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1年第5期|蘇二花:離歌(節(jié)選)
蘇二花,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太原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獲趙樹理文學獎2016-2019中篇小說獎。出版小說集《社火》以及兒童文學《秘密的美好》。
離歌
文/蘇二花
01
后來,日本人輸了,投降了。
可是我母親還沒有找到她弟弟。仇恨如巨石,朝著最深淵處跌落,彌漫起的塵埃把我母親湮沒。李卉,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嗎?我是說假如連仇恨都沒有著落,還能拿什么來支撐?我母親一下沒了主張,不知該拿自己怎么辦。
我的母親,她是那樣一個人,有著荊棘樣堅毅的品格以及極度頑強的意志,這與她表面呈現(xiàn)出來的單薄很不相符。像一柄薄刃,自身沒有太大的重量也看不出有怎樣難以隱藏的鋒芒,卻有著輕快的決絕和凌厲的上翹。這倒不是她天生異于常人,而是經(jīng)過時間和時間里的苦難磨礪才能形成的模樣。她的弧形曲度避免了堅硬,卻有效保持住自己刃口的彈性。相較而言,她骨骼結(jié)實而勻稱,這注定她很難輕易被折損。她神情冷漠而淡然,從而有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孤傲。我不知道孤傲作為一個女人的秉性到底是件好事還是壞事,它意味著不會變通或者沒有回旋余地,我很難說清楚。我唯一知道的是,她越是沉靜就越是堅決,像武士的眼睛,一旦睜開就必定閃動銳利而凄清的光芒。
如同沒有一張圖畫是沒有故事的一樣,一個沒有故事的武士也沒有靈魂。我既然敢于把我母親比作武士,那她的故事我也一定要從頭說起。
那是一九二一年的春天,雁門關的冰雪才剛剛消融,一些有著強大生命力的綠色在山石縫隙和鐵樣灌木尖頂處冒出。這綠色本應是柔軟的,然而,我母親卻在這柔軟的季節(jié)里收到最壞的消息,她爹掉下懸崖。
雁門關名不虛傳,它黑紫色的山崖是鐵鑄的,每一塊崖石都是命運故意留下的茬口,有著割裂一切的鋒利,就算有春天綠色的柔軟也不能中和。站在山崖我母親朝下看去,她爹連同騾和騾車一起,散落在懸崖之下。那是怎樣一幅場景啊,一旦入了眼睛就如楔子楔入墻體,再難起出,即便起出也必然留下深刻黑暗的疤痕。騾車碎裂成片段,那頭曾經(jīng)勤勤懇懇的黑騾終結(jié)了辛勞的一生,死在光天化日之下,從上往下看去還沒有一條狗的體量大。這簡直是對它辛勞一生的最大諷刺,明明它干過的活和使過得力氣超過一整個山脈。而我母親的爹,折疊在凸起的巖石上,以最不可思議的方式。
我的母親,手里拉著她弟弟,嗚啊哭出聲。她的哭聲驚起棲息在懸崖里的一頭蒼鷹,它張開闊大的雙翼射向天空。我母親哭,不是因為她懂得了死亡與隔絕,也不是領悟到上天殘忍的原筆原意,她只是被黑紫山崖的茬口、被上沖的孤鷹以及折疊的爹、被到處都是墳冢的雁門關所逼迫和誘導,而有的本能。
嗚啊——我母親的哭聲上去的時候高亢而蒼涼,是騎在鷹背上直插云霄。落下來時候清脆伶俐,如翻飛的胡燕,是小女孩的驚慌失措。
上天的殘忍在于從不為哭聲所動,無論多么大的哭聲都不。世間是由哭聲構(gòu)成的并且不斷疊加,而人總是以同樣的哭聲宣告自己的不幸,令上天無法體察具體的每一個。何況,黑紫色的雁門關最不缺的就是哭泣。
姐姐,莫哭。這時,我母親的弟弟發(fā)出聲音,他說姐姐,莫哭。我母親的手被弟弟反握住了。弟弟的手不大,與他的聲音一樣有著沒有長大成人的孱弱和纖細。我母親比弟弟高不出多少,側(cè)臉過來看弟弟,恰好與弟弟紫色的眼眸對接。那是與雁門關相同顏色的紫,是山高林密和白骨累累的紫,是廝殺震天和山岳崩頹的紫,在與光線相接對齊的剎那閃出異能般的光亮。我母親很是吃驚,一下就收住哭嚎。弟弟說:姐姐,莫哭。
就是這句話成為我母親一生的起興,定下她此后活在人間的風格、情感、節(jié)奏和走向。姐姐,莫哭。我母親在她彌留之際這樣對我講述,她說她與弟弟的眼睛對接那一天才是弟弟真正的降生,他手上的熱度和力量遠遠超出他的年齡。他的眼睛是紫色。紫色是雁門關的顏色,成就著雁門關橫掃八荒、縱貫千古的名節(jié)和氣概。假如紫色就是弟弟,那還有比這更大的靠山嗎?
李卉,這是我母親的開始,然而她的一生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只能按照我的認知和明暗層次來復述,這其中的虛實對比與色相飽和,不可避免地攜帶我個人的意識。沒關系,你只要感受故事里的流動與變化,體味人物的體溫和氣息,就夠了。我講這個故事不是要向你說明什么,因為這個故事本身就是在說明什么。
就像我母親的爹,在雁門關山腳下的鐵匠營村種地、開油坊,積攢了那么多年才有了一頭棗紅色的騾。為與這頭騾相匹配,爹糶了三大甕莜麥,才打造出一輛騾車。爹的臉色開始壯麗,氣勢也隨之豪闊,他說等著吧,只要一年時間我就能讓你們吃上白面。爹說著照騾屁股狠勁拍了兩巴掌。騾立即尥起蹶子,那是很有本事才配有的脾氣,是從不畏懼艱辛并有絕對能力才能有的表現(xiàn)。那一刻,爹笑了,娘笑了,我母親和他弟弟也笑了。他們的笑有著各自的特質(zhì),隨著他們各自的脈搏與體溫,在夕陽卡在兩山之間,在蓬草相互對撞結(jié)籽之前,在炊煙纏繞樹林之中散發(fā)。
然而也正是因為這棗紅色驕傲的騾子與這體面的騾車,民國九年,爹被征召到雁門關去修陽集公路。這條陽明堡至集寧的公路,把古廣武城的南北城墻打開兩個豁口,在雁門東陘關和西陘關之間的山梁穿行,廣武城的城墻也被逐步拆毀,洋灰順著豁口洶涌而來。
春種秋收一直只拉莜麥和胡麻的騾,拉起石頭和洋灰,棗紅色的騾子有那么一點想不開但還是逆來順受了。這是它與生俱來的本質(zhì),與爹的一樣。
故事有它的脈絡和順序但活著沒有,不到把自己以最不可思議的方式折疊在雁門關的萬丈深淵里,你永遠不知道結(jié)束的方式。
我母親的娘也是這樣,她結(jié)束的方式是一頭栽倒在莜麥地。娘都已經(jīng)栽倒了,莜麥還那么遼遠那么固執(zhí),汗水遠不能完結(jié)它的沒完沒了,更不夠滋潤它的干涸與龜裂。不能,連鮮血也不能。娘即使嘔盡全身的血不過也就是那么一塊,還不如大麗花的花盤大。
爹跌下雁門關的時候娘問過一句:我們該怎么辦?
誰知道該怎么辦?雁門關是紫的長城是青的,宋兵遺下的碗碴是白的漢家將士的墳冢是土黃的,種了一茬又一茬的莜麥地是黑了心的,吐在上面的血是紅的,誰知道該怎么辦?
娘死了,我母親和她的弟弟又該怎么辦?
夜晚來臨,鐵匠營陷入黑暗。風從四面八方的山上下來,找到了藏在褶皺里兩個孤兒的房屋,把這房屋當口袋直往里猛灌。我母親和她的弟弟,蜷在角落里驚恐萬狀。娘雖然不知道該怎么辦,但有娘在的屋子不會四面透風。風吹滅油燈,就像莜麥地吹滅娘。可娘有什么錯?她一生最大的心愿也不過是吃白面。
我母親也是四面透風,徹骨的寒冷擊打著她,身體的每一寸骨骼都在嘎嘎脆響。雁門關群山是奔跑在暗夜里的猛獸,都朝著鐵匠營這間房屋撲來。反正就是這樣,越是弱小就越容易招來巨大。我母親縮了又縮把自己等同一匹耗子,但依然無法躲避這巨大的追逐。
我母親牙齒上下磕碰,眼睛張闔,張開的時候滿眼黑,闔上的時候烈光灼目。于那烈光里,爹來了,娘來了,爹折疊了,娘吐出一朵大麗花。過于強烈的光使人眩暈,我母親干嘔起來,干嘔引發(fā)痙攣。但我母親就是不發(fā)出聲響,年紀雖小但她已經(jīng)諳熟上天的操作手法,就像鍘草刀鍘草從來都是頂頭一刀,對于肉類也是一樣,順著紋理劈解然后才是頂頭刀,這樣切草料或盤中肉的才是熟練手法。
人在往最黑暗處跌,弟弟用身體撞了我母親一下。弟弟小小的身體被黑暗藏匿著,但他的體溫和呼吸卻清晰無比,我母親心下一松,回撞了弟弟一下,弟弟一點不吃虧又撞了回來。姐弟兩來回撞著,撲哧一聲,究竟也不知是誰先笑出第一聲,這本來該是哭的夜晚。
那樣小小的身體,卻像火鐮撞擊火石,在暗夜與絕望里撞出點點火星。火星里,云層撥開處有滿桌飯菜,能想到的和想不到全都陳列其上,飯菜使人快樂,白面做的饃饃尤甚。
火星落下,黑暗持續(xù)。兩人又是一撞。這一撞,撞出絮著棉花的夾襖,滾著彩霞色花邊,那是理想的模樣,行走在遼遠的莜麥地中,學稻草人樣搖擺,嚇退成群的麻雀。
雁門群山還在把夜往最深處趕,這間藏在褶皺里的房屋,卻因為兩個相互撞擊的孤兒升起點點火星。我母親和她的弟弟在火星中找到獨屬于自己的熟練手法,正嘗試順著紋理去劈解那些巨大。
02
姐姐,莫哭,定下我母親一生的基調(diào)。但是李卉啊,一座雁門關,半部華夏史,出生在雁門關下且存活在戰(zhàn)亂場景之中,哭是常情遠比不哭更接近容易,就像戰(zhàn)事不斷、災荒頻仍一樣,劫難才是常情幸運的不是。莫哭才是這個故事的更艱難處,你需要加倍體會。
在雁門關鄉(xiāng)太和嶺口村有一條黑石溝,往前5公里是雁門西陘關,陽明堡至集寧的陽集公路從這里穿過。對,就是我母親的爹被征召修筑的那條公路,不過在一九三七年也就是民國二十六年它已經(jīng)改叫太同路,是大同經(jīng)忻口到太原的必經(jīng)之路。
忻口,是五臺山和云中山余脈在忻縣、定襄和崞縣交匯處的險要山隘,是太原的北門戶,距離陽明堡機場五十余公里,距離太原百十公里。在奪取整個華北地區(qū)的企圖中,日軍把山西作為戰(zhàn)略重點。一九三七年十月十一日,日軍在飛機、重炮、坦克的掩護下向忻口發(fā)起進攻,忻口戰(zhàn)役正式打響。
此時,我母親正在雁門城里過她清貧悲苦的日子,九一八事變、一二八事變、淞滬抗戰(zhàn)、西安事變、盧溝橋事變,對她來說都距離甚遠,太陽只要照常升起,她的日子就還在繼續(xù),只是更加艱難,她把這歸咎于命運。她嫁的老魏,是雁門城里的巡警,大我母親十幾歲并且容貌丑陋。用二十袋白面把自己換給老魏,當初我母親確實來不及看清楚老魏的容貌,或者說根本就是忽略不計。命運的乖戾處在于,老魏的暴躁脾氣沒有因為娶了我母親有所收斂,反倒讓他臉面上的線條愈發(fā)粗硬,這加重了他的嚴肅和苛刻,看上去很難親近。這與他頓頓吃粗糧有極大關系。
老魏把提回來的一壺胡油一袋紅白蘿卜給我母親,如一切略奪回食物的雄性一樣,帶著三分自傲。巡警薪水不高,但他是這個家唯一刨食掙錢的人。
雁門關群山和鐵匠營給了我母親太多哀傷與悲痛,只要走得足夠遠哀傷與悲痛就追不到,因此她一定要走出雁門關進城。但弟弟不這么想,鐵匠營是他的根脈和姓氏所在,是爹娘的骨殖所在,無論哀傷與悲痛有多大他都不能離開。在這件事上,我母親和弟弟都堅守各自的做法,他們都有雁門關群山和鐵匠營賦予他們的、一旦認準了就再拉不回頭的秉性。說到底,這是他們長大成人后有了各自的主張,是他們共同的瑕疵,這不能理解成有些人說的,個性。
我母親賭氣一般,把自己換了二十袋白面換給雁門城里的老魏,把二十袋白面全都留給弟弟。二十袋白面啊,一輩子能見到的白面全都在這里了,夠一輩子吃了吧?老魏是夠丑,但只要白面足夠多就能有那么一個角度讓他看上去眉清目秀,就如現(xiàn)在,他把油和蘿卜 給我母親時就有那么一些,能耐。
日子天荒地老地過著,蘿卜飯照常端上飯桌,夜晚照常睡在大炕上,轟隆一聲巨響卻從西南傳來。老魏的娘受驚一下跌坐下去,我母親也嚇得不輕,她挺著大肚子張大嘴,不明所以。老魏跳起來說,是炮彈,一個炮彈下來房塌人亡。
我母親這才知道,侵略和炮火已然來到家門口。
很多天之后,我母親才于炮火下把信息拼湊完整,那是雁門關伏擊戰(zhàn)的炮聲。經(jīng)黑石溝到忻口的太同路,是日軍進攻忻口的運輸補給線,八路軍120師358旅716團在黑石溝公路兩側(cè),先后兩次伏擊了日軍從廣武向南,和從陽明堡向北的運輸車隊。如你所知,這就是著名的“雁門關伏擊戰(zhàn)大捷”,是繼平型關大捷后,八路軍打的又一個較大的勝仗。
我母親努力拼湊信息,是因為黑石溝和鐵匠營在一條線上,距離不是很遠,弟弟在如此激烈的炮火下是生是死?老魏說,周圍村子不但給八路軍提供食宿,就連日軍從大同運送物資的車隊要經(jīng)過雁門關口的消息,也是村民們報告給的。村民還給八路軍帶路,沿著鮮為人知的羊腸小道進入黑石溝,老魏說。
老魏說的他們,令我母親擔憂加重,炮彈難保不落在親人頭上。弟弟就在雁門群山腳下,在黑石溝旁邊,正是炮彈砸下的地方,咋不教人心似油煎?老魏說,弟弟又不傻,炮彈落下來的時候他會跳開。
我母親有一萬個心要回鐵匠營看弟弟,但從雁門城到鐵匠營少也有五十多里地,炮火連天的,老魏不幫助我母親無法回去,何況她還懷有身孕。
在人類的所有情感里,丑是最不能容忍之一種。我母親從把自己用二十袋白面換到雁門城,就開始不能容忍。這不容忍里有她自己的部分,就不該離開鐵匠營,不該離開弟弟,即便有哀傷和悲痛那也是她最大的后盾,一旦離開就等于失去火星。另一部分來自老魏,當他說弟弟不傻,會在炮彈下跳開時簡直丑得無以復加。
我母親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求老魏去鐵匠營看看,假若能把弟弟接到雁門城來,那是天下第一的好,必竭盡所能報答。老魏寡言,沒說去,但也沒說一定不去。這是希望所在,我母親更加殷勤地表現(xiàn)著,在做茶打飯上,在照顧老魏的娘上,她把這一切等價,為的是交換來弟弟。
我母親在堅持她的殷勤,她掐算著,這與她早一天見到弟弟成正比。老魏沒說不去,那他就一定會去。假使老魏真有一天把弟弟給她接來了,就成全了她骨肉不分離的夙愿。老魏是雁門城的巡警,盡管他很丑,但他肯定有辦法接來弟弟并給他吃飽飯。
所以只能靠自己。這是我母親在很多年后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她說她打錯了主意,從一開始她就該自己去找弟弟。
03
我母親再次見到弟弟,是一年以后的深秋。
后半夜,聽到細微的指甲摳木頭門的聲音,我母親一個激靈坐起來。老魏肯定地說沒有任何異常聲音,翻身繼續(xù)睡覺,但我母親披一件大衣裳下地,把門打開。
果然是弟弟!弟弟挾著冷風擠進門來。那是深秋后肅殺大地上的冷風,裹著卡在棗樹上下弦月的苦寒,以及夜幕下一切生靈都流離失所才有的冷峭。弟弟渾身亂顫,喝下我母親煮的紅糖水,吃過我母親端來的蘿卜飯后,這才叫了一聲姐姐。還好,還好,弟弟還是囫圇個的弟弟,沒有比這個更叫人悲喜交加的了。老魏沒怎么說話,披件衣裳,去院里抱一捆柴進來,填進灶膛。屋里溫度升起來,我母親檢查弟弟的手和腳,又檢查弟弟的腦袋,在那里發(fā)現(xiàn)有一道深長的血口子,血已經(jīng)干涸,但血口子遠未愈合。
弟弟是從日本人手里逃出來的,他被日本人抓壯丁修公路,血口子就是日本人用木棍鑿的。那是帶著三棱的木棍,姐姐,有這么粗,弟弟用手一比,說平時打人的時候用平面,一旦發(fā)現(xiàn)怠工就立起來用棱打。然后我母親發(fā)覺,弟弟呼出的氣熾熱沉重,臉頰也泛著赤紅,他在發(fā)燒。我母親給弟弟擦洗頭上的血痂,又用熱毛巾包裹他的雙腳。一夜奔逃,五十多里地,弟弟的腳上全是血泡。
沒等和我母親說完話,弟弟已經(jīng)深深地昏睡過去,還像小時候那樣,睡得急切又不成規(guī)矩。雞叫過后,天色漸亮。什么時候弟弟已經(jīng)成了大人,寬廣的額頭,刀裁的鬢角,唇上的胡絨,下巴微凸上面的一道溝,無一不是成年男人的標識。他手掌這樣厚了么,指節(jié)如竹節(jié)在晨曦里泛著微微的品色,就連他睡著后的身體,也顯示著雄健男人的壯碩與魁偉。我母親心下寬慰,想起娘是狠狠看了她和弟弟一眼后,才一頭栽倒在莜麥地里。
我母親用手拭拭弟弟的額頭,她決想不到,這是她最后一次觸摸弟弟。額頭的溫度很有些高,不過,有成熟的面貌和體形為底,還不至于叫人太過驚慌。
要反抗,要打小日本,不做亡國奴。
要我們窮苦人自己說了算。
要反抗。日本人,屠殺我同胞。
血債,要他們用血償還。
發(fā)著燒的弟弟,在睡中說的話是我母親從來沒聽過的。從她進了雁門城弟弟留在鐵匠營,兩人見面的時候就不多了,這幾年時間里,在弟弟身上都發(fā)生了什么?有什么已經(jīng)駐進弟弟的身體和靈魂,長大也與此密切相關,身形和鬢角的變化就是這兩件事物互相配合相互補充的外在呈現(xiàn)。
要反抗。弟弟在睡夢中說,他拳頭緊緊攥著,像是在積蓄千鈞力量,想要砸碎什么,高燒使他臉色赤紅,額頭滲出一層細密汗珠,他青草般的氣息隨著朝陽一起蒸發(fā),在屋里鋪出一方金光。我母親堅定她自己的意愿,留下弟弟,留下這唯一的至親。
第二天,我母親找來老杏樹上的明油,放在火鏟上,伸進灶膛里。等明油軟了拿出來,搓成細條,補在弟弟頭上裂開的口子上。弟弟哆嗦著身體,到底是一聲沒吭。
第三天,我母親買退燒藥回來,弟弟不見了。被褥還保持著弟弟身體的形狀,甚至連熾熱也都還在。我母親有些慌,他燒還沒有退,能到哪去?轉(zhuǎn)臉間就看到老魏,看到老魏丑陋的臉上帶著的一絲愧疚。
我母親有些明白,弟弟喝了一大碗紅糖水,吃了好幾碗蘿卜飯,那都是老魏自己吃都嫌肚大才積攢下來的。積攢是老魏來人世一遭最大的主題和使命,正是因為會積攢會從牙齒上往下剝皮,他才能積攢下二十袋白面。二十袋白面大概是老魏一生最大的輝煌,才換來雁門關下鐵匠營小他十多歲的我的母親。是怕弟弟就此吃住在這里?我母親驚愕無比地用眼尋問老魏,老魏躲閃著用他的眼回答了一切。
李卉,你可能無法想象我母親在那一刻的崩塌,她內(nèi)心原本就不怎么牢靠的土堡一定是在那一刻分崩離析的,飛揚起來的塵土把我母親覆蓋,她從未如此灰頭土臉也從未如此灰心喪氣。
你把他趕走,他能去哪里?到處都是日本人的炮彈,你想叫他死?
如果我沒有記錯,這該是我母親對老魏說過的最后一句話了,這句話之后,我母親再沒跟老魏說過一句話。
老魏不擅說話,囁嚅著,最終說出一句話來,弟弟又不傻,炮彈落下來的時候他會跳開。
人不能被同一句話傷害兩次。我母親的眼,由驚愕轉(zhuǎn)向憤怒。那是一把飛在空中的刀,薄如命,柳葉狀,刀尖在90°內(nèi)旋轉(zhuǎn),帶一聲銳響倏忽奔向老魏顏面。老魏下意識一躲閃,那刀又飛旋回來,奔著我母親而來。我母親沒有躲是凜然迎上去的,它是割絕的一種,也是進駐的一種。
你沒有見過我母親,她五官如刀削一般,一并連她的人也是。我總在想,假如我母親會哭呢?用她柔軟的眼淚,用她纖弱的哭腔,事情也許會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行走,命運也會。那樣,我母親會和天下所有示弱過的女人一樣,有保護和愛惜,至少可以有借力,那她所走過的一生就不用太難,太澀。
以我對老魏的理解,他連說兩次“弟弟又不傻,炮彈落下來的時候他會跳開”不帶惡意,他只是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用了不恰當?shù)恼Z氣與臉色,讓我母親看到無情與冷酷。老魏的不幸在于他容貌丑陋,以及他因為不擅表達而呈現(xiàn)出的一種及其扼要與氣急敗壞,這很大部分掩蓋著他的誠摯與綿善。在炮彈下跳開,是他對殘酷戰(zhàn)爭的最大想象,他的確希望所有人都能在炮彈下跳開,是一種接近粗暴的良好祝福。他的表達能力只夠他說出這樣的話,所以才有兩次。這不是他的錯,粗糧把人養(yǎng)活的同時也雕鑿人,正如粗糲在磨挫人的同時也在削損人,他是在用一個自以為堅硬的外殼來遮蔽軟弱的那個部分。這一點我深有把握。
趕走發(fā)燒的弟弟,我母親再不與老魏說話。也不是不與老魏,她是不與任何人說話,連與自己的孩子也不。那是個女孩,后來夭折了。我不能說她的夭折與我母親沒有一點關系,因為這不切合實際。實際上,那女孩一點不像我母親反倒十足是個老魏的翻版,照例丑得不能容忍。
那是轉(zhuǎn)過一年后的正月,日寇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掃蕩雁門城,隨后又挨家挨戶搜查,很多人被無緣無故打死。城里人四處逃命,老魏護著他娘,他娘懷里抱著孩子,我母親跟在后面,在亂槍縫隙間倉皇往城南逃去。逃到滹沱河時,老魏的娘被日本人亂槍擊中,倒在滹沱河水里。正是正月,冰封的河水將開未開,老魏的娘倒下去時還抱著孩子。你絕想不到,我母親的第一反應不是去拉老魏的娘,而是停下逃跑的腳步,回頭迎向日本人追來的方向。
你要干什么?老魏一把拉住我母親。
老魏的娘死了,孩子也死了。老魏一巴掌呼在我母親臉上,為什么不是你抱著孩子?老魏問。
我母親不與老魏說話已經(jīng)很長時間,這一巴掌同樣撬不開她的嘴。這是老魏第一次動手打我母親,盡管他嚴苛,但動手這還是第一次。我母親在這一巴掌之后緩緩抬起頭,按照老魏的邏輯,抱孩子的該是我母親,連被日本人槍打死的也該是我母親吧。我母親抓起手邊的一只碗,照著老魏就飛過去。
雁門關下長起來的兒女,血液里流淌著英武與血氣,可以隱忍也可以蟄伏,但最見不得欺凌與逼迫。老魏后來對我說,那只飛向他的碗在他眉骨上炸開,碗碴割破眉骨,落在地上還撲棱棱轉(zhuǎn)了好幾個圈。老魏用手指指他的眉骨。
他眉骨上的疤痕原來是如此來的。我看去,疤痕已結(jié)得深久,落滿歲月的苔痕,卻撲棱棱余勢不減。
一只飛碗鬧革命,從此,這個家我母親說了算。
不,老魏說,是從此你母親開始自己對自己說了算。回顧往事,老魏已經(jīng)沒有年輕時候那么簡略,臉上的線條也開始柔和。老魏說,我趕弟弟走有我的道理,弟弟一定是八路軍,是個共產(chǎn)黨也未可知,他一夜奔逃五十里從雁門關山腳下到縣城,決不是簡單來姐姐家喝一碗水吃幾碗飯。他應該是帶著什么任務,只不過因為發(fā)燒不得已,這才敲開姐姐的家門。
他能從日本人的重重封鎖下進入縣城,又能悄無聲息地進到姐姐家,這本身就說明問題,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也不是不想收留他,實在是,老魏滾一滾喉結(jié),實在是我上有老娘下有出生不久的孩子,還有用二十袋白面換回來的,媳婦。老魏問,你能理解么?
我不恨你母親。她也不是個一般的女人,她要是個男人她早拿起武器了。老魏說,從她在滹沱河逃命的時候,能突然回頭迎著日本人追來的方向,我就知道。她不是長得像刀,她是血液里有刀。
雁門關下長起來的人啊!燈光下,老魏喟嘆一聲。那時我還小,并不能完全體會他對我講述這些時的心境,我只是看他眉骨上長長的疤痕,疤痕下深凹的眼睛,以及他擺放在桌子上粗大的手掌。給一個小女孩講過去的故事,他的語氣和體溫都正正好,足以安撫我饑腸轆轆的恐懼和失去怙恃的孤苦。
04
弟弟沒有回鐵匠營,并從此失去蹤跡。我母親四處打探弟弟,逢人就問,可越是問得多就越是心下發(fā)慌,弟弟的去向越是撲朔迷離。有人見過弟弟,說弟弟是犧盟會的人,穿黑呢子大衣,戴禮服呢帽,騎快馬,會倒鉤馬鐙藏在馬肚子下用手槍打日本人。也有人反駁,不對,弟弟是個八路,早都叫日本人殺了,是綁在樹上殺的,弟弟骨頭硬得很,至死都眼睛不眨還一個勁大罵小鬼子。還有人說你弟弟不得了,是共產(chǎn)黨干部,帶著隊伍打游擊,在一次戰(zhàn)斗中端掉小鬼子一個炮樓,繳獲步槍五十支,機槍一挺,子彈五百發(fā),縣里給他開表彰大會是我親眼所見,一定錯不了。
你弟弟是逃荒走了,走的是殺虎口,過了大青山,在白云鄂博當?shù)V工,還有人這樣對我母親說。然而逃難到河南的人也帶回消息,說弟弟是一路乞討去了河南,那里的地多得很,只要下種就長莊稼。還有一種消息,說弟弟從磧口過了黃河,到陜北往延安去了。
無論誰帶來消息,我母親都抓著人家的手,虔誠得像個信徒。只要有弟弟消息的地方,能走到的她一定要走到。縣城周圍的村落,以及更遠的村子,她都去。也沒驢騎,也沒車坐,她都是靠步走。她去哪里也不和老魏說,更不會找老魏幫她,比起老魏她更相信自己。雁門城周圍,少也有二三百個村子吧,我不敢說這些村子我母親都走到了,我只能說她把能走到的都走到了。開始,她還能用家里的雞蛋換二斤雜合面,給自己烙幾張大餅在路上吃,后來連雞都沒有了遑論蛋。尋常百姓過日子全靠一點點積累,我母親把時間和精力以及智慧全都用在找弟弟了,她也就沒有積累。
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我母親用了最樸素也是最悲壯的辦法,一路乞討。不用多長時間,整個雁門城都知道一個刀削臉的討飯女人在找她弟弟。
一年后,得到一個不管可靠不可靠的消息,說弟弟已經(jīng)回到鐵匠營。我母親拔腳就趕往鐵匠營。從雁門城到鐵匠營五十多里路,弟弟走這五十里路用了一夜時間,我母親有意加快腳步,她想要體會那一夜弟弟奔逃時的疲憊與急促。
到處都有日本人的崗哨,平頭百姓不讓隨便外出。把四方棱棒子立起來,用棱打人腦袋,這是多么歹毒。我母親避開大道,專走荊棘叢生的小道,想來弟弟也是這樣,葛針劃破他的手和臉,山石割裂他的腳,擰出那么多血水泡。我母親腳下的疼直鉆眼睛,血泡如沙棘果一樣,她的疼是弟弟的疼,弟弟的疼也是她的疼。多年以前,弟弟對她說姐姐,莫哭,他還用身體撞擊出凄苦夜晚里閃閃亮起的火星。
雁門關群山啊嵯峨高峻,那些彼此相望的烽燧啊,凝固的是何等坎坷與迢遞。從早晨走到中午,從中午走到黃昏,我母親用她女人的腳丈量著山和川的距離,直到夕陽落到黑紫色山脊的后面,鷓鴣停止了嘀咕,她還沒有走到。夜晚她就睡在荊棘叢中,密實的荊棘不但保暖還能護佑她的安全。這是經(jīng)驗,是生長環(huán)境給的,是吃過無數(shù)虧才生發(fā)出來的智慧。
第二天,天還只是麻麻亮,我母親就又開始她的行程,到晌午時分她才在山的褶皺里,在山的一重又一重里看到鐵匠營。從高處往下看,鐵匠營一派寒素。這個不知道哪個朝代扎過軍工營的村子,曾為軍隊打造武器箭鏃得名,而今金戈銷蝕,關寨盡毀,炮臺被炸去半邊,勁風吹過后搖搖欲墜,這鐵匠營啊更像是一聲聚集著久久不肯散去的嘆息。
弟弟不在鐵匠營,這是早該想到的。他那樣一個能從日本人手里逃出來的,腦袋上補過膠的人,雁門城里到處都有他傳說的人,鐵匠營怎么夠他施展?
母親在鐵匠營等待弟弟不到七八天,雁門城里起了隆隆炮火,說是八路軍與小鬼子在城里交火。別人都是從城里逃出往村里和山里跑,唯有我母親是離開鐵匠營往城里趕,弟弟說過要反抗,要打小日本,不做亡國奴,那這炮火就是最好的宣言,就是弟弟發(fā)出的怒吼。
怒吼在哪里,人就一定在哪里。我母親遵循這一簡單邏輯,追著炮火跑。李卉,我還是要強調(diào),我給你講的不是意義,不是。我給你講的是腳底的血泡,是用老杏樹的明油膠一樣補腦袋上的口子,是一個女人用腳丈量山與川的距離,是一只碗在眉骨上的炸裂,是滹沱河畔亂飛的子彈以及那個,不幸夭折的孩子。
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投降,那些卡在各種哨卡上的,挎著槍的小鬼子一夜間全不見了,我母親對小日本的仇恨反倒因為沒有著落而一時無措。好在,一想到小日本投降弟弟肯定會回來,我母親就歡欣鼓舞。
然而,一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弟弟還是沒有回來。難道,真如他們說的那樣,是已經(jīng)被日本人打死了?既然戰(zhàn)死的將士名單里沒有弟弟的名字,那弟弟就一定活著。難道,果真已經(jīng)過了黃河,去了延安?或者是走西口去了白云鄂博?抑或,是去河南種地了?
我母親再次化身蛾子,朝著每一個消息的光亮撲去。
以雁門城為原點,我母親向外追尋的距離逐漸變大。在這逐漸的過程里,她左手里固定下一個柳條編的討飯籃子,右手里多了一條討飯棍子,行一路,打問一路,討飯一路。
侵犯過雁門城的日軍印南司令余部,曾經(jīng)包圍過五臺縣小柏溝村,一個消息說,此前五臺縣小柏溝村住過游擊隊傷員。你弟弟受了傷,好像是腿上中了一槍,那人說。
行一程問一程,醒在寒露結(jié)霜的荒草里,睡在鷓鴣哭泣惡鬼夢囈的暗夜中,我母親出峨口,朝著五臺縣的方向一步步行進。小柏溝村是陌生和從未有過交集的地方,但因為有著渺茫的可能而變得閃閃發(fā)光,那是光源和光亮的所在,是我母親義無反顧的指向。
從柳條抽出鵝黃嫩葉開始,到大樹抖下最后一片落葉,我母親終于站在小柏溝村了。假如我母親是一支鉛筆,那她所行走過的路程就是在畫下碳黑痕跡,線條未必流暢,反倒是因躊躇和迷途顯得雜亂無章,有時也會因頓點太多不成方向。然而磨損卻顯而易見,有著千瘡百孔的不忍直視和無法言說。
小鬼子在小柏溝村,把來不及逃跑的村民圈在一個窄道里,四面架起機關槍,端著上了刺刀的槍逼問八路軍和區(qū)干部的去向。他們對男人拳打腳踢,亂刀刺身,對女人是禽獸般的強迫。隨后,他們把村民刺死并推進莜麥秸堆成的火堆里……
大火從上午一直燒到下午,機槍聲和步槍聲也是從早晨直響到昏黃,小柏溝的街道上、河灘里、山溝中,到處是殘腿斷臂,還有腦漿和燒焦的尸體。給我母親帶路的人心有余悸,我母親也顫抖不已。死亡,戰(zhàn)爭下的死亡,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侵襲我母親,難道無辜慘死的百姓在刀俎和砧板上,就只能用絕望的眼直視上天,存滿無窮的詰問、悲涼和怨情?
要反抗。這是通往活下去的唯一途徑。
那一刻她是恍然,當初想要把弟弟留在雁門城留在她身邊,是個多么不切合實際的想法,那是絕無可能,弟弟在睡夢中的話其實就是在給她答案,“要反抗,”“要血債血償。”即使老魏不是想要節(jié)省一碗飯把他趕走,留不住弟弟也是必然,當他說出姐姐莫哭時,就已經(jīng)確定了他的志向。
后一年,我母親又用同樣的方法,到過鄰近縣定襄西北沿的上零村。
我母親打聽到雁門城的抗日游擊隊曾與駐扎在崞縣南陲譚莊村的日軍交過火,此后這支日軍向南進發(fā),包圍了定襄西北沿的上零村。包圍上零村后,日軍把數(shù)十名群眾趕進一間教室,然后把一個毒瓦斯扔進去并朝外關上門。教室里先是一片哭嚎和求救,你看,善良久了的人,就只能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敵人的良心發(fā)現(xiàn)上。哭嚎和求救過后,才是掙扎,終于有人折斷窗欞跑出來,但沒想到死得更快,被小鬼子一刺刀捅進肚子,一挑一剜一拔,血腸子涌了一地。
一想到弟弟曾經(jīng)與這樣的日本軍交過火,我母親就咬住自己的下唇,一股自豪浮上來。要反抗!一時間,萬里山河,草芥百姓,殺戮與涂炭,生死與存亡齊齊涌進我母親心中,弟弟那一天說的我母親從來沒有聽過的話,到此時才開始真正溶解,開始澆灌我母親。一切都來得太過迅疾,以我母親不能理解的態(tài)勢,如泰山崩塌卻又在崩塌中建設和聳立。這更加堅定我母親的信念,一定要找到弟弟。
05
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一個嶄新昂揚的時代在大地鋪展開來,我母親熱切盼望的弟弟還是沒有回來。就在我母親到處打聽弟弟下落的時候,驚奇地聽聞有一個女人也在到處打聽弟弟的下落。
我母親是從陽方口返回雁門城的路上得知這個情況的。我母親所去的陽方口,也是弟弟打游擊可能去過的地方。早春二月,冰雪已經(jīng)消融,但人間尚未改換顏色,有關春的消息和鼓舞還在路上,我母親就出發(fā)去往陽方口了。
出雁門城走桂家窯,經(jīng)陳家莊、試刀石、南口村穿太和嶺口;又到了牛大溝村,過黑石溝村、麻布袋溝村;從麻袋溝村我母親抄小道到了趙莊村,再經(jīng)過白草口村、柳林村、油坊村;從油坊村抄小道到陳家窯村,經(jīng)南白莊村。在南榆林鄉(xiāng)我母親停留十幾天,她發(fā)燒了頭暈不已,在慈云庵的門洞下討飯休養(yǎng)。十幾天后繼續(xù)出發(fā),過寺臺村到樓子壩村,再經(jīng)官地村、小涂皋村、河匯村、張家咀村到下石碣峪村;經(jīng)南城村、石坪村到了沙河村,再沿著恢河一路走到陽方口。
山高路遠,蟲豹蛇猿,我母親這支鉛筆在大地上畫的碳黑行跡我只能這么簡約描述。她乞討來的食物恰好不夠餓死,乞討來的錢積攢到一定也夠買點治療頭疼腦熱的藥片。這一次我母親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慢些,磨損和消耗也以這一次為最重,她身材矮下去好大一截。
我母親老了,她一直引以為自豪的體力和腿腳靈便正無情地離她而去,再沒有挺拔和強健,也沒了靈敏和快速反應,她眍 了眼呆滯了神情,她薄刀一樣的上翹和凌厲因為使用過度有了豁口和卷刃。這一切突然而至,就算心勁還沒有用完,心力還沒有熄滅。
我第一次見到我母親,她正在院子里剃頭發(fā)。每一次遠行回來,我母親都得把頭發(fā)剃光,那些在路上打結(jié)粘連的頭發(fā)根本無梳洗整理,唯一的辦法是剃光,這也是把藏在里面的虱子蟣子一次清除的最好方法。轉(zhuǎn)頭間,我母親看到怯怯站在門外樹下的我和我媽。我媽穿百納衣,挎討飯籃,手里拉著我。我母親迎上來問,你們找誰?
我剃光了頭發(fā)的母親站在陽光下,周身鍍一層金色光輝,腰身下塌掛滿疲憊,卻莫名有一種渡劫過后立地成佛的慈悲,像是村人手下捏出的泥菩薩或土地奶奶,雖然不可避免地有著與生俱來的淳樸和飯味,但卻不能懷疑她的神明與通靈。
我媽拉我的手緊了一下,我知道,她終于找到可以托付我的人了。我得說清楚,在這個事情上我媽是動用了伎倆和狡黠的。她對我母親說,她和我母親的弟弟,也就是我叫做父親的那個人,結(jié)過夫妻并在山陰縣的王二溝村里住過一段時間。
王二溝村?我母親驚駭了眼睛問,你是說你們在王二溝村?
對,王二溝村距離鐵匠營不遠,大概六七里地。
就是這六七里地,我母親錯過了弟弟。
李卉,你聽出來這個故事里最大的漏洞了嗎?假如我叫我母親的弟弟是父親,那我該叫我母親為姑姑才對,但我一直稱呼她為我的母親。這個不合邏輯的漏洞就是我所說的,我媽的伎倆和狡黠了。
為讓我母親確認,我媽說出父親的名字叫霍小山,三十二歲,身量魁偉肩膀結(jié)實,門板那么樣的高,有刀裁的鬢角和寬廣的額頭,笑起來嘴是歪的,有著難以隱藏的跳躍性格和永遠長不大的只有小男孩才有的壞。最后我媽說,他有二十袋白面,要不是這二十袋白面,我母女倆恐怕早就餓死了。
哦?我母親再次仔細打量我和我媽,怎么也想不到,她把自己換到雁門城、換給老魏的那二十袋白面,居然是被眼前這母女倆吃了的。
我媽說,姐姐,我一直在找小山,他走的時候可沒說不回來。
我媽擦著眼淚說,姐姐,我和你,我們一起找小山,一定能把他找回來。
我媽信誓旦旦且語氣堅決,她說找回小山了,姐姐,我們一起過日子。
我母親被我媽的真誠打動,尤其聽到我媽為尋找我父親去過那么多地方,更是淚水漣漣。你吃苦了,我母親說。
但其實,我媽很清楚她已經(jīng)大限不遠。她指著我,說我姓霍,霍小山的霍,和我母親的霍也是一個。不是一個霍不進一家門,所以這也是姐姐你的閨女。我媽把我杵給母親,逼著我當場喊媽。
媽這個過從親密的稱呼或詞匯,我羞于喊出口,我母親也不好意思答應,我們都帶著憨厚無比羞赧起來,唯有我媽洋溢著過分的熱情和迫切。姐姐,我媽說,以后霍玉華就是你的閨女了,是親人就不分離,我們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就是這句話切中我母親的要害,是親人就該生生死死在一起,永不分離。
兩個月后我媽去世。在此之前,我媽和我母親已經(jīng)說好等秋涼下來,結(jié)伴去山陰縣尋找我父親。
我媽走的時候悄悄捏了我一把,還給我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我心領神會,轉(zhuǎn)而緊緊拉住我母親,仰頭看她的時候極盡討好也極盡可憐楚楚。
和我母親一起去山陰找父親,可能是我媽許下的空愿,但她與我父親之間的關系的確存在。我媽帶著我逃難,在快要餓死的時候遇到我父親,我父親收留了我們。一開始他把我們安置在鐵匠營,隨后又搬遷到更隱蔽的王二溝村。我父親身份特殊,行蹤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有了父親我和我媽就有了飯吃。總是在我和我媽捧著大海碗吃飯的時候,我父親在一邊笑,難說他的笑里不帶有譏誚,但我喜歡。我媽也喜歡。能很有尊嚴地捧著碗吃飯,旁邊還守護一個笑吟吟的男人,那是一件天下最美好的事。
父親在家的時候少,總是披星戴月,有那么點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意味。我雖然不是很清楚但也隱約覺得,他不是個一般人,這從他腰里有槍,眼里有光就能證實。只有那么一天,他是在陽光下帶著我出去玩耍的。那該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因為有了那么一天,我擁有了區(qū)別與周圍人的豐沛和華彩,也是我此后用一生只為完成一件事的定力和根源所在。
在雁門關群山腳下,父親抱著我奔跑,我呼嘯著,手里拽著一個放飛的紙鳶。那是及其簡單的、用一張麻紙和三根茭稈就能糊成的方片紙鳶,然而卻是我這一生中最為珍貴的記憶。紙鳶在瓦藍的天空下,在金色陽光的照耀下,被盛開的星星點點的野花映襯著,飛翔出最為恣意的歡暢與輕靈。
父親跑累了,紙鳶也飛起來了,我們一起躺下來仰望。紙鳶在燦爛的陽光里一閃一閃,我和父親都舉起手遮蔽太陽。父親的手和我的手都為彼此的眼睛覆下陰涼。父親的手很大,不但遮住我的眼還能遮住我半個身體,我的手很小,只夠遮父親的眼。
我看到陽光從父親的手指間穿透,他的指節(jié)如竹節(jié)在太陽下呈現(xiàn)奇特的品色。其間,他突然放了一個屁,我咯咯笑出聲來。那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笑出聲吧,從出生就在逃荒的路上,我從不知道人間還有笑這種存在。我的笑是被太陽加持過的,燦爛而熱烈,不著邊際卻鋪天蓋地。彼時,我父親頭發(fā)里散發(fā)出的味道以及他蒸騰出的體溫,正以不可捉摸的方式從四面八方席卷了我。
06
一九五五年夏天的一個晌午,我和春梅嫂在鐵匠營的大石碾子前打了一架。春梅嫂比我高也比我壯但她還是輸給了我,因為她沒我兇狠沒我頑強。我所具備的她都不具備但她還是敢于說出我父親根本不是八路軍,從來沒有打過鬼子這樣的話。她還說,我父親從來沒有捎信回來過,一定是早叛變投敵了,說不定早去臺灣了。
有關我和春梅嫂打架這件事,老魏是這樣說的:打得好,早該打一打她們這些由著舌頭亂跑的人。你母親如果在,也會找她打一架,老魏又說。
我母親已經(jīng)去世,我做為母親的女兒與老魏相依為命。我母親一直不與老魏說話,不過,到后來他們倆的默契程度似乎也無需語言。怕錯過我父親,老魏把家從雁門城搬回鐵匠營。我母親在外面尋找我父親,老魏就原地等待,這樣我父親一旦回來就再不會錯過。我父親種地種花,養(yǎng)雞養(yǎng)羊,把家收拾得利落,把炕燒得火熱,他說弟弟一回來就有熱乎乎的家。但其實這些都是在成全我母親,一旦回來,有熱乎乎的家等待和迎接的是她,這一點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母親彌留之間拉著我的手說,弟弟一點不傻,炮彈落下來的時候會跳開的,對吧?我在母親的逼視下流著淚誠懇點頭。我不能說這是臨終囑托或交接使命,我母親也不會把她的意志強加給我,生在雁門關群山下的人一如雁門關群山,是天生的誠篤與愚直。我想說的是,從叫她母親那天起,我就已經(jīng)上繳了我的意志和走向,這也是我長相越來越靠近我母親的由來。人人都說我形似一把刀,只有我知道我不是,導引和決定我的從來不是責任和擔當,它只是多年前我父親為我放飛的方片紙鳶,是他突然放的一個屁,以及他頭發(fā)里和身體上散發(fā)的味道,恐怕連他陽光下指節(jié)如竹節(jié)那樣泛起的微微品色也是。
人世間的人分兩種,一種是與人與事都能融洽相處,另一種是不容于世。這兩種都不容易。相較而言前一種會活得散淡從容,收獲的安寧也較多;后一種人果敢而銳利,自成一派并與世俗分庭抗禮,不一定能成事但能把自己與周圍區(qū)分開,后果是不會有安寧。這兩種不分高下但選擇的時候一定要慎重。有關我和春梅嫂打架,老魏還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三年后老魏去世,我嫁給你姥爺。李卉,你媽和我的關系一直很緊張,她怨恨我對她關心和照顧不夠,對此我有愧疚。但是她說我毫無一個作為女人的情趣與心智,這我就不能同意了。李卉,我是一個在最喪亂年代里吃過白面的人,是被方片紙鳶和品色指節(jié)浸漫過的人,我不能把這些全都忘卻,而心安理得地去做什么有情趣的、與人與事都能融洽相處的人,我不能,我做不到。
關心和照顧要分層次和境界來說,我那么執(zhí)拗尋找我的父親,何嘗不是為了更好地關心和照顧你媽,我只有找回我的父親,才能把無辜落在她頭上的不公平和謠言摘掉。
我父親的身體在人間消失,但有關他的傳說和流言從未停止。有人說他是抗戰(zhàn)英雄,打日本人英勇無比,最后死在日本人手里。也有人說他是在解放戰(zhàn)爭中打太原,犧牲在戰(zhàn)地上。但更多人說他根本就已經(jīng)投降,跟著日本人走了,不然怎么一點音訊沒有?最為廣泛的說法是我父親去了臺灣。
流言滾來滾去并朝著不好的方向越滾越大,你或許無法理解這對我和我的家人傷害有多大,在那個好壞人涇渭分明的年代,我們的處境艱難,是被眾人推到的墻。你媽受此影響最大,遭受的不公平也最多。
我不信!
如我母親說過的那樣,我父親一定能在炮彈下跳開。我父親既然有本事從日本人手下逃出并夜奔五十里,就一定有也有本事在日本人的炮彈下跳開。會的,雁門關群山也會這樣保佑,它埋下古往今來那么多忠骨,不是也保留下那么多優(yōu)質(zhì)的根苗么?至于說我父親成了日本人的走狗,還跟著日本人走了,我就更加不屑。他們要是見過我父親背著槍、在深夜里回家在拂曉時分走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模樣,就會曉得說出這樣的話是有多么淺薄和鄙下,以他們粗陋的心智,怎么能度量出鳳凰膽魄的瑰麗與光耀?倒是他們說的那個,關于我父親早就做了大官并娶了漂亮太太,住在大城市、出入有小轎車和勤務兵的說法讓我心緒難平。有那么一刻,我也懷疑父親是不是早已忘記我和我媽,成為別人的丈夫和爸爸?我不能總靠打架來解決問題,唯一的辦法是把父親找回來給他們看。
你媽不信。
你媽說我一直尋找父親并不是為了她的前途,也不是為給父親洗刷冤屈,這不過是我找來的最冠冕堂皇也是最不好反駁的理由,我的真實目的就是在找父親的身體,不論那身體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是做了大官的還是投降的。“就算她父親真是投降了,她也會毫不猶豫把他帶回家,才不考慮會不會影響我的前途和命運。”你媽說。
一九六五年秋收后,我去公社開介紹信,老李再次疑惑地看著我。他的目光從眼鏡上方投出來,充滿不敢相信和不可思議,怎么你還要出去找你父親?他問,你這一年到頭能攢幾個錢?全都買車票了你吃什么?你孩子怎么上學?你男人不需要照顧?
我至今記得老李從眼鏡上方投向我的目光里,有著怎樣的驚詫,我甚至從中捕捉到那里面細微的敬畏與欽佩。你是說,你這次要去白云鄂博?他問我,你知道那是多遠的路嗎?你對白云鄂博了解多少?
老李是個好人,他的疑問里滿是對我的擔心,也是他對我持有的一貫懷疑,盛傳我是個神經(jīng)病,和我去世的母親一樣不大正常。放著好日子不過,尋找一個不知道是活是死的人,而且還沒完沒了,聽不進人話去,這不是神經(jīng)病還能是什么?
你男人同意嗎?他問。
他管不了我。我回答。
你孩子呢?你不給孩子做飯?
我孩子早已經(jīng)習慣了。
老李的厚嘴唇還在動,我解讀出他想要說的話,還去醫(yī)院看看病吧。
我微笑著看老李,他領教過我,不給我開介紹信我能把他跟回家。
是不是神經(jīng)病該由我自己來定義而不是別人,拿到介紹信我就坐上去往呼市的汽車。出雁門關過殺虎口經(jīng)由和林格爾到呼市,再轉(zhuǎn)車到包頭,在包頭住一晚第二天一早轉(zhuǎn)車到白云鄂博。滾滾車輪奔跑在荒蕪大地,我映射在玻璃車窗上的臉劃過高山丘陵,劃過時間成就下的城市村莊,直至成為一條晃動的虛空直線。
白云鄂博有很多山西老鄉(xiāng),但沒有一個聽過霍小山的名字。
從你母親到你,你們一直在找?一個礦工問我,他一口雁門城土話壯大了我的膽量。那么多老鄉(xiāng)把我圍在中央,不是我問詢他們是他們在問詢我,我成了話題的中心而不是我要征詢的問題。這多少有點讓人哭笑不得,這么多老鄉(xiāng)加男人的熱情讓我手足無措,他們暗自認定我是來相親的,直到被我堅定的神情和態(tài)度懾服,才開始認真對待。
如果你父親背過槍打過日本鬼子,那他就是個軍人,你該去民政局問,或者武裝部。雁門老鄉(xiāng)給我出主意。
我何嘗不知道找民政局,這不是在民政局查詢不到我父親的相關信息,我才來礦上打問的呀。
這些年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民政局,右玉民政局、繁峙民政局、五臺民政局、應縣民政局、崞縣民政局、寧武民政局、神池民政局、河曲民政局。這些地方放在地圖上看就是個圈,圍著雁門城。
在寧武縣民政局我被厭棄,他們把我趕出大門,說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擾他們正常工作,他們對我說過多少遍了,資料里沒有叫霍小山的這個人,活著的和死去的都沒有。你怎么還是不停地問?神經(jīng)成這樣,就不該出門。他們指著我說。
我不是神經(jīng),是他們的工作做得很不到位,敷衍了事實在不能叫人信服。
在繁峙民政局,他們的推諉與扯皮致使我多停留了半個月,這半個月我吃不起飯住不起店只能乞討。他們在戲弄我,但我不改決心,直到他們自己都覺得沒意思了,開始給我認真查找資料。
我無意控訴,也不是想要說我有難,每一次出發(fā)前我都把難想得足夠,所以面對難時反倒覺得它遠沒有想象的那樣大。比起我母親來,我沒有多難,我有汽車坐,我能找到民政局,這真值得慶幸。
更值得慶幸的是在白云鄂博礦,我遇到來自山陰縣的胡偉,他記得他父親曾經(jīng)說起過一個叫霍小山的人,他們一起在山陰縣打過游擊。我一把抓住胡偉,因用力過猛把這個敦實的礦工嚇了一跳,你父親呢?我問。
胡偉的父親犧牲在解放太原的戰(zhàn)場上了,是死亡通知書送到家里胡偉才知道的。我們家一直享受軍烈屬待遇,包括我這份工作也是優(yōu)撫來的,胡偉說。
你父親哪一年去世的?
一九四八年十月。
犧牲在哪里?
太原牛駝寨。
我還不知道,一點明亮的出口正在不遠處向我昭示,但又因為太過渺茫而不可捕捉。這一渺茫,我的尋父歷程就多出四十年來。我來不及問詢胡偉父親的名字,就被另一個雁門城老鄉(xiāng)提出的建議眼前一亮。他說你母親一直是順著雁門城游擊隊的路線追尋,就沒想過順著山陰縣游擊隊的路線追尋?胡偉剛才不也說過了嗎,他父親和你父親在山陰一起打過游擊。
返程的汽車啟動后我才知道,車票已經(jīng)有人替我買了,“是白云礦武裝部的副部長給你買的,他也是你們雁門人。”售票員這樣對我說。不但車票買了,車座位上還有礦工老鄉(xiāng)們送給我的一包干奶酪,一包磚茶,十個大餅,幾件八成新的衣服和一兜子核桃……
07
我喘不上氣來,由從張家口民政局那次開始。
一九七一年冬,我尋找父親到了張家口,未果。之后我從張家口民政局拿到一張介紹信,想順路去豐鎮(zhèn)打問一下,那里有很多山西人。我沒想到的是,那張介紹信直接把我介紹到收容所。此前一年,我已經(jīng)被大同收容所遣送回家過一次。
我兩次被收容所遣送回家,造成不小的轟動,縣上和鄉(xiāng)里都來人了,輪番給我做思想工作。婦聯(lián)也來人慰問我,她們甚至帶來一個大夫給我做婦科檢查。所有這些放在一九七一來看,是影響極大的奇新,是我做為一個女人的羞恥。
事情如此重大,似乎已不是我一個人的羞恥,是我們家的羞恥,是鐵匠營整個村的羞恥。
我女兒反應最為激烈,當場要與我斷絕母女關系,我沒你這樣的媽,她說。你到底要怎樣?她問。你看看這個家,她用手指著說。
我隨著她的手指環(huán)顧家一圈,這個家已經(jīng)窮到不近情理,豬、兔子、雞蛋都被我賣了換成一張張車票,而我已經(jīng)長大的女兒到現(xiàn)在還沒有襪子穿。我男人頂著一頭超過他年齡的白發(fā),滿面愁容。我則被定義為不良婦女,在人前抬不起頭。
意義何在?女兒問。
街上走一遭,背后全是指指戳戳,當著我的面就能相互咬耳朵,就能明火執(zhí)仗地捂著嘴笑。假如這就是與人和事都能融洽相處,那我與之勢不兩立。一股氣息自我腹下躥起,一路火燒火燎卻在咽喉處剎住腳,恰恰好好卡在那里。我大張著嘴,成了一條被甩上岸的活魚,這口氣是出不上來咽不下去。
死第一次威脅我。
是在井底下吧,我伸出手,摸到滿手冰冷與黏膩。有蛇和蜈蚣打我身上經(jīng)過,一跳一跳的則是疥蛤蟆。頭頂晃蕩著光圈,一漾一漾的,像極了方片紙鳶。我是又把它放飛了?
很快,我用舊的身體開始對損傷部位進行修復,那是未受損組織中細胞的分裂增生完成新的功能與結(jié)構(gòu),后來我知道,這叫再生。這不是術(shù)語,而是人天然具備的能力,是上天賦予的,如同賦予命運那樣不容分辨。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能力,讓我不恐懼受傷。這種能力不但皮外傷,就連骨折只要處理妥善都會恢復得很好。唯一的遺憾是只能恢復一部分,注定會留有瘢痕或缺損,這與受傷的深淺和部位有關。
我一口氣拔上來,也就把自己從井底拔出來了。果然,只有人間才有金色的陽光以及由陽光帶來的溫暖和喜悅,像一塊糖,吃之前可能會挨一巴掌但誰又能抵擋糖的甜蜜呢?
我不知道這對我是不是一件甜蜜的事,但修復后留下的瘢痕和缺損顯而易見,我從此呼吸不暢,喉嚨上面蹲著個人一樣不讓我喘氣。李卉,這不重要,甚至可以忽略不計,只要活得夠長你就會明白,有很多事你不把它看做是事它就不是事,是不是事只取決于你堅定的程度。
另一種形式的瘢痕和缺損,是你媽從此不再與我說話,她既然說過要與我絕交她就一定能做到。倔強使她鮮明,看上去濃墨重彩。出生和生長在雁門關群山這一脈的人似乎都有這種秉性,它與天上鋪陳的艷麗彩霞一樣,也與蓬在長城上的衰草一樣,是純自然生長。
讓我出不上氣來最終成為病癥的,是烏蘭察布民政局優(yōu)撫科的一個工作人員。那是一九八九的事,這位優(yōu)撫科的工作人員豎起眼睛說,洪武年手里的事了你現(xiàn)在還要翻?你這是吃飽了沒事干盡給我們找麻煩。
我說雖然事情久遠但我父親還未找到,我一個做女兒的能怎么辦?一天找不到我就得一天找下去。
他說那你就在你們山西找好了,跑我們這里找是什么道理?
我說我不僅來你們這里找,我是全國各地都找。
你父親肯定死了,你是在找一個死人。找死人你該去死人該去的地方找。
我出不上氣來,悲憤至極:你不是你父母的兒女嗎?假如你父親不見了你找不找?
多年積攢在這一刻爆發(fā),他說什么都行,不該說我父親死了是個死人。我很不冷靜地罵了一句臟話。沒想到,從他背后猛地竄出一個小伙子對著我狠狠踹了一腳,他說要不是看你是個女人,我一腳踹死你。
輝騰錫勒草原的云彩在天上飄,照耀草原的太陽紅又紅,這只腳就這樣踹上來了?在這一腳之下,我前所未有地殘破、低矮、老舊,一口氣拔不上一口氣,憋悶把我的承受能力往最極致處推。怨恨往實處塞,出不上氣是劃著的火柴,憤怒是澆在火上的油,我把自己燒著了。
現(xiàn)實是一種具有想象力的存在,它的想象力要超過任何預想。
我是我燒著了的最大受害者。
火勢持續(xù)三年不能熄滅。
我在大火里翻滾、煎熬,溶化成油又在油里集結(jié)成舍利。我烹煉金石為外丹吐故納新為內(nèi)丹,我自己是我自己的煉丹爐。那一夜,我把用過的車票以及介紹信全都填進火爐,親眼看著火苗把它們吞噬。我多希望過去的和過不去的、前塵和往事俱化為灰燼。我從沒有把父親往死處想,他頭發(fā)里和身體上的氣味從未從我的鼻子里散去,而他們卻說我父親已經(jīng)死了?這是我聽到過的最惡毒的話。悲憤令我氣結(jié),出不上氣的憋悶是被壓在巨大石頭下的活物,無論怎樣用力都無濟于事。我那樣一個蒸騰著體溫和氣息的父親,死了嗎?如我媽描述的那樣,他笑起來嘴是歪的,有著小男孩的壞;如我母親說過的那樣,能一夜奔走五十里能在暗夜里撞擊出火星的身體,死了嗎?
我奮力掙扎,試圖從巨大石頭下站起來。我從不屈服,這是我的天性,也是我秉承的愚直和執(zhí)拗。修復和再生的天賦讓我做到了,我站起來了。但我想不到巨石是隨著我一起站起來的,死死壓在我胸口。
此后,我喘不上氣的病越來越嚴重,不用說到處找父親,就算是白白坐著都出不上氣來。
再不能出去找父親了。我所能做的,只有向外張望和諦聽了。
那我就堅持我只能做到的。
逐漸地,張望后諦聽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我是鐵匠營毫無生機和最缺少景致的女人,我不能與鄰居在午后扇著扇子聊天,也不能與親友故舊在久別重逢后拉著手絮叨,這會耽誤我。
會耽誤我。你看,雁門關群山是綿延著向前行進的,伸向你所不知道的遠方;你聽,夜深人靜后的陣陣松濤是聽信了風的消息,那風來自更遙遠。一定會有我父親的消息,憑著風,踏著山脈從遠方送到我這里。我在接收,我在捕捉,我全神貫注……
08
時間來到一九九六年。那是清明節(jié)后的一個星期六,一位叫王艾甫的老人,蹲在太原市南宮文物市場里隨便一個攤點前。他是個文物收藏愛好者,正翻揀小攤販裝滿廢紙舊書的麻袋包。
出于偶然,但就是天意,他在翻揀中順手一摸,一樣東西就拿在手里。是一個泛黃的冊子,上面“太原戰(zhàn)役”和“陣亡”的幾個字晃著了他的眼睛。他把冊子迎著光仔細一看,上面清楚寫著“六十八軍太原戰(zhàn)役陣亡將士登記”幾個字。
王艾甫曾經(jīng)是個軍人,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有過不短于二十年的軍齡,當下就意識到這冊子具有怎樣的重要性。他趕忙再次翻找麻袋,后來干脆把麻袋倒了個底朝天,一共找到四本這樣的冊子。那時他還不知,他手里拿著的這四本冊子所衍生出來的后續(xù)與涵義,遠遠超出他淘揀收藏品的愛好。
經(jīng)過整理,84份《太原戰(zhàn)役陣亡通知書》從時間的縫隙里輕輕滑落,一張紙就是一條性命。很難形容那是輕巧還是沉重,有一個比喻叫命比紙薄,詞可達意但就是不能詳細解釋。那上面列有陣亡將士的姓名、年齡、籍貫以及犧牲的時間和地點,但也有一些是只有名字和部隊番號,其他都是空白。這84份通知書上赫然著明“未發(fā)出”。
“未發(fā)出”,意味著死訊還沒有抵達,那上面的烈士還是一個個英武的生命,他們還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頂著隆隆炮火奮力廝殺,他們還匍匐在戰(zhàn)場的某一處戰(zhàn)壕,等待沖鋒的號角。
王艾甫是個認真的人,為求證未發(fā)出的84份陣亡通知書,他找來原省軍區(qū)黨史辦高主任。高主任仔細分析、審慎對比,這84份陣亡通知書都是油印而成,印跡墨色比較粗劣,是當時普遍采用的油墨。紙張也不統(tǒng)一,有連史紙、高麗紙,還有鄉(xiāng)間作坊的草紙,甚至還有廢紙二次利用。顏色不統(tǒng)一,這正反映出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物資匱乏的情形。這些紙張的來源有的是部隊自己留存,有的則是戰(zhàn)爭的繳獲品。
再一個就是印章。軍隊的印章雖然變動較大,但一級和一級的形狀不一樣,哪一級是圓的哪一級是橢圓的哪一級是方的,都有嚴格規(guī)定。而陣亡通知書的烈士登記冊上面印章不統(tǒng)一,恰好證明是造表單位級別不同。
這些“未發(fā)出”的陣亡通知書是真的。
至于陣亡通知書怎么會流落民間,進而出現(xiàn)在舊貨文物市場,這還得從太原戰(zhàn)役開始說起。太原戰(zhàn)役從一九四八年十月上旬開始,到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四日結(jié)束,一個戰(zhàn)役打這么久,是解放戰(zhàn)爭里最重大戰(zhàn)役里絕無僅有的,在戰(zhàn)爭史上也罕見。
太原戰(zhàn)役死亡人數(shù)巨大,敵我雙方來回拉鋸,尸體能把一條溝填平。戰(zhàn)斗激烈傷亡也大,填寫這些登記表、通知書的人一般是連隊的文書,當這個連隊打光拼盡,經(jīng)辦人也犧牲在戰(zhàn)場上,沒辦法再搞下去,只能收攏在一塊保存起來。
雖然太原戰(zhàn)役結(jié)束了,但當時全國的解放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部隊調(diào)動頻繁,沒有及時發(fā)出的陣亡通知書有可能就遺留下來,最后流落民間。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戰(zhàn)役結(jié)束后,來不及及時辦理的善后事宜就移交地方,而地方政府根本沒什么正規(guī)的辦公場所,今天在這里明天在那里,大部分時候只能在老鄉(xiāng)家里,或者連辦理交接的同志都犧牲了,這批東西也就流落民間了。總之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什么樣的情況都可能有。高主任說。
求證真?zhèn)魏螅醢﹂_始了一生中最難熬的日子。那些鎖在柜子里的不是陣亡通知書,而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或一具具遺體。鎖著的柜子總是發(fā)出莫名的聲響,但打開了看里面只是陣亡通知書,很難說清楚那些聲響是怎么發(fā)出的。
夜晚睡下,一顆子彈迎面而來,一個炸彈轟隆隆落下。更多的子彈在呼嘯,更多的炸彈爆炸后卷成熱浪。王艾甫身在戰(zhàn)場。戰(zhàn)場天崩地裂,硝煙正濃,到處是犧牲的戰(zhàn)友,他無論推哪一個都推不醒。沖鋒號驟然吹響,王艾甫意識到是該他接棒上陣了,他的戰(zhàn)斗是挽起烈士們的尸骨,把他們交到各自親人的手里。
“為烈士尋找親人,送烈士魂歸故里”——命令已經(jīng)下達。王艾甫猛然坐起,他是個軍人,既然接到命令那就得執(zhí)行。
柜子里的聲響戛然而止。
王艾甫一下明白,這是命令,也是陣亡通知書上所有陣亡戰(zhàn)友對他的囑托和希冀。
然而事情又不那么簡單。從一九九六年到二00五年,他手里的陣亡通知書一個沒有送出去。按照通知書上面的地址打出去的電話、發(fā)出去的信件,他沒有一個得到回應和落實。
十年過去了。
六十七歲的王艾甫漸入老境,但他的任務還未完成,一個不能完成任務的軍人是多么窩囊啊。沒有完成任務的軍人連死都不敢,萬一見到烈士的英魂他該怎么說?
為把消息傳遞出去,王艾甫想盡辦法,其中之一是做了很多展板,舉辦許多場展覽。烈士陵園、紅色舊址、博物館,能去的地方他都去,就盼著能把信息傳遞出去,能有人來聯(lián)系他。
但還是那樣,沒有任何消息反饋,努力是石頭,投向現(xiàn)世的海連個漣漪都不泛。算來,太原戰(zhàn)役距今已有六十年了,時間越久,陣亡將士們英靈走得越遠,就連悲傷和思念也逐漸模糊不清,時間是落下來的灰塵,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同時也填平戰(zhàn)場上的彈坑。但總有什么是沒有平下去的,在陣亡通知書未曾抵達的年月里和陣亡通知書沒有抵達的家庭里,那些扭曲了的和壓制的、磨損了的和恥辱過的,怎么平?如何安?
王艾甫想不到,也正是這個具體的六十年成為轉(zhuǎn)機,事情從這一年開始轉(zhuǎn)入一條新的軌道。
二00五年是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六十周年,山西做為抗擊日本侵略軍的主戰(zhàn)場,是全國紀念抗戰(zhàn)活動的一個重點省份,省里牽頭舉辦了一個大型展覽。王艾甫參加并展覽出“日本侵晉罪行實錄圖片展”,成為展覽中的一個重點。他的藏品展出后,在社會引起很大反響,吸引了多家媒體關注,由此,那84份烈士陣亡通知書開始拂去時間塵埃,正式發(fā)出閃亮的召喚。
多家媒體對王艾甫和他“未發(fā)出”的陣亡通知書進行了追蹤報道,把王艾甫和他的陣亡通知書往更廣闊處推送,向著廣袤大地發(fā)出尋找訊號。
豁口由11位湖北籍烈士首先沖開。《武漢晚報》湯記者來山西跑紀念抗戰(zhàn)六十周年活動的稿子,看到王艾甫拿出的陣亡通知書后很是吃驚,尤其里面居然有11外湖北籍烈士,更讓他覺出了其中不同凡響的新聞價值。這是二00五年六月十七日。
湯記者回到武漢后,一個《尋找湖北11位烈士的親屬》的報道立刻見報,11位烈士的名單全部登在《武漢晚報》上。當?shù)厥∈忻裾糠挚吹綀蠹埡笱杆僮龀龇磻?1份烈士名單相繼出現(xiàn)在湖北各地民政辦公網(wǎng)上。
終于棗陽市民政局提供出一個線索……
到十月二十三號,84份陣亡將士通知單上,第一次有烈士的家屬被找到。
十年了,終于有了第一步。蒼天在上,下有埋人黃土,每一寸都神秘莫測,走在上面會發(fā)出開裂的聲響,那是山脈在崛起,那是大河在奔騰,那是任何盛大都不能達到的地方,卻經(jīng)不住最細微的撬動,因為那充滿情感。
……
(本文為節(jié)選,全文請看《黃河》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