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紅日》:戰爭小說宏大敘事的奠基之作
《紅日》初版本(平裝)
孟良崮戰役發生在我的故鄉山東沂南縣西南山區,所以在諸多紅色經典作品中,我對以這次戰役為背景的長篇小說《紅日》情有獨鐘。
我自小就在老人們的各種講述中知道了孟良崮戰役的情況。最早聽老人們講,我們村后的三角山當年就是一個阻擊陣地,一個連打到最后,僅剩兩個人成功突圍。主攻和阻擊戰的殘酷性,老百姓的支前熱情和對子弟兵的熱愛,國民黨74師抵抗的激烈和最后失敗,張靈甫犧牲的經過等,無論是正史記載還是坊間流傳,我早已非常熟悉。
1988年夏天,我在村部大院看過電影《紅日》。這一年我12歲,并不知道這部影片改編自吳強的同名長篇小說。記憶最深刻的不是人物,而是敵我雙方緊張刺激的戰爭場面和一波三折的戰事經過。直到1998年,我才在大學校圖書館細讀了原著,這次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不是戰爭進程,而是對各種細節、場景,特別是對各類人物性格、言行、心理的刻畫。其中,小說中的劉勝和張靈甫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那時我就明白,《紅日》是一部小說,是藝術品,不是歷史本身,但它在紀實與虛構之間的那種張力、對宏大戰爭場面的把控、對英雄人物的塑造,始終在我心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1957年,吳強的長篇小說《紅日》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分精裝和平裝兩種)。此后,作為紅色經典或“十七年文學”經典中的代表作之一,一直備受不同時代讀者喜愛和文學史家的特別關照。在過去60多年接受與傳播史上,它也因對宏大戰爭場面的展現和對英雄主義精神的充分表達以及若干開創性的藝術實踐,成為革命歷史教育中的重要文本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書寫繞不開的“重鎮”。
《紅日》是基于作者親歷和實際調查、采訪基礎上,經由藝術想象、虛構而最終生成的一部藝術品。它介于虛構與非虛構之間:作為書寫對象的漣水戰役、萊蕪戰役、孟良崮戰役,陳毅、粟裕、張靈甫、李仙洲等雙方高級將領,都乃實有;但從軍長、師長、團長、營長、連長、班長到一般戰士的人物形象,所講述或描述的大量故事及細節,雖不乏原型或實事,但從根本上來說都是藝術虛構與加工的產物。事實上,吳強作為華東野戰軍某部負責文教與宣傳的部隊領導和文藝工作者,當他全程親歷親見三大戰役的整個過程,后又以勝利者身份并以小說方式記錄這段偉大歷史進程時,其寫作及其相關活動也就不再是個人之事,而是關乎一位作家在重大歷史面前如何承擔自己的使命。在此過程中,重述崢嶸歲月,塑造英雄群像,弘揚英雄主義精神,以記錄和謳歌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軍隊所取得的偉大成就和歷史貢獻,就必然成為貫穿《紅日》創作始終的主調和主線,也是小說的價值所在。從實際效果來看,對宏大戰爭場景的描寫,對各類軍人形象的塑造,對英雄主義精神的表達以及對史詩品格的營構,不僅使得這部長篇小說成為“十七年文學”特別是軍事題材文學創作的又一高峰,也因對一段軍事史的文學書寫而為“新中國”這一嶄新國家形象提供了話語支撐。
《紅日》與杜鵬程的《保衛延安》時常被學者相提并論,一則因為兩者都誕生于20世紀50年代且都以大規模軍事行動為背景,描寫宏大戰役、戰事,在題材選擇和主題上有很大相似性。二則因為二者都追求“史詩”品格。但它們也存在明顯的差異,兩相對照,不難發現《紅日》的獨到之處。相比于《保衛延安》對工農兵文學理念和規范的高度契合,《紅日》顯得更有個性:它在戰爭場面外,注意挖掘人物的內心情感,寫了四對軍人的愛情活動,比如對楊軍與野戰醫院護士俞茜細膩情感的描寫;它對張靈甫、張小甫等國民黨將領并未一味貶低、丑化,而是力求藝術形象的真實性,寫活了其在戰爭中思想和心態的變化過程;它并未回避沈振新、劉勝、石東根、楊軍、秦守本等我軍將領、基層單位指揮員或戰士的思想或性格中的缺陷、弱點,讓人物形象更加立體、真實;在描寫部隊遭遇挫折或干部戰士遭遇傷亡時,作品的氣氛低沉,忠于書中人物的情感真實,與彼時作品中無處不在的光明格調有別;在處理“大我”與“小我”的關系上,它屢屢避開正面描寫戰爭,而以大量筆墨描寫戰前戰后從軍長到士兵的思想、言行和心理,形成了豐富多變的小說層次。這些在今天看來,已是文學創作中無須多言的常識,但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敢于突破固有的寫作規范進行藝術創新,體現出作者的膽識和眼光,也是這部作品在今天依然煥發出藝術魅力的原因。
《紅日》常因在藝術上卓有成效的探索與實踐而備受好評。在人物塑造上,它側重關注戰爭及在戰爭環境中的各色人,集中塑造了一批有血有肉、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其中,對國民黨將領張靈甫的形象塑造,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在講述方式上,小說依次以某人物為視點依托,多側面、多角度地展開立體化敘述,從而使得小說結構成為“有意味的形式”。在呈現方式上,作者的筆墨落在對大量場景、細節的描摹,追求以小見大、以少映多、以局部映現全局的實踐,凸顯了作品的獨特性。在藝術格局上,作品全景式再現了戰爭的宏闊場面,敘述有氣勢,對戰爭和歷史精神的宏觀把握、表達有力度,初具史詩品格。
作為現代軍事題材小說,戰爭中的愛情話題,軍人的英雄性和日常性,對戰爭的反思等,在《紅日》中都有所涉及。它們作為軍事文學在日后即將全面、深入展開的幾個實踐向度,已在《紅日》中被作者關注到,并進行了有益的嘗試。從茹志鵑的《百合花》,到徐懷中的《西線軼事》、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環》,再到石鐘山的《激情燃燒的歲月》、都梁的《亮劍》,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國當代軍事題材小說將《紅日》中藝術創新進一步續寫或放大后結出的文學碩果。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日》因在小說題材、格局、氣度、主題、藝術方法等方面的開創性探索,堪稱一部中國當代戰爭小說特別是宏大戰爭敘事的奠基之作。
當然,《紅日》也存在主題先行等局限,但它在今天依然備受關注并不斷被闡發出新意,這再次表明,對一位優秀作家而言,對獨立創造精神的堅守,對藝術性的大膽探索與實踐,在任何時候都是不可或缺、彌足珍貴的品質。
戰爭是文學書寫永恒的母題。然而,與世界范圍內出現的戰爭文學經典相比,我國軍事題材創作尚有不小的空間需要開拓,在理念與方法上亦需深入探索與實踐。從這個角度看,64年前出版的《紅日》已超越時代,為中國當代軍事文學發展做出了示范和重要貢獻。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