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大涼山
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一個神秘而貧窮的地方。
2017年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期間,在參加四川代表團審議時,習近平總書記特別提到了讓他揪心的涼山彝族自治州昭覺縣“懸崖村”。
大涼山的百姓如今過得怎么樣?冬日的嚴寒,抵不住心底的牽掛。2018年2月,習近平總書記來到地處四川大涼山深處的昭覺縣三岔河鄉三河村、解放鄉火普村視察,同當地干部群眾共商精準脫貧之策。
遙距四千里,猶聞戰鼓聲。2018年4月,退役中校——中央紀委國家監委機關干部裴啟斌被中組部選派去涼山彝族自治州掛職。接到任務后,他立馬把自己的微信昵稱改為“西南方向”,像在部隊出征一樣,帶上迷彩作訓服……
“五彩云霞空中飄,天上飛來金絲鳥。紅軍是咱親兄弟,長征不怕路途遙……”輕聲哼唱著這動聽的旋律,裴啟斌仔細觀察涼山州的地圖,覺得它頗似一只伸開五指的左手。大拇指上是木里(藏族自治縣),食指上是冕寧,中指上是甘洛、越西,無名指上是美姑,小指上是雷波,掌上是其余的縣市。于是他把各縣、市的位置標在左手掌上,伸手即可看到,很快就爛熟于心了。
涼山彝族自治州是全國最大的彝族聚集區,裴啟斌對彝族的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心懷敬畏。到西昌后,他主動參加州里舉辦的駐村第一書記彝文培訓班,學會了一些彝族日常基本用語。他掛的職務為中共涼山州委常委、州人民政府副州長,按例要配司機和工作聯系人,他要求:兩人都要是彝族人;司機最好是退伍兵。組織上按此配備后,他與工作聯系人木色卡布、司機馬金輝,儼然成為一個配合默契的“彝胞組合”。
裴啟斌搞調研,一律堅持“三不”的原則:不要陪同,不打招呼,不定路線,走到哪兒問到哪兒。他總是用半生不熟的彝語打一聲招呼,然后就與彝胞坐在一起,拉開了家常。碰到不懂漢語的彝胞,就靠馬金輝和木色卡布當翻譯。經涼山的紫外線炙烤,他本就不白的皮膚黑得冒油發光,當地老鄉常常以為他是涼山的老彝胞。“對!”他笑著一拍巴掌說:“以后就叫我老彝胞。”“老彝胞”的別號,他引以為榮。
一
涼山彝族自治州17個縣市,有11個是國家級深度貧困縣。中央規定的脫貧標準為“兩不愁三保障”,即不愁吃,不愁穿;有安全達標的住房,有基本醫療和基本教育保障。建檔立卡的貧困戶必須全部達標,貧困縣(戶、村、鄉)的帽子才能摘掉。除了分管民政等部門的工作之外,裴啟斌還先后負責雷波、甘洛、鹽源、木里四縣的“摘帽”。究竟達不達標?他要親眼見。
雷波縣千萬貫村為貧困戶新建的住房竣工了,按照每人20-25平方米,必須帶廚、衛的建設標準,一個五口之家,應為100-125平方米。可裴啟斌拿著皮尺去一量,才68平方米!他憤怒了:“是誰把政府撥的建房款減少了?”
2019年9月5日,在雷波縣脫貧攻堅“摘帽”工作推進大會上,裴啟斌忍不住拍了桌子,發出一連串的質問。第一問是:“我們的情懷在哪里?”
某鄉鄉長被裴啟斌點名,要他回答給貧困戶建房的標準。鄉長回答后,裴啟斌說:“發現千萬貫村房子不達標的問題后,縣里很重視,說馬上改。???(分管副縣長)請你回答,改得怎么樣了?”這位副縣長坐著念稿子,裴啟斌“啪”地一拍桌子:“你站起來如實回答。”會場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副縣長回答后,裴啟斌說:“千萬貫村我去了4次,昨天10點半又去了。你們一直說馬上改,改了啥?廁所就一根管子通外面,根本沒法用……水說是通了。昨天10點46分才來水,還滴滴答答不夠用……”他接下來的話重重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我一直在想,同樣是脫貧攻堅,同樣是易地搬遷,同在一個縣,同樣的標準,同樣的資金,同樣的圖紙,為什么你們把房子建成這個樣子?我剛才問你的情懷在哪里?就是問你在為誰當官?為誰做事?……”
一共有十多名鄉、局領導被裴啟斌點名回答問題,誰也別想忽悠他。他先后到雷波77次,所講的問題都是親眼所見,而且“有圖有真相”。他拍了2.8萬張圖片存在電腦里。點罷問題,他表揚了做得好的鄉鎮和部門,然后語重心長地說:“要干出忠誠、干凈和擔當來,干出為民情懷來。‘我飽以為別人飽,我餓以為別人餓。’這是彝族經典《瑪牧特依》上的格言,你做到了嗎?我們都要捫心自問,有沒有優親厚友?有沒有向扶貧錢款物資伸過手?……”
裴啟斌這么一較真,問題很快就解決了。“這個人很較真,不好惹!”這成了大家對他的共同印象。
二
雷波縣八寨鄉的甲谷村曾經是遠近聞名的貧困村。裴啟斌第一次到甲谷村時,車行在陡峭的山路上,他下意識地緊抓扶手,“一手心的汗”。進村后,“都是破舊的土坯房,人畜混住,村民衣衫破舊”。短短一年后,甲谷村通過搬遷,家家都住上了紅瓦黃墻的兩層樓房,通電、通水、通公路,村外果樹成片、鳥語花香,讓人有恍若隔世之感。2019年,全村人均純收入達8692元。
貧窮地區要脫貧,沒有外力幫助不行,但歸根到底還得靠當地人民自己干。裴啟斌說:“扶貧不是養貧,脫貧攻堅更不是突擊做慈善,我們的責任是播下脫貧的種子。否則,就可能會住著‘洋房’受窮。”甲谷村的彝胞過去沒有商品經濟觀念,習慣了自給而貧乏的生活,村民賣一只雞都要偷偷藏在披風里,怕被人瞧見了不光彩。要脫貧,不轉變觀念不行。裴啟斌和中紀委下來的村第一書記宋剛鼓勵村支書吉日木石帶頭養跑山豬,同時動員大伙兒養柴雞賣錢。全村815人,人均10來只,共計1萬只。請縣農業農村局幫助設計養雞場,預算要38萬。裴啟斌問:“38萬,什么時候能收回成本?你們想過嗎?”原來他們是把建養雞場單純當成一個任務,而沒有坐在村民的板凳上算賬。柴雞須散養,任其在林間草叢自由覓食,人工投食不多,修好雞圈即可,用不著建全封閉的養雞場。后來,裴啟斌又給甲谷村牽線賣雞,400多只雞賣了約8萬元錢,算是開了個好頭。
裴啟斌和宋剛給甲谷村設計的主業是特色果樹種植。涼山本地有一種不錯的黃金梨,因普遍栽種而價格受限。裴啟斌通過查找資料和請教內行,決定引進陜北的翡翠梨和北京平谷的大桃,讓村民增收致富。他們還請來一位果樹土專家、退伍軍人惠轉社。與他簽訂合同,規定他常住甲谷村,手把手地把果樹栽培管理技術教給村民。
用外來苗代替本地苗,行嗎?裴啟斌和專家惠轉社帶頭栽下了第一棵翡翠梨樹苗。“這個‘老彝胞’不會坑我們的。”他的行為就是動員令。甲谷村栽上了200畝翡翠梨、150畝平谷大桃……建成了全州第一座村級水果冷庫。因栽的是三年苗,所以2020年就掛果了,翡翠梨論個賣,大桃出園價1斤15元。村民笑了。專家惠轉社說:“進入盛果期后,產量有可能超過原產地。”
三
貧困地區往往是災害頻發區,涼山也不例外。2019年,裴啟斌連續兩次擔任大塌方的搶險總指揮,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第一次是7月29日。甘洛境內因連續暴雨出現特大泥石流,導致國道棚洞垮塌,在棚洞內躲雨的9名群眾和車輛全被壓在里面。為弄清現場情況,裴啟斌和州長蘇嘎爾布、甘洛縣時任縣長陳華,站在推土機的鏟斗里,在峽谷中的泥土碎石中行進了約1公里后,推土機也走不動了,只能徒步跋涉。裴啟斌以自己是當兵出身、懂得測量為由,攔住了蘇嘎爾布,帶人向齊腰深的淤泥中走去。幾個人連滾帶爬,爬了1小時,終于接近塌方中心地帶。裴啟斌爬到了坍塌的隧道前,見隧道口全部被土石掩埋。不時有飛石落下,濺起一片泥漿。只見他站在那里,伸出大拇指,瞇上一只眼,用簡易的跳眼法,大致測量出塌方體的土石方,作為開挖隧道排兵布陣的依據。當陳華把他從淤泥中拉出來時,心有余悸地說:“太危險了!”裴啟斌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嗯,是有點。”
僅僅半個月后,甘洛又發生了“8·14”山體崩塌災害,成昆線甘洛段鐵路損毀。裴啟斌再次掛帥上陣。這一次,半座山一下垮塌,把正在搶修成昆線的17名工人掩埋。挖出最后一名遇難者的遺體,裴啟斌指揮人員機械撤出后,才最后一個離開。他走出去不遠,突然“轟隆”一聲,一塊一米見方的石頭正砸在他剛才的指揮位置上。大家驚呼:“好險哦!”
涼山州州長蘇嘎爾布說:“讓掛職干部做搶險總指揮的情況并不常見,但我們讓啟斌干了三次。因為讓他去,組織放心。”
2020年3月28日,木里發生歷史上最大的森林火災。擔任撲救總指揮的裴啟斌臨危不亂,在現場了解火情后,馬上畫出了一幅《木里“3·28”森林火災撲救態勢圖》,與縣領導一起制訂作戰方針,指導警、民滅火隊伍根據火向、山向、林向,綜合運用砍伐隔離帶、直接撲打、土埋水滅、以火攻火等戰術,最后做到了“火滅人安”,無一傷亡。
四
涼山山高谷深,各族人民居住分散,孩子上學,唯有住校。但校舍不夠,雷波縣八寨鄉的九年一貫制學校小學部近千名學生,只有300多張床位,只好三個人擠一張床;又因食堂操作間狹小,師生一天只能吃兩頓飯。學校的擴建工程早有計劃,施工卻一拖再拖。裴啟斌說:“抓教育就是挖窮根,不能讓彝族兄弟一代接一代地窮下去。”他多次跟進督促檢查。一年后,擴建工程竣工,學習、生活環境煥然一新。師生就餐、住宿、洗澡、上衛生間的困難從根本上解決了,師生們個個喜笑顏開。
他的三個“女兒”也在這里學習,她們是甲谷村惹格黑門家的三姊妹。裴啟斌來村里多了,大人小孩都喜歡這個“老彝胞”。有一天,三姊妹中的老幺、不滿9歲的果果牽著他衣袖問:“伯伯!你有女兒嗎?”裴啟斌說:“有啊!你就是一個呀!”果果說:“那你就去我家看看。”裴啟斌明知她家是建檔立卡的貧困戶,但進門后還是有點驚訝。果果的奶奶殘疾,母親有病,父親在禁止打獵后缺少其他生產技能。裴啟斌希望他們能按扶貧工作隊的規劃養柴雞、栽果樹,并當面承諾負責三姊妹的學費,直到她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為止。
2018年彝族火把節學校放假,裴啟斌把三姊妹帶到西昌,在自己的臨時公寓里住了三天。他每天下廚給她們做飯,還特意找來一位彝族女干部帶她們去洗澡,給她們換上新衣新鞋;還給她們一人一個新書包,里頭裝著學習用品和少兒讀物;村第一書記宋剛還特地送了她們一部手機,約定:平時不準開機,每周五放學后必須給“裴伯伯”發微信,報告學習和家庭情況。快兩年了,孩子們一直堅持著,互動中充滿溫馨的“父女”情。
轉眼間,兩年多的掛職時間就到了,裴啟斌分管的工作成績斐然,其中退伍軍人事務從全省墊底變成了全省第一。督促脫貧攻堅的四個縣也通過了國家統計局的驗收,如期“摘帽”。
要離開涼山回北京了。“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裴啟斌來去“輕輕”,卻做不到“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他感到,涼山這只“伸著五個指頭的手”,已經把他牢牢抓住了!離別之際,他忍不住吟詩了:
捧起一抔五色土/把涼山貼在額頭……千聲萬聲的呼喚/我的第二故鄉……/我的諾蘇兄弟/我深深地愛著你/我是你的歐里惹(彝語,表哥)/你是我的阿惹妞(彝語,表妹)
他知道,他的心將永遠牽掛著涼山這片充滿希望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