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故事結束在一個新的開始》
《讓故事結束在一個新的開始》
作者:張悅然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8月
ISBN:978-7-5594-5714-1
定價:55.00元
雅各的角力
雅各的角力,這個看起來有些奇怪的題目,或者可以表達我對寫作的理解。
從事寫作,與我的個人經歷有關。我大學的時候在新加坡讀計算機,而寫作只是藏在心里的一個愛好。新加坡對那時年輕的我來講,或許是一個十分乏味的國家,并且缺乏文化的滋養。這樣一種匱乏的環境,卻喚起了我對文學的感情。正巧我寫作的條件非常方便,因為每天都要對著電腦。只是在打開寫程序的那個program時,我一般是寫不出來的,可切換到這邊的word文檔時,寫得就很順利。在這兩者之間來回轉換的過程中,因為牽涉太多的心力,最后終于沒有辦法并行前進。于是我放棄了計算機,義無反顧地投身到寫作之中,好像是著魔了一樣。那時,我并不知道自己能夠在寫作的道路上走多遠,甚至不知道寫作是什么樣子。
雅各的角力,其實就相當于寫作中自己內部的、內在經驗發生角力的過程,它如同我面對寫作時所作出的抉擇。這個典故來自于《圣經?舊約》,講的是雅各在很多年后返回故鄉,重返他多年之前逃亡的那條道路。他聽說,為了以往的恩怨,他的哥哥以掃召集了四百多人要找他復仇。他回憶起很多事情,也覺得很有負疚感。這天晚上,他一個人過河到對岸去,獨自思考這些問題。他思考的不僅僅是自己大難臨頭該如何自處,還有一些內疚,關于他們兄弟之間的關系等一些舊事。隨后,這個篇章里便出現了非常神奇的一幕,《圣經?舊約》里面是這樣描述的:雅各與一個人角力一整夜。
這一個人是誰?沒有說明。這個人可能是一個外在的人,也可能是內在的,是雅各的想象或者他內心的分身。他與這個人角力了一整夜,大腿甚至受了很重的傷,卻仍然不肯放他走。而那個人,其實是上帝派來的,他后來賜給了雅各新的名字:以色列。這就是以色列名字的由來,我們可以將這個名字理解為:與神角力可以獲勝的人。雅各通過一個晚上的角力、意志的對抗,獲得了一個重新的命名,這多少帶有些重生的意味。
文學創作的過程就是一次雅各的角力。不僅是文學創作,我們所做的一切創造性工作,都與雅各的角力相似。這其中,我們會不可避免地受傷,但作為一種交換,我們最終會獲得重生。曾有一個說法,人們寫作是因為他對人生有某種不適應,他跟這個世界不是有一個非常融洽的關系。如果一個人有一種緊張或者不和諧的感覺,卻又不能通過外在行動去改變,這個過程就可能變成內在的創作,一個必須在自身內完成的探索。寫作和藝術創造都要經歷一個過程——一個超越的過程。超越,其實就是要逾越意識的界限,深入潛意識的海洋。
也許寫作的過程,并非如我所說的這般玄妙,每個人都可以進行寫作。有一個建議,如果有人想寫作,最好的時間是早晨初醒來時,趁著潛意識還在,什么事情都不要做,首先沖到書桌旁去寫作。實際上,很多人都會有這種體會,寫完一個東西再去看,會感覺有些奇怪:這真的是我寫的東西嗎?覺得彼時所寫的和現在的自己無法做一個很順暢的溝通。很多東西都來自潛意識,寫作就特別需要這種潛意識。因為在有意識的環境下,人會有很多外界因素的束縛,這種束縛可能會影響到寫作的自由,甚至影響到寫作中人物的自由。
一個寫作的朋友曾有一個苦惱,他沒有辦法展現人物的惡,無法展現人物壞的念頭。一旦寫到主人公的惡,他就想到讀者會認為這個邪惡的念頭是源自他自身。他一直都有這種障礙,所以只能寫春光明媚、和風細雨。他認為這個“惡”不健康,與他自身的形象不吻合。他意識的里面有很多束縛,使他不能夠進入一個靈活的,用筆寫作的順暢過程。如果他進入了一個潛意識的層面,他可能就不會去考慮這些。因此,潛意識對于寫作或許是很重要的。
作為八十年代出生的我,和我的同代人,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在寫作中,可以堅持一種個人化的表達。個人化的表達是一種自由的聲音,一種不受意識牽絆的個人表述。宏大敘事與個人化表達并不相對,也沒有優劣之分。在文學里面,或許不存在那種“現在這個一定優于之前那個”的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發展觀。由于我們這代人所帶來的改變,宏大敘事很難再維系。即使很多人在提倡并且期待那種完整的畫卷,但這種表述在年輕一代中已經很難出現。集體的概念已經被解散,隨即出現的,是更小的自我。
文學的創造發生于人的內部,更接近雅各的角力。《圣經》中所展現的,不是雅各和以掃,及以掃帶來的四百人進行的戰斗,而是雅各自我的戰爭。這帶來的變化是無可挽回的,卻通向一條更加合理的道路。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文化和一個集體捆綁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而所謂的宏大敘事就是向集體的價值觀、趨向、道德標準看齊——我并不同意這些。比如,對所謂底層群體以及對于鄉村描述的文學,它們都屬于一種集體式的捆綁。這種集體式的捆綁,對于一個研究文學的人來說可能沒有較大的影響,但是對于一個創作的人來說,如果這種捆綁凌駕于自我之上,那就會損害自我的創造力。必須回到個人,讓個人去自由地運籌帷幄,而不是把集體的價值觀強加給他。
記得有一個很受關注的年輕作家曾經寫過一個片段,是一位農民第一次見到攝像機的經歷。他寫出了一個農民第一次看到攝像機對著他的時候那種好奇、懵懂、張口結舌,那是種像對著槍口的感覺,但是卻不能不說,他是把一個預先設定好的價值標準放到里面的。有沒有可能,這個農民看到攝像機時并不是這樣一種感覺?他對這個攝影機沒有任何障礙,也沒有想象中的對這種東西的驚奇?
所以,寫作要回到個人身上,不要被集體的價值取向以及預先的設想捆綁。寫作不是一種簡單的連線,而是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變化的過程。一個作品的主人公可能有很多擺蕩。如果是報仇,他這一路上一定不只想的是要把那個人殺掉,他還可能想到很多和殺那個人有關的,或者完全無關的事情。只有展現出情景的豐富性,展現出角色本身在做重大選擇的時候,也像角力的雅各一樣有對立的兩面時,人物才可能變得豐滿。
現代文學在拿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進行比較的時候,更多地會去強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理念,認為他作品的現代性以及其他層面會比托爾斯泰的意義大。我并非意欲以此比較二人優劣。托爾斯泰的寫作并不容易,他有強大的意識控制,比如他的道德感、他的身份(他在很早的時候就獲得了聲名)、他為拯救某個群體所表露出的強大悲憫心和責任感。雖然他的意識很強大,但是在很多時候,還是會有一些東西超越他的意識,比如說安娜?卡列尼娜之死。這個情節或者可以說是托爾斯泰超意識進入潛意識的一個偉大創作。安娜不是必然去尋死,而是出于一個偶然的時機,但在冥冥中,她仿佛又必然會去死。其實在那個過程中,安娜?卡列尼娜不斷地跟自己說了很多話,很像一個人在跟自己角力。托爾斯泰并不想把安娜?卡列尼娜寫死,這與他之前對自己的要求和他意識的束縛是有所違背的。而在這個時候,這個角色決意臥軌,他已經沒有辦法控制他的人物,他的人物因而獲得了一種強大的能量,沖破了他意識的束縛范圍。所以毫無疑問,《安娜?卡列尼娜》是托爾斯泰最偉大的作品,也因為安娜?卡列尼娜之死,托爾斯泰也獲得了某種程度的超越,完成了一個更高層面的創造。實際上,很多作品都是如此,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之死的時候也非常痛苦。其實創作中最讓人著迷也最讓人痛苦的部分,莫過于這樣的部分,那就是不斷探索。
寫作,其實是引領讀者與你一同走一條路,你并不知道進的是怎樣的入口,也不知道哪個地方才能出得去,因為你也在尋找。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創造本身都會令你完成一種超越。
“80后”一代或者正處于從集體到個人的轉變過程,年輕一代的創作也是在進行如此的探索。個人化表達將會帶來的一個問題,可能是對故事的創造的影響。如果我們追溯到故事的起源,故事的發展,會發現,實際上故事是需要集體的。比如編排一個情節,別人可能會參與評判離奇與否。很多的判斷標準是依賴于一個他者的經驗,這個經驗實際上附帶著集體的烙印。當徹底地擺脫一個集體,故事情節的發展只是需要尊重你自己的路徑,不需要管周圍的人怎么樣的時候,可能這個故事就不再是一種能夠引起廣泛共鳴、使內心獲得巨大觸動的故事。所以說,怎么樣處理“自我的表達”和“故事”的關系,是現在創作的一個問題。
我們確實需要故事,但是在個人化表達和集體問題的解決上,卻沒有近路,也不能跳躍性地走,我們必須考慮國家的現狀,文學必須得先完成集體到個人的轉變。經歷這個過程,我們才有可能甩掉陳腐的故事,甩掉跟我們的集體相關的訴求,比如說陳腐的形象、已經模式化的農民形象、一個下崗工人的故事,或者是一個大學教授的故事。我們需要把這樣的陳腐的事項先通過個人化表達剔除、清洗,然后作家才能夠去找到更好的故事,更自由地撰寫故事。村上春樹編故事的自由度,也許比一個中國的作家大很多。中國有特定的現實主義傳統,而村上春樹卻可以漫溢出現實主義的邊界,在更自由的領域里編故事。
我們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走,那就先從集體中解脫,然后考慮故事的復興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