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21年第8期|楊云萍:李和平老師
我的老師名叫李和平,性格也很平和,是一位英語老師,所以私下里我們有時候也叫他“Peace”。一生被老師善待甚至偏愛,是我人生最大的幸運。李老師是我眾多恩師中特別令我惦念的一位。他對我的影響,多年來我甚至都沒有察覺,而今回首往事,發現人生關鍵處的重要選擇都留下了印記。
李老師是那種高三把關教師,剛送走一屆畢業生,又馬上接手我們班。高二的期末考試我數學考了滿分,暑假突然用起功來,把高一高二的英語課課練找出來,不厭其煩地做,無師自通地刷題,結果高三第一次英語??几杏X不錯。放學途中,碰到了新的班主任兼英語老師李老師,他一路走一路笑瞇瞇地對我說,你英語考了全班第一,不錯。我的家跟學校很近,很快就到了,他指了指“零陵地區包裝廠”的大門說,你家在這啊,我們順路,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我。于是,我也知道了李老師家住鐵路,他是鐵路家屬,也是鐵路子弟。我們家跟鐵路很近,夜晚不時被火車的哐當聲搖醒,不少鄰居是鐵路的。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喜歡穿黑色緊身衣,喇叭褲,戴墨鏡。周末上不遠的鐵路俱樂部,看電影,跳舞,溜旱冰。孩子上鐵路幼兒園、鐵路小學和鐵路中學。在鐵路人的聊天里,我們被稱為“地方”,鐵路人洋氣得很啦。
李老師卻不太像,更不像鐵路世家。他長得特別樸實,身形微胖,皮膚黝黑,眼底有光。夏天喜歡穿四個袋的西裝領短袖襯衣,多半是淡黃色,也有白色;不太喜歡穿長褲,下身一般是比較寬大的及膝西裝短褲,以卡其色為主。那時教室隔壁是新分來的楊老師和朱老師的教工宿舍,因為楊老師是老鄉,封同學和朱老師熟悉,所以我們經常課間結伴去續開水。有一天,楊老師叫我幫他縫被子,可我說不會,楊老師就有些不高興。封同學倒是心靈手巧,應承下來,我只好裝模作樣地飛針走線,嘻嘻哈哈的。突然見到李老師急匆匆從外面進來,說學校馬上要舉行入黨宣誓儀式,校長說短褲不夠正式,要他換長褲,他就來問兩位年輕老師借。那時的楊老師和朱老師,身形特別精干苗條,但他們都還是熱情地從箱底拿出了所有的長褲。李老師挑挑選選,比比畫畫,最后無奈地說,就是腰不太合適,還是穿短褲去算了。我從門口看去,看見李老師急匆匆地走在燦爛的陽光下,也為他感到遺憾。
我高中時候的朋友圈里,都是些人中龍鳳。航八師的小公主劉同學,爸爸和哥哥都是空軍飛行員,膚白貌美,一米六七高個兒,三十五碼小腳;關鍵是人家還多才多藝,學校文藝匯演中一曲《我愛你,塞北的雪》,震撼全場。李同學是專攻聲樂的藝考生,一九八〇年代的藝考生可不是誰都可以去做的,很需要些天賦;李同學在長沙進專業機構培訓后,回去就能在市里用美聲演唱《我愛你,中國》。菲同學溫婉可人,三十多年后,還有男同學稱其具有古典美人范,寫得一手好文章,會拉手風琴,還能與歌手李同學來一段校園歌曲女聲二重唱。封同學短發精練,爸爸是市里一個大廠的廠長,經常穿紅衣白褲,五官精致,氣質像極了米雪,家里還有一個像極了山口百惠的二姐;重點是寫得一手好隸書,也是秀外慧中。呂同學是鐵路子弟,在鐵小和鐵中一路都是班長,朗誦《沁園春·雪》,儼然具有領袖氣質,實在是綜合素質高,組織管理能力強。李老師自然是極喜歡她們的,她們也值得李老師喜歡。而我呢,長相平平,資質中等,愛看小說,具有敏感氣質,整個少年時代,對生命充滿了無常感,對人生充滿了不自信。我不太明白的是,李老師似乎很欣賞我,對我很有信心,我能感受到他對我的好。
高三期間,我們家搬到了零陵地區商業儲運公司,每天上學要走較長的一段鐵軌,沿路有耐火材料廠、林業機械廠、造紙廠的同學結伴同行。一次模考,我考砸了,在三樓的走廊上碰見李老師,他笑笑地對我說,這次沒有發揮好,這不是你的水平啊。我有些羞愧,但還是感覺受到鼓舞,在心里暗暗下決心,下次一定努力?;丶业穆飞?,一位經常結伴上學的同學委屈又不無氣憤地說,李老師叫我不要把你帶壞了。我帶壞了你嗎?我能帶壞你嗎?我臉一紅,心想不能,但無言以對,尷尬極了。這個李老師,不是當面說了,沒有發揮好嘛,怎么又扯上其他的?后來,做了高中老師,我才明白,做高中老師的,總是防火防盜防早戀。李老師看見我們跟年輕的男老師結識,看見我們寒假去耐火材料廠跟大學男生玩,看見還有寫明“妹親啟”的信件(其實是我那個有些迂腐講究的親哥哥),內心一定不無擔憂。我的高中生活,風平浪靜,完全沒有苗頭,不知是心智成熟晚,還是得益于李老師的暗中呵護。畢業時評選零陵地區“三好學生”,全校文科就一個指標,他沒有告訴我就把指標給了我,當時我也沒有覺得什么,甚至也沒有說一聲感謝。今天想來,真不容易,再看看今天家長們為孩子高考加分所做的種種努力,就算那時候風清氣正,也是彌足珍貴了。我的同學中,有干部子弟,有鐵路子弟,有教工子弟,而且個個都那么優秀,李老師選擇我,如果我心智成熟些,真該受寵若驚的。
李老師的課很扎實,所以我的英語基礎也比較扎實。高考英語九十分,達到英語專業招生的分數線,英語閱讀理解能力一流,如果不是啞巴英語,我可能就選了李老師的專業。也許是標桿太高,后來就再也沒有碰到很喜歡的英語老師,感覺大學、碩士、博士都在吃高中的老底,每逢考試,背背單詞就可以比較輕松地過關。作為班主任,李老師的管理是民主型的。學校一位很牛的班主任評價李老師,說他是“混世魔王”,意思是他不怎么管學生,但學生卻比較爭氣。這總體上是褒義,但褒揚中不乏羨慕嫉妒,也有對對手純屬運氣好的不服。李老師不管這些,他是一個平和的人,很少發脾氣,最憤怒的時候總會說一句“莫名其妙”,說得抑揚頓挫,特別是“妙”字婉轉悠揚,回腸蕩氣。他喜歡用鐵路普通話給我們讀報,除了黨報、《半月談》,有時也給我們讀《文萃》等有趣的報刊。有一段時間還給我們連讀了沈醉的《我這三十年》,讀到那些大時代里的家庭悲歡離合時還很動情,像個語文老師。那時并不興諜戰題材的作品,大概純屬個人興趣吧,但我由此拓寬了閱讀視野,初步了解了中國共產黨對國民黨特務等戰犯的改造政策,增強了讀文讀史的興趣。
李老師也是一個細致的人。在生活上,他很照顧學生。預考后,我到學校住校。高考那天,我準備卡點進教室,以免呆坐緊張。可當我走到宿舍和教室中間的花壇時,遠遠看見我媽媽提著一大籃食物來了。我一邊往宿舍回走,一邊叨叨,誰叫你來的,這時候來。我媽媽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鄰居唐醫生叫我來的,他說,別人都去守著高考,你們怎么在家坐著,也不去送吃的?我就來了嘛,晚了啵?送走媽媽,我滿頭大汗急急地往教室趕,看見李老師從教室樓道急急向我走來,他說,媽媽來了是吧?這是人丹、風油精,緊張時用,快去,莫慌。后來,高考成績出來了,我和同學去學校查看,走在鐵路那條小巷子里,遠遠地看見李老師從巷子盡頭那個坡上下來,笑瞇瞇的,我知道一定有好消息。他拿一沓密密麻麻寫滿名字和分數的紙給我看,溫和而欣喜地說,你考上了重點。得知我被湖南師范大學錄取后,李老師鄭重地給我寫下幾個名字:胡同學、鄭同學、黃同學。都是他以前帶的學生。他要我有什么需要,盡管去找他們,他們如果知道我也是他的學生,會幫忙的。果然,這些師兄師姐都對我很好。
我讀大學時,李老師調到了衡陽。畢業后,我也統分到衡陽。當時衡陽有四所學??蛇x,因為沒有經驗,憑感覺選了一所。李老師當時做了他們學校的教務主任,對市里各學校的情況應該是了解的。有一天,陳校長要我去吃飯,原來是李老師和他們學校的一個領導來校交流。席間,陳校長表揚了我,說我教案寫得很規范,工作態度很認真,受到學生歡迎。李老師說,這正是我們此行的目的,我希望您能放她到我們學校。我們學校在火車站旁邊,她家在永州,回家近些。當晚回宿舍,我非常感動,我在想,高考填志愿的時候,除了蘭州大學,他還幫我選了蘇州鐵道師范學院。當時鐵路很好,學生坐火車不要錢,他是不是也希望我將來能進鐵路工作,或者在找工作的時候說不定能幫忙。后來,我直接調回了永州,沒有去李老師的學校。但李老師的這份心,每每想起,倍感溫暖。
調回永州后,我們只匆匆見過兩回。一次在衡陽,弟弟到衡陽火車站旁進貨,還有點時間,我要弟弟等著,獨自去了李老師家,準備看一眼就走。李老師執意要留我吃飯,并執意要送我上車,后來我才知道,細致的他是專門給弟弟送盒飯。另一次在永州,很多同學圍著,單獨交流不多,但看老師面色紅潤,神情瀟灑,覺得老師的退休生活應該很幸福。再后來,我來到了長沙,在大學教書,走上了另一條職業道路,為事業辛苦,為生活奔波,每天有做不完的事,也就疏于跟故舊聯絡。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加上了李老師的微信,李老師馬上回復我:“云萍你好!多年不見,我現在長住株洲。很懷念在永州和衡陽相聚的時光。家人還好嗎?代問全家好!”電話里,他得知我在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工作,回母校做了教授,非常高興,說艾同學也在湖大做教授,你們都很有出息,為你們感到驕傲。接下來的日子里,李老師依舊開啟了老師關心學生的模式,幾次打錯電話到我這里;我的每一條朋友圈,有趣無趣的,都點贊、點評。
去年回永州,有一次說起高中生活,潘同學對我說,你們在外面有出息了,難得回來,老師喜歡你們,寫文章也寫你們,可是養你們有什么用?不如我,在本地,過年過節,給老師送點土雞土鴨、時令蔬菜,有時還陪老師喝點酒,唱唱歌。這段話讓我感慨萬千,是啊,老師對我這么好,有什么用呢?我只有盡可能像他那樣,對學生好一點,再好一點。有時候我在想,師生之情,也像父母之恩,永遠是一代對另一代的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