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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1年第9期|湯朔梅:推思特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9期 | 湯朔梅  2021年09月15日08:14

    高中畢業那年,父親為我謀得一個秋白堂鎮代課教師的差事。秋白堂鎮很小,你抽一支煙,可以在鎮上打一個來回還有余。鎮雖小,卻五臟俱全。除了面目全非的觀音寺秋白堂外,有茶館、棉布店、飯店、面館、肉莊、信用社、水果店、南貨店、鐵鋪、中藥店、糧庫、診所、棉花收購站。街面上有修鞋修傘的、箍桶的、賣魚蝦的、爆米花的、配鑰匙修鎖的、搭碗補鍋的,其中以剃頭店最多,不下六七爿,十來個剃頭師傅和學徒,手藝出挑的就兩把半。

    此刻,大多店鋪都已打烊,三伯伯的飲食店這時最鬧猛。剛扛完麻袋的腳班們將褡褳甩在肩上,光著膀子,吆喝著進門,酒徒們正猜著拳喝小酒。居民們往往抬著飯碗,隑在門框上,邊扒飯邊看街市。剃頭店一律開著,等等吧,或許還有一兩個主顧。唯一緊挨著的兩爿剃頭店,其中一個半老頭,約五十開外,削骨臉,小分頭,樣子像電影里給鬼子帶路的漢奸;還有一個后生,不到二十,白皙的臉,高鼻梁,略顯黃的頭發有些蜷曲,下面是一雙略顯凹陷的眼睛。傍晚時分沒生意,他往往在門首嗑著瓜子,或就這樣漫然看著過往的人。幾乎天天這樣。

    那時,住一個宿舍的楊老師弄到一本狄更斯的《霧都孤兒》,里面還有插圖。那是禁書,我們幾個只能偷著傳看。某天,經過后生的剃頭店,有人問那后生叫什么名字,大家都說不上。我說他倒像《霧都孤兒》中的奧利弗·推思特。大家都說像,太像了!于是,我們背后就叫他“推思特”。那時還沒有電動刀,而用推剪理發,讓他姓“推”也合適。

    推思特長得很漂亮。“漂亮”一詞,該用在形容女子,但形容推思特合適。我與他年齡相仿,就常到他那里理發。他寡言,臉無表情。進門只問你理啥發型,然后整個理發期間不會再有一句話。他的手指細長且很柔軟,那該是侍弄弦樂的手指。我們喜歡去他那兒,還在于那里理發椅子簇新,是鑌鐵蒙皮的,躺在上面刮胡子、修臉,舒服極了。女老師和鎮上長得漂亮點的女孩子也要他燙發、做造型,可他不會,至多是剪發、吹風。但這無妨,她們照舊隔三差五請推思特打理。

    吃過晚飯的推思特也常來學校。他來了,不在哪里坐,也不打招呼,臉上永遠是憂郁的表情。至多在哪個門框上隑隑,在操場上站站,或來回大幅擺著臂沿著操場走著。電視節目開始前,食堂外面的場地上早已放滿凳子。女青年都穿得整整齊齊,有的頭上還扎一截紅頭繩,身上散發出荷爾蒙和百雀羚的味道。她們嘰嘰喳喳,像晚飯后打谷場上的家雀。她們知道推思特在,于是圍著他嘰喳,有的說,推思特,你干嗎不學燙頭發呢?有的說,推思特我們給你留了位置,一塊兒看電視吧!推思特多半不吭聲,有時會說,我不看,待會兒與阿希下象棋。

    阿希是紹興人,撐航船的。除了撐船,最大的樂趣就是下象棋。阿希人好棋臭,還常悔棋,人們都不愿跟他玩。除非今天托阿希從秦望鎮上帶東西回來,才陪他玩一會兒,讓他過過癮。阿希更多時候是歪著頭看人家下,還不時插嘴,伸出關節粗大的手幫別人悔棋。有人說,阿希這關你什么事?又不是你在下。可阿希不管。

    推思特的象棋下得不賴,中學里一個蠻自負的數學老師要贏他也很困難。可不知什么原因推思特從不嫌阿希棋臭。每天早晨,阿希撐船駛過推思特門前,就吆喝著約好晚上回來殺幾盤。所以,即便再漂亮的女孩邀他看電視,推思特都回絕。

    推思特的出現,著實使電視開場前熱鬧了一陣子。等推思特去和阿希下象棋后,好多女孩子走了,本來不是為看電視來的男青年,也相互之間推搡著勾肩搭背,說著半葷不素的話跟了出去。我對邊上的人說,推思特的臉很像藥店里的老頭,而他走路的姿勢卻像那個掃街的女人阿芳仙。聽我這么一說,邊上的一些本地婦女就你一句我一句,又將話題轉到了推思特身上。

    推思特的生父確實是中藥店的老頭。那老頭長相像英軍元帥蒙哥馬利,如今雖然六十開外,一頭白發,可英俊依舊。推思特的母親阿芳仙就是掃街的女人。當年抗美援朝,阿芳仙的丈夫阿根海去了朝鮮,家里留下瞎眼的老母親,家里的一切都由阿芳仙操勞。婆婆常年生病吃藥,她經常從鄉下來鎮上抓中藥。那時藥店里就蒙哥馬利和一個學徒。阿芳仙有時錢不夠,或者就沒有錢,蒙哥馬利從不為難她,讓她先將藥拿去,以后有了再還回來。阿芳仙哪來的錢?可婆婆的病又不能不治。

    婆婆的病不能不吃藥,而藥錢一賒再賒,她實在不好意思再向蒙哥馬利開口了。甚至有時去秋白堂鎮經過藥店,都低著頭匆匆走過去。倒不是賴賬,而是拿什么來還?有一次,阿芳仙在街上打好醬油回家,正好被蒙哥馬利看到。蒙哥馬利將她叫進去,阿芳仙囁嚅著不知說什么好。可蒙哥馬利說,他不是問她討債,而是想問問病人的情況。當阿芳仙將婆婆的病情說給他聽后,蒙哥馬利說,看來一定得用盤尼西林了。說著他從藥柜里取出盤尼西林,那是白色的半小瓶粉末藥。阿芳仙問價錢,蒙哥馬利說,錢就別說了,這是緊俏藥品,對癆病有特殊功效,隨即上門給老人做皮試然后打針。一個月后婆婆有了明顯好轉,能下床了。蒙哥馬利說,還要打兩個療程,再打二十支。然后用異煙肼片調理,就無大礙了。每天下班后,他都去阿芳仙家打針,好在路不遠,兩里地,完了就返回。不出半年,婆婆的氣色好了,還能摸著灶頭燒飯了。

    那是個初夏傍晚,打完針后下起了大雨。本待等雨腳收住了,蒙哥馬利再回,可那雨就是不停,而且像從缸里倒下來似的。婆婆說,雨下這么大,叫恩人吃了飯再走。婆婆一直把蒙哥馬利看作恩人。這么些日子,他不怕麻煩差不多半年,家里沒什么吃的,但總得謝謝人家,表示一點心意。好找歹找,找到了些大曲燒酒。

    蒙哥馬利本來只喝些黃酒,這回喝燒酒,不習慣。因為有阿芳仙陪著,他不喝不好意思,硬著頭皮喝。阿芳仙呢,根本不喝酒,但今天必須得陪,那可是救婆婆命的恩人。

    雨小了些。婆婆先睡了。兩人都有些醉,特別是蒙哥馬利,到外面解手時東倒西歪扶住門框。阿芳仙的兒子援朝已兩歲多,喝酒時,蒙哥馬利一直把他抱在腿上。

    援朝沒見過爸爸,人家的小孩都有爸爸,就他家沒有。他以為這個男人就是爸爸,就不時地喊蒙哥馬利爸爸、爸爸的。

    援朝,那是伯伯,你爸爸還沒回來。阿芳仙紅著臉糾正。其實,蒙哥馬利要比援朝的爸爸阿根海大十來歲。

    阿芳仙說:大哥你就別回去了,我跟婆婆睡。

    援朝怕這個爸爸會走掉,所以一直牽著他的手不放。阿芳仙對援朝說,囡囡乖,伯伯是不走了,今晚陪你睡。說著先讓孩子上床,自己端水給蒙哥馬利盥洗。等安頓蒙哥馬利睡覺時,援朝已睡著了。

    阿芳仙進婆婆的房間說,等一會兒跟她睡,小孩子跟恩人睡。隨后就收拾鍋灶,洗碗。

    初夏的夜晚,有些燥熱。阿芳仙拾掇完了,又洗臉、擦身、洗腳,又在灶間內磨嘰了好一陣子。她覺得今晚特別熱,臉在發燒。那是阿根海還在的時候的感覺。

    隔壁的灶間內似乎傳來野貓偷食的聲響,貪婪、矜持而又神秘,但隨即被外面的雷聲蓋住。

    過了許久,阿芳仙才回到婆婆那里,睡一個被窩。但她不敢與婆婆的身體接觸,她知道自己身體的燒還沒有完全消退。

    婆婆只是瞎眼,耳朵不聾,心里明著呢!阿芳仙聽到婆婆的翻身和嘆息聲。

    接下來的日子阿芳仙覺得,婆婆變得不愛跟自己說話,還一個人坐在門口唉聲嘆氣。無奈,阿芳仙把那晚的事告訴了婆婆。說完話,阿芳仙自語:難哇?真難!我也是沒有辦法。那都怪我,不怪阿哥。婆婆想想,的確真難!她原諒了媳婦,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之后的日子里,蒙哥馬利再也沒有上阿芳仙的家,理由是她婆婆的癆病好了。即使再要抓些輔助的藥,也由阿芳仙自個去藥店。不過自那晚后,兩人碰見表情總有些尷尬。終于有一天,趁店里學徒不在,阿芳仙告訴蒙哥馬利說自己懷上了。

    阿芳仙男人不在肚子卻大了,這事很快會穿幫。怎么辦?還好蒙哥馬利懂中醫,藥店里有好幾種打胎中藥,還可以開藥方。天花粉、蟾蜍漿,乃至斑蝥、麝香都用上了,還是不下來。最后,阿芳仙自己反復從田埂上往低洼處跳,還是沒用。那是紙包不住火的事情。人們終于發現阿芳仙偷漢懷上了孩子。

    壞事總比好事傳得快。茶館里,干活的田里,人們熱衷于阿芳仙肚子大的事,關心那究竟是誰下的種。

    生就生下來吧!這孩子命硬,是該來到這個世上走一遭的。阿芳仙狠了狠心。

    阿芳仙懷了別人的孩子,那可是件大事。阿根海是志愿軍,誰將他老婆肚皮搞大,那是破壞軍婚,要吃官司的。大麥灣村的書記、治保干部、婦女干部都輪番上門,要阿芳仙說出那人是誰。可阿芳仙就是不說,而且跟婆婆也說好了,我們不能害了那個好心的阿哥,他是恩人。

    既然阿芳仙不說是誰的種,那些男人的女人開始懷疑起阿芳仙是不是跟自己老公有染,所以再也不許自己的男人上阿芳仙家的門,還給她起了個綽號“全國糧票”。

    第二年的春上,阿芳仙生了個男孩。那男孩就是推思特。

    人們背后都叫阿芳仙“全國糧票”,這話無意間傳到阿芳仙的耳朵里。阿芳仙開始抬不起頭來,田里干活也只管自顧自地賣苦力,盡量不和人搭訕。漸漸地人們對阿芳仙生了私囡的事也就淡了。偶爾看到推思特在泥沙里玩,人們才想起那事。忽然有一天,秋白堂鎮西溝梢的光棍阿缺嘴說,你們看推思特像誰?一起干活的說,像誰?阿缺嘴說,像中藥店里的蒙哥馬利。

    經阿缺嘴一說,大家越看越像:高鼻子,薄嘴唇,深眼窩,腦門上覆著淺黃的頭發。這事一傳開,阿芳仙當年的事又成了熱門話題。大家說阿缺嘴的眼毒;說蒙哥馬利會捉老鼠的貓不叫,居然在阿根海的閑田里偷下了種。事情穿幫了,原來是蒙哥馬利干的好事,卻讓許多男人背黑鍋。男人們心里都在嘀咕:這個蒙哥馬利艷福倒不淺,居然搭上了大白面孔的阿芳仙。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沒少幫阿芳仙干事,家里的,田里的。他們自己沒輪上,就猜疑其他人,或許某某也有一腿呢!可偏讓蒙哥馬利這家伙得手了。特別是光棍阿缺嘴,心里更不平。

    女人們倒好,這懸著的鞋子落地了后,她們心頭的石頭也落地了。阿芳仙的為人,阿芳仙的遭遇,又激起了女人的同情心。不過同情管同情,提防還是要提防。

    如今,既然有推思特的鐵證,大隊里就由治保主任出面,開始對蒙哥馬利審問。蒙哥馬利不是本地人,他的社會關系復雜,解放前在大城市當學徒,還加入過童子軍。他倒好,一問就承認有那回事,但說就這一回。他說不怪阿芳仙,都是自己思想意識腐化。治保主任和阿缺嘴去問阿芳仙,當然因為是女的,婦女干部也去了。阿芳仙就是不承認。阿缺嘴說,那推思特怎么跟蒙哥馬利長得那么像?阿芳仙說,那你跟網船上推螺絲的同樣是缺嘴,那個人是你爹?阿缺嘴被噎住。治保主任說,阿芳仙你老實點,你不招我就用銬子銬起來關到大隊去!阿芳仙說,你不要裝什么正經,你做木匠那會兒,盡干那事,你以為別人不知道?

    阿芳仙從未有過這樣的潑辣,治保主任也蔫了。想想自己平日里,也趁幫阿芳仙的機會,不三不四勾引的諢話也沒少說,如果阿芳仙說出來,自己這個治保主任豈不吃不到羊肉反惹一身騷?

    那時還沒有DNA檢測。盡管事情是明擺的,可阿芳仙不承認也沒辦法。他們將蒙哥馬利關了幾天。只是治保主任和阿缺嘴對蒙哥馬利與阿芳仙交往的事情問得很細,特別是那個雷雨夜發生的一切。蒙哥馬利不好意思說,可阿缺嘴說,如果不詳細說就吊起來。蒙哥馬利膽小,就什么都說了。阿缺嘴將審蒙哥馬利時交代的話,一五一十地傳揚出來,于是整個秋白堂鎮以及附近的農村,都知道了阿芳仙與蒙哥馬利的事。

    上面這些事,就是在那個看電視的晚上,我的同事和鄰座的農婦們說出來的。

    自從聽了同事說的故事后,我更留意推思特了。

    人們都說,造推思特的晚上,蒙哥馬利與阿芳仙都喝了酒,所以癡呆;而有人卻說,那是阿芳仙懷上推思特時,吃了很多的打胎藥,胎沒打下來,卻打成了傻子。其實,推思特在童年時還好好的,等懂事后,孩子們一起玩耍,鬧了不開心,伙伴們就罵他“野種”、“私囡”,有時明明不是他的錯,可玩伴們都推到他頭上。對方的家長也常常罵他。推思特告訴阿芳仙,說伙伴們罵他“野種”、“私囡”,說他沒爸爸。他問母親爸爸在哪里,阿芳仙只能騙他說,爸爸在很遠的地方。進了學堂后,推思特朦朧地有些懂了,在辱罵、歧視中,就慢慢變得沉默了。到三年級時,再也不肯去學校了。

    “大躍進”開始了,一起抗美援朝的,像老皮、老農都回來好些年了,即便隔壁隊的陳阿六,犧牲在那里成了烈士,也有了交代,可就是沒有阿芳仙的男人阿根海的音訊。問當年一起去朝鮮的老農和老皮,他們都說在長津湖那一仗后,就再也見不著他了。因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阿根海就成了沒有結論的人。

    阿芳仙帶著婆婆,拖著兒子援朝、推思特,生活實在困難。盡管像老龍海、老皮,包括大隊長、老農還有其他的人不時幫忙,但總不是事情,閑話又多。有的女人懷疑自己男人,還上門罵街,罵得特別難聽。阿芳仙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好心人出了個主意,看來阿根海肯定死了,推思特看起來是蒙哥馬利的孩子,還不如將阿芳仙和蒙哥馬利撮合成一對算了。

    這些年,每當看到推思特,趁人不注意,蒙哥馬利總拿糖果給他。那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可幼小的推思特總是撲扇著一對深陷的眼睛問蒙哥馬利:你是不是我的爸爸?蒙哥馬利“嗯嗯”著答應了,推思特才肯接。

    有一次拿了糖果回家,阿芳仙問他是哪里來的,推思特高興地說,我有爸爸了,是藥店里那個爸爸給的。

    阿芳仙在推思特前額打了幾個暴栗,邊打邊說,不許瞎說,他不是你爸爸!他是伯伯!打完后,阿芳仙又抱住推思特哭得很傷心。從此,再見到蒙哥馬利給他糖果時,推思特再也不接,嘴里還不住地說,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

    打那以后,推思特變得越來越自閉,本來一個人玩時還自言自語,現在即便母親阿芳仙叫他,他也不應。

    再說蒙哥馬利,自從阿芳仙生下孩子后,也聽到許多街談巷議,說阿芳仙現在是破罐子破摔,跟好多人有一腿。甚至有些人在他的柜臺前一站半天,說得繪聲繪色,特別是阿缺嘴。蒙哥馬利想上去給阿缺嘴一個巴掌,可想想自己不清不白的經歷又不敢——阿缺嘴可是貧下中農。蒙哥馬利怪自己不好,害了阿芳仙。他悔恨。如今能有人作媒娶阿芳仙,也算是給自己一個贖罪的機會。

    在媒婆的撮合下,阿芳仙心里明白,這樣孩子就有個爹了,而且是自己的親爹。于是兩個人就將鋪蓋并到一起。只是從此后阿芳仙更忙了,她必須兩頭跑,還要伺候瞎眼的婆婆,雖然阿根海不知死活,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否則對不起丈夫。所以多半的時間,她住在鄉下,好在鄉下離鎮上不遠,也就二里地。她住藥店里的日子,援朝會一起來,援朝大推思特三四歲,兄弟倆一點不像。

    原本蒙哥馬利想,這樣孩子就名正言順叫自己爸爸了。可推思特已變得很自閉,他還停留在那次母親打他的記憶里。每當蒙哥馬利要他叫爸爸時,推思特總是那兩句;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

    三年級讀完后,他再也不肯去學校了,即便夫妻倆再怎么罵他打他,都沒用。一有空閑,推思特就到隔兩個門面拉塊的剃頭店看剃頭。

    拉塊是蘇北人,因為說話常帶“拉塊,拉塊”的,鎮上人給他起了個“拉塊”的綽號。拉塊沒有老婆孩子,也沒有親戚來往,整天在剃頭店里。除非沒事,晚上如果沒人下象棋,就與蒙哥馬利喝點黃酒。他帶了個啞巴徒弟,開始時,啞巴只給他倒夜壺,端洗腳水,一年后才讓他打下手。那啞巴整日咿咿呀呀的,可人聰明,一年里居然學會了磨剃刀,而且磨得比拉塊還要鋒利,不久還學會了剃光頭。

    推思特愿意到拉塊的剃頭店來,多半是因為啞巴在。啞巴不會說話,但啞巴的手勢、表情推思特都能領會。在啞巴需要的時候,推思特給他倒熱水、遞送毛巾,其余時間就專心地看啞巴剃頭,看他把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打理得油光錚亮。啞巴每次看見蒙哥馬利或者阿芳仙,總是指指推思特,朝他們蹺大拇指。

    既然自閉,既然讀不進書,而又對剃頭感興趣,拉塊對蒙哥馬利說,還是讓推思特學剃頭,那也是門手藝,將來再不濟也餓不死。

    阿芳仙夫妻倆想想也對。他與啞巴合得來,還是學剃頭吧!

    推思特讀書不行,可動手能力不差。拉塊沒像對待啞巴那樣讓他倒洗腳水、倒夜壺,而先教他磨剃刀,然后買一個冬瓜,整天讓他在上面試著剃。半年后的一個傍晚,阿希在店門前的水橋邊停好航船,嚷著要剃頭,還說要快,自己晚上還要將一船生豬運往秦望鎮。可那天啞巴不在,拉塊剛接一個生意騰不出手。拉塊說,阿希你實在急的話就叫推思特剃,不過只會剃光頭。

    阿希說,好好,天也熱了,就剃光頭。小赤佬不過當心點,別把耳朵割掉。

    這是推思特剃的第一個處女頭。他把剃冬瓜的感覺都用在阿希頭上。剃完了還用布條給阿希的光腦袋來回搓著上光。

    阿希扔下一毛錢在桌子上,在鏡子前照了照錚亮的光頭,嘴里一個勁地說:這小赤佬有出息,將來你師父要沒飯吃了。

    拉塊與蒙哥馬利每天打烊后喝兩盅已是多年的習慣。那天,其實蒙哥馬利約好拉塊喝酒,可剃頭店來了個不速之客。等完了,拉塊才上藥店。也許是今天看到推思特會剃頭了,倆人酒喝得暢快;也許是晚了肚子都有些餓,不勝酒力。等推思特和援朝吃完飯,回到剃頭店啞巴的床上睡覺后,拉塊與蒙哥馬利都醉了。

    等阿芳仙在剃頭店安頓好兩個孩子睡覺,回來時,兩個醉鬼都已上床。問題出在蒙哥馬利出于客氣,出于對拉塊教會兒子剃頭的感恩,將大床給拉塊睡,自己睡在推思特的小床上。那時人們都儉省,阿芳仙睡覺時沒再點燈,而直接上了大床。哪曉得大床上不是自己男人,而是拉塊。

    蒙哥馬利一覺醒來,發覺邊上沒人,一點燈,發覺阿芳仙在大床上。拉塊正打著呼嚕。

    第二天責問阿芳仙,阿芳仙說我怎么知道那睡的不是你!但還是習慣性地補一句,難哇?真難啊!阿芳仙潛意識里,覺得自己無以為報,對拉塊也是這樣。可別看蒙哥馬利,他覺得自己的尊嚴受了傷害。而且,這個人就是自己多年的酒友。打那以后,每天看到拉塊,就想起那晚的事,兩人都很尷尬。當然,蒙哥馬利怪自己,又是喝酒誤的事!盡管這樣想,但心里還是過不了這個坎。

    幾個月后,趁天黑盡后,拉塊拎了四瓶紹興特加飯黃酒敲開蒙哥馬利的店門。那天,阿芳仙正好回那個家照看婆婆。蒙哥馬利開始沒應,但經不住拉塊的軟磨硬泡,還是開了門。坐下來說什么?拉塊擰開酒瓶,倒了兩碗。沒菜,就花生米、干枸杞。本來倆人坐下來有說不完的話,聊各自年輕時的經歷,談剃頭客說的趣事、韻事。可今天格外陌生,以至于要找話題。于是說天氣,說阿希的臭棋。最后,拉塊說到推思特身上。推思特是蒙哥馬利的兒子,自己帶得不錯,估計一年可以滿師。拉塊年輕時走江湖慣了,能軋苗頭,看風勢。他知道蒙哥馬利對兒子的事特別在意。

    說著說著,酒過三巡。拉塊說阿芳仙是個好女人。蒙哥馬利嗯嗯。拉塊說阿芳仙懂得感恩,蒙哥馬利不吭聲,他腦海里盡是關于阿芳仙所謂報恩干的那些事,包括對自己。

    隨后,倆人只管喝悶酒,誰也不說話。

    喝悶酒容易醉。喝著喝著,拉塊突然跪下來,嘴里不住地說:大哥,大哥,那晚是我不好。可我哪知道會這樣?怪還是怪你不該讓我睡大床。怪那幾瓶加飯酒,怪我自己!

    拉塊說完左右開弓打自己的耳光。

    蒙哥馬利不吭聲,只管低著眼嚼花生米。

    拉塊打了一會兒耳光,突然停下來,眼睛定定地看住蒙哥馬利。拉塊西裝分頭,削骨臉,外面穿著對襟馬褂。遭一陣子耳光后,頭發散亂,一副哭腔。他見蒙哥馬利不吭聲,突然哀求說:“大哥,大哥!你行行好!你就將阿芳仙讓給我做女人吧!求求你了,我也一把年紀了,可還沒討過老婆,更沒有兒女!”

    說完,頭磕得像搗蒜似的,就是不敢看蒙哥馬利的眼睛。

    蒙哥馬利沒防著拉塊會來這一手。

    屋內很靜,只有蒙哥馬利嚼花生米的聲音。

    過了片刻,蒙哥馬利發聲了:“起來說吧!何必這樣呢?”

    不知什么時候,阿芳仙已回來。看到這一幕,她很尷尬,進去肯定是不妥當的,她只能在門縫間看,隔著板壁聽。

    燈花在跳,蒙哥馬利將煤油燈移到跟前,用剪子剪除了一截捻子。他看到拉塊那張臉,既厭惡又可憐。他怪自己一直倒楣,那些事都是自己惹出來的。事情到了這個分上,還有什么意思。

    蒙哥馬利將一杯酒一口喝完說:“這事只要阿芳仙同意,我就成全你們。”說完,蒙哥馬利將酒盅倒過來扣在桌上。這表示事情就這樣完了,兩人也斷交了。

    幾天后,人們見阿芳仙住在拉塊的閣樓上了。

    不過就此事,街坊間傳出好幾個版本。有的說阿芳仙真是“全國糧票”,她喜新厭舊,嫌蒙哥馬利老了不中用;有的說,拉塊這方面功夫好,阿芳仙吃他;有的說,別看蒙哥馬利,到底是外國人的種,有紳士風度。至于蒙哥馬利是外國人的私生子的事,這次又翻了出來。

    聽同事這么一說,我對這些人沒有絲毫鄙視,反而生出些許憐憫與同情。特別是那個推思特。如果沒有這些身世,沒有人們的歧視、辱罵,如今他該是多么燦爛的青年呢!既然搞清了這樣的關系,我于是更留意起他們的生活。去推思特那里理發的次數也多了。有時頭發還不長就去理,覺得他們的關系和生活很有趣。

    剃頭店的生意,往往在下雨天或者是中午比較好。下雨天,附近的農民干不成活,就上鎮喝茶、剃頭;中午時分,鎮上的人趁休息間隙,也去理發。其余的時候,剃頭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反正沒事,出來剃個頭,聽一會兒書。拉塊的剃頭店里,總會有下棋的,反正一副棋盤一直放著,誰有空就坐下來殺兩盤。有時兩個人下,圍著的倒有好幾個人。而推思特和阿希是常客。推思特的棋藝就是這么來的。

    但他與阿希不同,阿希看棋屁話不斷,還要伸長了手幫別人悔棋,其實人家下的是一手好棋,可他看不出來。所以,只要見阿希在,人們就說,阿希你可別手長噢,否則趕你出去。阿希總是“噢噢”應著,其實他明白,人們只是說說而已,從來沒趕過。人們也習慣了,若不跟阿希抬杠幾下,覺得少了很多樂趣似的。有時下著下著,會冷不丁問一句:阿希怎么沒來?

    而推思特與阿希相反,他看棋從來不說一句話,只是看著。有時當局的碰到難下的棋,就問推思特。推思特才伸出手,將那只棋子放在某個位置。這時,當局的才恍然大悟,蹺起拇指說好。這時,阿希就覺得很失落:怎么不問我呢?

    因為阿希棋臭,還老是悔棋,人們不愿跟他下。他就找推思特,推思特每次都滿足他,還任他悔棋,甚至悔好幾步也由他。所以,阿希和兩個兒子都叫推思特剃頭。也許阿希真的有將某一個女兒嫁給推思特的想法,可推思特一直懵懂。即便許多女孩子一直推思特長推思特短的,可推思特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開竅。

    推思特的剃頭店永遠是生意最好的,只是到了菜花開的時候,門庭冷落。也是阿缺嘴造的謠,說推思特這個季節發花癡,說不定什么時候他一迷糊,剃刀割斷你的喉嚨呢?臉上劃出一道口子呢?那樣的犯迷魂大概要一個多月。這時間,他也不燒飯,總是定定地坐在門檻上。

    那時,阿芳仙總給他煮飯,或者將煮好的飯給他。當然,蒙哥馬利也會來照顧他,可推思特不吃他給的飯,就像從來沒再叫蒙哥馬利爸爸一樣。拉塊記著蒙哥馬利讓老婆給他的恩,對待推思特視如己出。

    阿根海在“文革”前的某一天終于回來了。他幾乎成了個野人,本來話就少,那時就更少了,甚至說話不連貫。對于長津湖一戰后,他怎么失蹤那么多年,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后來怎么去了對面那個海島上,在那里待了多少年,也說不清楚。只是那一年遇臺風,海邊村的漁船在島上避風,才發現了他。他還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于是就帶了回來,與瞎眼的母親和援朝一起生活。阿芳仙知道阿根海回來了,跑回去抱住他哭,哭得死去活來。她想告訴阿根海走后自己的一切,而阿根海一副木然的樣子。眼看覆水難收,阿芳仙回到了拉塊那里。更何況她已與拉塊生了一個女兒。

    阿芳仙與拉塊生的女兒叫芳芳,七八歲了。阿芳仙除了種田,還攬了一份掃街的活。阿芳仙掃街,芳芳也拿了把掃帚,像模像樣地跟在母親身后。拉塊就一個女兒,所以很寶貝,芳芳的衣服總是簇新的。芳芳很可愛,像她母親,也是個美人。

    芳芳有一個愛好,也沒有人教她,除了掃街,空下來就去街上一個啞巴開的畫照的作坊,看啞巴畫人像。看著看著,她就喜歡畫畫了,但她專門畫古裝的美女。空下來的時候,芳芳就喜歡在推思特的店堂內畫畫,人們看了她畫的美女,都嘖嘖稱贊,問她要,有時說出一毛錢買。

    推思特變得連母親也不叫了,可他叫芳芳妹妹。芳芳給推思特畫了一張畫,大家都說太像推思特了:蜷曲的頭發,削骨臉,高高的鼻梁,特別是那雙憂郁的眼睛。推思特用一只木夾子夾了,掛在鏡子旁。來剪頭發、絞臉的女孩問他要,推思特不肯。他喜歡妹妹給自己畫的像,怕被人偷走,就夾進了鏡子的玻璃框內。

    芳芳是阿芳仙最小的孩子。阿芳仙與三個男人生了三個孩子。孩子是母親心頭的肉,她哪一個都放不下。大兒子援朝也該娶親了,可看看這樣的家庭,誰肯嫁給他?

    婆婆臨死的時候,對阿芳仙說,你回來吧!你是我的媳婦!

    “文革”結束后,秋白堂中學那些被“充軍”來的教師,都作為人才被上調了。我也在那里考上大學出去了。后來,偶然聽說,阿芳仙與阿根海復婚了。

    離開了秋白堂鎮,我再也沒有關于那里的消息。我一直在縣城工作,在庸庸碌碌的生活中,似乎把那些往事、那里的人,包括推思特都忘了。

    偶然有幾次騎車回老家,好幾次看到有一個人沿著公路一直走著。起初不在意,這樣走路的人看樣子就是傻瓜。忽然有一天,覺得這人眼熟,走起路來的樣子不緊不慢,手臂的擺動幅度明顯。

    噢,那不是推思特嗎?

    那是初秋,推思特穿著不合時宜的老頭衫,下面是一條很大的牛頭褲。準確地說,不是褲子大,而是他的腳桿細瘦,褲腿間沒有內容。他臉依然白皙,鼻梁還是那么高挺,只是不再豐滿,眼窩更深了,但越發變得空蕩蕩的。枯黃的頭發中有了不少銀絲。

    我忙停下自行車,心里很是激動,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激動。那些曾經在秋白堂鎮上的往事,一剎那間被推思特激活了。

    我叫了聲:“推思特!”

    他先是一愣,隨即停住。

    “還認得嗎?”我指指自己。我想說當年一直去他那里理發的。他的眼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一臉的茫然。隨后,他又按原來的節奏,大幅擺著手臂往前走。

    那個當年給我說推思特身世的同事說,如今的秋白堂鎮破敗得不成樣子了。烏泥涇自從一頭截壩后,真的成了“污泥涇”,都淤塞了。阿希老了,再也撐不動航船了,隨女兒搬到秦望鎮上住了。剃頭店、藥店、鐵鋪什么的都沒了。總之,沒了當年的生趣與活力了。鎮上都是老人,年輕人都去了城里。拉塊和蒙哥馬利不知道去哪兒了,大概都死了。阿芳仙回到了鄉下,與第一個丈夫阿根海住一起。

    走出秋白堂的人們真的幾乎把那里忘了。只有當看到推思特每天來回地走著時,才使人想起那里還有一個叫秋白堂的鎮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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