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1年第8期|荊歌:酒鼻子(節選)
“香,香!”翟小竹懷里抱著一只碩大的公雞,結結巴巴地說。
“香個屁!雞屎都弄身上了!”母親一把奪過大公雞,把雞扔出去。雞展開翅膀,它幾乎要飛起來,但終于沒有飛起來。它沉重地落到地上,咯咯怪叫了兩聲。它摔痛了。
翟小竹的下巴上粘著一根雞毛,“香!”他掀動著鼻翼說。
“你聞到什么了?雞屎嗎?雞屎是香的嗎?”母親有些厭惡地看著他說。
“香!”他肯定地又嘀咕了一聲,把頭扭向右側,眺望遠方。
那條彎彎細細的小路,一直向遠處延伸。直到它蜿蜒而上,爬過一個高坡才突然消失了。它又仿佛是高坡后面甩過來的一根骯臟的布條,輕飄飄地甩過來,落到翟小竹家門口。
一個女人在路的盡頭出現了。她先是紅紅的一點,就像骯臟布條上一個血點子。布條上怎么會有血呢?也許是一只跳蚤被掐死了。紅點慢慢放大,越來越大。它的聲音咯咯咯的,仿佛大公雞驚恐的叫聲。
“原來是聞到了這個女人的騷氣!”翟小竹的母親把門很響地關上。她想對著地上吐一口唾沫,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嘴里干得就像要冒火,一點唾液都沒有。
她厭惡這個女人。
可是這個年輕女人身上的芳香,在她還沒在路的盡頭出現時,就被翟小竹聞到了。
他的鼻子真靈啊!
“狗的鼻子才這么靈!”翟小竹的爺爺活著的時候這么說過。
“那我是狗變的嗎?那我為什么不屬狗呢?我為什么屬蛇呢?我討厭蛇,我不要屬蛇,蛇太腥了!”翟小竹說。
爺爺笑了,說:“屬什么可由不得你,你生下來是哪一年,就屬哪一年的生肖!”
“那我生下來那一年為什么不是狗年呢?”
“這要怪你媽媽!”爺爺收斂了笑,表情古怪地說。“爺爺,你要死了嗎?”那時候翟小竹突然這么說。
一個巴掌閃電一樣甩到了他的臉上。不是爺爺打的,而是母親那肥胖的手掌,把翟小竹的臉都扇歪了。“胡說八道的狗東西!”母親說。
“可是,”翟小竹捂著臉,委屈地說:“可是我聞到了死的味道。”
“死還有味道?你還聞到了死?你是人還是鬼呀?狗鼻子也聞不到死呀,只能聞到屎!”在翟小竹看來,母親從來就沒有和顏悅色的時候,她說話總像是在跟人吵架。
“我為什么沒有爸爸?”翟小竹從來不敢這么問母親,因為他知道,只要他一提起父親,母親的臉就會變成青灰的顏色。他只能問爺爺。
“他去了城里,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地方,也很遠!”爺爺說。
“我們為什么不去城里呢?”
“因為太遠了!”爺爺說,“就像月亮那么遠,哦不,月亮我們還能看到它,但是我們看不到城里。”
翟小竹覺得自己聞到了月亮的味道,它是清涼的,就像薄荷葉一樣。城里是什么味道呢?他嗅了嗅,聞到了雞屎的臭氣。
家門外細細長長的這條路,一直通向高坡,它蛇一樣游到高坡頂上,然后就像是突然掉了下去。它比蛇還要長,世界上所有的蛇連起來,也沒有這條路長。這條路翻過高坡,就向更遠的地方游去。直到看不見它。沿著它走啊走啊,可以一直走下去,走到自己看不見自己,它還在向前向前。
翟小竹不知道父親長什么樣。是的,每次他掀動鼻翼想聞到父親的味道,都只是聞到了雞屎的臭,或是雞身上那股酸酸的味道。
爺爺果然第三天就去世了。可父親還是沒有出現。他那座城市真的太遠了,比月亮還要遠。也許,他是早已經死了,翟小竹從來都沒有過父親嗎?
母親一邊哭,一邊狠狠踹了翟小竹一腳。這一腳,把他踢得差點摔倒。“嘴巴有毒的東西!為什么不咒你爹死?”
死的味道,有點暖融融的,翟小竹覺得。它跟世界上所有的味道都不一樣。雨的味道是熱烘烘的,帶著土腥氣。蛇盡管都躲在看不見的地方,但是翟小竹知道,周圍的草叢里,肯定躲著幾條蛇,他聞得到它們的腥味,那種涼涼的腥味,只有蛇的身上才有。年是寒冷的,火藥的味道翟小竹并不喜歡。在他的記憶里,年不是爆竹炸響的聲音,而是嚶嚶的低哭。母親在深夜悄悄地哭,就像遠處的貓叫。她說話大聲,總是像吵架一樣。但她在年的深夜啼哭,卻輕得如鄰村的貓叫,傳進翟小竹的耳朵里,已經是似有若無了。母親為什么要哭,他當然知道。在他剛會搖搖晃晃走路的時候,父親就不見了。他被那布條一樣的小路牽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就當是死了——這是誰說的來著?大過年的,家家都在吃團圓飯,空中是火藥的味道,只有母親的哭聲,被棉被捂住,遠得就像鄰村的貓叫。
我能聞到月亮的味道——翟小竹在窗口看到了月亮,它就像剪下來的一彎指甲,輕輕地浮在天上。來一陣風,就會把它吹得無影無蹤嗎?月亮怎么也有點腥呢?就像蛇的氣味。
月亮上真的什么都沒有嗎?連水也沒有嗎?那它為什么要有一點冷冰冰的腥味呢?翟小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確定是聞到了這種冷腥味,這一定是從月亮上散發出來的,它就是月亮的味道。
父親是什么味道呢?跟爺爺一樣也有一股濃濃的煙味嗎?爺爺活著的時候也是愛抽煙的,他的嘴上整天叼著煙,好像煙是他的一根小尾巴。哦不,尾巴都是長在屁股上,怎么會長在嘴上呢?爺爺給翟小竹講過一個故事,說蛇遇到大象,嘲笑它說:“大象大象,你怎么尾巴長在腦袋上呀?我真是要笑死了!”大象抬起頭大笑了幾聲,然后將尾巴抽打在自己身上,甩出了啪啪的聲響。大象說:“你這條蛇,你才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你腦袋長在尾巴上哈哈哈!”這個故事爺爺說給翟小竹聽的時候,他一邊說一邊笑,但是卷煙并沒有從他嘴上掉下來,它只是抖動著,就像小尾巴一樣抖動著。
爺爺的煙味是臭的!
后來的某一天,翟小竹突然聞到了父親的味道。雖然父親的影子都看不到,但是,他確定自己的鼻子,是聞到了來自遙遠的父親的味道。是的,有淡淡的煙草味,和爺爺身上的煙臭味不一樣。
他沿著布條一樣細長的路走,他越走越快,他跑了起來。他的雙腳離開了地面,他聽到風聲呼呼。幾只鳥從他身邊掠過,他聞到了一點血腥味。沒錯,有一只鳥兒受了傷,它的一只腳被屋頂上的貓咬斷了,它正在滴血。
路飄了起來。
這條路仿佛是抓在什么人手里的一根布條,它在空中舞動,它把路上的翟小竹一甩就甩到了很遠的地方。
他聞到了黑色摩托車的味道。這個味道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他覺得很臭,但不是雞屎臭,也不是茅坑的臭,更不像鳥兒在天空中放出的難聞的屁。
后來他覺得汽油也是難聞的。他聞到了地球內部的味道。那些流動的石油,那滾動的巖漿,那些煙一樣盤旋的天然氣,他聞到了它們。它們是地心的海,是地殼深處的河流,是黑暗空間里黑暗的云。
翟小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了父親的城里,這座龐大的城市,這個像月亮一樣遠的地方,自己瞬間就置身其中。他是來尋找父親的嗎?可是父親在哪里?來到這座城,父親的味道反而被空中蒸騰著的各種氣味掩埋了。
翟小竹被氣味的洪流裹挾,他浮了起來,像港灣里的一只空瓶子,或者一只丟棄的鞋,和許多垃圾飄在一起。風吹過來,它們起伏著,相互擠壓碰撞著。到處都是氣味,它們蒸騰著、飛旋著,亂麻一樣糾纏在一起。但是翟小竹的鼻子,卻能將紛亂的氣味一縷縷分揀出來,就像他孩提時經常在陽光下耐心地數母親的頭發。陽光照在她的頭上,使她的頭發看上去像是金子一樣。他發現了一根白發,拔下來之后卻發現它其實是黑色的。都是因為陽光,從側面照射過來,讓他誤將一根黑發看作是白色。他的視力遠不如他的鼻子。只有鼻子才從來不會犯錯。
城市里翻騰著幾萬種味道,它們都被翟小竹聞到了。就像他看到街道上螞蟻一樣爬行的人,那么多人,匆匆地往這邊走,匆匆地往那邊走,匆匆地拐彎,匆匆地在拐彎的地方消失。飄來蕩去的味道,翟小竹把它們分得清清楚楚,金屬的味道,水泥的味道,瀝青的味道,橡膠的味道,牙齒的味道,海的味道附著在一個人額頭的鱗片上,紅光的味道和寶藍色的味道,那顆每天在同一時間出現的星,有時候它會散發出清涼的味道。每個商場的氣味都不一樣,每個柜臺的味道都是獨特的,雖然它們看上去常常一樣。真花和假花是不需要通過眼睛去分辨的,否則鼻子又有什么用?有的人有著好看的鼻子,鼻梁挺直,它卻發出輪胎的氣味。有一種與咸魚類似的臭味,是從許多人的肚臍眼里散發出來的。他對這種臭味并不反感,因為爺爺活著的時候,就愛吃變臭了的咸魚。還有臭豆腐、腐乳、臭莧菜梗,這些,都是爺爺鐘愛的食物。爺爺的煙也是臭的,他長長的眉毛卻始終沒有染上臭氣。每次他的眉毛抖動一下,翟小竹都聞到了一股竹子的清香。難道他是一根竹子變的?翟小竹曾經這樣想。爺爺身上的每一個關節,都像竹子。他死的時候,吐出最后一口氣,濃烈的臭咸魚味道里,夾雜著一縷竹葉的清香。
每頁紙的味道都是不一樣的。
那個夏天,翟小竹在馬路邊撿到了一本書。他聞出了書里的一百多種味道。翻到第47 頁的時候,一股眼淚的氣味仿佛一只蒼蠅,從紙上一躍而起。這是一滴有著臘梅花香的女人的眼淚。是的,他聞到了臘梅花和眼淚的氣味,它們交織在一起,就像一朵寒冬的雪花。它為什么滴落在書頁上?這一頁上又寫了些什么?淚是因為被紙上的內容打動才滴落下來的嗎?還是那個女子手捧這本書的時候,只是隨手打開它,翻到這一頁?她的眼淚與書并無關系,只是她遇到了傷心的事,傷心到只能捧著書默默落淚?淚跡像一只蟲子,趴在紙上。它是一只透明的蟲子,被它身體壓住的那個字,依然清晰可見。翟小竹不認得這個“艮”字,他先是用筆在這個字的左側加了一個“木”,然后又擦掉,換成了“金”字旁。“根”和“銀”這兩個字他都認識,他父親的名字里有個“根”字,而他的母親名叫銀娥。現在,這一滴淚,是落在了“銀”字上。
此后,他每天都要讀這本書。他喜歡讀它,否則他也不會把它壓在枕頭底下。
它的每一頁,都散發出不同的氣味。
他讀讀停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念上面的字呢,還是聞它的味道。他聞到了指紋的漣漪,泛起了水霧。這是一個小巧的指印,在書頁的右下角。即使是在明亮的天光下也看不清它的印跡,然而翟小竹聞出了它的氣味,混雜著微汗與臘梅花的香。它浪波般一圈圈漾開去,占滿了整個書頁。
這本書不知道被他翻了多少遍。仿佛一個個日子被翻過去,仿佛一頁頁日歷被撕掉。他熟悉了這本書每一頁的味道,陳腐的、怪誕的,還有芳香和溫暖的,以及酸的、刺鼻的氣味,讓這本書就像這個城市一樣擁擠和喧鬧。循著各種不同的氣味,他走進了不同的想象,如夢境一般,既真實又恍惚。就像這個城市的許多小弄堂,它們蜿蜒在不同的地方,通向各自隱秘的角落。每條弄堂的氣味也都帶著自己鮮明的特點。有的就像是通往某顆星星的,黯淡的光,總是在路的盡頭閃爍不定,并且荒涼。有的則蒸騰著糕點熱乎乎的香氣。它們像大樹的根須,在黑暗的地下向不同的方向延伸,把黑暗抓緊。翟小竹認得越來越多的字,他慢慢能夠把這本書上幾乎所有的字都念出來,并且讀懂了它們的意思。文字活動起來,行走,奔跑,舞蹈。它們在陳舊的書頁上爭奪閱讀者的目光和意識。是的,是爭奪,竭力地爭奪,跟味道搶地盤。它們要把翟小竹帶向更遠的遠方,讓他擺脫氣味的糾纏和羈絆,將他帶向無常的人生,帶向陌生的心靈,帶到故事至悲至哀的核心里去。
在反復閱讀這本書的時候,他的嗅覺不再那樣活躍。與他所聞到的氣味相比,文字的力量,顯得格外強大。他被文字的流水沖刷,被敘述的河流帶走,帶離當時,帶離他始終茫然面對的城市,把他帶到不被氣味困擾的地方。
翟小竹天才的嗅覺讓他自己都感到吃驚。更為驚喜的當然是馬丁。
“我一定要讓你成為最優秀的品酒師!”馬丁說。
翟小竹第一次見到馬丁的時候,他就像馬丁一樣,驚訝地看著對方。是的,世界上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嗎?據說沒有。但是,世界上怎么會有兩張如此相像的面孔呢?馬丁看著翟小竹,也一定像翟小竹看著他一樣,仿佛是在面對鏡子。他們誰都覺得,他們是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
“你是個天才!你的鼻子太靈了!”馬丁對翟小竹說,“你一定會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品酒師!我要讓你做到!我一定能做到!”
馬丁打開一只扁扁的大箱子,里面整齊地排列了54 只小瓶子。他神秘地打開一個,放到翟小竹鼻子邊問:“這是什么味道?”翟小竹嗅了嗅,皺起眉頭說:“臭襪子!”
馬丁猛拍了一下翟小竹的肩膀,他拍得太重了,把翟小竹的身子拍得晃了一下。“天才啊!天才啊!”馬丁嚷嚷道。
小瓶子一個個打開,一個個送到翟小竹的鼻子面前。這是爛木頭的味道,這是鍋巴的味道,這是山楂,這是抹布,這是蜂蜜,這是橘子,這是丁香,這是薄荷,這是茉莉花,這是青草,這是樹皮,這是豆芽,這是泥巴,這是母雞,這是咸魚,這是鐵,這是煙草,這是——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判斷。
“天才!天才!”馬丁的鼻子因為興奮,紅得似乎在發光。紅光照耀著他的臉,也把翟小竹的面孔映紅了。
世界上怎么可能只有54 種味道呢?還有雞屎的味道,還有蛇的味道,還有書的味道,還有汗的味道,還有牙齒的味道,還有頭發的味道,還有骨頭的味道,還有白的味道黑的味道,還有跳蚤的味道,還有蚯蚓的味道,還有痛的味道,還有害怕的味道,還有孤獨的味道,還有星星的味道月亮的味道,還有玻璃的味道,還有神秘的味道,還有死亡的味道,還有——還有那讓翟小竹魂牽夢繞的臘梅花的香味。
馬丁將翟小竹緊緊地抱住,他幾乎要哭了起來:“天才,你不僅有一個天才的鼻子,你還是一位天才的詩人、一位哲學家!”
血液一樣的紅葡萄酒,在翟小竹口腔內如煙彌漫。他聽到了風的聲音,聽到了河流的聲音,聽到了海的潮汐。他天才的鼻子,不光能準確分辨出不同的氣味,他不光輕而易舉地記住了各種氣味,也對氣味有著非凡的想象力。這座光怪陸離的城市有著無比豐富混亂的氣味,每一樣細微的氣味都能被他的鼻子捕捉到。這是一座被氣味填充了的城市,這是一個翻騰著氣味的世界。葡萄酒異彩紛呈的味道,與這座城這個世界是對應的嗎?這座城這個世界是由千奇百怪的氣味組成的嗎?那么,裝進葡萄酒瓶子里的,就是這個世界的血液嗎?是這個世界鮮紅的河流嗎?
他很快就像馬丁一樣,不僅能將每一口酒記住,就像記住一個詞匯,就像記住一個人的臉。就像那午夜銷魂的臘梅花香,就像他想象之海面上浮起的島嶼般的妖艷微笑和呻吟,那么的刻骨銘心!
他還輕松地學會了把每一口酒從嘴里吐出來,子彈般有力地射出來,準確無誤地射向水缸。只到口腔為止——這是馬丁的格言,也是他的口頭禪。
翟小竹的鼻子通往世界。通往舊世界,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希臘、摩爾多瓦、格魯吉亞、亞美尼亞;通往新世界,澳大利亞、新西蘭、美國、加拿大、智利、阿根廷、南非;也通往新疆,通往賀蘭山;通往波爾多、左岸、右岸、梅多克、格拉夫、波美侯、圣埃米利永、勃艮第、夏布利、夜丘、伯恩丘、夏隆內丘、馬貢、里奧哈、上里奧哈、下里奧哈,里奧哈阿拉維薩——那個“艮”字在他的生命里第二次出現。上一次是在一本書里,那本散發著陳腐的復雜氣味的舊書,里面的淚跡,如一只透明的昆蟲,匍匐在這個字上。它是“根”字的一半,也是“銀”的一半。它是他父親的一半,也是他母親的一半。可是他的父親呢?他的母親呢?他們早就消失于這個世界。還有什么偏旁可以與這個字組合?很、狠、恨、懇、痕、眼、跟、良、退、限、垠、艱、拫、泿、簋、貇、茛、哏、珢、齦、硍,還有嗎?一定還有,就像世界上的酒,那紅色的血液,無處不在,無所不有。
他像葡萄根一樣游動,扎入黑暗的土壤。風雨的氣味,泥土的氣味,歲月的氣味,悲傷和快樂的氣味,心的氣味,愛的氣味,心兒破碎的氣味,殉情的氣味。就像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本破舊的書,里面每一個字詞都精靈一樣跳動,每一行字每一個段落,每一場字里行間的風暴,都會在他的呼吸中復活,每一種酒,每一種香味,酸與澀,都會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清晰地浮現。他記住了一切,那本拾來的書里的一切,酒瓶子里的一切。無數不同的字詞,匯集到了這本氣味混亂的書里。每一種酒,從世界不同的角落,從凄美的葡萄園,從傾斜的山坡,從干燥的壟上,從臃腫的橡木桶,從陰森的地窖,如候鳥之飛,如江河之流,如風之行,如云之飄,被翟小竹的鼻子抓到,就如兔子被鷹抓到,如鼠被貓抓到,如羚羊被豹抓到,如青蛉被蜥蜴的飛舌抓到。
“要是我能將你的鼻子割下來——”馬丁的手里,那把鑲著果蠅符號的伺酒師刀閃亮著,它在翟小竹面前晃動。馬丁眼里的光也像刀子一樣凜冽。翟小竹仿佛第一次發現馬丁與自己的不同。是的,眼睛,眼睛里的光是不一樣的。馬丁的眼睛里,會冒出紅光,不是葡萄酒的反光,而是血液的顏色、血液的光。他聞到了他目光的味道,帶著一縷淡淡的臘梅花香。這是讓翟小竹惆悵的香味——更令他春心暗動。
馬丁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你換一下鼻子!”
翟小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把自己的鼻子捂住了。好像他擔心馬丁真的會手起刀落,把他的鼻子割下來,然后魔術師一般安到他那張猙獰的臉上。
馬丁大笑起來,他的嘴張得像鱷魚一樣大。翟小竹聞到了來自他口腔的氣味,那是一種隔夜的酸腐,卻又夾雜著臘梅的暗香。這要命的氣味隨著他的大笑,鼓風機一樣熱騰騰地吹出來。
“看著我,你是不是像在照鏡子?”馬丁因為大笑,他說話的聲音有點異樣。
“我,我像我父親!”翟小竹怯懦地說。
“可是他不見了!”翟小竹補充道。
“我也沒有父親!”馬丁抱住翟小竹說。
翟小竹只是敷衍地輕輕回抱了一下。他又聞到了那要命的香氣。是的,臘梅花的幽香,在馬丁的擁抱中清晰地浮起來。這縷香,仿佛一根精致的緞帶,一直飄進翟小竹的心里。它將他的心纏繞起來。把他的心像裹粽子一樣緊緊地繞住。他覺得自己的心緊縮著,有點痛。
“波爾多,去波爾多的日子近了!”馬丁松開翟小竹,滿臉興奮地說。
馬丁的手機響了。翟小竹不光聽到了電話里的聲音,更聞到了香氣。仿佛氣味是可以通過電話來傳送的。電話那頭的女聲有著一股臘梅花的清香,它像一根游絲,從馬丁的手機里鉆出來,通過翟小竹的鼻腔,鉆進去,鉆進去,一直鉆到他身體最隱秘的部位。這根游絲,把他提起來,吊到空中。他失去了重量,就像一朵云,就像一只氣球。
翟小竹為這個香氣所困擾。在這座喧囂之城里,他鬼魂一樣游走,被人聲和氣味之浪推著走,浮起來,沉下去,又浮起來。飄來蕩去,身不由己。臘梅花的香,在蕭條的冬季似乎常常能夠聞到。它們有時候濃烈得就像酒。但是,翟小竹記憶中的那股幽香,其實跟真正的臘梅花還是不一樣。就像透明的“酒鼻子”瓶子里裝著的,難道真是跳蚤的體液嗎?難道真是外婆的臭襪嗎?不一樣,太不一樣了。雖然氣味相似,但那玻璃小瓶子里的,只是化學調制的氣味,它是服裝店里僵硬的模特,是老家土墻上褪色的明星海報,是塑料的花。而扎在他心里的那縷香,那縷臘梅的香,比臘梅還要臘梅的香,是那本偷來的書中的一滴淚,是淚中之香,是香的淚,是流著淚的香,是會流淚的香。一滴香淚。
偶然,這股異乎尋常的香,會突然在紛亂的香味之城里出現,就像它突然在馬丁的電話里游絲一般逸出。翟小竹的心,就會苦澀而悵惘地收縮,并且不甘地猛跳。心在黑暗的胸腔里掙扎,振動著,敲著他這面人皮鼓。他的身體顫動著,他的手指像樹葉在風中絮語一樣顫動,他的頭發像浪波一樣起伏。他眼里的景物,這喧囂之城的一切,都顫動起來。每個人都在無端地跳動,每輛車都在震動,每一座建筑都像皮膚瘙癢般地不安分起來。
這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香,既遠又近,既親切又冷漠。他要變它的陌生為熟悉,變熟悉為更熟悉;要它由遠及近,近了更近;要它的冷漠和親切成為一體,水乳交融。
馬丁把翟小竹帶到幻影發廊,要理發師為翟小竹剪一個和他一樣的發型。
兩張臉同時出現在了發廊的鏡子里。誰是馬丁?誰是翟小竹?兩個都是翟小竹嗎?哦不,不不,只能兩個都是馬丁。
發廊里的人都向鏡子圍攏過來。
“雙胞胎嗎?你們是雙胞胎嗎?”
“滾!”馬丁說,“都給我滾,滾開!”
翟小竹看到了明亮鏡面右上角的一點血跡。是一只跳蚤被掐死了嗎?
“那就這樣,我先去公司!”馬丁轉身的時候,翟小竹在鏡子里看著他的背影。這是誰?這是他嗎?我嗎?翟小竹想起了自己失蹤的父親。在他記憶中,父親的背影就是這樣的,肩膀平平的,雙臂夾得特別緊。如果鏡子里的背影再蒼老一些,從脖子到腰部略為彎曲,那么,他看上去就應該更像他的爺爺。
他坐在鏡子面前,看著自己。他正在剪子的咔嚓聲中消失。吹風機呼呼的聲音里,馬丁浮現出來。這沒什么區別,是的,鏡子前的人,鏡子里的人,都是馬丁。馬丁超越了玻璃的阻隔,無視水銀涂層的存在,他自由地出入于所有的空間,比走過一扇門還要隨心所欲。
他竟然在洗頭的時候,聞到了那股要命的臘梅花香。
他閉起眼躺著,把頭交給了那個姑娘。她的手在他的頭發里像魚一樣來回穿梭。它制造泡沫。她柔軟的胸部和泡沫一起把他掩埋了。他被掩埋在了臘梅花的香氣里。這香氣不再遙遠,不再陌生,不再似有若無。它清晰而狂熱,它像泡沫一樣奔騰,如壓著他額頭的酥胸一樣柔軟。所有的味道都退去了,如潮之退。這座喧囂之城,這個被無數氣味充滿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種氣味。這氣味是他的記憶,是他的想象,是他撿來的書中的一頁,是那一頁上的一滴淚,透明的淚跡。
他在泡沫之下哭了起來。那本書里有一段,就是屬于哭泣的。那是哭的頁碼,哭的章節。也許所有曾經拿起那本書的人,目光掃過那一頁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哭泣。凡是讀過那本書的人,都在那一頁久久停留,就像時光總是要在午夜停留。但是所有的哭泣都隨風而逝了,唯獨有一滴眼淚,在書頁上留下了透明的斑點,像一只小小的昆蟲——哦不,只是昆蟲的一片薄翅,如果沒有邊緣,也許它就根本等同于無。
“馬丁,馬丁——”他聽到了低聲的呼喚,聲音含糊而又細微,如夢中的囈語。
泡沫里魚兒般滑溜的手,游向了他的面頰。靈巧的十指,撫摸起他的臉、他的鼻子、他的下巴和他的唇。手指游進他的嘴里,讓他的舌頭像被電擊了一樣,震顫傳遞到了全身,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她還擠捏了他的耳朵、耳垂,兩個耳垂,還有耳郭。它還游進了他一只耳朵的孔洞里,仿佛它要鉆進去,一直往里鉆,鉆進他的腦袋,鉆到他身體的任何地方。
她的唇貼在他的額頭上,兩個人都埋進了云一樣蓬松的泡沫里。她在他額頭上說話,她把嘴貼在他耳朵上說話。她的發音像委屈的孩子一樣,仿佛喃喃自語。“馬丁,馬丁,”她這么說著。
他們的嘴唇貼在了一起。“馬丁,馬丁——”她把“馬丁”這兩個字吐進他的嘴里。她用她柔軟的舌頭把聲音送進他嘴里。可是到了他嘴里,卻突然變得像石子一樣堅硬冰冷。
他一躍而起。
他的頭和她的頭碰撞了,發出了很響的撞擊聲。
“怎么啦?你把我撞得眼冒金星!馬丁,你怎么啦?”
馬丁給翟小竹穿上他的西服,系上他的領帶。甚至锃亮的皮鞋,也是他腳上脫下來的,給翟小竹穿上。鞋子小了一點。翟小竹走了兩步,腳有點痛。
翟小竹的鼻子里,全都是馬丁的味道。鱷魚嘴里的酸腐,西服領口的油膩,鞋子里雞屎的氣味,領帶上浮夸的香水,還有,肩上的頭皮屑也是有味道的,它讓翟小竹聯想到蝸牛爬過墻面所留下的銀色痕跡的氣味。
然而,馬丁身上,眾多雜亂氣味中,那一絲頑強的臘梅花香,卻像繩子一樣系住了翟小竹的神經。為此,他愿意被馬丁的衣褲和鞋子將自己的身體捆住。他從沒想到要抵抗馬丁的頤指氣使。馬丁用他的氣味,哦不,是他雜味中的一縷幽香,將翟小竹牢牢地捆綁了起來。
一年一度的世界品酒師大賽又將在法國波爾多舉行。翟小竹將作為馬丁的替身參加比賽。“你是馬丁,你叫馬丁,你記住了嗎?”直到坐上飛往巴黎的航班,馬丁還不斷地提醒翟小竹。
翟小竹心不在焉。他聞到了白云的味道。深藍的天空,它的味道與地面上的空氣也不一樣,它是平滑的,它流進他鼻孔里之后,是微微收縮的,不像地面上的那些味道,進入鼻腔后總是在不斷地膨脹。
然而機艙里塵灰一樣飛舞著其他氣味,它們像陽光照射下的一群昆蟲,能夠讓翟小竹的鼻子“看到”。它們是讓鼻腔膨脹的東西。膨脹與收縮,讓他禁不住打起了噴嚏,一連打了六個噴嚏。坐在翟小竹前排的一個女人,厭惡地將手捂住了鼻子。翟小竹看到了她的手,纖巧白皙的手指,指甲涂著藍色。他卻聞到了她指甲縫里耳屎的味道。
誰是馬丁?翟小竹聞到了馬丁這個名字的味道。54 個“酒鼻子”里可沒有。那是什么味道呢?它仿佛來自遙遠的年代、土地的深處。只有蛇一樣嘶嘶游動的葡萄的根,才能抵達那潮濕的黑暗。馬丁,馬丁,他聽到各種語言在叫喚著這個名字,這個屬于別人的名字。
他到底是誰?是翟小竹呢,還是馬丁?
如果在波爾多,有人叫喚翟小竹的名字,他一定不會答應。那不是他,那是一個鄉下孩子的名字。那個名字是與雞屎和豬圈的氣味聯系在一起的。那是布條一樣細長道路上一滴跳蚤的血跡。那是母親夜半貓兒叫春一樣的哭泣。這里是透明的法蘭西,它是陌生的。然而,它難道比井水一樣冰涼的家鄉以及他遙遠的母親更陌生嗎?
比賽就要開始了,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在穹頂的大廳里響起。馬丁對馬丁說,去年演奏的是《馬賽曲》,他希望今年響起的是貝多芬的《降E大調第三交響曲作品第55號》。是的,他故意把《英雄交響曲》說得那么復雜。他仿佛在自言自語,卻是要讓他的替身聽到。
“馬丁先生,你長高了!”禿頂的肖恩先生握住翟小竹的手,朗聲說道。他的腦袋,比所有的酒杯都亮。大廳的燈光,照射在眾多的葡萄酒杯上,也照射在肖恩先生的光頭上。翟小竹感到有些暈眩,他看到馬丁正在跟一位干癟的法國老太太說話,他手勢夸張,顯然無法掩飾內心的興奮。
翟小竹的手被肖恩拉著,這個老外的手油膩膩的,散發出火腿的氣味。翟小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像羞澀的少女一樣,想把手從肖恩那里抽出來。
“啊肖恩先生!”馬丁走了過來,他抓住了肖恩的另一只手。兩個長相幾乎一樣的人,一左一右拉著肖恩。這使得肖恩就像是身子被一面鏡子居中插入——半個肖恩加翟小竹,與另外半個肖恩加馬丁,互為鏡像。
“我是他的哥哥!”馬丁用英語對肖恩說,“一母所生。”
肖恩嘰里咕嚕不知道說了些什么,他說的是法語。翟小竹知道馬丁懂法語,可是,馬丁卻裝著什么都不懂,遺憾地攤了攤手。
終于把手從肖恩那里抽了出來,翟小竹聞到了自己掌心里汗水的味道。這個味道里,還夾雜著來自肖恩的火腿味。
馬丁的手和肖恩還緊緊地拉著。翟小竹突然有點緊張,他擔心起來,生怕馬丁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誰是馬丁?在此刻,在法蘭西的波爾多,馬丁不是馬丁,翟小竹才是馬丁。《哥德堡變奏曲》深邃幽雅的旋律與和聲,讓馬丁興奮得忘乎所以。他幾乎要把身邊的翟小竹忽略了。
翟小竹感到了孩子一樣的委屈。他是馬丁啊,今天他才是馬丁,而他卻似乎被忽略了。需要提醒馬丁嗎?誰是馬丁?你不是馬丁,我才是馬丁啊!
他什么都沒說,悄悄去了洗手間。
他仿佛聞到了地球另一端的味道。那要命的臘梅花香,怎么會在如此遙遠的地方出現?是幻覺嗎?是他敏感的鼻子脫離了現實,嗅到了其實并不存在的味道嗎?鼻子也會進入夢境嗎?
翟小竹把手伸到感應龍頭下面,水像巴赫的音樂一樣從容地流了出來。水是無色無味的嗎?誰說的?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是無色無味的,所有的物質都有其獨特的氣味,水和空氣,其實是味道最為復雜的。即使是非物質的東西,也是有味道的,比如夢想,比如記憶,比如恍惚,比如愛。
他仿佛瞬間回到了他的喧囂之城,身處幻影洗頭房。是的,水龍頭仿佛連通著地球的另一端,這水來自遙遠的東方,它會制造泡沫,它制造流水中靈巧的小魚,是的,如魚之手,在他的發浪里在他的身體上游動,魚尾撩著他的臉頰,撩到了他的耳朵,甚至游弋至他胸前以及身體更為隱秘的部位。蒸騰著臘梅花的香。
“馬丁,原來你在這里!”真正的馬丁從后面摟住了翟小竹,“你生氣了嗎,馬丁?”
是的,我是馬丁,我才是馬丁。
翟小竹看著鏡子里自己身后的人,他是馬丁嗎?那么我是誰?我是馬丁呀,怎么不是呢!那么,他的身后,只是自己一個虛幻的重影吧!
榮耀歸于馬丁,是的,波爾多的鮮花與掌聲、金質的獎章,這些都只屬于馬丁。
究竟誰是誰虛幻的重影?這個問題在不同的人那里,答案也是不同的。
“喝吧,真喝,不要吐出來!”馬丁給翟小竹的郁金香酒杯里倒了半杯碧尚拉龍1975,“今天不只是到口腔為止,喝下去吧!”
翟小竹似乎這才知道,酒這種液體,是可以用來喝的。不只是屬于口腔,而可以屬于咽喉和食道,屬于胃和腸,屬于血管,屬于身體。
紅色的河流奔騰,紅色的風在呼嘯。翟小竹醉了,他先是抱緊了馬丁,然后沖進衛生間,就像抱緊馬丁那樣抱緊了馬桶。他對著馬桶哇哇嘔吐,仿佛對著地球的一個洞口在大聲朗誦。難道正如馬丁所說,他不僅具有天才的嗅覺,他同時還是一位詩人嗎?
他像是死了一次。真的是重生嗎?原來重生是如此的痛苦!重生是換了一個人呢?還是原來那個人換了一個地方?一切看起來都像昨天一樣,一切都沒有變。可是,翟小竹卻覺得天地已經變了,不再是昨天的樣子。這座喧囂之城,仿佛經過了一個生不如死生死不明的夜晚,變得安靜了。所有的人、動植物和建筑,似乎都凝固起來。夢與記憶也像冬天的油脂一樣不再流動,黏稠的液體已經固化。發生了什么?這個世界發生了什么?在自己的身上又發生了什么?這些問題能在鏡子里找到答案嗎?
鏡子冰冷地明亮著,仿佛日子里的光,是由它發出的。仿佛世界就是被鏡子照亮的。
“你不是馬丁!”董菁菁擰了一下翟小竹的鼻子說。她擰得很重,仿佛是一把將他的鼻子擰掉了。他低眼看她的手,似乎看到她的手上拿著他的鼻子,就像拿著一個從地上撿起來的骯臟的紙團。
他竟然聞不到一絲臘梅花香。難道她的雙手不再是洗頭膏泡沫里的兩尾小魚?難道她柔軟的胸部,原來只是虛偽的填充物?他把她從懷里推開,“你不是董菁菁!”他說。
“你先說,你到底是不是馬丁?”
不重要,這已經不重要了!翟小竹突然明白,他此刻應該被臘梅花香包圍,他的身體此刻應該是埋在這種幽香里。這座城市,一定依然蒸騰纏繞著無數氣味,被正常的氣味和奇怪的氣味充滿。什么都沒有變,而是他的鼻子變了!
就像一雙眼睛突然失明,他的鼻子已經形同虛設。它不光聞不到臘梅花的香,任何氣味都聞不到了。好像他的鼻子真的已經沒了,被她擰了下來,像一個沾著鼻涕的紙團,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如果她現在把手邊的煤氣罐打開,他也不會有絲毫的察覺。
據說聽力消失的人,他的內心,會一下子比世界還要安靜。他的視力會增長一倍、數倍,甚至無窮倍。他能看到往日目力不及之處,遠的更遠的,細微的更細微的,乃至遙遠的過去以及微茫的將來。
那么喪失了記憶的人呢?他會有重生般的欣喜和痛苦嗎?
翟小竹的鼻子不再像一個鬼魂,一場冒犯了死亡的大醉使他的嗅覺徹底喪失了。就像一個古老的山洞,因了一次地震,被巨石堵死,或者說抹平了。臭豆腐的熱氣,不再屬于這座城市,來自下水道的腐臭,已經和各種香水一樣平等,甚至和臘梅花的冷香也別無二致了。所有的氣味都被一場橫掃的西風帶走,帶到了太平洋和印度洋,在大浪里被驚天的泡沫焚燒,被海水卷入史前的黑暗。
他應該像失聰者一樣陷入無邊的寧靜嗎?他應該像獲得重生一樣潔凈而清新嗎?
他像是一下子變成了一具空洞的軀殼。從幻影洗頭房的玻璃門里出來,一腳踏入陌生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里去。哪里是左哪里是右?哪里又是前方?
“我想請你把我的鼻子割下來!”在整容醫院,馬丁認真地說。
醫生說:“你是要整鼻子嗎?”
馬丁說:“我想換一個鼻子。”
醫生說:“我們只能給你整形。把你的鼻梁墊高,讓你的鼻翼更豐滿,讓它看上去跟鹿晗一樣帥氣性感。”
“我要換一個鼻子。你先把它割下來!”
“我們干不了這個!”醫生警惕地站起來,做出隨時躲避馬丁攻擊的準備,“再說,要換你也先得把鼻子拿來。”
“我會拿給你的!”馬丁咬著牙說,“我要那個鼻子,有了那個鼻子,我就能聞出每一種葡萄的味道,能聞出風的味道、雨的味道、土的味道、巖石的味道、礦物的味道、微生物的味道、根的味道。我要聞到年的味道、月份的味道、采摘葡萄的手的味道、橡木桐上蟲子爬過的味道、釀酒師身上的煙草味、他身上姑娘的味道,還有他夢的味道。”
醫生驚恐地站起來,手上拿著筆,就像持著一柄短劍。“來人!來人!”他大聲喊道。
馬丁抓住了他的衣領,將他猛地一推。醫生一屁股坐回了他的椅子。他白大褂上的一顆紐扣被拉了下來,子彈一樣射到天花板上。
“我說過多少遍了,打開軟木塞的時候不要發出聲音!難道當眾放屁是一名侍酒師應有的風度和教養嗎?”馬丁冷笑著對醫生說。
門口出現了兩個年輕的護士,她們就像白色的蒸汽一樣要涌進醫生辦公室里來。馬丁推開了她們。他撥開蒸汽,大步地走了。他的皮鞋在整形醫院的走廊里,發出很響的嗒嗒嗒的聲音。
“這里是整形醫院,不是精神病院!”醫生沖著馬丁的背影說。他說得一點都不大聲,只能讓兩名護士和他自己聽見。
“要報警嗎?”一名護士問。
醫生驚魂未定地說:“記住他,記住這個人!不要再讓他踏進來半步!”
“嗯哪,”另一名護士說,“再看見他來,就馬上打電話報警!”
小時候母親每次給翟小竹剪指甲都會喃喃道:“長得太快了太快了!三天不剪就成野人了!有力長發無力長甲,指甲長得這么快,你的力氣跑哪里去了?力氣要跑到頭發上去呀,不要跑到指甲上來呀!”翟小竹早就習慣了母親的這種喃喃自語,他不想力氣應該往哪兒去,也不想自己算不算有力氣,他只是聞到了自己肚臍眼的氣味。他有用手指頭摳肚臍的習慣,他覺得自己的食指不僅掏出了肚臍眼里的污垢,它還能伸進去,一直伸進肚子里去,觸到自己的腸子,觸到自己的肝和心。
“那不痛啊?你這個怪人!”董菁菁說。
她捂住肚子,不讓翟小竹看到她的肚臍眼。他卻用力拉開她的手,把鼻子貼到了她的肚皮上。他聽到了流水的聲音,聽到了風聲,聽到了母親從前的喃喃聲。可是他聞不到,沒有咸魚一樣的臭氣,也沒有少女肌膚的暖香,什么氣味都沒有。
“別聞了,肚臍眼有什么好聞的?我來幫你剪指甲吧,你的指甲真長,劃痛我了!”
翟小竹像孩子一樣,乖乖地把手交給董菁菁。咔嗒,咔嗒,指甲剪發出脆脆的聲響。
“就像一彎月亮!”她說。
他瞥了一眼她手心里剪下來的指甲,覺得真像,就像一彎月亮。新月還是殘月呢?
她輕輕地說:“我聽說,人的指甲長出來多長,月亮就離開地球多遠。”
翟小竹說:“那剪掉了指甲,月亮會回來這么多嗎?”
董菁菁抬起她的大眼睛,看著翟小竹說:“你是真傻還是裝的?宇宙還在膨脹,所有的星星都離我們越來越遠,我們也離它們一天比一天遠。月亮也在離我們而去,它走遠了怎么會走回來呢?除非到了宇宙開始收縮的那一天!”
這樣的話,竟然是從這樣一個女孩的嘴里說出來,翟小竹忽然覺得自己是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姑娘。這個洗頭房的女孩,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孩。雖然自己的鼻子已經聞不到任何氣味,但是,他知道,她的全身,一定散發出臘梅花的香。她就是一朵臘梅花。
想到她只是馬丁的女朋友,翟小竹心里好難受。我是馬丁嗎?他問自己。就像董菁菁無數次這么問他。“你是馬丁嗎?你真的是馬丁嗎?你不是馬丁!”每當她這么問他,他都覺得害怕。好在她只是問問,只是這么說,她似乎并沒有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有一次,她生氣地推開了他。更多的時候,她似乎一點都不懷疑他,她覺得他就是馬丁。也許,她知道他不是馬丁,但她不在乎,他到底是不是馬丁對她來說其實并不重要。
“要是我一輩子都不剪指甲,那就能知道月亮從我生下來到死它到底走了有多遠。”翟小竹說。
董菁菁笑了,指著窗外說:“你要是一輩子都不剪,你的指甲會有多長呀!長得像一座長江大橋,從這里通到那里!”
“但是不對呀!”翟小竹說,“我的指甲長這么快,你的指甲長得慢,那月亮到底走多遠呢?”
董菁菁說:“你的月亮和我的月亮不一樣!”
“有兩個月亮嗎?”
“你真是個傻瓜。一個大傻瓜!”
董菁菁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小小的塑料紙包,說:“我給你吃一樣東西。”
“是什么?”見她樣子很神秘,翟小竹有點吃驚。
“我會害你嗎?不會是毒藥,放心吧!”董菁菁嘻嘻地笑著說,“但是你要閉上眼!”
翟小竹看著她手上的塑料紙包,以為是個安全套。他的臉一下子熱了,血液流動的聲音似乎自己都能聽到。
“閉上眼!不許睜開啊!”她命令道,“對對,把嘴張開,頭仰起來一點,對對,就這樣!”
塑料紙包里的粉末倒進翟小竹的嘴里,他差一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粉末進到他的嘴里,就像鹽撒進了油鍋里。它們在他的嘴里炸開了,發出刺啦啦的響。
他想把它們吐掉,嘴卻被她緊緊地捂住了。
他感到恐懼,掙扎著要拿掉她的手。可她力氣不小,而且顯然是有備而來。她捂著他的嘴,緊緊地捂著,直到他嘴里粉末的沸騰平息下來。
“這是跳跳糖,好玩吧?傻瓜!”她笑得那樣開心。她拉開抽屜,又取出一包,撕開倒進自己嘴里。她把嘴湊近翟小竹,把張開的嘴送到他面前。
他看清楚了,一些細小的精靈在她的舌頭上跳動,就像一群跳蚤。它們又似乎閃亮著,像星星或者螢火蟲,在她口腔的夜空中閃爍跳蕩。它們發出刺啦啦的聲音,仿佛還冒出白煙。
原來這是糖啊!世界上怎么會有如此神奇的糖?它們還沒有在她嘴里完全平息下來,他就抱緊了她,親吻她。他不知道甜是他自己嘴里的呢,還是來自她的口腔。他不知道跳動的是那神奇的粉末呢,還是他們的舌頭。
要是永遠這樣抱著多好啊!要是這樣抱著一萬年多好啊!就這樣抱著,讓指甲只管去長。指甲一毫米一毫米長著,月亮一毫米一毫米離我們遠去。宇宙越來越大,大到無窮大。然后終于有一天,宇宙不想再大了,它就開始變小。所有的星星就開始靠近。月亮也變得離地球越來越近。那么長長的指甲,會自己縮短嗎?不管星星是遠是近,不管指甲是長是短,他們這樣抱著就好。只要這樣抱著,就不管宇宙是膨脹還是收縮。
要是自己真是馬丁該多好啊!要是世界上沒有馬丁多好啊!哦不,要是沒有馬丁,也就沒有了董菁菁!想到這一切都是拜馬丁所賜,而這一切又都本不該屬于自己,他只是偷了馬丁的東西,他只是冒馬丁之名偷得這暫時的歡愉,翟小竹的心,突然從自己的胸腔里飛了出去,像一顆流星,在黑暗的夜空中墜落,墜落。它最后會落在地球上嗎?落在荒涼的沙漠,還是寂寥的大海?
馬丁不再把自己的西裝給翟小竹穿,他買了一套新的,連領帶都是新的。他讓翟小竹穿上,親自給他系上領帶。他像一位父親,耐心而慈祥地為翟小竹系了三次領帶,這才滿意地打了一個響指,同時嘴里說了一個OK。
打領帶的時候,他們靠得那樣近。有一次,馬丁的鼻子,幾乎碰到了翟小竹的下巴。馬丁的嘴半張著,熱氣呼出來吹在翟小竹的臉頰上和頸項里,讓他感到癢癢的。但是,他聞不到他的氣味。那往日有著雪茄味和陳腐牙齒味道的濁氣,對此刻的翟小竹來說,就像月亮一樣遙遠——哦不,之前,即使是月亮的味道,翟小竹也能聞到。他甚至覺得自己有時候是聞得到金星的味道的——無論它出現在黃昏還是清晨,只要他抬頭看見它,孤零零亮晶晶地掛在天空,他就仿佛聞到了這顆星星清涼的味道,就像一顆薄荷糖。
最后馬丁把那枚ESW 徽章很鄭重地別在翟小竹胸前。后者低頭看了一眼徽章:皇冠下面的葡萄酒杯里裝了半杯酒。翟小竹突然一陣反胃——那場大醉的痛苦只要他一想起來,就會犯暈。
“在我看來,煙臺比波爾多更加重要!”馬丁像父親一樣嚴肅地叮嚀道,“你記住了,你一定要贏——哦不,是我一定要贏!”
翟小竹茫然地走進比賽大廳。他只看到炫目的燈光,只聽到走調的音樂——雖然一切似乎都是富貴而華麗的。聞不到這個世界的氣味,對他來說,就像是懸浮在空中一樣,身體失去了重量,上下左右東西南北都混亂模糊了,并且自己的味覺好像也出了問題。難道說,味蕾是受著鼻子控制的嗎?真是笑話!難道說一口酒含在嘴里,是需要由鼻子來辨別嗎?酒不是進口腔而是吸進了鼻孔里了嗎?
弦樂根本沒有了它固有的優雅,水晶吊燈的光線也絲毫都不柔和。大廳里衣著講究的男男女女,在翟小竹眼里,一點都不光鮮,反而像蟲子一樣丑陋——他們比沙灘上那些臃腫奇怪的裸體更加丑陋。
翟小竹的答案引起了一陣陣哄笑。是的,他幾乎每一種評判都是錯的,荒唐得令人吃驚。他的內心已經不再慌亂,鎮定得就像是在看一出鬧劇。所有的細節,都只是一部戲,跟自己沒有關系。他也只是一個看客,和那些笑得五官挪位變形的人們一樣,在看一個笑話。看這個穿著嶄新西服的馬丁,如何滑稽地演出,他在華麗的燈光下,在室內樂的吹拂下,在衣著光鮮華貴的男女之間,怎樣笨拙愚蠢,怎樣被嘲笑到像一個小丑。他甚至感受到了內心的快意。搗亂,破壞,報復,仿佛這大廳里所有的人都在為他喝彩。所有的人,還有那燈光,還有那弦樂,都是他的演員,都是他的助手,都是他邪惡的力量。大家一起嗨起來、笑起來、噓起來,讓那個馬丁出丑,“去死吧馬丁!”“操蛋的馬丁!”這些話從人們的嘴里吐出來,在琴弓下流瀉出來。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進了車里,馬丁一把抓住翟小竹的領帶,咬牙切齒地說。
領帶拉得是那樣的緊。翟小竹覺得,他的脖子里是套著一根繩索,它正被馬丁越拉越緊。他感到呼吸局促,感到胸悶。但是馬丁的手還在使勁,領帶還在繼續勒緊。他不僅說不了話,連呼吸都困難了,他快要窒息了。
翟小竹忽然覺得自己像風箏一樣要飛起來了。那是多么的輕盈呀!風是那樣的強勁,可以將地上所有的東西吹起來。風是透明清涼的,呼呼地吹走了馬丁呼出來的濁氣,同時也把遙遠的臘梅花香帶了過來。幽雅的香,推開了山石一樣沉重的門,悄然鉆進翟小竹的鼻孔,一直抵達他的腦門,抵達他的肺腑,抵達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毛細血管。
他似乎還聞到了死亡的氣味。死是什么氣味?54 個酒鼻子里沒有,真的沒有。但是在這座喧囂之城,它像其他氣味一樣,同樣到處彌漫著。這氣味對翟小竹來說一點都不陌生。它是一種銹跡的氣味——哦不,那可是血的味道。死亡遠比血液的味道要復雜得多,銹跡中還伴有蚯蚓一樣的腥味,還有子宮的味道,還有玻璃瓶破碎的聲音——是的,許多味道其實是伴隨著聲音的,或者說常常借助聲音來呈現。
翟小竹飄起來了。他的皮鞋被大風吹到了馬丁的臉上。鞋跟在馬丁的額頭上砸出了很大的聲響。他聽到了馬丁的叫聲。這叫聲跟剛才大廳里的哄笑聲一樣滑稽可笑。馬丁松開了領帶。翟小竹聞到了血腥味,沒錯,就是血的味道。馬丁的鼻子淌血了,難道它也被翟小竹的皮鞋踹中了嗎?
“你這頭豬!”馬丁把鼻子里流出來的血抹得到處都是。血在他白得耀眼的襯衣領子上是那樣的刺眼,比一枚ESW徽章可要醒目多了。
翟小竹忍不住大笑起來。倒不是因為把馬丁踢成這樣而高興,他是為自己又能聞到生活的氣味而欣喜若狂。鼻子又回來了,又成了他的鼻子,不再只是他臉上形同虛設的一件東西。這座城市又回來了,這個世界又回來了。它是喧嘩之城,它是被各種氣味充斥的世界。它又回到了他的生命中。各種各樣的氣味,甜蜜芳香醉人的味道,腥的臭的辣的腐朽的味道,以及各種莫名其妙的味道,都回來了。它們仿佛突然推門而入的失蹤親人,給他以驚喜,讓他激動得眼淚都要奔涌而出了!
……
(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08期)
【荊歌,號累翁,小說家,畫家。蘇州人,1990 年代開始小說創作,曾受邀任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作品集《八月之旅》入選“中國小說50 強叢書”。近年出版有《詩巷不憂傷》《他們的塔》《音樂課》《記憶開出花來》等多部少兒長篇小說。曾在杭州、蘇州、寧波、成都等地舉辦個人書畫展。作品多次獲紫金山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