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7期|王嘯峰:依靠
轉(zhuǎn)過高樓,陳立宇開始當心腳下,小心翼翼地走下一段狹窄臺階。電筒光起了作用,石板臺階上的小坑、小草陸續(xù)在他眼前晃動。走進老式樓房前,他回頭看了一眼四百多米高的本市第一建筑。頂部被云霧遮擋,預示著好天氣在變。
他一頭扎進樓房,霉變味、腥臊味撲向電筒光柱,抖動的纖塵像蕓蕓眾生游蕩。他捂鼻子上樓,盡量放輕腳步,走到二樓拐角處,還是連續(xù)打了十來個噴嚏。他索性把電筒關了。爬樓時,感覺與在高樓頂端云中散步差不了多少。
樓房有兩條樓梯,他上的是東樓梯,連著北面一長條通道,通道里有七八扇門,朝北并排開。東樓梯頂頭有一間公用廁所。
他敲403的門,還是沒人。這已經(jīng)是他第三次上門了。前兩次一次在上午,一次在下午。想不到晚上還沒人。敲著敲著,他心里毛起來,聲音也就大了。
402開門了,出來一家三口。小女孩先跳出來。女孩媽媽把她摟住。女孩爸爸問:“你有什么事嗎?”
沒等他回答,女孩媽媽指著他說:“哦,是人口普查。”她回頭對丈夫補充說,“下午在我家普查時,我讓他晚上再來的。”
女孩爸爸走過來,用手掌拍出更響的敲門聲。還喊道:“楊師傅、楊師母!”隨后,又趴在窗戶上,手搭涼棚望向漆黑的屋里。再拎過陳立宇手上的電筒,打開,往里面晃幾圈。“咦!怎么沒人呢?”他轉(zhuǎn)過頭問,“你也沒有見過楊師傅他們?”聽到否定回答,他拿出手機撥號碼。
陳立宇有點奇怪:“你打給誰?”
女孩爸爸做了個“噓”的手勢。
靜夜里,對方聲音很清晰。
“楊明啊,你爸媽怎么不在家啊?”
“我不知道啊,怎么啦?”
“人口普查,嗯,上門好幾次,都沒碰上他們。”
“哎!我還在單位加班,一個項目書明早就要報出,這兩天弄得焦頭爛額的。”
“好吧好吧,我問你姐吧。”
他又準備撥號,陳立宇插上話:“現(xiàn)場登記確認,還有些時間,我可以再來。”
他沒睬陳立宇,打通第二個電話。
“楊珍啊,你爸媽怎么不在家啊?”
“哎呀!黃康啊。我忙得忘了跟你打個電話。我們?nèi)卺t(yī)院呢。”
“怎么回事?”
“吃午飯的時候,急救中心打電話給我了。我爸突然倒地,我媽慌得連鞋子都沒穿就到街上攔出租車。送到急救中心,穩(wěn)定下來。醫(yī)院才通過派出所找到我。”
“現(xiàn)在就在急救中心嗎?我馬上過來。”掛了電話,黃康招呼沒打就往黑暗的樓梯方向一鉆。
陳立宇、黃康的妻子和女兒呆呆地站在門口,從屋里射出的光線亮度似乎在減弱。
“老廠住宅房就這樣。”說完,黃康妻子進屋,輕輕把門推上。
陳立宇拍拍電筒,光已經(jīng)發(fā)紅。
組長一個個點名,讓人口普查員匯報最近工作進展情況。
陳立宇縮在墻角,翻著宣傳冊,滿不在乎的心態(tài)被前面那些“已完成”“全部入戶”“都登記”等發(fā)言打亂。
組長高聲點他的名。他沒有站起來,蹦出來一句:“今天全部完成!”
邊上兩個女人低聲交流。
“那人什么地方的啊?”
“好像是區(qū)里什么局的,哎哎,還聽說是個后備干部呢。”
“拉倒吧,后備不抓緊培養(yǎng),‘流放’到這里?”
“或許是多崗位鍛煉呢。不過,在這里,他業(yè)績也不怎么樣啊。”
兩人說著說著,輕輕笑出聲。
組長昂首越過不少人頭,朝陳立宇坐的方向嚴肅地說:“今天必須全部登記到位。我們組一直是先進,不能讓別的組超過。”
一屋子二十多個人拖著腔高聲說“好”,不少人轉(zhuǎn)向陳立宇,盯著他。
這一幕似曾相識。
半年前,科長召開科務會。
在人口普查工作布置會上,副科長鄭重地說:“區(qū)里要求每個局選派一名優(yōu)秀干部脫產(chǎn)十六個月參加人工普查工作。”說完,他目光從老花鏡框上方射出,掃視著除了科長外的每個人。
陳立宇被掃到了,但那一刻他仍然輕松自如。副科長還有一個月就退二線了,科里報上去的后備干部名單上第一個就是他。科長幾次三番在不同場合暗示他,副科長的位置局里基本定下是他。他有點心不在焉,玩玩手里的水筆,看看窗外的香樟,心里猜著可能是小張,或者小王,再不就小孫。特別是小張,老是不把科長的話記在心上,懶散又冷漠。這次倒霉的,應該就是他!
陳立宇坐直,認真記著筆記,而寫到紙上的是一串英文字母Z。他在等待科長宣布人口普查員的名字。等那個人普查結(jié)束返崗,他已經(jīng)是副科長了。他嘴角微微上揚,眼睛瞇起來,細心地在其中一個Z字上不斷加粗,使它像要跳出來,傻大個似的粗聲喊著:“我去我去!”他幾乎要為自己的創(chuàng)意笑出聲來了。
這時,科長說決定推薦一名政治素質(zhì)過硬、責任心強、耐心細致、吃苦耐勞、身體健康的優(yōu)秀干部。陳立宇還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頓了幾秒鐘,科長報出他的名字。他還在為那個大大的Z字修飾立體陰影。直到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他,副科長帶頭鼓起掌,他才突然反應過來,還不甘心地以詢問的目光盯住正在微笑和鼓掌的科長。可僅僅兩三秒,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牽動面部肌肉,迎合著大家開心的目光,兩個巴掌正機械地拍到一起。
散會后,組長把陳立宇叫到辦公室。
“還有幾戶?”
陳立宇拍拍文件夾:“三戶。”
“你能保證今天登記完成?”
“應該沒問題。”
組長擺擺手:“分兩戶出來。你就專心確保完成一戶吧!”
陳立宇呼吸立刻粗了,可一轉(zhuǎn)念,呼吸又平穩(wěn)了。他懶懶地翻開文件夾,把三份單子取出來,放到組長眼前。組長眼皮一抬,示意他選一份。
幾乎沒思考,他手按住了楊師傅家那份。
走到街上,被幾點雨滴砸到。他摸摸額頭上的雨水,有點黏手。
昨夜匆忙,沒有問黃康要電話,陳立宇只能把文件夾頂在頭上,一路小跑到老樓房碰運氣。
果然都沒人,楊家和黃家都大門緊鎖。
他站在走廊里,眺望高樓。今天云層壓得更低,快壓到他心上了。一天一半的時間都過了,組長的話突然有了分量。他真的什么都干不成了嗎?
剛來人口普查組的一段時間里,他借口局里有些工作沒結(jié)束、領導還有事找他,三天兩頭往局里跑。大家像以前一樣辦公、開玩笑。唯一使他感覺不適的,是科長把他當客人,讓他坐、拿瓶水、聊家常,就是不說他想聽的話。
一天,他又回去閑晃。瞥見副科長正在收拾辦公室。他連忙拉住小張問情況。小張指指天,又指指副科長空出來的座位。他再傻也明白了。從那天起,他沒再回過科里。小張打電話給他,科長主持送副科長、迎新副科長的茶話會,他推說家里有事,沒去。
以往,他回去,大家總會丟給他一些事情處理,他認真地做,做不完還帶回組里做。可他不去后,那些事情似乎也消失了,再沒人心急火燎地打電話問這問那。自認為是科里頂梁柱的他,被悄悄移到廢舊木材市場了。他心里急,想索性留在市統(tǒng)計局也挺好。可打聽來打聽去,就是一句話:不可能,抽調(diào)人員全部回原單位原崗位。他聽見“原單位”三個字,又有了想法。悄悄潛回局里,找到人事科長,匯報幾個月來積極參加人口普查工作的成績。人事科長認真聽著,邊點頭邊等他把關鍵的話說出來。他盡量延長匯報工作的時間,觀察人事科長的臉色。越看,他越失望。像一個早就編排好的電視劇橋段,人事科長回絕他的那些話,句句在他內(nèi)心一一對應著。
走出人事科長辦公室,他心里泛起一個歇后語:駝子跌跟頭—兩頭不著實。
冷不丁,身后傳來一聲:“喂!衣服濕了!”
他趕忙從窗口抽回身。回頭看到黃康正在甩傘上的雨水。
“楊師傅家還是沒人。”
“我知道我知道,來,進屋說吧。”
進到屋里,陳立宇發(fā)現(xiàn)房子又暗又小。靠北窗的一間,既是廚房、餐廳,又是客廳,除了睡覺、上廁所,其他都在這十來個平方的屋子里解決。
“你沒吃吧?”黃康點燃煤氣爐,“我也沒吃,煮面條啊,快的。”
煤氣“滋滋”響,水蒸氣“咕咕”冒,老舊抽油煙機“嗡嗡”叫。陳立宇雙手交叉放在小餐桌上,不一會兒,竟有了困意。
椒麻油的香味刺激了他,他抬起眼皮,一碗雞蛋青菜紅腸湯面已經(jīng)在他面前。黃康說了句“趕快吃”,自己就“呼啦呼啦”吸起面條來。
黃康做的面,似乎辣了點、咸了點、油了點,可吃完之后,陳立宇卻牢牢記住了這碗面。
桌上有本地理雜志,陳立宇翻著,擺出長時間等待的樣子。
黃康洗好碗坐到陳立宇對面,兩人的雙膝稍不注意就會碰到。
“楊師傅他們暫時回不來了。”
“楊師傅如果身體不好要住院,那么楊師母可以回來啊!”時間不等人,陳立宇有點急。
“我今天都沒有去上班,上午把楊師母送到護理院去了。”
“你是楊家親戚?”
“不是。”
“楊師傅是你師父?”
“不是,我進廠,楊師傅已經(jīng)退休了。”
“那你?”
“我什么我?我不就是他家鄰居嗎?”
陳立宇想想也對,金鄰銀親。
“可麻煩的是,今天我必須完成簽字確認任務啊。”
黃康似乎想說更多,可最終只搖頭說了句:“這個似乎不大可能。”
陳立宇腦子里想象著螺絲在擰緊,越來越緊,頭痛了起來。
公交車開出城,天漸漸暗下來,一陣更猛的雨砸下來。
乘客一個接一個下車,小青山站前幾站,車里就剩了陳立宇一個人。黃康下午要去上班,即使不上班,陳立宇也不想讓他陪自己來。
空蕩的車子噪音大,又顛簸。陳立宇迷迷糊糊睡了一段。夢見母親正排在長長的隊伍當中,父親拉著他的手想要擠到母親身邊,卻被后面的人訓斥,叫他們排到隊伍最后。車子一沖,他醒來,夢定格在母親焦急地邊喊邊做的手勢:過來換我!母親的發(fā)型、衣服的樣式、說話的樣子,在他眼前停留了幾乎一兩分鐘時間。
他摸摸背包,硬硬的文件夾里要是有母親的名字就好了。也許夢境才是真實的,容易感知、有形實在的反倒是虛假的。雨滴打在車窗上,往事就像窗外的風景掠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陳立宇知道這是記憶開關按照他的喜好,控制了流量。
馬上就要見到楊師母了,他心里竟然很緊張。他暗自問自己幾個問題,答案都是根本沒理由緊張。可大腿在抖動,手指不停地敲擊著前排靠背。黃康告訴他,三區(qū)401房,他認真地在表格備注里寫下來。
快到小青山站的時候,他突然想起,母親去世前租住的房間就是401室。
他從外地趕回來,闖進401室。房東正指揮工人們翻新房子。母親的所有痕跡都被刺鼻的香蕉水、慘白的墻粉蓋住了。房東帶他去車庫,他一眼望見一堆舊物最上面的一張照片。他和姐姐站在父母身后,四個人都在微笑。這是父母離婚二十五年后的第一張合影,也是最后一張。
辦理好會客手續(xù),護士讓陳立宇把身份證押在前臺。
他走出好幾步,聽見護士在身后評價:“外甥來看阿姨,難得啊。”
“是啊,好多親生子女從來沒出現(xiàn)過。”
他敲敲401的門,沒有反應。用手一推,門開了。
室內(nèi)很暗,他一時適應不過來。鼻子聞到了輕微腐敗的氣息。他母親屋里也有這樣的味道。一會兒,他看清室內(nèi)的布局,與賓館普通標準間類似。兩張床邊都坐著一位老人。他對靠門口的阿姨喊了聲“楊師母”。那人對他搖搖頭,用手指指靠窗戶的那個老人。
楊師母床邊有個旅行箱,床上放著一個布包、幾個大塑料袋。楊師母臉朝窗戶,窗外幾乎全黑了,只有雨滴打在樹葉上激起一點反光。
“您好!楊師母。”陳立宇走上前輕輕打招呼。
楊師母沒有反應。陳立宇湊到跟前又叫了兩聲,還是沒有回應。
門口老人打開頂燈。剎那間,陳立宇差點叫出“媽媽”來。楊師母與他母親實在太像了。他愣在那里。
“早上十點來的,到現(xiàn)在一句話不說,一口水沒喝,一口飯沒吃。”門口老人指指床頭柜上的食物。
他母親忙起活來,也顧不上吃飯。即使吃,也是兩三口后就說“夠了夠了”。他知道母親喜歡吃清蒸鳊魚、紅燒獅子頭、雪菜筍絲炒肉絲,還喜歡吃赤豆小圓子和油炸粢飯糕。就是心里那一點點疙瘩作祟,他沒帶她去吃那些她喜歡的菜和點心。
“楊明!楊明啊,你來了就好了。”
“楊師母,我不是楊明……”
“什么不是?快!你快帶我離開這里。”楊師母一手拎了一只塑料袋站起來。
陳立宇趕緊扶她坐下。他發(fā)現(xiàn)她用祈求的目光看他,便有點受不了。他告訴老人先去找護士,就出門打電話給黃康。連打三個,黃康都沒接。他只好重新轉(zhuǎn)回401。
打開微波爐,他把中午的飯菜熱了,連同一杯水,一起端給楊師母:“你不吃不喝,護士不讓你走。”
楊師母吃飯的時候,有一瞬間,他想把文件夾拿出來,那些資料都預先填上去了,只要楊師母一簽字,他就完成任務。可他沒去動文件夾。他靜靜地看著楊師母吃飯,她不像母親那樣匆忙,而是細嚼慢咽,從從容容地。
“楊明,你也吃點吧。這些我一個人吃不下。”
“你多吃點。我不餓。”陳立宇坐在靠背椅上,聞著飯菜香,希望楊師母吃得慢點,再慢點。他有好多話想要告訴她:到現(xiàn)在他連女朋友都沒有,最接近成功的是前年夏天,婚紗照都拍了;原計劃35歲前當上副科長,現(xiàn)在看來肯定泡湯;父親去年患病去世后,今年母親又突然離世,至親只剩姐姐,她靠擺炒飯攤度日。
突然,楊師母轉(zhuǎn)頭對他笑笑。
母親在昏暗白熾燈下做手工活累了時,經(jīng)常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眼睛盯住半空中的一點,一動不動。他敲敲鉛筆盒、拍拍書本,母親猛地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轉(zhuǎn)頭對他笑笑。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眼睛有點酸澀。
黃康回電話,他趕緊跑出房間。
“剛才開車,你有什么事嗎?”
“楊師母把我當她兒子了,怎么辦啊?”
“我剛到醫(yī)院,楊師傅又有新情況。”
“我本來不該問的,可我實在憋不住。”
“沒事,你趕緊問。我正往病房去。”
“他們的子女呢?子女們在哪兒吶?”
“每家都有實際困難。工作任務完成后,你走就行了。”
“楊師母吵著出院!”
“告訴護士。她們會解決。”黃康停頓一下,補了一句,“她們知道她的情況。”說完,黃康掛了電話。
陳立宇想了想,打定主意,走到前臺。跟護士商量好久。護士向領導匯報后,又讓他填了好幾張表格。
“媽,我們到家了。”
最難開口的第一聲,在護理院門口上出租車時,陳立宇順勢喊了出來。隨后,一路上喊個不停,像久別重逢的母子。出租車駕駛員都不時點頭微笑。
那些不愉快、不順當?shù)臒溃y(tǒng)統(tǒng)被陳立宇拋在腦后。迷迷糊糊地,心中立了一個愿望,他要努力去實現(xiàn)。
這個雨夜,他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執(zhí)著的、拼命爭取的,成為泡影,消失不見了。而他連去尋找的興趣都沒有。
他現(xiàn)在一心一意要做個好兒子。
進門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楊師母愣了一會兒。隨即,她松了口氣,換上拖鞋,每個房間看看。兩室一廳的房子,以前父親住的那間撤了床。每間都干凈整潔。楊師母巡視一圈,滿意地坐下。
陳立宇拿出細豆沙、小圓子,煮了小圓子赤豆糊,出鍋的時候,又澆上半勺糖桂花。
“媽,晚上涼,又下雨,快趁熱吃,驅(qū)驅(qū)寒氣。”
楊師母拿起勺子,輕輕吹氣。
“哎!你怎么不吃啊?”
“你吃,你先吃,我有的是。”說完,他去廚房盛一碗出來,坐在楊師母對面,你一勺我一勺,默默吃著。赤豆糊的熱氣騰在他鼻尖上,很癢很舒服,不一會兒,細細的汗珠滲出來。
收拾碗筷前,陳立宇沏了一杯菊花枸杞茶放在茶幾上。他為坐在沙發(fā)上的楊師母調(diào)到戲曲頻道,電視里正在播放越劇《梁山伯和祝英臺》。他從廚房往外瞄,望見一個紋絲不動的背影。
他沒有料到,楊師母看起越劇來沒完。他在軟糯的唱腔里昏昏欲睡。聲音還在耳朵里回響,眼皮不聽話了,喉嚨口開始松弛,呼嚕呼嚕的聲音,他自己都聽到了。
“你累了,先去睡吧。”
楊師母動倒是沒動,話卻遞了過來。陳立宇當即清醒了。
下一個節(jié)目是河南花鼓戲,楊師母喝口茶,站了起來。他暗自慶幸沒按點播。
躺在客廳沙發(fā)上,陳立宇剛開始耳朵還豎著。臥室里一點聲息都沒有。他聽著街上偶爾駛過的汽車聲,身體一點一點放松下來。毛毯散發(fā)著樟腦香味,他順著這氣息,腦際輕輕掠過和母親在一起的日子。
他仰著頭,高大茂密的法國梧桐樹枝,樹葉飛快地向后跳躍,陽光跟著他眼睛閃動,藍天不停變化曲折剪影。他坐在自行車書包架上,母親輕快地踩著車子。忘了母親帶他去哪里,只希望暑假里這次旅程越長越好。只有在那段短短的日子里,他完全信賴、依靠一個人。他閉上眼睛,整個人飄起來,越過樹梢,越過城市,和光一起,融進藍天里。
他睜開眼睛,太陽光灑滿客廳。楊師母正坐在餐椅上,靜靜地注視他。
“楊……啊,媽!你起來啦。”
“睡吧睡吧,你夠累的。”
“哦,不了不了,我起來了。”
楊師母笑了:“你睡覺的樣子真像小時候,手伸出被窩,還踢被子。”
他看看自己,毯子蓋得好好的,頓時心里暖暖的,連忙說:“起來起來,我給你做早飯。”
楊師母指指餐桌上,稀飯、包子、牛奶,都已經(jīng)熱氣騰騰地擺好了。
吃早飯的時候,他給組長發(fā)微信請了一天假,理由是陪母親。組長沒回,他也不在意。
他在廚房收拾的時候,楊師母就催他了。
“楊明啊,剛才做早飯時,我看冰箱快空了。等會兒去趟超市吧。”
“行啊,媽。你歇著,我去買。”
“一起去吧。你啊,只知道買貴的,不知道實惠、實用。”
“好!聽你的。”他笑出聲來,好久沒這么輕松了。
陳立宇推車,楊師母挑選日用品和食品。只要聽到廣播里說哪里限時特賣,楊師母就指揮他往哪里去。
買限購特價雞蛋的隊伍排得拐兩個彎,楊師母非要排上去。酸奶買一送一,她說服小姑娘,再送一小盒。極力阻止他買盒裝蔬菜,她在散裝區(qū)里一棵一棵地挑選青菜和奶白菜。
他想買培根和香腸,被楊師母制止:“我知道你喜歡吃肉,這種肉不健康,不買!”她跑到新鮮豬肉柜,切了排骨和肉絲。“回去把排骨放速凍,我替你把肉絲炒好,要吃的時候,拿出來跟新鮮的筍絲、茭白絲一起炒,好吃又有營養(yǎng)。”
她教育他的時候,旁邊一些老頭老太搭腔:“你媽說得對!你看你,多有福氣!”
他靦腆地笑著,點著頭。看著推車里不斷增加的食品,他暗自擔心中午吃飯不能如他所愿。
等到食品放進冰箱、擺到廚柜,陳立宇看看時間,對楊師母說:“媽,我們中午到外面吃飯吧。”
果然,楊師母臉一板:“胡說!買了這么多菜,就在家里吃!”他便不敢再堅持。
燒菜煮飯的時候,黃康打了電話來。話很快很急。
“我剛才給護理院打電話問楊師母情況,他們說被她外甥陳立宇接走了,是你干的吧?”
“哦,沒錯,是我。”
“你在胡鬧什么呢?快把楊師母送回去。我這里亂成一鍋粥呢。”
“你放心,楊師母好好的呢。你那里什么情況啊?”
“反正很煩。現(xiàn)在沒空跟你說。我警告你啊,你快送回去,不然我報警了。”
“不要不要!我送我送。”
陳立宇在邊上配輔菜、遞盤子、拿調(diào)料。楊師母手法嫻熟,又很從容。十一點半不到,餐桌上就擺好三菜一湯:清蒸鱸魚、茭白炒肉絲、冬菇青菜、番茄榨菜蛋湯。
陳立宇從電飯煲里盛了兩碗飯,給楊師母的那碗,淺淺的。
母親飯量一直不大,三口兩口就完成任務。他也沒怎么見她上桌吃飯,即使年夜飯這樣的重要時刻,她也歇不下來。一次大家都在吃年夜飯的時候,他摸到廚房,母親正默默地盯著窗外飛舞的煙花看,爐子上煮湯圓的鍋開了,水“突突”往外潽,煤氣被湯水撲滅。他關煤氣時,母親才回過頭,臉上的表情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她體內(nèi)像被放置了一根發(fā)條,發(fā)條沒松,她就必須不停動作。可陳立宇一直在琢磨,母親時不時地出神,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楊師母不停地給他夾菜。這個鮮,多吃點;那個營養(yǎng)好,多吃點。他也給她夾菜,說菜的味道好極了。在餐桌上,他們聊的全是菜和飯,但他覺得什么都聊到了。
洗碗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掛鐘。
“媽,你躺一會兒吧。等你醒了,我們?nèi)ス浣帧!?/p>
“不了,中午睡了,晚上就睡不好。”
“那你喝點茶,我先收拾收拾。”
他把快車約到小區(qū)門口,扶著楊師母走出來的路上,他指給她看周邊的建筑。她走得很慢,可眼睛卻不停地隨著他手指的方向快速轉(zhuǎn)動。
上車之后,陳立宇一路上介紹有特色的建筑和商店,她卻不怎么看窗外了,把隨身帶的布包緊緊壓在雙膝上。
母親喜歡逛街,只是幾乎什么都不買。只要他跟著,母親就要買點小東西給他,哪怕一兩塊芝麻糖。
車停在商業(yè)區(qū)入口,他扶著楊師母在步行街上走,每家店門口,她都會停下,往里張望,卻不踏進店堂。一家面包房門口,穿得像個奶油冰激凌的小姑娘攔住他們。
“這是我家特色,拿破侖千層酥,請您品嘗。”
陳立宇用牙簽挑了一小塊給楊師母。她猶豫著嘗了嘗。
“沒什么味道,像餅干。”
他笑著繼續(xù)帶她往前走。
起風了,過幾天就要大幅降溫。他把她領進一座大型商貿(mào)中心。
“楊明啊,我可不要買什么東西,我們就逛逛。”
“你看這件紅色羽絨服,特別適合你。”
“我有棉襖,不要買。”
這次,陳立宇沒有聽她的。他發(fā)動正閑著的服務員給楊師母試衣服。
換衣服、照鏡子,一頓猛夸,漸漸地,楊師母臉上露出微笑。
陳立宇正要付錢。突然楊師母臉一板:“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才能付錢。”
“什么?”
“我買樣東西給你。”
這回,楊師母拉著陳立宇走,從這個店看到那個店,她總是搖頭離開。
“你倒是說,要買什么東西,我也能幫著一起找啊。”
她還是一聲不吭,兜來兜去。明顯地,腳步加快了,口中還念念有詞。
“怎么找不到呢?找不到呢!”
步行街眼看就要走到盡頭。突然,楊師母腰一弓,往前沖過去。陳立宇趕緊追上去。
一家舊鞋店玻璃櫥窗上貼滿“清倉大甩賣”“皮鞋折上折”“運動鞋30元起賣”等“血淋淋”的標語。
老板嗓子喊啞了,拼命使用肢體語言,一手皮鞋,一手運動鞋,在店門口揮舞。
對老板的介紹,楊師母睬都不睬,自己動手在混亂的鞋盒堆里翻找。陳立宇只能幫著遞鞋盒,把她翻過的堆在另一側(cè)。
不一會兒,他們就站到了鞋堆中心。皮革味、橡膠味刺激得陳立宇直打噴嚏,眼淚也流了下來。他想退回店門口,看看楊師母彎腰認真尋找的樣子,又不忍心離開。
終于,楊師母從鞋架角落里抽出一雙球鞋,吹掉鞋盒表面的灰塵,打開蓋子。陳立宇看見她眼里露出喜悅。
“這雙41碼,你試試。”
陳立宇乖乖試鞋。
“去,照照鏡子。”
他看著腳上的高幫白色回力球鞋,配了黑色西褲,說不出地土。
“媽!你找半天就為給我買這鞋啊?”
楊師母已從布袋里找出錢包,點錢給老板。
陳立宇說了句:“還是我來付錢吧!”楊師母回頭瞪了他一眼。
坐在步行街休息椅上,陳立宇給楊師母打開一瓶礦泉水,發(fā)現(xiàn)她愣愣地盯著他鞋子看。
他調(diào)皮地說:“你看,正好,舒服。你喜歡,我就不換皮鞋了。”
第一次,楊師母拉起他的手說話,語氣柔和,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
“楊明啊,我知道你為了這雙鞋子,恨了我很多年。小時候不痛快的記憶,最深刻,也最難忘。我也是這樣。當年我也為一根紅頭繩跟你外婆鬧別扭,直到她晚年,我還把這事說給她聽。她笑笑,說都一樣,一樣啊。那回,不是我不肯給你買高幫白色回力鞋,而是實在沒錢,況且你有一雙低幫藍色回力鞋,搞個活動就要買雙鞋,不是我們這種家庭能夠承擔得起的。我也不好,在勸阻你父親打你之后,卻聽了你姐姐的餿主意,用白色粉筆把你的藍色鞋子涂白,這樣你可以高昂著頭舉隊旗走在你們班方陣最前列。哪知道,活動進行時,下起了雨。如果我沒有用這個笨辦法,你也不會被全校同學笑話了。這事,一直擱在我心里,坐著、躺著、走著,總有個尖尖的東西在刺我啊。”
陳立宇驚訝地聽著。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已經(jīng)飄到一個空洞的地方,長久地定在那里。他猛然驚覺,所有母親,都擁有那樣的眼神;所有的孩子,都有深淺不等的創(chuàng)傷。
他慌忙站起身,深吸一口氣,一本正經(jīng)地在她面前踢了幾個正步。
“媽!你看,我不是穿著漂亮的鞋了嗎?”
楊師母沒有看他,嘴里還在繼續(xù)說著、說著,似乎她面前,兒子還在認真地聽著。
他蹲下,緊緊握著楊師母的手,連續(xù)喊著:“媽媽!媽媽!”
陳立宇扶著楊師母,提著裝羽絨服的袋子,走到前臺,迎面碰上黃康。
黃康叫了聲“楊師母”。楊師母只是點點頭算答應。黃康沒說什么,走在前面領他們到401房間。
楊師母從步行街出來,上了出租車,就沒說過一句話。
陳立宇想說幾句話,講個笑話,可喉嚨口有什么東西堵著,發(fā)不出聲。
護士來巡視,問楊師母幾個問題,她都平靜地回答。等護士記錄完畢要離開,她反問一句:“我什么時候能回去?”
護士笑著說:“這要問您的親屬啊,他們同意,您就可以回去。”
她把臉轉(zhuǎn)向黃康:“你送我過來的吧?”
黃康點頭。
“那你負責送我回去。我不待在這里。”
黃康撓撓頭,像是下了決心。
“您回去也是一個人。您這樣的狀態(tài)要人陪的。這里多好,有專業(yè)服務,還不孤單。”
“老頭子呢?你倒是告訴我呀!”
黃康不停地搓手。
“我跟您直說了吧。楊師傅腦梗,住在醫(yī)院里,一時間出不來。”
“走!送我去醫(yī)院,我去陪他!”
她站起來,又拎起布包。
黃康有點驚慌,語氣就重了:“別別,您不要去,去了更麻煩。”
陳立宇突然發(fā)現(xiàn),楊師母不再跟他搭話,她眼里的楊明,似乎正在消失。他坐在鄰床老人的板凳上,默默地脫下了回力鞋,換上自己的皮鞋。
老人視線從電視機上移到他腳上,幽幽地說:“新鞋就是新角色,不去主動適應它,它就不會順你心。”
陳立宇用餐巾紙把回力鞋底擦干凈,將鞋放進鞋盒。
半躺在床上的老人,眼睛瞇瞇笑。
那邊,黃康哄楊師母先住幾天,等楊師傅病情好轉(zhuǎn),一起接他們回家。楊師母安穩(wěn)下來。
黃康對陳立宇做個手勢。撤!
回城路上,黃康開著車。陳立宇認為黃康會問他什么,結(jié)果黃康沒問。陳立宇也就保持沉默。
臨到小區(qū)門口,陳立宇才開了口。
“方便的話,幫我把這個任務完成了。”他遞給黃康兩張人口普查登記簽名單。“內(nèi)容我都填好了,只要兩位老人中的一位簽個字就行。”
黃康“哦”了一聲。
“還有這雙鞋,請你交給楊明。”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他媽買給他的。”
寒潮說來就來。
陳立宇爬樓梯時,明顯感覺應該穿條秋褲。
人口普查工作即將轉(zhuǎn)段,大家肩上任務加了倍。陳立宇每天白天在組里填表、統(tǒng)計、分析,傍晚開始掃尾補漏、上門調(diào)查。事情一多,陳立宇的念頭少了。冰箱里的雞蛋沒了,他想起楊師母又會催他去超市,排隊買特價蛋。時間在流逝,他發(fā)覺自己卻在溯時間而上。沉默而簡單,心里穩(wěn)穩(wěn)的。
黃康打來電話,約隔天中午在他家里碰頭。陳立宇晚上回家時,特意去超市買了點黑芝麻糊、蛋白粉等營養(yǎng)品。
黃康靠在窗口向下打招呼。陳立宇收了傘,手不空,只能以“哎!哎!”來回應。
楊師傅家還是緊閉著。陳立宇把食品放到黃康家的小餐桌上。
“看來我又碰不到他們了,麻煩你轉(zhuǎn)交他們吧。”
黃康這次干脆喊了兩份魚香肉絲飯外賣。
“先趁熱吃飯。”
兩個男人“呼啦呼啦”,五分鐘不到,兩份飯精光。
黃康喝了口水:“你交代我的任務,都完成了。喏,這是單子。”
陳立宇接過單子。簽名處落了“楊明”兩個字,邊上注明是楊師傅的兒子,留了身份證號碼和手機號碼。
陳立宇眉頭緊皺:“兩位老人都簽不了字了嗎?”
黃康答非所問:“回力球鞋交給楊明了。奇怪的是,他哭了,開始是抽泣,后來大哭。我問他,他搖頭,繼續(xù)哭。”
陳立宇站起身來。“我這就去看楊師母。”
“你去,她也不認識你了。”
“我不要她認識我。”陳立宇嘆口氣,“或許,她從來沒有認識過我。”
黃康嘆口氣:“楊師母不認人也有好處,更可憐的是楊師傅。他像個木頭人似的躺在病床上,一星期不到,就被迫轉(zhuǎn)院。原因是護工轉(zhuǎn)院打工。”
陳立宇心里一怔,病人不跟醫(yī)院跟護工,匪夷所思,卻非常現(xiàn)實。他很想開口問老人的子女楊珍、楊明的情況和態(tài)度,可他忍住了。
“還不知道以后要轉(zhuǎn)幾次院。”黃康轉(zhuǎn)頭看看窗外的雨,天陰沉著。他還是那句老話:“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吶。”
陳立宇乘上開往護理院的公交車。出了城,車子顛簸起來。他迷迷糊糊的,清晰的變模糊,混沌的變具體。那些溫暖的場景帶著市井氣息,鉆進他腦子,包圍他周身。紅彤彤、熱乎乎,母親給他蓋上了一條毛毯,坐在邊上靜靜看著他。
【王嘯峰,1969年生,蘇州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收獲》等刊物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多篇。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不憶蘇州》、小說集《隱秘花園》《浮生流年》等。小說曾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曾獲第六屆和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三屆《鐘山》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