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與金斯堡的合影
1984年在北大與金斯堡合影(左起:朱荔、金斯堡、陶潔)
2017年9月南京大學美國詩歌專家張子清教授忽然發來一張照片,問我上面的人是不是我和舒婷,如是,就告訴他拍照的地點。我跟舒婷素不相識,從未晤面,為什么把我們扯在一起?為什么不找一張她的照片核實一下?我打開附件,沒有舒婷,原來是“垮掉一代”詩人艾倫·金斯堡和我及我們系一個青年教師朱荔的合影。我記得金斯堡來過北大,在我班上講過一次課,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張照片,不知道誰給我們拍的,甚至不記得我跟他一起拍過照。
這應該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我上網查到金斯堡是在1984年應中國作家協會的邀請訪問中國。那時候,我才剛開始教“美國文學選讀”,朱荔回國沒多久,正認真而快樂地教著公共英語。歲月荏苒,三十多年過去了,國家、學校,甚至個人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金斯堡已經在1997年去世,朱荔三十年沒有聯系,我退休也有十多年了。
感慨之余,我回信告訴張教授:這是金斯堡來北大做報告時和我及朱荔的合影,地點在北大第一教學樓外面。他回信說我解決了一個大問題,原來后“垮掉一代”詩人吉姆·柯恩(Jim Cohn)在整理金斯堡訪華時的活動和詩歌,發現了這張照片,他把朱荔當成舒婷,以為我是她的翻譯。我退休后脫離國內外學術界,對美國文學的新發展可以說是一無所知,現在能夠解決一個問題,還是覺得很高興。不過,我對張教授的新要求卻感到有點為難。他要求我詳細介紹金斯堡在北大演講的起因、過程和跟學生討論互動等詳細情況。
說到起因,很簡單。朱荔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金斯堡在北京。她問我是否可以請他來北大做個報告。我說,太好了,我正好有“美國文學選讀”課,不用借教室,還可以保證基本的聽眾人數。
糟糕的是約定的那天,金斯堡遲到了,不是三五分鐘,而是至少20分鐘以上。當年沒有手機,聯系很不方便。我和朱荔在樓外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終于,一輛汽車把他送來了(現在想,這有些奇怪,為什么不是北大派車去接他?但我記得他確實不是由北大派汽車接送的)。我告訴司機再來接他的時間后就過去跟他自我介紹。在走向教學樓時,我說我已經在餐廳訂好座位,他結束報告后我們一起吃午飯。然而,金斯堡表示他必須趕回北外,他們中午請他吃飯。我一面表示遺憾一面抓住一個學生,請他趕快去勺園取消我們的訂餐。忽然,金斯堡站定腳步,告訴我他下午要去香山,可以在游覽結束后到北大來吃晚餐。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但也說明他的真誠和坦率,我于是又抓住一個學生請他去勺園訂三個人的晚餐。
我們走進教室時好像一節課已經過去了。我用最簡短的話介紹了金斯堡,就請他開始演講。沒有想到,他在開始講話前要冥思幾分鐘。當時教室里不僅座無虛席,連地上、走道兩邊和后墻都站滿、坐滿了人。我們大家就靜悄悄地看著金斯堡閉目入定。終于,他睜開眼睛,開始說話了。我記不清他演講的具體內容,只記得他談了來中國的觀感,早上醒來看到窗外景色的聯想,提到他母親也是個共產黨員……后來他拿出一個小小的類似手風琴的東西,又拉又跺腳,告訴大家什么是節奏……
正在他講得起勁時,尖銳的鈴聲響了起來,下課時間到了。金斯堡似乎不受影響,還是繼續談他對詩歌的想法。忽然,教室外傳來高亢的責罵聲, “再不下課,我就鎖門了……”我沖出教室,請那位管樓的大媽不要喊叫,告訴她今天有外賓講演。沒想到,這位老太太反而嗓門更高了,厲聲警告我,再不走人,她就把我們鎖在大樓里。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無可奈何地回到教室,金斯堡似乎也明白他應該結束講話了。我簡短地表示感謝,大家就在那位大媽的罵罵咧咧中離開了教學樓。
我告訴金斯堡晚餐的時間,道歉我有事不能陪他了。朱荔好像也不能來。我們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拍了那張合影。晚上,我請年輕時曾在哈佛求學的趙詔熊先生和一位青年教師接待金斯堡。第二天,我問趙先生他們交談、用餐的情況。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老先生說,金斯堡告訴他們他不能喝酒,因為年輕時喝得太多,現在肝臟情況不大好。老先生認為,金斯堡對年輕時的“荒唐”有所反思。我把情況告訴張子清教授,他同意我的看法——不必把詳情告訴柯恩他們。
我在國內沒有再見到金斯堡,只聽說他后來去了保定,在河北大學教書,因為跟一個學生的關系問題,學校提出解聘,他提前回美國了。但我后來在美國又見過他。那是1992年,惠特曼誕生100周年,我正好去美國開馬克·吐溫年會,順便去看女兒。一個美國朋友告訴我,惠特曼去世前居住的卡姆登小鎮(Camden)要開會紀念他,還會邀請金斯堡出席。他想參加,問我要不要去。我當然愿意,就搭他的車一起去了。那個會議的主題好像是關于惠特曼的文化遺產和傳承問題。沒想到我們聽了半天發現這遺產原來是惠特曼的同性戀身份,那繼承者便是金斯堡。會議休息時,在喝水的地方,我看到了金斯堡。他也還認得我。于是,我們就寒暄了幾句。在回家的路上,帶我去的美國教授說,他如果知道是這樣的會議,就不會邀請我參加了。他認為會議如此強調惠特曼的同性戀身份,其實是貶低了這位大詩人。我對他的這個觀點深表贊同,但大會的發言和出席會議的人對金斯堡的仰慕和崇拜也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惠特曼是否同性戀,過去是美國文學界長期討論的問題,現在好像不再爭論了。
我以為我對照片一事已經交代清楚了。沒想到張教授又來電子郵件,還把他的美國詩人朋友跟他來往的電子郵件一起寄給我。原來他們開始糾纏誰拍的照片和誰把照片寄給金斯堡等問題。一位之前不認識他但管理金斯堡遺產的人(彼得·霍爾Peter Hall)甚至認為張子清就是拍照片和寄照片的人。本來跟照片毫無關系的張教授可能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因此希望我出面澄清事實。我翻閱他們的郵件發現張教授已經把他無法查找拍照人的原因說得很清楚了——人們拍集體照時是可能請一個正好路過的陌生人拍攝的。我估計,那天應該是朱荔的朋友或學生拍的。但我已跟她失去聯系,這個拍攝者也就無從查找了。至于誰把照片寄給金斯堡其實很好解釋。據霍爾說,原件跟金斯堡的其他材料由斯坦福(大學)收藏,但他在交出去以前掃描了這張照片。照片后面有金斯堡手跡——“金斯堡/朱荔,回信地址:中華人民共和國·北京·北京大學英語系”。很明顯,寄信人應該是朱荔。于是,我給那位霍爾先生發了電子郵件,把金斯堡來北大的來龍去脈又敘述一遍,談了我關于寄信人的看法,也對我因為失去跟朱荔的聯系而無法提供拍照人姓名的事情表示抱歉。他很快回信感謝并且說,他們想出版關于金斯堡在中國的文章或書籍,如果出版,會送我一本。
我看了這些電子郵件,頗為感動,也了解了很多情況。跟張教授通信的有姓氏和電子郵件地址的有6個人。張教授只說霍爾是金斯堡生前托付的遺產和版權負責人,其他幾位都是詩人。我可以肯定他們都是金斯堡的仰慕者,都致力于研究和介紹金斯堡。他們在網上專門為金斯堡建立了一個網頁叫“艾倫·金斯堡項目(Allen Ginsberg Project.org)”,介紹他的生平、詩學、作品、照片、接受過的采訪、鏈接,甚至專賣他的著作的商店。這個網頁甚至是經常更新的。為了寫這篇文章,我特意去看了一下,發現他們正在把金斯堡在1979年里給紐約布魯克林學院和科羅拉多州那羅帕大學等地的學生的講演整理為文字,最新的一頁下面注明“四天前”。我不明白那“鏈接”是什么東西,打開一看,竟然分視頻/電影、有聲材料、照片與插圖,甚至有關他的研究和材料檔案所在地與出版他和其他“垮掉一代”詩人的出版社名稱。還有一項叫“他的同時代人和英雄們”,我出于好奇打開這個鏈接,發現是介紹金斯堡當年在一起的“垮掉一代”詩人和比他們年輕的詩人。那些人名中居然有得到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的鮑勃·迪倫。這些鏈接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在內容方面,從1959年一段金斯堡和他朋友杰克·柯魯艾克的五分鐘視頻,到2013年以金斯堡和當年朋友的一段刻骨銘心的事件為基礎的電影《殺死親愛的人》,時間跨度超過半個世紀!我想這應該是對文化遺產的最好的保護和繼承了。
這次照片事件的起因是吉姆·柯恩在臉書上發了兩個網址,內容都是談金斯堡跟中國的關系,包括幾張金斯堡在中國的照片,其中之一是他和我及朱荔的合影(當時注明是舒婷和她的翻譯)。因為內容涉及張子清教授,柯恩就發給了他。張老師認識我,發現錯誤,提醒吉姆。與此同時,彼得·霍爾見到了網址內容就追問,照片哪里來的?誰拍的?誰給金斯堡的?轉了一大圈,張老師叫我出面,總算把問題說清楚了。
柯恩把照片說明更正了,霍爾先生發給我那兩個網址,它們以“金斯堡與中國”為題被收入“金斯堡項目”這個大網頁了。它們的內容讓我得到了意外的驚喜。 “之一”的內容是關于我們國內介紹金斯堡的情況和他1984年訪華的花絮。他在保定橋頭跟一個小孩的合影,用現在流行的話語來說,很接地氣,看來十分親切。一張文楚安教授上課和他身后滿滿一黑板英文的照片,讓我想起他作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在翻譯金斯堡詩歌時嘔心瀝血的勤奮精神。極有意思的是那些對中國大學居然教《嚎叫》感到驚訝的評論。其實,文教授并不是第一個在大學課堂教金斯堡的人。看來我們對美國文學的了解超過美國詩人對中國的認識。
“之二”的內容更加精彩,是張子清教授在1990年對金斯堡的書面采訪。張教授的問題集中在金斯堡是否了解中國詩歌。金斯堡的回答很有意思,他先要求了解張教授的問題涉及的是中國古典的、20世紀的還是當代的中國文學和詩歌。他還說,他在紐約的筆會俱樂部和現代藝術博物館里聽中國詩人朗誦多于閱讀他們的詩歌。事實上,他對中國詩歌和文學知道的很不少,他列舉的古代詩人有白居易、李白、杜甫、王維、蘇東坡等,他看過《論語》《孟子》(自注“不多”)、老子的《道德經》《詩經》《易經》《莊子》(自注“很多”)……他說,“這方面的閱讀以及‘無’或‘道’滲透于我的思考和作品”;他很驕傲地說他從1972年就開始“坐禪”了。他甚至列舉其他受中國詩歌影響的美國詩人的名字。對于當代中國詩人,他說他最喜歡北島,也知道舒婷、艾青和1984年訪華時見到的中國作家。看著電腦網頁里金斯堡回答問題時寫下的密密麻麻的手跡,我覺得,人們常說, “科學無國界”,在金斯堡那里,文學和詩歌也是沒有國界的。
2018年春,我收到霍爾先生寄來的一包書,打開一看,原來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由惠明譯的三卷本《金斯堡詩全集》。我沒有做過詳細的調查研究,但我覺得我們很少把一個外國詩人的作品全部翻譯成中文。印象里只有趙蘿蕤、李野光等老一代學者翻譯了惠特曼的《草葉集》全部詩歌。現在年輕一代的學者把金斯堡的詩歌也全部翻譯過來了。這體現了對世界文化遺產的繼承,應該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