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視“人的歷史”之魯迅
魯迅是中國近現代最有文化內涵、最具從古典文化向現代文化過渡的里程碑特點的思想家、文學家。如日本學者增田涉所說,魯迅是一個包容廣大的“斯芬克斯”,一個很難研究得透的世紀式人物。
這個中國故事源于希臘神話,大意是講,赫拉派斯芬克斯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懸崖上,攔住過往的路人,用繆斯所傳授的謎語問他們,猜不中者就會被吃掉。這個謎語是:“什么動物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腿最多的時候,也正是它走路最慢,體力最弱的時候。”俄狄浦斯猜中了正確答案——“人”。于是斯芬克斯羞愧萬分,跳崖而死,給世人留下了“人的歷史”的啟示。
魯迅高度重視“人的歷史”,他解剖國民的劣根性,就是從“人的歷史”為出發點,追求重塑現代人的歷史。魯迅認為,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一是要生存,二是要溫飽,三是要發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魯迅還是回到現實,關注社會民生,先把傳統的那些寶貝擱置起來。“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魯迅的這句名言,足見他并未割斷民族的血脈。
魯迅寫有七言律詩《自嘲》:“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魯迅《華蓋集·題記》載:“我平生沒有學過算命,不過聽老年人說,人是有時要交‘華蓋運’的。……這運,在和尚是好運:頂有華蓋,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華蓋在上,就要給罩住了,只好碰釘子。”華蓋,即像花那樣蓋在頭上的云氣。《古今注》載:“華蓋,黃帝所作也;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常有五色云氣,金枝玉葉,止于帝上,有花葩之象,故因而作華蓋也。”這是指黃帝仿云氣作的車蓋。郭沫若在《孺子牛的質變》里,提到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一引錢季重作的柱帖:“酒酣或化莊生蝶,飯飽甘為孺子牛。”指出,“但這一典故,一落到魯迅的手里,卻完全變了質。在這里,真正是腐朽出神奇了。”郭沫若在《魯迅詩稿序》里贊美這一聯道:“雖寥寥十四字,對方生與垂死之力量,愛憎分明;將團結與斗爭之精神,表現具足。此真可謂前無古人,后啟來者。”
魯迅身上有一股嵇康氣。魯迅說社會上有“三國氣”“水滸氣”,即關公崇拜和俠義思想,而魯迅本人崇尚的是“剛腸嫉惡”的嵇康氣。魯迅斷斷續續地輯錄《嵇康集》長達23年,校勘十余遍,可見其內心有真摯深刻的共鳴。《嵇康集》從批判綱常名教的消極作用進而否定圣人,否定堯舜周孔,它旨在批判和揭穿司馬氏統治集團的政治陰謀和虛偽的禮法,一方面反映了嵇康對現實政治和假名教的不滿態度與立場,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魏晉之際玄學思潮對外在道德規范、現世功名的鄙薄和對人生的執著與對人生價值的追求。這種表面上看來似乎頹廢、悲觀、消極的觀點,深藏著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對人生、生命、命運、生活的強烈的欲求和抗爭。這種對外在權威的懷疑和否定,是對自己生命價值的重新發現與思考,是內在人格的覺醒和追求,反映了一種新的人生態度和觀點。魯迅作為“精神界之戰士”,被曹聚仁稱為“千百年后的嵇康、阮籍的知己”,又被劉半農概括為“魏晉文章,托尼思想”。魯迅在行文與行動上保持著昂然挺立的姿態,并用充滿著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激情去提倡“任個人而排眾數”,“尊個性而張精神”的“立人”精神。其實嵇康是魯迅的鄉邦先賢,其祖先為會稽上虞人。他以悲劇的形態弘揚了崇高的反抗精神,給魯迅這一代的思想家、文學家賦予深刻的精神依托。
魯迅雖然有些偏激,但他是抱著“起沉疴而用猛藥”的焦慮感而言之的。他把魏晉文章,尤其是嵇康氣,經過現代性的點化,形成了與時俱進的“民族魂”。魯迅是重視中華民族的血脈的,但他又重視世界的新潮,使民族血脈與時俱進,變得更加恢宏壯闊。一個民族沒有自己的民族血脈是可悲的,但是一個民族沒有自己與時俱進的深化和發展壯大也是可悲的。中華民族五千年血脈傳承不斷,這是令我們足以自豪的。但是這五千年文明若不能與時俱進,發展壯大,也是可悲的。因而中國在接受了馬克思主義之后建立了中國共產黨,在艱難困苦中發展成為一個大國的執政黨,引導整個民族的復興,也是這種“人的歷史”在嶄新的層次和高度上的輝煌展現。
(作者:楊義,系中國社會科學院首批學部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