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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1年第9期|裘山山:我只見過他兩次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9期 | 裘山山  2021年09月06日08:45

    事后想起這件事,袁立強腦子里便閃出那句歌詞: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這歌好像是上世紀90年代流行的。他的確是多看了他一眼,也說不清為什么,當時街上人還不少,晚上不到九點的樣子,雖然不是熙來攘往,畢竟還沒到清冷的程度。他怎么就會一眼注意到他呢?那么多人走來走去沒誰注意他。

    袁立強是和老婆去參加飯局的。結束返回,老婆不肯打車,要坐地鐵,還聲稱不是為了節省,是為了環保。地鐵兩頭都要走,老婆說正好,吃太飽了消消食。他不敢反對,只要一反對就會被老婆教育,說什么退下來了就要回歸市民生活,盡量乘坐公共交通,別再把自己當回事。老婆總能拿他退位的事借題發揮,好像他曾經為官是個把柄,落在她手上了,她完全忘了自己當年是怎么催促他“大干快上”的,鞭子一直高高舉著。他只好跟著她走。進地鐵,出地鐵,再走。

    就這么的,毫無征兆地,他就看見了他,還有她。就在離他們家還有一條街的地方。

    老夫妻倆站在街邊一家超市門口,很普通,甚至灰不溜秋的,沒有任何惹人注目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兩顆花白的腦袋正一起盯著一部手機。男的忽然抬頭四顧,眼神就和即將擦身而過的袁立強對上了。他沖著他有些羞赧又有些無助地說,我的手機,手機掉了。那語氣,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在向家長求助。袁立強下意識地問,怎么掉的?老男人說,坐車,掉車上了,出租車。

    袁立強本可以一聲不吭走過去,他就是個路人,沒人(包括他自己)會說他失職。但也不知怎么了,他停住腳步,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額頭那塊紫癜,太醒目了,心里咯噔一下。

    旁邊的老女人看有人關心他們了,連忙上前講事情經過。

    原來,他們打車回家,在超市門口下車,想買點東西,下車就發現男人的手機掉出租車上了,車一轉眼就開走了。女人連忙打電話過去,可是一直沒人接,響斷了都沒人接。兩人不知所措,正考慮著要不要發條短信到自己的手機上。

    袁立強不由得有些同情他們,現在手機可是比身份證錢包還重要。但這種事他很無能,在單位靠手下,在家靠老婆。他連忙拉住老婆:你來看看,能不能幫他們一下。他們手機掉車上了。

    老婆說,手機號碼多少?我用我手機打打看。

    老婦便報出號碼,老婆打過去,這回不是沒人接,而是“你所撥打的用戶已經關機”。老婆“切”了一聲說:他關機了,你發短信也沒用。

    那怎么辦?袁立強求救似的看著老婆,就好像是他的手機。

    老婆問,你們用什么付的車費?現金嗎?老婦說,不是現金,用我的手機掃了他的微信。老婆說,讓我看看。

    老婦把手機遞上,老婆接過來看,果然在上面看到了支付頁面,十三元五。但收款方只有一個“林”字,林后面是**。林某某。信息太少了。再往下拉,終于看到還有一行小字。老婆連忙從包里掏出老花鏡戴上,細看,原來那行小字寫著,可以給收款方留言。

    噢,這里可以給司機留言。老婆很高興地發出指示:你馬上給他發個信息,就說手機掉他車上了,讓他和你們聯系,你把你這部手機的號碼告訴他。

    老婦如獲至寶,開始寫信息。

    他們就這樣在街頭遭遇了,并且開始交談,商議,乃至共情。川流不息來來往往的路人,除了發生買賣關系外,能產生交集的概率有多大?微乎其微吧。

    袁立強注意到,那個老男人雖然著急,卻一直不動聲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額角那塊核桃大的紫癜也紋絲不動,不同的是,紫癜上面的頭發幾乎全白了,當年基本是黑的,而且當年發際線沒那么高,還可以遮住一些,現在完全裸露出來了。

    袁立強默算著年齡,那時他四十多,現在應該快八十了。自己當年二十五,現在也退休了。一晃三十多年。人生河流中最兇猛的一段流過去了,沖走了很多往事。但與他交集的這一小截,始終留在心里。再看老婦,已經完全沒印象了,當時就晃了一眼,她摟著兩個孩子坐在客廳沙發上,低著頭,偶爾抬眼瞥他們。那時感覺她比男人年輕很多,現在已看不出什么差別了。

    老婦寫短信,是手寫輸入,一筆一畫地,很慢。

    老婆性急地說,我來吧,我來幫你寫。

    老婆接過手機,把輸入法調整到語音,講了幾句后,問清了電話號碼加上,再斟酌措辭修改完善,然后讀給老兩口聽。

    老婆讀道:師傅,我們是剛才乘坐你出租車的兩位乘客,我們有一部手機掉在你的車上了,請你與我們聯系,我們的號碼是,189……麻煩你了,非常感謝。

    老婆問,怎么樣?老婦連連說,可以可以。老男人只是默默點頭。

    袁立強沉吟一下指示說,第一,師傅前面加上林,表示我們知道他是誰,林師傅。第二,再加一句:我們已記下了你的車牌,若一直得不到你的回復,我們將與你公司聯系。

    老婆說,耶,領導還是不一樣呢。老婦也說,對的對的,加得好。其實呢,我什么都沒看到。

    信息發了出去,四個人就站在那里等。

    這場景有些像強行插入的廣告,沒人欣賞它,只希望它趕快過去。但它還就是半天過不去。老婆開始玩兒手機了,袁立強只好左顧右盼。

    他們所站立的這條街,曾經是農田,十多年前單位選此地建經濟適用房時,還一派荒涼。如今卻大變樣了,商場娛樂場一應俱全,大晚上的,依然燈火通明,尤其是一家火鍋店,熱氣裹著紅燈從木格窗涌出。沒想到那么晚還有人吃火鍋。火鍋店旁邊是洗腳房,洗腳房旁邊是個二十四小時連鎖店,連鎖店旁邊是某某大藥房,家家都亮著燈。人們越來越習慣夜生活了。袁立強每天上班都要路過這條街,不過總是坐在車里一晃而過。一晃而過和駐足細看,感受大不一樣。

    這時,有兩個老頭從超市出來,一人手里拎了一大袋肉,還時不時拎起來欣賞,像是牛肉,表情甚是滿足,大概買到了超市最后處理的低價肉。從笑容看,他們已經想像到了明天的紅燒牛肉或者鹵牛肉。那因食欲而誘發出的油亮神色,讓袁立強想到了《水滸傳》里的綠林好漢,魯智深林沖武松,大聲說話,大啖牛肉,大碗喝酒,然后快刀殺人,粗魯而簡單,簡單而快樂。袁志強有幾分羨慕,他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簡單的快樂。今天晚上的聚會,雖然是幾個同學為慶祝他退休而起的,但那種快樂已經變得復雜,大家一口一個祝賀他安全著陸。正常退個休竟然已成奢侈。年輕時他看到過一句話:有人星夜趕考,有人告老還鄉。當時很感慨,兩句話就說出了人生的況味。但現在,更讓他感慨的是,有人告老還鄉,有人客死他鄉。告老還鄉便是福分。

    老婦撿了一張超市海報,鋪在臺階上,讓老頭坐下。顯然,老頭身體不是太好,很順從地坐下了。她又招呼袁立強他們坐,袁立強擺擺手,老婆也擺擺手。若四個人在臺階坐成一排,那就吸引眼球了。

    袁立強找話說,你們就住在這附近嗎?

    老男人點點頭,指指前面,說了一個小區的名字。老婦人補充說,我們原來住在市里的,是老城區,娃娃在這邊買的房。但這邊沒有好的幼兒園和學校,他們離單位也遠,我們就和他們換了,我們住這邊,娃娃他們住我們的房子,我們那邊有個重點小學。

    看來,老婦依舊沉不住氣,和當年一樣。

    老婆應答說,嗯,這個挺重要的,學區房的房價都高很多。

    老婦人說,這邊小區環境不錯,房子也不錯,就是生活沒有市里方便。我們原來那條街,好多鋪子,飯館藥店雜貨鋪啥子都有。老婆說,我覺得還行,有家大超市挺管用的。老婦人說,主要是我習慣在菜市場買菜了,可以還個價。老婆說,超市的菜很便宜呀。老婦說,也是,但沒有菜市場的新鮮。

    無話了。

    袁立強又問,那么晚你們還出來買東西嗎?

    老婦說,不是,我們去看孫娃子了。一早就去了。每天都是這樣,跟上班一樣的。他們生了二胎,忙不贏。

    老婦的笑容有滿足也有一絲無奈。

    袁立強想,看來也是自帶工資(說不定還倒貼),去孩子家干活的老人。

    老婆放下手機,碰碰他,有想走的意思。袁立強覺得還不能走,老夫婦倆無依無靠的,就指望著他們了。再說,他也想看看老婆采取的措施是否有效。他小聲說,再等等,說不定就回信了。

    時不時有路人走過,奇怪地看他們一眼。粗一看,街上年輕人居多,手拉手的居多。確實,這個點兒,年紀大的都睡了。哪會在街上逛。明天一早他們才會出來,這也算錯峰出行。

    袁立強腦海里忽然浮現出那個相似的場景,也是在大街上,也是無聊地盯著來來往往的人。

    三十多年前。那是三十多年前。

    那時袁立強剛工作沒兩年,有一回被派去在一個街口“蹲守”,跟著他師傅。他們在街頭晃了好幾個小時,一無所獲。吃飽了汽車尾氣,也看飽了街景行人。

    師傅去廁所了,他小口小口地喝著可樂,眼睛四下里看,見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挽著手走過,相濡以沫的樣子。他正有點兒感動的時候,就看到他們橫穿馬路了,紅燈還亮著呢,竟視而不見。感人的背影立即褪色了。袁立強很想大聲喝住他們,可想想自己此刻的身份是個找不到工作的打工仔,便忍住了。

    師傅從廁所回來,讓他去。他說他不去。師傅說,腎功能很好嘛,我看你都喝了兩罐可樂了。袁立強嘿嘿一笑,打了個哈欠,又打了一個。可樂也不提神,倦意襲來,早上起得太早了。

    師傅說,咱們來玩兒個游戲吧。袁立強不解:這個時候還敢玩兒游戲?師傅說,是個一舉兩得的游戲,不影響工作。咱倆從現在開始,朝每個走過咱們面前的人點頭微笑,看對方有什么反應。袁立強說,人家會覺得咱們神經病,不會理的。師傅說,試試。反正要盯著人看,不耽誤什么。

    話剛說完,一個民工摸樣的青年晃蕩著從小巷出來,師傅朝他點點頭,他詫異地回頭看他一眼,眼里滿是迷惑,加快了速度離開。袁立強樂了,也開始參與,他朝一個騎著電動車的大伯點頭,那大伯視而不見,過去了。

    好玩兒。袁立強說。這時,一個拎著籃子買菜回來的大媽走過,袁立強朝她點點頭,大媽不但回應了,還笑瞇瞇地說,下班啦。但大媽之后的一個年輕女孩兒,警惕性很高地瞥他一眼,沒有點頭。

    一個中年女人,急匆匆走過,皺著眉看他們一眼,沒有點頭。

    一對男女走過,兩個人都很詫異,沒有點頭,而是互相對看了一眼。意思是,我不認識,你認識嗎?

    半個小時下來,袁立強總結,一共有二十多個人,回應的不到十個。占百分之四十左右。

    師傅說,這說明什么?袁立強說,說明人們警惕性很高。師傅說,不,說明人們缺乏安全感。袁立強想,這不是一回事嗎?但他不想和師傅爭,就開玩笑說,說明你太像黑社會老大了,人家望而生畏。師傅也笑了,那時他剛剃了光頭。

    那天他們一直等到晚上九點,才接到撤回的命令。一算,他們在街上晃了十個小時。此后,他再也沒在街上待過那么長時間了。

    發出去的信息依然沒反饋。

    老婦人時不時地看一眼手機,老婆則時不時地看一眼袁立強。兩個人的意思都很明顯。

    只有老男人很平靜地看著大街,好像很安心的樣子。他好像對袁立強夫婦非常信任,一切都交由他們處理了,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就是了。只在偶爾看向他們時,歉意地笑笑。過了一會兒,他從拎著的紙袋里摸出包煙,抽出一支,剛點上,老婦就從他嘴里拔出來,按滅丟進了垃圾桶。

    他尷尬地笑笑,沒有反抗。

    看來他的煙還沒戒掉。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袁立強也明白,對方回信息的可能性不大了。可是,他還是不想撇下這老兩口,除非是他們主動提出來。

    老婆終于開口說,我看沒希望了。他要是打算還你們就不會關機。如果他不是有意關機,那收到我們發給他的信息就該回?,F在一點響動都沒有,就說明他是鐵了心要占為己有。說不定已經轉手賣了,進入地下流水線了。

    袁立強說,你怎么知道?

    老婆說,這種社會新聞隨時可以看到啊。

    老婦人說,我們可不可以給他打電話?老婆說,不可以,沒有號碼。只能發信息。袁立強說,要不我們再發一條,語氣再強硬些?老婆說,也不可以,那上面寫著,只有對方回復了,你才可以再發,對方不回復,就不能再發了。只能發一條。袁立強說,這個設置不合理。

    老婆悻悻地說,我們剛才發的那條信息,已經把話說到位了。他不回復就是不想還,他篤定我們拿他沒辦法。這種人,切。

    袁立強說,再等等。

    老婆不滿地瞥他一眼,說,等也是白等。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俯身問老男人,師傅,你手機新嗎?老男人回答,是個舊的,娃娃給我的。老婆釋然,又問,手機里沒什么錢吧?老男人說,微信里有三百多塊。沒有支付寶吧?沒有。老婆更加釋然,還好還好,損失不大。言下之意,找不到也罷。

    但老男人忽然說,里頭有個手機銀行,是工行的。

    老婆吃了一驚。袁立強也吃了一驚。他都沒有手機銀行,他搞不來這些。老婦在一旁解釋說,是娃娃非要他下載的,每次用的時候也是娃娃幫他操作。

    老婆蹙眉說,那就麻煩了,他如果不還你手機,你還得去銀行掛失,不然他盜了你的手機銀行就慘了。你帶身份證和銀行卡了嗎?

    老男人說,身份證帶了,銀行卡在娃娃那兒。

    他慢條斯理地,從拎著的口袋里取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有一疊證件,晃眼一看,有身份證退休證社??ㄟ€有公交卡,感覺把身家性命都帶在身上了。袁立強很想說他,你怎么把什么都帶身上,一旦丟失麻煩就大了。但他沒吭聲,畢竟不是自己的爹。

    老婆說,這么晚了,銀行都關門了,只有打電話試試。你讓孩子把銀行卡號碼發給你,我看能不能幫你用電話掛失。

    聽老婆這樣說,袁立強才忽然意識到,這老兩口,遇到這樣的事一直沒求助自己的孩子。要是他老婆,早就給兒子打電話了。他們的兒子是最可以麻煩的人。

    袁立強已經不記得他們的孩子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了,當時好像只有六七歲,被媽媽摟在懷里。

    那天他們一直在街邊蕩來晃去,盯著街對面那個小區的大門。

    挨到黃昏時,見一個中年男人從大門走了出來。不用掏照片對照,袁立強就確定是他。那張臉已經被他每天看熟了,加上額頭的紫癜,跟包公額頭的月亮彎刀似的,如假包換。

    他和師傅交換了一下眼神,師傅微微點頭。等了一下午,總算出來了。袁立強跟了上去。那人出門左拐,低個頭,慢條斯理地,沿著人行道一直走。師傅也遠遠跟著。男人直接向幾百米遠的一個公交站走去,袁立強加快腳步跟上,生怕他突然上公交。

    這時一輛公交車漸漸駛近,袁立強趕緊小跑幾步,假裝要趕車的樣子。哪知跑到車站,卻見他還在繼續走,走到車站前面一個煙攤旁,站下,掏錢,買了包煙。然后迫不及待掏出一根,點上,深深吸了一口,轉身往回走。

    就那么簡單,什么事也沒做。他們預想中的去銀行,去郵局,或者與人見面等等,都沒發生。整個過程就十來分鐘。之前他們分析判斷,他有可能轉移財產,才這么死盯著。

    袁立強很失望,看著他重新進入小區,仍低著頭,不緊不慢地。從身體語言判斷,他什么也沒察覺,就是一個周末待在家里,煙癮發作,發現煙沒了出來買煙的男人。

    晚上匯報時隊長說,不能這么耗著,咱們還有好多活兒呢。師傅說,守株待兔不行,最好直接搜查,把物證找出來才能移交。袁立強說,搜不出來怎么辦?隊長說,我就不信。那封檢舉信說得很明確,他動了廠里的錢,也收了別人的錢。而且送錢的人和后來分到房子的人,也基本能對上。繼續盯著。

    老婦背過身去打電話,聲音很低很謙和,甚至有點兒卑微。袁立強隱約聽到電話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可能是他們的女兒。老婦又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過了一會兒,老婦關了電話向大家傳達:我們娃娃說手機肯定找不回來了,叫我們馬上停機,換個新的。

    老婆很專業(也很不以為然)地說,就算電話停機,他也可以進入你的手機銀行。你還是要把銀行卡掛失才行。

    袁立強說,那怎么辦?你再想想辦法。

    老婆嘆口氣,嘟囔了一句。雖然聲音很小,袁立強也知道她嘟囔的是什么,“找些虱子在身上爬”。這是老婆常說的,就是自找麻煩的意思。

    袁立強賠笑說,你幫他們試試嘛。你這方面不是很厲害嗎。

    老婆查出了銀行服務熱線,開始打電話。但電話打過去,對方一直是電腦應答。原本想就算不能掛失,也可以咨詢一下怎么辦,但沒個活人應答很難辦。

    老婆說,沒人接??磥碇挥心銈兠魈烊ャy行辦了。

    她又碰碰袁立強,似乎說差不多了,該做的都做了,走吧。

    袁立強說,我看,銀行的事明天再說,你現在先幫他們把電話停機了。至少解決一個問題。不是有個移動熱線嗎?10086?

    老婆瞪著他,正想發作,老婦插話說,他那個手機是電信的,不是移動的,要打一萬號。

    老婆嘆口氣,開始撥打一萬號,又是很長的語音,選擇人工后也沒人接聽。真是奇了怪了,也許的確太晚了。她把電話放到袁立強耳邊,是循環的音樂聲。老婆說,聽到了吧。

    要不,你給一萬號發個短信試試?袁立強又提出新建議(新指示)。

    老婆有些忍無可忍地說,你來發!

    袁立強賠笑說,你曉得我這些事很笨的。他完全理解她的不耐煩。在外頭待了一晚上,肯定想馬上回家歇著,關鍵是,想幫忙也幫不了。可是,一個問題都沒解決,就這么走嗎?現場辦公,總得解決個問題才對。

    這時,老婦的電話忽然響了,是微信語音的響鈴。

    大家一起看向她。她看了一眼說,是娃娃。

    老婆連忙說:對了,讓你們女兒幫忙掛失,年輕人做這種事在行。電話和銀行卡,都必須掛失。讓他們幫你辦。

    老婦說,我是個兒子,剛才那個是媳婦。

    老男人也說,我們兩個娃娃都是兒子,老大在美國。

    老婆說,那就讓媳婦幫你們。

    老婦小心翼翼按接聽,把電話放到耳邊,但估計按了免提,聲音放出來了。仿佛為了印證他們的確有兒子似的,電話里傳來小伙子的聲音,很大,很不耐煩,大意是叫他們去買個新手機,別再找那個了。

    老婦跟他解釋說,主要是里面有銀行卡,微信里還有錢。

    兒子更加不耐煩了:銀行卡的錢我今天不是轉出來了嗎?微信那一點錢就不要去管它了。

    老婦說,是這樣的,現在有兩個人,兩個好心人在幫我們,看能不能打電話掛失。

    兒子說,哪個在幫你們?大晚上的,你們不要在街上亂找人幫忙,等一會兒多的麻煩都惹出來了。趕快回家,煩球得很。

    袁立強覺得這兒子也太差勁了,他拉了老婆準備走,不再管這閑事了,哪知老婆上前一步,對著老婦的手機大聲說:喂,你怎么和你媽媽說話呢?你爸爸媽媽這么晚了遇到這么大麻煩,你不過來幫忙還不耐煩,還發火,養你這種兒子有什么用?你才是煩球得很!

    老婦和老男人都目瞪口呆。袁立強也瞠目結舌。估計電話對面的兒子也和他們一樣傻了。頓了一下兒子說,你是哪個?我不跟你說,喊我爸接電話。

    老男人拿過電話,貼在耳朵上,但兒子的聲音依然在街道上飛揚:不要再找了,我明天去給你買個新的。你們兩個現在趕快回家,啥子都不要做了,哪個都不要相信?;丶伊烁嬖V我。

    老男人諾諾應答。

    回家路上,兩人一直無話。進電梯,袁立強認真地看廣告,房產、汽車、美容、植發、種牙,還有拖把……他發現自己雖然天天乘坐電梯,還是第一次發現這個小空間竟擠入了如此多的廣告,就好像他第一次發現他們那條街夜晚會如此熱鬧一樣??磥碚嫦窭掀耪f的,自己已經遠離市民生活了。

    老婆見他一直在回避自己的視線,直接開口說:你今天有點兒反常哦,袁局。

    袁立強只好轉過頭來,訕訕地說,怎么反常了?

    老婆說,為什么那么熱心地幫他們?兩個路人,幫一下不行,還一而再再而三,無私奉獻了一晚上。你對我都沒那么耐心。我瞪你你不理我,我發信息給你你也不看。

    袁立強說,是嗎?我沒看到你信息。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果然有老婆發的一條:別管閑事了,趕快回家。

    袁立強笑說,尊老愛幼嘛。

    老婆說,尊老愛幼?結果呢,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吧。

    袁立強說,你說你一個老師,說話這么不文雅。你不是經常說嗎,該做的事就要做,不要考慮后果。

    老婆說,你在避重就輕,我敢肯定你認識他們。對不對?

    袁立強想,到底是在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什么都瞞不過。

    他嘿嘿笑了一下,以攻為守:你今天才反常。老婆說,我怎么反常了?袁立強笑說,大街上教訓人家的孩子。你對自己兒子都沒這么兇過。老婆說,那臭小子,你說不該罵?我都想揍他。袁立強說,是很混蛋。估計也是爹媽寵的。老婆說,我本來已經忍耐到極限了,又碰上這么個不孝之子。

    兩人進門,開燈,靜默了許久的家終于有了人氣。墻上的時鐘已指向十點。他們竟然在街上站了一個多小時。

    老婆換鞋,放包,洗手,一連串的規定動作,但嘴巴并沒有停:我敢肯定你認識他們。你就承認吧,至少,你認識其中一個。不會是原來的老同事吧?還是遠房親戚?

    袁立強搖頭。他真的不知該怎么回答,說不認識也不對,說認識也不對。說認識一個也不對,說兩個都認識也不對。不是他不想說真話,實在是,太難準確地說出真話了。

    他終于說,其實我只見過他兩次。

    蹲守兩天后,搜查證下來了。袁立強便跟著師傅去他家。

    終于走進那個他們盯了很久的小區。是一家國營大廠的宿舍區。他雖然是廠長,家里倒也普通,三間屋子,住了老少五個,其中一個頭發灰白的大概是他母親。他不在。一家老小被請到客廳。他妻子一臉緊張,驚慌,但一言不發,摟著兩個孩子坐在沙發上。母親則木呆呆地坐在飯桌旁,也沒哭鬧求饒。廠里的辦公室主任也來了,在一旁呆坐著。

    家里的家具很普通,家電也很普通,一看就沒什么貴重的。他們翻箱倒柜好一陣,也沒有太大收獲,只找到一塊沒用過的雷達表,還有幾瓶好酒,幾條好煙(藏著幾條好煙不抽,竟然去街邊煙攤上買普通煙,袁立強心里犯嘀咕),存折一個,但里面只有幾百塊錢。他們預想中的大額存單,影子都沒有。

    隊長說,再搜一遍,仔細點兒。他們的目標是大額存單。當然也不排除大捆現金。于是大家又把沙發掀開,床墊掀開,柜子里的衣服抖了一床,僅有的幾十本書也被一一翻過。最后連墻上的畫框也取下來了,鬧鐘也取下來了,天花板的吊燈也一一看過,還是無果。

    隊長很沮喪。好幾個小時過去了,且不說兩個孩子已經開始哭哭啼啼,他們也又餓又渴??磥碇荒馨阉殉龅奈锲返怯浺幌?,收兵了。

    袁立強趴在茶幾上一一登記物品。偶然抬頭,發現廠長妻子時不時地瞟一眼陽臺,眼里有一絲僥幸。袁立強一個激靈,起身去陽臺。他四下仔細打量。陽臺不大,除了洗衣機,就是掃帚拖把臉盆之類的家什。終于。他發現地面的下水道地漏那里,有一截細線,黑色的漆包線,很不易察覺,像是頭發絲纏繞著。他蹲下去,把地漏蓋子揭開,發現那根線上吊著個卷成一卷的塑料袋。拉上來,打開,里面是存單,十余張。

    袁立強把塑料袋遞給師傅,廠長的妻子開始哆嗦,面如土色。也許那一刻,她死的心都有了。說不定這個杰作,就是她的。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不知是不是她掐了孩子。老人起身把孩子拉過去,她沖進了衛生間。一個女警跟著沖進去,害怕有意外。

    存單的面額,少的五千,多的一萬,累計十五萬五千。在當時,屬于數額巨大。

    袁立強因此受到表彰。

    廠長因此被判刑十五年。

    那個案子,就是他第一次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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