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4期|陳河:涂鴉(選讀)
陳河,原名陳小衛,生于浙江溫州,年少時當過兵,曾擔任溫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1994年出國,在阿爾巴尼亞經營藥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倫多。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黑白電影里的城市》《夜巡》《西尼羅癥》《我是一只小小鳥》《南方兵營》等,長篇小說《紅白黑》《沙撈越戰事》《布偶》《在暗夜中歡笑》《甲骨時光》《外蘇河之戰》。曾獲首屆咖啡館短篇小說獎、第一屆郁達夫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四屆百花文學獎、第二屆和第四屆中山杯華僑文學大獎、《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提名獎。
涂 鴉
陳河
一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在溫州市區生活過的男性,無論大小,進入公共廁所時,都會看到墻壁上寫著一行莫名其妙的字:石銀池入土匪為什么不處理?久而久之,溫州市區的男人上公廁,都習慣說是去石銀池。時隔若干年,我腦子里還能回憶起那高清的畫面——小便池上方的墻面由于阿莫尼亞氣體的上升產生一層黏稠,墻壁上黑色的炭筆時間一長,像是覆蓋了一層保護性薄膜,這洞穴里似的符號混合著昏暗的燈光和刺鼻的氣味,完全像是一個噩夢。當年雨果因為看到巴黎圣母院的尖頂鐘樓下的一根柱子上銘刻著醒目的字母“AN ARKH”而寫出《巴黎圣母院》,現在我想試試,用公廁墻上的這一行涂鴉,也許能寫出一個流傳后世的溫州故事。
前年的一天,我突發奇想,為何不在電腦上百度搜尋一下,或許能找到有關“石銀池入土匪”的信息。我很快做了,發現有一段文字。
裴達峰在福樂林醫院當醫生時,因為裴家花園在城外郊區,太遠,便住在城內的單人宿舍。這宿舍沒有廁所,某個冬夜里,他拉肚子,只得跑出屋子,到街頭最近的一個公廁去。那個公廁原來是土木結構,前些日子被大風刮垮了一半,最近翻修過,全換成了磚墻。裴達峰蹲在便坑上,頭上是一盞黃澄澄的燈泡,前面有一道活動的木門可以開關。他看到外面小便池上方的墻還是空白的,不像其他公廁那樣寫著那行標語。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從木門的上方看到有一只手出現了,在墻上寫下一個個黑字:石銀池入土匪。他嚇了一跳,好像是看到了奇跡一般。他看著那只手里夾著一塊黑炭,特別讓他注意的是,那只手的手腕上方有一個刺青,圖案是一條蛇和一只鳥。那只手寫得不快,因為墻壁濕滑,寫得比較費力。裴達峰這個時候本來已經放松完畢,要站起來出去。可是他怕驚動那個人寫字,就蹲在那里,等他寫好了,才站起來推開木門。那個人轉過身來,是個中年人,表情像是個木偶,沒有理睬裴達峰,只管往外走。裴達峰跟在他后面純粹是出于好奇,或者是因為發現了一個城市的秘密而產生的興奮,裴達峰忍不住上前問了他一句:“石銀池是誰?”
“石銀池是土匪?!蹦侨嘶卮?。
“那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石銀池?!?/p>
結果在這個冬夜,他們兩個人一起到了西角外一個賣豬臟米粉的小店鋪里喝起酒來。他們沒有說什么事情,喝完了酒就各自走開。從這天開始,由于接觸到了這個城市的象征符號的制作者,裴達峰開始覺得自己和這個城市有了聯系,他成了城市的一部分。
當我讀到了這里,覺得文字怎么這么眼熟?突然明白過來,這段文字是我自己寫的,是我十幾年前出版的長篇小說《布偶》里的一段。我在百度上搜了好久,除了我自己寫的這些,再也沒有別的線索。那些年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已經無人提及,歷史總是這樣讓人容易遺忘和感傷。我這段文字其實是虛構的,我并沒有遇見寫“石銀池入土匪”的那個人,所謂裴達峰只是我小說中一個人物。我離開故鄉在海外生活了近三十年,隨著我在海外居住的時間越久,對家鄉的遺忘就越多,便總是想抓住一些重要的記憶,而“石銀池入土匪”的涂鴉在我心里就越來越凸顯出來。我回家鄉探親訪友時經常說到這件事,大家的回應也只是懷舊性地哈哈一笑,說不出這事的來龍去脈。
前年回國,有一天在一個飯局上我見到早聽過名字但沒見過面的陳渠來老師。喝酒時說起本地往事,自然提到了石銀池的事情。陳渠來老師說知道這個寫標語的人的來歷,和他有過往。那天我們都喝了很多的酒,腦子都斷片兒了。我記得他說這人本來是漁業機械廠的,被下放到農村,后來在他的街辦廠里干過活。我當時心里一動,想多打聽打聽,可惜飯局人多嘴雜,無法細說。陳渠來以前是文聯的干部,很早就辭職去了意大利,年紀比我大十幾歲,現在已八十出頭,但還是一頭黑發,意氣風發。他那天在酒席上說自己在佛羅倫薩的兩個餐館現在交給兒子打理,自己除了到處旅行,就是?;販刂堇霞疑?。于是我起了一個念頭,下次見面時要向他詳細了解一下石銀池的故事。
在后來的一年中,我從陳渠來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他在全世界旅行,我回國幾次都因時間不對,與他擦肩而過。這年夏天,終于與他在一個老友安排的飯局上相遇。這位老友知道我想了解石銀池的舊事,他知道我寫小說,他的談話會被我記錄,所以說話格外謹慎。我沒有迫不及待,也不主動問他,耐心等他開口。吃飯到了尾聲,還沒見他提起,我終于忍耐不住,開口問他。他遲疑片刻,回答說這事酒桌上說不清,明天約個時間到馬鞍池公園吧,一起喝茶聊聊。后來他又改了主意,發微信過來,說讓我到他家里去,他特地請了一個了解這件事情的老朋友。
第二天我去了他家,他家在小南門馬鞍池一個高檔小區里,面積二百多平方米。他說自己去年買了這個房子,每年一半時間在這里住,一半時間在意大利。房子是二手的,買來時已經裝修好,所以不大看得出他的品位。但我注意到他獨自在家里做木刻雕花,那種可以裝在墻上的木板浮雕,他是用雕刻講述民間故事與古代神話。他說現在不做生意了,閑得慌,就用木雕來消磨時光。這事他是無師自通,憑著當年做機械的經驗。來他家的朋友姓裘,一個干瘦的老頭,當年他們一起辦廠,和李秀成打過很多次交道的。這個時候,我記住了寫標語的人叫李秀成,而不是那個石銀池,我總是習慣性地把涂鴉者當成石銀池。
我們的話題是從溫州的老城西郭外開始的。
那時候,陳渠來活動的范圍在“西郭”外一帶,這兩個字也許是“西角”,在溫州話里,“郭”和“角”是同一發音。古代人稱城市為城郭,溫州話里多古語,所以叫“西郭”的可能性比較大。陳渠來的祖上是西郭外人,但他小時候是住在市中心五馬街,從那里步行到西郭要花一個鐘頭。陳渠來的父親是工商業主,在五馬街開大商鋪,新中國成立后經過公私合營幾次改造,都成了國有企業。陳渠來中學畢業后沒工作,但是他并不擔心,當年他曾祖輩也是從鄉下空手到城市里創業的,起步就在西郭外。他沒有一聲怨言,每天都從五馬街到西郭外一帶,在打索巷里混時間。
很多溫州人對西郭外覺得陌生,甚至有種神秘感。城中的人們說那里是個黑暗地帶,底層人多,基本上還像是舊社會。那里的人大多沒有正式的工作,靠著一條甌江打零工做點小生意。甌江在溫州市區有很長的岸線,分為很多個碼頭。在朔門一帶是到上海的客運碼頭,還有港務局碼頭,行街碼頭是游客乘船去江心嶼的,都有了點現代氣息。但西郭外的碼頭主要是永嘉山底西溪流域山地居民和城市的連接通道,因為永嘉山底的貧窮,這里沒有受到社會進步的影響。永嘉西溪那邊的人靠這個碼頭輸送山上出產的木炭,分松炭、硬炭;還賣山里出產的地瓜絲番薯粉;還賣一些用竹梢扎成的掃把。其實永嘉山底角還有很多土產可以拿到城里賣,但是當時管理很緊,基本是山民自己上城里賣,專門做這個生意的人很少。賣掉了這些山貨,山里人要在這里帶上山里生活必需的小咸魚、鹽、針線、鐵器等等生活用品,所以江邊的打索巷就成了一條開滿店鋪的街。這條街上做的生意雖然都是最基本生活用品,倒也是很熱鬧的。這里還保留著一些新中國成立前就有的生意,當然是地下的、秘密的。比如一種叫賣“香干爺兒”的,其實就是風干的嬰兒尸體,有的人家就秘密供著,說是“養小鬼”。還有更加秘密的事情,那就是賣淫的女子,那是非常地下的,外邊來的人根本沒門路找到。打索巷上有一個開水灶,灶邊上擺了一張桌子賣茶,一分錢一碗。陳渠來就從坐在這里喝茶開始,尋找機會。
陳渠來說自己做的第一個產品是防風煤球爐。江面小舟上要燒飯,那些打船人一手把舵,一手擦火柴點火做飯,這讓陳渠來看到了機會。他做的防風煤球爐在江面大風中照樣可以燃燒,不用的時候火可以悶住。產品一做出來馬上賣出去很多個,他就召集了幾個西郭外人在一個大房子的上間角開始生產。后來開始做煤油爐,做塑料熱水瓶殼,什么東西好賣就做什么。但他不是以個人名義,而是以街道公社名義,叫街辦企業,所有銷售都開街道的發票,給政府交稅。這樣的街辦企業和國營單位待遇有天壤之別,但那個時候人們找工作極其難,特別是溫州屬于東海前線,國營企業非常少,只有幾家必需的,比如郵電局、電業局等。所以陳渠來創辦的盡管是街辦企業小作坊,很多領導還是會把子女安排進他的小工場里。當時的地委組織部部長的兒子都進了他的作坊,工作是把回收的破鐵皮敲平做其他東西。領導的子女在他的工場里做事,等于給了他保護傘。他的小日子開始過得還不錯,但是他特別小心,知道自己的事情像是樹上風中的鳥窩,一起大風就會把整個鳥窩刮到地面上去。
有一天,城西公社的金書記找他,要他安排一個人工作。
“你得收下一個人,這是上級交代的政治任務?!?/p>
“金書記,你知道我們廟小,已經再也沒有窟窿可以插人了。再插人進來就要倒攤兒了。”陳渠來說,他想主任說是上級交代的任務,大概不是安排他自己家人,而是幫別的領導,這叫“挈籃兒”。他總得先推擋一下,看風使舵,盡量爭取點什么條件回來。
“我再說一句,這是上級交代的政治任務,你必須收下來?!?/p>
“他什么人啊,上級這么重視,還提到政治高度?”
“你知道那個前幾天站在八字橋頭舉著牌子的人嗎?那上面寫著‘石銀池入土匪’的標語。”金書記說。
“知道的,我每天從五馬街到西郭都經過八字橋頭榕樹下,看到那個舉著牌子的人。你是不是要把石銀池安排進來?”陳渠來說。
“是寫那條標語的人。他不叫石銀池,叫什么名字我也忘記了。你知道嗎,這個家伙最近可把我們西郭派出所的所長老單害苦了。你要是不收,派出所所長馬上會把你的工場給端了?!?/p>
金書記一說派出所所長老單,陳渠來就有點怕了。派出所所長老單,是蘇北人,脾氣很不好。他向金書記提了交換條件,得到同意,于是答應收下這個人,讓金書記通知他來上班。沒想到金書記說這個人還得陳渠來自己去找他,動員他來上班,因為陳渠來這樣的破工場他看不上。金書記把此人的地址告訴了陳渠來,是在郭公山腳下的教場頭23號。
二
郭公山位于西郭外,教場頭23號是一座孤零零的新房子,坐落在山腳下斜坡的高處,面對著黃泥水滔滔而下的甌江。
此時這屋子的主人李秀成坐在屋外的一張木凳子上,看著江水發呆。他就是寫“石銀池入土匪”的人,自己卻有個和太平天國親王一樣的名字,這顯示出他上輩人中有過讀書人。這個人身材瘦小,筋骨卻是結實而有力氣,他的眉毛有點倒掛,相書上稱長這種眉型通常是固執的人。此時李秀成的內心像渾濁的江水一樣翻滾,一陣陣憤怒和冤屈涌上心頭。他想著半年前,他坐在這里,喝著黃酒,兒女在身邊唱兒歌,妻子到水井洗衣服,過著安寧幸福的日子——可是現在這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秀成長在江邊,也許他祖上有過發達的人,但到他父親這輩已經是在木材商行扛杉樹干為生了。他從十四五歲開始就整天在江邊瞎逛,有搬運的活兒就干點,沒活兒干就在小食攤邊上蹲著,聽聽行船的水手講各種奇怪的故事。他這類人有個外號,叫作“江邊雀”。這三個字是溫州土話諧音,意思是靠在江邊撈點好處過日子的人。除了打些零工,“江邊雀”最想看到的是上游發大水沖下來的木頭。那些木頭是無主的,在江中順水而下。“江邊雀”要有好眼力在翻滾的江水中看到漂木,還得要有好水性游到江中拖回。大木料像一條鯊魚似的兇狠,不聽話,很難帶它到岸上,有時會把人帶到激流漩渦中淹死。但危險算不了什么,問題是無主的漂木極少,你得像那種腿很長的鸛鳥,老等著,不??粗?。李秀成冒死撈上來一根木頭,在街上變賣了錢,就能吃上幾天飽飯。當然,他還會做些其他事情,有時游到運送排筏的地方割斷繩子,漂出幾根木頭來,這樣就會比較容易發點橫財。他認識幾個字,愛聽《水滸傳》《三國演義》,知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的運氣該來時總會來的。他口袋里有錢時喜歡在打索巷的豬臟米粉店里吃上一碗,喝半斤老酒。 那時他沒有家,到處找地方睡覺,有時就睡在??吭诮叺拇?,幫船家做點搬運的事情。
一九五四年底的一天,他看到了幾個解放軍軍官上船和船主說話,那時溫州已經和平解放。船主說要開船去解放一江山島,一江山島當時還被國民黨軍隊占領著,還有美國海軍做后盾。聽說要去打仗,船上的水手偷偷溜走了好幾個。船主見人手不夠,問李秀成愿不愿意一起去。李秀成還沒出過海,巴不得到外邊看看,就說愿意,結果就跟著船出了海。這條船是大型的機帆船,有風帆還加上有機器,船主讓李秀成幫他照看柴油機,有時也叫他一起把把舵。這是解放軍第一次海陸空三軍聯合作戰,所謂海軍的軍艦大部分是臨時征用的機帆船。李秀成在上面的這條船還算好些,解放軍的營長坐在這里,是指揮船。開始沖鋒時,敵軍火力太強,船主被國民黨軍的重機槍打中倒下去。李秀成在這個危急時刻,接過輪舵,全速前進,駕駛指揮船向前沖。其他船只跟著指揮船沖鋒,成功登陸解放了一江山島。但還有一種說法是船長被打死之后,解放軍營長認為敵軍火力太強,下令撤退??墒抢钚愠蛇€沒完全掌握開船技術,只知道往前開,一直找不到倒擋,結果錯掛到了最高速,船一直前進著。其他船只看指揮船在炮火中勇敢前進,就鼓足勇氣沖上灘頭登陸。
這后來,軍隊給了李秀成幾十塊錢和一張參戰證書,送他回到西郭外的碼頭。當地民政局安排他進了溫州上陡門的漁業機械廠。既然他會開船上的機器,廠里就讓他開車床,定級是三級工,工資四十八元,比普通新工人工資二十四塊高一倍。他還上工人夜校,有了文化,一下子成了工人階級。真的無法形容那時李秀成的日子有多么幸福。他自己搭建起了這一間看得見甌江的房子,滔滔江水讓他能想念給他帶來好運的一江山海島。他娶了老婆,生了兩個孩子,如今兩個孩子都上小學了。他坐在門外,喝著黃酒,有時喝著白酒,看著甌江上的船只排筏,真是過著神仙般的日子。
可真是天有不測之風云。半年之前,他突然看到了廠里貼出告示,說部分職工要下放到農村,連家屬都一起去。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列,下放的地點是離溫州一百多公里的文成縣黃坦區,那地方交通不便,很貧窮。說實話,李秀成知道國家的確有城市職工下放農村的政策,但他絕對不會相信自己會名列其中。一打聽,都說這名單是廠里的人事科長石銀池定的。這個石銀池不是本地人,是北方過來的南下干部,樣子像是戲曲里的金兀朮,大胡子,黑臉膛,小孩子一見都會哭。李秀成背后說他像土匪,其實這完全是莫須有的,是他喝過酒之后胡亂說的。莫非是石銀池聽到過這話,暗里給他下毒手,讓他一家到最偏僻窮困的山區去受罪?李秀成去石銀池的辦公室找他講道理,可是石銀池說的是北方外路話,他無法和他理論。李秀成就用溫州話罵石銀池的娘,這話石銀池聽懂了,掐著他脖子像抓小雞一樣把他扔出了辦公室。
那個年頭,人們只能服從組織的分配,甚至有人還覺得到艱苦的地方去是光榮的,十來年后的大規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就是這樣。但是李秀成沒有這樣的覺悟,他覺得他被下放農村是對他的侮辱,他絕不接受自己平白無故從一個城市工人被貶為山區的農民。他是受過苦的,知道山里人吃的是地瓜絲,下飯的只有又臭又咸的小魚干。他也害怕自己回到“江邊雀”的年代,害怕在江里拼死打撈一根無主木頭的風險。他想過與其再吃那種苦,還不如死掉算了。他一次又一次到廠里鬧事,都被石銀池打跑,他可打不過這個土匪一樣的石銀池,就像宋將打不過金兀朮。但有一條他可以做到,堅決拒絕前往文成山區報到,賴在溫州。然而當時有一句流行的話:政府對你這種人有辦法!政府的確對李秀成有辦法,從那天開始,他一家的戶口都轉到文成去了。沒有了城里的戶口,兩個孩子都不能上學了。特別厲害的一手是,他一家的糧食關系都轉到了文成那邊。他已經沒有買糧食的糧票,還加上十幾種其他生活必需品的票證,糧票只是其中的一種。
李秀成是在江邊長大的,知道江里面各種魚類的習性。他看過河豚(本地人叫這魚是“烏狼”)肚子脹大像個球,溫州諺語說:“烏狼的肚子逼起硬”,意思就是不得已的情況下要做出一些非正常的行為。他不能坐以待斃,得為自己一家戰斗。按照中國人經典的做法,逢到冤屈的事情要找官家申冤。過去的日子官員會坐轎,百姓有攔轎的機會。但現在這種機會沒有了。官員不再坐轎子,所以也不知道誰是官員。李秀成知道溫州市政府機關在墨池坊那個大院里,當大官的都在里面辦公事。可是外邊有解放軍端著沖鋒槍站崗的,他自己是進不去的。他計劃好了一個行動,領著九歲的女兒到了市委機關門口,在中午吃飯的時間前讓她躲開站崗的士兵視線溜到里面去。幾天來他反復告訴女兒進去之后,在里面看到那些肚皮特別大的,就跑過去抱住他們的腿,說自己肚子餓要吃飯。這樣里面的大官頭一定會追查這個孩子為什么沒飯吃,他就可以見大官頭申冤了。女兒很聰明,按照他的要求溜進了市委機關大院,順著飯菜的香氣在市委大院里面找到了食堂,見到一個肚子鼓鼓的肥胖大官,就抱住他的腿說肚子餓。這大官頭見這個小孩面黃肌瘦,帶她進了食堂,讓她飽食一頓飯,然后就讓她走,并沒問她餓肚子原因。李秀成的女兒聰明伶俐,基本完成了父親交代的任務。但是這一次經歷的后果很嚴重,對她內心的觸動,為日后的命運慘劇埋下了伏筆。李秀成看到女兒吃飽了肚子回來,但沒有見大官為他申冤的事發生,第二天就繼續帶女兒去市委機關。門口站崗的士兵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女孩,再也沒讓她混進市委機關大院。
李秀成知道要自己出面了。八字橋頭是西郭和市內的連接點,那里有棵大榕樹,后來有了個警察亭。新中國成立前這里常有人跪在地上申冤,這些年沒有了,一來不讓跪,跪了也沒有用。李秀成改變了辦法,不跪,站在一張凳子上,舉著一塊白布,上面寫著“石銀池入土匪為什么不處理?”,地上鋪的白布寫著自己的冤情。八字橋這地方閑人多,很快就圍了一圈人。人越來越多,看不見里面的究竟,圍在外面的人就更多了。李秀成站在凳子上,讓更遠的人能看到他。陳渠來每天上班從五馬街到西郭外都要經過這里,好幾天都看到了這個情景。這件事很快傳遍四方,小城的人們需要這些有趣的事情滋養心靈。
李秀成站在自帶的凳子上,一直觀察著八字橋頭三條路上的情況。他看到有公安摩托開過來,來的是西郭派出所的所長老單。老單一下摩托,人群就分開一條路,讓他進來。老單走到了李秀成跟前,把他拉下凳子,一把扯下他的白布,扔在地上踩了兩腳,還打了他。他被塞進摩托車,拉到派出所里訓斥,警告他下次再去八字橋頭鬧事就送他去勞動教養。
就在兩眼冒金星的時候,李秀成腦子里閃出一個想法,他必須找準一個具體的個人來對付,想對付整個社會是沒有用的。他已經找到了第一個要對付的人,就是派出所所長老單。只有把他搞得整天不安寧,自己的事情才可能有解決的希望。
他開始打聽老單的情況。后來從一個被管制的四類分子口里知道老單是蘇北人,不久前死了老婆,家里有個老母,有三個上小學的子女。錢不夠用,自己還會抽煙喝酒,經常向同事借錢。
李秀成下一步的行動證明他是個富有想象力的天才。他聽了那么多的《三國》《水滸》的鼓詞和說書,讓他富有詭計。他想出了一個很復雜的辦法,每天給單所長寄出一封信,深刻檢討自己的錯誤,贊美單所長。他用舊報紙糊了很多信封,從附近中藥店的柜臺上拿了一疊包中藥的紙,一張裁成四張當信紙。最重要的一點信封上不貼郵票。當時中國郵局可以寄欠資信,由收信的人付郵票費,所以每天一封信的郵票費都記到了老單頭上。郵電局是國家的,欠的錢不能不付。雖然一張郵票才四分錢,但一個月下來,所長被扣了一塊多錢工資。這下老單頭大了,他的工資才四十來塊,本來就不夠用,每一分錢都是珍貴的。比方說,每天買菜時要買一分錢的蔥,老單都舍不得買。李秀成每天一封欠資信把他四天的蔥錢都用掉了。他本來想把李秀成抓起來勞動改造,可是一了解,李秀成有解放一江山島的參戰證書,軍隊發的,是保命金牌,不能勞教。他開始聯系漁業機械廠,讓他們改變下放李秀成的決定。但是漁業機械廠說廠里根本沒這個權力,射出的箭無法收回。要改變一個已經下放的人員戶籍,必須要省里多個部門聯合決定。日子一天天過去,李秀成用報紙糊的信封每天準時送到派出所,把老單逼得要發瘋了。他只好和公社的金書記商量,想辦法給李秀成一個吃飯的事情做做,讓他安靜下來。于是,就有了公社金書記找陳渠來商量的事情。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