羅加、魯爾福們基于對死亡超出常人的洞察,不斷地探索死亡,展示死亡,在作品中模擬和演練死亡,如同奧克塔維奧·帕斯所言,“死亡其實是生命的回照。死亡才顯示出生命的最高意義;是生的反面,也是生的補充?!睆倪@個意義上說,一個人對待死亡的態度,正映射了他對生存的態度。并且,反之亦然。

    在我們的傳統觀念里,對死亡總是諱莫如深,并懷著深深的疑惑和恐懼。死亡那扇洞開的大門背后只有最無窮無盡的永遠的黑暗,只有一種令人顫栗的涼意。從古至今,對死的各種諱稱,便可見一斑。墨西哥亡靈節,法國諸圣節,日本盂蘭盆節等,更將敬畏亡靈變成一種生存哲學。生與死,就像一片葉子的陰陽兩面,就像一本書的封面和封底。在拉美,在遙遠的阿茲特克文化中,小孩子從小就聽慣鬼怪故事,他們認為死亡從來就不是一件令人畏懼恐慌、悲傷遺憾的事情(馬爾克斯對此有過詳盡的描述)?;_加在《我們的第一支雪茄煙》中回憶,在孩子眼里,葬禮、一位姑媽的死亡是一個稀罕的節日,讓孩子們感到不幸的是,大事情(葬禮)沒有發生在自己家里,他說,“但是現在,重大事件發生在我們自己家里,當我把此事告訴站在街口觀望的第一個男孩時,我的眼睛里已經出現了一個戴重孝的孩子第一次從他那些驚呆的、嫉妒的小街坊們面前走過時的虛榮心”。拉美人認為,人死之后會通往不同神靈統治的世界,接受另一種生命之樹的滋養。死后的世界也可以繽紛多彩,如同阿芳西娜在《阿芳西娜與?!芬辉娭兴硎龅哪菢樱何鍡l小美人魚為你引路/穿過海藻珊瑚/海馬鱗光閃閃/圍著你轉圈/水族居民很快出現/嬉戲在你眼前……

    基羅加在《死人》里寫道,“死亡。在一生的歷程中,我們會多次想到,經過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星期,多少天的準備后,總有一天會輪到我們抵達死亡的門檻。這是你無法逃避、早就預見、安之若素地接受的鐵律。正因此,我們常常會由著自己不無開心地想象那個時刻,我們呼出最后一口氣的頂峰時刻。”美國作家厄普代克用詩句宣示了同樣澄澈的感受力,“活著固然可喜/但是不活——被拖下來/幾乎不發出一聲撕裂的聲響/依然葳蕤,依然/向著太陽伸展——/也是可喜的”。

    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書》中說,“我們是一個沒有死亡準備的民族”。死亡,真能像衣服破了換一件那么平常么?在眼看著自己慢慢死亡的過程中,真的能做到不動聲色泰然自若嗎?是否只有懂得死亡,我們才能真正懂得生命的真諦?基羅加在文學上天賦罕見,對死亡有著獨特的感悟力,他以小說的方式同步呼應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在其存在論名著《存在與時間》里給死亡的一個終極答案,生命意義上的倒計時法—“向死而生”。海德格爾認為人從一出生就在走向死的邊緣,我們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小時,甚至每一分鐘,都是走向死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人的存在就是向死的過程。換言之,我們活著的每一天,都在面對自己的死亡。閱讀基羅加,我開始認真思考死亡這唯一確定又不確定的事。

    基羅加不慌不忙地用鋒利的砍刀解剖故事中那些無法擺脫夢魘和死亡的普通人,他把死亡視為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以文字的形式擺在讀者面前;把生死這樣的大事,敘述得波瀾不驚,輕輕的,仿佛怕驚動那些無處安放的魂靈,但又輕得如此之重,拋卻偽飾的技巧和多余的形容詞,余下的便只有貼近心胸的句子。他用如針的文字,尖銳而敏感地解析了死亡過程中每一絲游蕩的思緒,每一個緩慢的步驟,得到了一種絕對清晰的總結性理解——“看,整個的他在死去,他正在死去?!?/p>

    他的內心變得一片鴉雀無聲。仿佛那雨水,那噪聲,萬事萬物固有的節奏突然之間都退回到了無窮之中,他仿佛已經從自己身上分離出來,看到一個遙遠的國度里有一座徹底遠離人世、孤立無援的平房,房子里有兩個沒有牛奶喝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們被上帝拋棄了。這是一種最不公正,也是最為恐怖的一種孤立無助。

    他又一次睜開眼睛。眼睛一開,他感到腦袋輕易就朝左邊低垂,這叫他吃驚。他已經什么都聽不到了。他只是感覺到判斷物體的距離變得越來越難了……為了呼吸,他的嘴張得很大。

    《荒漠》中,鰥居男子被沙蚤叮咬腳趾,感染后卻還要冒雨干活,即便他知道只需要一點點休息,換一個環境,就可治好,可他連睡一個好覺都不可得。在眼睜睜感知自己正在死去的過程中,對自己一雙還未明白死亡是什么的幼小兒女的極度擔憂,令他掙扎著不能閉上眼睛,勇敢地對小兒女露出最后一絲微笑。

    在生存和死亡的哲學問題上,基羅加寫下極為可貴的關于死亡的體驗。他成為最接近捕捉人類瀕臨死亡的意識或意識碎片的人,從文學性來說,他可能是最早寫出虛擬意識的作家,這種新鮮的心理經驗也鼓舞和啟迪了菲利普·狄克、科塔薩爾、魯爾福等眾多的后學者。當然,在基羅加的小說中,我們也不難辨認出基羅加自述過的那些重要影響源:愛倫坡式的心理激變和陰郁夢魘,易卜生的世界觀和人生態度,盧貢內斯的后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莫泊桑的隱藏作者和跌宕結局,契訶夫的凝練冷峻和以小見大……基羅加字里行間不時漫溢出令人恐慌的氣息,我認為這是被評論者肆意放大的元素,可他并不沉溺于此,他冷靜,不動聲色,并不像愛倫坡那樣刻意營造恐怖氣氛,他所寫的恐怖是過去發生以及正在發生的活生生的真實的恐怖,他也不像諷刺文學那樣單純讓人重溫一遍黑色現實,他更多地將目光投向人性溫情和世事無常,盡管偶有《羽毛枕頭》《鉆石》等歐·亨利式結尾的恐怖故事,但并不能遮蔽其表現巴拉那河流域的勞動者對待困厄的堅韌,對待苦難的達觀,他們一直知道死亡就隱藏在身體里,卻無法驅離更配不出解藥,索性將死亡置之度外。

    基羅加通過巴拉那河流域形形色色的勞動者來完成對自我的認知,對死亡的認知,也是對生存的認知。他細膩地向讀者展示死亡前抽出的絲究竟有多長?!拔乙驯群诎蹈?,我是夜晚的夜晚”。時間悄然流逝,我聽到熱帶山上筆挺的仙人掌被熱風炙烤如風帆耷拉下來發出的嘶嘶聲,亞韋比利河灘上的草叢干熱起火的劈啪聲,雨水不斷從原始森林的參天大樹上滴落到溫濕閃亮的羊齒蕨上的滴答聲,還有巴拉那河若有若無的啜泣聲。正是在馬黛茶樹和棕櫚樹葉子的晃動間,在長滿針茅的濕地中,我才更深刻地感受到拉美式苦難中貫穿的悲壯性。

    我的心靈深處涌上一種無形的悲傷。我為那些“不知者”哀傷,一種恐怖的疲憊席卷了我。巴拉那河流域的那些生靈,那些最終在此擱淺的生命——雇工、移民、船員、戶籍官、撈大樹的人、獅子、老牛、香蕉園主……,有的初次在生命之河里嗆水,有的處于人生最后一段漂泊。我為他們,為基羅加,為基羅加筆下的所有真實而虛幻的勞動者,流下誠實的淚水。

    尤為難得的是,基羅加筆下,宇宙眾生都享有同等的生命的神圣權利,老虎、老牛、獅子、獵犬與人毫無差別,不僅能與人交流,還與人一樣有喜怒哀樂,有是非觀念和道德意識,有思想有智慧。他認為人類只有消除各種二元對立,在和諧共生中才能更好地發展?!逗病み_里奧》中,年輕寡婦親手安葬了自己被天花奪去性命的兒子,收養了闖進家門的虎娃,她受傷的心覺得,在宇宙至高無上的法則面前,生命是平等的。于是,她給小老虎喂奶,把他當做自己的兒子,給他起名胡安·達里奧,達里奧在人類當中長大并受教育,可殘暴的學監和馴獸師卻挑動眾人,要燒死達里奧,讓他露出老虎的原形,最終反被老虎燒死。最后,達里奧和弟兄們一起向驚恐的村民發出挑釁的怒吼:“現在到森林中去,永遠做老虎!”原本天真無邪的孩子被社會偏見逼成真正的野獸。這個故事乍一看,像吉卜林的《叢林之書》,令人想到狼孩毛格力,可在價值取向上,卻與吉卜林宣揚的殘酷的叢林生存法則南轅北轍。有學者推斷博爾赫斯因失明等原因,可能除了《大森林的故事》外再沒讀過基羅加的作品,才會斷言基羅加寫的東西,吉卜林已寫過,并寫得更好。英籍美裔作家亨利·詹姆斯也曾做過令自己后悔不迭的批評。年輕氣盛時,他一度認為惠特曼對詩歌藝術一竅不通,“顯示了一個本質上缺乏詩意的心靈在極力要憑借持續的肌肉緊張把自己抬舉到詩的高度”,簡直是“對詩的冒犯”。幸運的是,他在生前有機會糾正自己對惠特曼的否定和冒犯。博爾赫斯的遺孀說博爾赫斯生前曾承認基羅加寫得好。一位基羅加研究者認為,博爾赫斯并未在任何地方正式發表過這一意見,他遺孀的話不足以推翻這樁文學史公案。沒有客觀評價基羅加,不能不說是博爾赫斯的遺憾。

    我曾經給學生們讀過科塔薩爾《克羅諾皮奧與法瑪的故事》其中的一個章節:克羅諾皮奧在原野上發現一朵孤零零的花。一開始他想把它摘下來。但想到這殘忍又無意義。于是就跪在花的旁邊,興高采烈地和它玩耍;撫摸它的花瓣,朝它吹氣讓它跳舞,像蜂蜜一樣嗡嗡響,聞它的香氣,最后躺在花下面,無比安詳地睡著了?;▋合耄骸八孟褚欢浠??!边@段文字與法國小說家安托萬·德·圣·埃克蘇佩里小說《小王子》一樣輕盈動人??扑_爾文字中蘊含著的萬物和諧共生、自然與人類處于同等地位的后現代人文主義思想,以及注重心理真實的后現代審美特征,令人想到基羅加的《巨龜》《盲鹿》,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基羅加遺風源遠流長。

    基羅加的文字并不用來療傷,盡管在現實中,他以陰沉的耐心來療愈死亡帶來的傷痛。他將自己所經歷的所有危機、兇險和死亡,加以提煉,使得敘述者(隱含的敘述者)超越了作者在現實中的真實角色以及他的生活經歷,這就使得他自己的個人觀察具有哲學意義上的普世性。他以舉重若輕的故事,以明澈的觀察力和感受力,拷問隱藏在故事背后的社會、科學、人性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用“死”的故事來激發我們內在“生”的欲望,激發潛藏內心的無盡的生命活力,一言蔽之,基羅加以死亡故事教會我們應該如何生存。

    關于拉美文學,有一句戲言:若論對文壇最顯著的貢獻,智利盛產詩人,阿根廷盛產短篇小說家,墨西哥盛產長篇小說家,而烏拉圭呢,烏拉圭盛產怪人。基羅加當是這些怪咖作家的代表,他們低調內斂,鮮少接受采訪,不熱衷創立文學流派,也不在乎有無追隨者,不同于“文學爆炸”時期作家們的群體化寫作,他們更看重個體化表達。在基羅加的母國烏拉圭,繼承其隱居寫作衣缽的是寫出《發光的小說》的作家馬里奧·萊夫雷羅,萊夫雷羅一生隱居于烏拉圭、阿根廷,與基羅加一樣從事過多種職業,生前寂寂無名,如今卻被稱為“作家的作家”。

    基羅加在中國雖屬不溫不火的小眾作家,可在西班牙語世界,他卻是家喻戶曉、名副其實的“拉美短篇小說之王”,無可爭辯的大師。他是所有作家魔幻人生的集合體,他的經歷堪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他也是深刻影響了馬爾克斯、科塔薩爾、魯爾福、波拉尼奧等拉美“文學爆炸”時期那些響當當的作家的前輩,尤其是他的死亡書寫,直接或間接影響了馬爾克斯、魯爾福、科塔薩爾等人,他們繼承了基羅加將死與生、現實與夢幻、人與鬼的界限完全打破,將死亡和孤獨作為主題的寫作思路,并持續發揚光大。我們讀科塔薩爾《越長越大的手》《雷米午睡正酣》,會立即找到基羅加在《死人》《兒子》《夢》等篇中種下的魔幻幼苗。有心的讀者可比較閱讀基羅加《迫害狂》與科塔薩爾《追蹤者》、基羅加《白色暈厥》《蒼蠅》與科塔薩爾《莫比烏斯戒指》。

    “讀胡安·魯爾福的小說,就仿佛回憶我們自己的死亡?!备欢魈厮拐f。而我覺得,讀基羅加,你會覺得只有黑暗還活著。今天,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我多么希望,此時此刻,留著茂密大胡子的基羅加,作為黑暗里的渡口,活在我們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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