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陳漱渝:未死精神待后人 ——紀念魯迅逝世80周年
80年前,當魯迅溘然長逝的時候,上海民眾代表在他的棺木上覆蓋了一面錦旗,上書“民族魂”三個大字。“魂”者,崇高精神之謂也。歷史表明,魯迅作品從精神層面對廣大讀者產生的影響,要遠遠大于從純文學層面對讀者的影響。并不是每一個讀者都有必要模仿借鑒魯迅的寫作技巧,但作為魯迅的忠實讀者,首先要繼承的無疑是他的精神。當年有一副挽聯寫得好:“平生荊棘向前進,未死精神待后人。”前一句講的是魯迅的開拓精神、創新精神、奮斗精神;后一句講的是魯迅的精神火炬有待后人傳承。可以明白無誤地說,紀念魯迅的最好方式就是學習魯迅,為民族復興凝聚精神力量。
魯迅首先是以“精神界之戰士”的雄姿登上歷史舞臺的。1908年,27歲的魯迅在文言論文《文化偏至論》中對19世紀后期西方的物質至上主義進行了尖銳批判:人們只是一心向往客觀的物質世界,而把自己主觀的內在精神全然拋在一邊,不加省察。蕓蕓眾生都被物欲蒙蔽,社會日趨衰退,進步因而停止,于是一切奸詐虛偽的罪惡行為,無不乘機滋生,這樣就使人們精神的光輝愈來愈暗淡。必須指出,魯迅在文中批判的物質并非物質本身,而是拜物教。當今時代,正如未來學家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中形容的那樣,“從來沒有那么多國家里的人民,感到精神上如此空虛與沉淪”。在物質主義幾欲發展成全球最高意識形態的當下,魯迅當年的批判也就毋庸置疑地仍然具有現實針砭意義。
魯迅在這篇論文中認為,只重視“黃金黑鐵”“堅船利炮”的洋務運動救不了中國,引進“制造商估,立憲國會”的維新派也救不了中國。他對中國未來的政治道路選擇雖然不如晚年那樣明晰,但他當時就指出,想要振興中華,首要任務就是培養能夠容納世界新潮流的新人;而要達到“立人”的目的,則首先要張揚他們的個性,振奮他們的精神,改變抱殘守缺、麻木不仁的狀態。
追求理想的執著信念
繼承魯迅精神,首先要學習魯迅對理想和信念的執著追求。“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離騷》中的這一名句,激勵著魯迅在救國救民的道路上不倦地追求。1927年之前魯迅還沒找到“指南針”,1927年之后他有了明確的社會主義傾向——這一點不僅從魯迅本人的作品中得到證明,也可以從他同時代人的回憶錄中得到證明。對于中國的革命道路,魯迅在跟美國記者斯諾的談話中是這樣表述的:“我不了解蘇聯的情況,但我讀過很多關于革命前蘇聯的情況的東西,它同中國的情況有某些類似之點。沒有疑問,我們可以向蘇聯學習。此外,我們也可以向美國學習。但是,對中國說來,只能夠有一種革命——中國的革命。我們也要向我們的歷史學習。”
為了實現這一崇高的理想,讓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成為光輝的現實,魯迅發揚了“韌”的戰斗精神。魯迅的革命經歷有兩個顯著的特點:第一,魯迅是在革命處于低潮、白色恐怖十分嚴酷的歷史時期投身革命的。他鄙視那種想通過革命謀取特權、吃特等飯坐特等車的蛀蟲,而崇敬孫中山、李大釗、瞿秋白這些將自身與革命融為一體的革命者。其次,作為一個徹底的現實主義者,魯迅深刻了解中國的國情。他從來不對革命抱有羅曼蒂克的幻想,所以即使革命暫時遇到挫折也從不消極動搖。比如1935年底,北平的軍警對參加“一二?九”運動的愛國學生殘酷鎮壓,“水龍噴射,棍擊刀砍,一部分則被閉于城外,使受凍餓”。魯迅在《題未定草?(九)》中仍然樂觀地預言:“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
當前我們為實現中國夢而進行的各項改革,其艱巨性與復雜性都絕不亞于歷史上的任何一次革命。因此,我們應該學習魯迅對崇高理想的執著追求,在改革的征途中勇往直前,義無反顧,“即使艱難,也還要做;愈艱難,就愈要做”(《且介亭雜文?中國語文的新生》)。奮斗幾十年,“從個體來看,仿佛是可怕的,但倘若這一點就怕,便無藥可救……因為在民族的歷史上,這不過是一個極短時期,此外實沒有更快的捷徑”(《華蓋集?忽然想到(十)》)。
甘作奉獻的犧牲精神
要提高全民族的素質,還必須發揚魯迅甘作奉獻的犧牲精神。1935年冬,有位叫周劍英的讀者寫信,希望魯迅開列出自己的“人生計劃”。魯迅同年12月14日回信說:“我的意見,都陸續寫出,更無秘策在胸,所以‘人生計劃’,實無從開列。總而言之,我的意思甚淺顯:隨時為大家想想,謀點利益就好。”在魯迅看來,道德可分為四個層面:等而下之的叫“損人而不利己”,如強盜放火;其次是“損人利己”,這是古往今來一切剝削者、掠奪者行為的圭臬。五四時期的啟蒙者曾倡導“人我兩利”的新道德,即所謂“利己而不損人”。然而在道德的天平上,“人”和“我”這兩端又很難找到一個穩定的平衡點,在立身行事時不是向“人”一端傾斜,就是向“我”這一端傾斜。基于這種狀況,魯迅崇奉一種“損己利人”的道德觀,并身體力行。表現為“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1926年12月16日致許廣平信)。在文藝領域,魯迅甘當培育鮮花喬木的泥土,甘當構建崇樓廣廈的一磚一石,甘當提攜青年才俊的梯子和墊腳石。凡此種種,都是“損己利人”的具體表現。
“損己利人”是一種具有超前性的道德觀,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不可能人人都能通達這種境界,公民做人的底線是遵紀守法。但這是一種人人都應該景仰并向往的道德境界,對提升全民族道德水平能起到引領作用。古人云:“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寓含的就是這個道理。高尚的品格是人性最高形式的體現,它能主宰人的生活,最大限度地體現出人的基本價值。在實現中國夢的過程中,我們之所以把物質文明建設和精神文明建設作為一個統一目標,就是因為人的思想道德面貌體現著精神文明的性質和方向,對經濟建設的發展速度和方向把握產生著不可低估的影響。如果用泯滅良知的手段撈錢,用坑害他人的辦法圈錢,把物質利益當成唯一的價值追求,就從根本上違背了現代化的終極目標。所以,弘揚魯迅“俯首甘為孺子牛”的犧牲精神,能夠凈化當前的社會環境,其現實意義不可低估。
別立新宗的創新思維
魯迅的精神世界中還有一個寶貴的傳統,那就是他的創新精神。魯迅生活的時代是一個中華民族浴火重生的時代,很多價值都需要重估,很多事情都需要重新來做。因此,蕩滌舊物,別立新宗,就成為一種時代的使命。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魯迅明確指出有兩種“破壞”:一種是“寇盜式的破壞,結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另一種“軌道破壞者”則有理想之光的照耀。他們高呼猛進,“將礙腳的舊軌道不論整條或碎片”都一掃而空,清除舊的瓦礫場,營建新生事物的大廈。
“非有天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無大藝術的產生”(魯迅:《〈苦悶的象征〉引言》),魯迅的創新精神首先表現為思想觀念的創新。他在為中國新文學奠基的《狂人日記》中,就借狂人之口發出了洪鐘大呂般的聲音:“從來如此,便對么?”魯迅對舊價值觀的質疑是為了求異。他運用創新思維對中國社會和中國人進行了深刻的剖析,得出了很多振聾發聵的結論,其思想的深度和廣泛性為同時代的作家所不能比肩。在小說創作領域,他不但打破了以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為中心的傳統格局,把滿腿是泥的農民和其他弱勢群體作為關注對象和表現中心,而且在藝術形式上也勇于探索。正如茅盾在《讀〈吶喊〉》一文中所言:“在中國新文壇上,魯迅君常常是創造‘新形式’的先鋒;《吶喊》里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且這些新形式又莫不給青年作者以極大的影響,必然有多數人跟上去試驗。”魯迅的雜文,在散文體裁中又融入了詩與政論的因素,既不同于中國的傳統雜文,也不同于西方的隨筆,而是一種全新的創造。魯迅的創新精神,同樣是當今時代熱切呼喚的時代精神。
精神傳統是一種隱性的力量,是構成國家軟實力的重要內涵。所謂隱性,是因為它看不見,摸不著;之所以又能成為一種力量,是因為它所包含的價值取向、人生態度、道德情操能夠轉化為一種現實的動力。這種力量不但為構成硬實力的物質手段所不能取代,而且在某種條件下,其威力還有可能超越物質手段。我們走出了“精神萬能”“恥于言利”的誤區,但絕不能又步入“金錢至上”“物質唯一”的誤區,失去對欲望的節制,對靈魂的關注,對精神的追求。魯迅曾經說過,中華民族歷受外族入侵之害,歷史上滿是血痕,卻竟支撐以至今日,就是有一種埋頭苦干、拼命硬干、為民請命、舍身求法的精神,有一批引領民族精神的“中國的脊梁”。讓我們繼承和發揚魯迅的精神,共同構建一座光耀千秋的中華民族精神殿堂。
(原載2016年10月27日《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