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專欄·在我的人間 《雨花》2021年第7期|李修文:鵝和火車
李修文,1975年出生,湖北荊門人。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及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東父老》《詩來見我》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南方文學盛典“年度散文家”獎等多種文學獎項。現任湖北省作協主席、武漢大學駐校作家。
鵝和火車
文/李修文
你說,你的名字怎么會這么難聽?她一邊走,一邊問他。黃昏的時候,他們兩個一起朝赤腳醫生的家里走。一如既往,她走得慢,而且越來越慢,為了走快一點,她只好吃力地甩開兩只胳膊,又沒能走得更快,看上去,就像一只腫脹的、深陷在淤泥中的鵝。她的問題,他多半都答不上來,這回顯然也是,于是,他訕笑著,乖巧地繼續陪她往前走,既沒超過她一步,也沒落后她一步。她喘息著,仍在追問他:王華,李偉,馬小東,這樣的名字多好聽,你怎么就偏偏起了這么一個古怪名字?實際上,他也知道,所有她問出來的問題,她其實都不希望聽到他的回答,所有問題的答案,只能被她一個人知道,要是旁人說出來了,她便會將自己視作被冒犯了。恰好,一只蜻蜓鉆進他懷里,他趕緊抓住,再給她呈上,她感到滿足,不再像鵝,而是放慢了步子,就像剛剛接受完覲見的女王。
可是,一進赤腳醫生的家門,她就變回了那只緩慢的鵝:唯有如此,她才是懂事和讓人可憐的—那赤腳醫生可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而他和她,都已經欠下了不少藥費。這兩個人都才十歲,被父母寄養在此地,一時半會兒,赤腳醫生還全然看不見他們跟他結清藥費的任何可能,然而,他們還得去找他拿藥。如此,這兩個人,每每置身在赤腳醫生的家中,怎能不像注定被當場拿獲的盜賊一般膽戰心驚呢?面對醫生和債主,他總是無計可施,而她卻見米下鍋:因為腎病在身,她不僅臃腫,體內的水分更像隨時都能從身體里涌出來。嚴重的時候,她的兩只眼睛腫成了兩道縫,整張臉也不停地從通紅轉為赤紅,再從赤紅轉成通紅。但即便如此,只要一進醫生的家門,她便一分鐘也不肯耽擱,拿起掃帚就去掃地,又或挪到廚房里的灶膛前去添柴火,舉步之間,跟一頭中了槍的狗熊幾乎沒有分別。最后,她總會如愿以償地等來赤腳醫生的惻隱之心,幾乎每一回,那醫生都是一邊咒罵著,一邊嘆著氣扔給她幾包草藥。到了這時候,他便也變成一條垂涎著食物的狗,慌亂地但卻是漫長地緊盯著那醫生,一直到那醫生也扔給自己幾包草藥為止。
只不過,待到他們離開了赤腳醫生的家,踏上回到各自寄養之處的路,幾乎在一瞬之間,倨傲便重新籠罩和照亮了她,她不僅笑話他的名字,還說起了他的一身破衣爛衫,又說他膽小如鼠,從不敢對欺負自己的人還手,直到她說起他的手腳不能協調,再簡單的舞都跳不下來,每回文藝表演都給大家拖后腿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了,張開嘴巴,差一點便要脫口而出:別說我了,看看你自己吧,只要不再像一頭狗熊一樣走路,你就趕緊謝天謝地吧!可是,那些可能變成刀子的話,始終都沒有從他的嘴巴里迸射出來,因為他知道:或早或晚,她都要做回那只腫脹的、深陷在淤泥中的鵝—僅僅走了十幾分鐘之后,她就走不動了,在一口池塘邊,她坐下歇腳,因為被蘆葦環繞,更是因為臃腫,她看上去幾乎和一座微微聳起的蘆葦叢沒有分別。顯然,她不甘心,借著透亮的月光,她想讓自己得到安慰,轉而盯著池塘里的水波看,就好像,只要一直看下去,就會有一個嶄新的她從池塘里濕漉漉地站起身來。這當然都是癡心妄想,最后,她也只好接受,認命,他聽見,她的喘息,慢慢就變成了再也難以抑制的哭泣。
然而,現在的她,連同他目睹和經受的一切,正是他需要和舍不得的樣子,唯有如此,學校,上學和放學的路,還有那些隱藏在竹林和蘆葦蕩深處的犄角旮旯,才在他眼里化身為風吹草低的曠野,而他和她,他們不是別的什么,正是曠野上兩只各自覓食卻又在餓肚子或受傷時互相觸碰、互相吮舐的小獸。課間的時候,他看見她挪出教室,一步步緩慢地奔向了校舍附近的蓖麻田。他知道,她又被眾人哄笑了,所以他搶先一步跑進了蓖麻田,在蓖麻與蓖麻之間等著她,又讓她遠遠地看見。果然,等她走近他,一直在哭泣的她臉上已經沒有淚水了,因為她知道,只要他在,她就是有特權的,站在蓖麻田里等她,就是他面對特權時的舉手投降;仍然是在去赤腳醫生家的路上,他頭痛發作,一邊向前走,一邊舉起雙手,死命地按壓著太陽穴,終于支撐不住,一失足,掉進了路邊的溝渠,再也爬不起來。她被他嚇得失聲叫喊,先是費盡了氣力蹲下,再伸出手去將他從溝渠里拉扯出來。可是,僅僅不讓自己也跌進溝渠便已經讓她使出了渾身解數,她哪里還有解救他的什么辦法呢?到了最后,他們兩個人都放棄了,反正他們都知道,再過一會兒,他的頭痛便會減輕,他早晚會自己爬出溝渠。于是,像之前好多回一樣,她也趴在溝渠邊,探出雙手,去按壓他的太陽穴。
她當然不知道,他的頭痛,其實早就徹底好了。前一年春天,他爬上一棵香椿樹,去幫寄養的人家摘香椿芽,恰是雨后,樹干濕滑,他沒能將樹干抱緊,從樹上跌落下來,當即就暈了過去,醒來之后,頭痛自此便糾纏住了他。好在,那赤腳醫生的草藥很快就治愈了他,他之所以還乞討一般,一遍遍跟著她死乞白賴地去往赤腳醫生的家,無非是因為,在度過了好幾年孤魂野鬼般的寄養生涯之后,現在,總算多了一個孤魂野鬼來到了他的身邊,溝渠中,蓖麻田里,又或更多雙腳踏足之處,總算多出了一雙伸向他的手。這雙手,因為腫脹而顯得格外紅彤彤,但它們好歹不再是擋路的朽木,也不再是打荊棘叢里探出來的一叢刺,它們是手,貨真價實的手。所以,哪怕他從未付諸實施,心底里,狂想中,他早就已經牢牢地、死死地攥緊了它們,并且,為了攥緊它們,他早已下定決心,把戲演下去,就說自己的頭痛一直都沒有好,只有這樣,那雙手,才會一直被他限制在通向他的路上。
有時候,她會拿出自己從前的照片給他看,從前的她,可真是好看啊,就像不是被母親生出來的,而是從桃樹頂上結出來的。可惜的是,她卻算不上見過她的母親—她的母親,死在了生下她的時候。而她的父親,在縣城里重新結了婚,去年還給她生了個弟弟,恰好她又得了腎病,如此一來,她便被寄養到父親的老家。理由是,在縣城里幾乎所有的醫院都沒把病治好以后,現在,她也只能回老家,到赤腳醫生那里試試運氣了。也因此,這兩只曠野上的小獸,當他們聚攏在一起,她總是會問他:我會死嗎?你說,我會死嗎?每逢這樣的時候,他都會告訴她:你一定不會死;話剛出口,他卻又覺得酸楚,是啊,他知道,要是她的病治好了,她就該回到城里去了,到了那時候,她就變成了一列每日里從村莊邊呼嘯而過的綠皮火車了,火車經過了村莊,又遺棄了村莊,就像她也經過了他,最后,她還是會丟下他。
算了,還是承認了吧:說到底,他是狹隘的,他狹隘地希望她始終是他身邊那只可笑的、寸步難行的鵝。為了讓她好好做一只鵝,他寧愿終日被她嘲笑,并且以此作為飼養她的玉米粒—并沒有一顆豆腐心,但是她的一張刀子嘴卻顯而易見:當他發著高燒,趔趄著跟她一起走在去赤腳醫生家的路上時,她對他說,你可真是沒用啊,王華,李偉,馬小東,你看看他們,一個個,多結實,結實得全都跟石頭一樣;當他從桑樹林里飛奔而出,給她遞上自己剛剛采下的桑葚,她吃了不少,卻突然皺著眉頭告訴他,其實,她不喜歡吃桑葚,她最喜歡吃的水果,是香蕉,而他,還從沒吃過香蕉,全不知她說的香蕉是何物。看著他一臉茫然的樣子,她干脆接著說,你看你,這么笨,這么邋遢,這輩子,大概是吃不上香蕉啦。還有一回,學校里又要表演節目,跟從前一樣,他置身在隊伍里手足無措,旁人都見怪不怪,反倒是她,突然哈哈大笑,就算再多人朝她側目過去,她也一反常態地不管不顧,徑自笑個不止。他知道,那其實是她在用她的笑對旁人說,她也有可以嘲弄嗤笑的人,在不為人知之處,她也擁有難以辯駁的霸權。
即便如此,面對她的嘲弄和嗤笑,他卻從來沒有羞惱過,相反,只要他確信她還是那只腫脹的鵝,而沒有變身為呼嘯而過的火車,他的遍身上下,就會被巨大的幸運感充滿。有時候,當他看見剛剛撒進田地里的肥料,肥料之上,作物們心領神會,悉數長成了壯碩的嬰兒,不自禁地,他便會想起自己,他覺得,自己的忍氣吞聲,也如同剛剛撒下的肥料,他越是如此下去,那只鵝就越離不開他,就會越像一只真正的鵝。學校,上學和放學的路,還有那些隱藏在竹林和蘆葦蕩深處的犄角旮旯,它們都可以作證,他非如此不可:在她到來之前,他已經先行在此地度過了幾年時光,在此地,他從來就沒有過同伴,還是那句話,從來就沒有一雙手伸向過他。現在,既然有一雙手會偶爾朝他伸過來,那么,就算攥緊了它們,他也覺得遠遠不夠。他還要將它們當成兩根插進泥土的樹杈,給它們培土澆水,直到它們長成插翅難飛的楊柳和桃李,幸運的是,一天天過去,它們似乎正在他的眼前飛快地長成。
也為此故,當那驟然到來的厄運和奇跡降臨在他跟她身上的時候,除了瞠目結舌,最令他難以忍受的,除了她日漸變得好看,更有自己因信心而日漸增多的愚蠢—是的,那一天,在從學校返回村莊的路上,他們兩個并肩走著,就在一瞬之間,他猛然覺察出了她的變化,而且,幾乎與此同時,他其實已經可以斷定,她的病情正在好轉,只不過,她走路時不斷發出的喘息聲蒙蔽了他,它們讓他以為,她還是那只緩慢的、呆在此前的境地里無法自拔的鵝。一開始,他也難以置信,死命地盯著她的臉去看,卻看見那些久違的白皙之色正在從此前一直糾纏著她的層層紅暈里掙脫出來,于她而言,這顯然是奇跡:到了這一刻,她也就不再瞞著他了,她向他痛快地承認,那個赤腳醫生的藥,真是靈啊,一點兆頭都沒有,這幾天,她突然便覺得自己像是換了一個人,腫在一點點地消,身體也在一點點地變輕。她不敢相信自己正在變好,于是,昨天晚上,她一個人去了赤腳醫生的家,對方卻告訴她,千真萬確,她就是在變好,只要將自己照顧好,不著涼,不發燒,按時吃藥,要不了多久,她甚至都能離開此地,回到縣城里的父親身邊去了。
于他而言,這卻是令他斷斷不能接受的厄運:她要是走了,他一個人又該如何在此地過下去?果真到了那時候,學校,上學和放學的路,還有那些隱藏在竹林和蘆葦蕩深處的犄角旮旯,在以上諸地,他豈不是又要重新變回當初的孤魂野鬼?恰在此時,一列綠皮火車正在呼嘯著經過村莊,在火車的震動下,鐵軌邊的白楊樹開始輕微地搖晃,吃草的牛馬們也隨之躁動,紛紛抬頭張望,又紛紛撒開蹄腳跟隨著火車向前奔跑了起來。然而,呼嘯聲終究會越來越遠,白楊樹終究會停止搖晃,奔跑的牛馬也終究會止住它們的蹄腳,這一切,多么像他:跟他從前擔心過的一樣,現在,她就要變成一列火車,經過了他,又要丟下他了。一下子,巨大的酸楚裹挾了他,強忍著,他才沒哭出來,又懷揣僥幸之心,裝作沒事一般,繼續去看她,再對著她笑。只是,此時的他還不知道,接下來,他的僥幸之心很快就將被擊碎,事實上,她只能、也注定是那列離他而去的火車。
是的,病情越好轉,她就越好看:僅僅十幾天過去,她便來到了接近痊愈的邊緣,還有,此前的疾病就像當庭認罪的嫌疑人,再一心求得當事人的原諒,終化作命運的一部分,幾乎每一天都將令人驚異的好看施加給了她。如此,這十幾天的工夫,她就像是重新出生了一遍,一個所有人都不曾見過的她,真真切切地來到了大家中間。漸漸地,其實是突然地,她身邊的人多了起來,那些推搡過她哄笑過她的人,轉而就不請自到,一個個聚攏,將她圍在了中間。唯有他,正在離她越來越遠,就算她跟他還置身在同一間校舍之內,他也清楚地明白,那列火車,說開就要開走了。他無法不心如刀絞,于是,一天天地,他開始作踐自己—可謂膽大包天,他竟然主動去招惹那些從前一直躲著走的人,結果自然是自取其辱,他被他們扔進了校園內的池塘里,淤泥蒙住了他的眼睛,也塞滿了他的嘴巴,而這一切,她似乎看見了,又似乎沒看見;這天黃昏,他掐準了時間,故意比哪天都穿得更邋遢,站在通往赤腳醫生家的路上等著她,他想像往常一樣,陪她去拿藥,哪知道,等了半天,卻等來了一堆人,她也在中間。看見他之后,她不僅沒有覺得他有什么不對,還從旁人的手里要來一根甘蔗遞給他,再和眾人嬉笑著一起往前走。所有人都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唯有他,她越是如此,他就越是陷入了舉目皆是的怨憤:對,他要的不是甘蔗,他要的是嘲弄與嗤笑,一如此前,他以為,被淤泥蒙住眼睛,塞住嘴巴,她的嘲弄與嗤笑就會朝他砸來,只有看見和抓住了熟悉的它們,他才會覺得,他和她,依然是親密的。
既然如此,他又豈能坐以待斃?尤其是,當那個五雷轟頂的消息傳來,他再也坐不住了,趁著夜色來到了她被寄養的人家的院墻外面,蜷縮在柴火堆的一角,終于等到了來機井前洗頭發的她。他幾乎是顫抖著聲音問她,別人都說她馬上就要離開這里,回縣城里上學去了,究竟是不是?她一邊洗著頭發,一邊回答他:干嗎還究竟是不是,就是啊!聽她這么回答自己,倏忽之間,他甚至來不及怨憤,而是不自禁地想要跑過去哀求,哀求她不要變身為說走就走的火車,但他終于還是沒有這么做,要知道,這戶人家院墻內的主人,是個遠近聞名的暴脾氣,就算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在這里造次。嘆息,生來第一次,他知道了什么叫作嘆息,柴火堆里,他一遍遍地嘆息,但就是說什么也不肯離去,直到后半夜,他才離開柴火堆,走近院門,再緊貼著院門的縫隙朝她所在的廂房里張望。他什么都沒看見,但分明又看見了想看見的一切,在他眼前,屋頂和鳥窩在一起,杏樹和海棠樹在一起,鐮刀和釘耙在一起,所以,他決定:任由紛至沓來的惡念捕獲自己,再供它們驅使,反正,他想繼續跟她在一起。
天快亮了,天上也起風了,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借著一蓬葡萄架,他被飛天大盜附體,順利地攀上了院墻,卻恰好看見,一把梯子就斜靠在院墻之內,于是,他異常平靜,腳踩著梯子輕輕挪下,置身在了院子里,環顧了一小會,再朝著廂房踱過去,是的,接下來的時刻,是作惡的時刻—他要靠近她的窗子,再悄無聲息地打開它,讓大風吹進去,那風,會讓她受涼,讓她發燒,直至讓她回不了縣城。你呀,還在等什么呢?他對自己說,開始吧。可是,在微弱的月光下,前行了幾步之后,突然間,他沒有再往前走了,只因為,不經意之間,他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被月光扭曲和放大,游移,遲緩,乃至蠢笨,活似一只腫脹的、深陷在淤泥中的鵝,不不不,那影子,其實比一只腫脹的鵝還要丑陋許多,還有,更要下作許多,對,就是下作,這個詞,他第一次覺得和自己有關系。這突至的異境,讓他在震驚中呆滯,下意識地,卻又有一聲咒罵憑空到來,回蕩在耳朵邊上,這咒罵,并不來自廂房里的她,而是來自自己的體內,隨后,嘲弄與嗤笑也出現了,一聲聲,一句句,飛快地來,飛快地去,火星子明滅般的短暫時刻里,他將它們全都送給了自己,就好像,她早已起身,俯首在了他的耳邊,將那些她對他說過無數遍的話又說了無數遍;如此,他便再也無法向前了,卻又舍不得掉轉頭去,只好站在原地,看著眼前的房屋、屋后的竹林和天上的月光兀自發呆,漫長的時間過去,他始終也不曾走動半步。最后,他認命了,愣怔著爬上梯子,翻出了院墻。
只是,那暫時的閃避與退讓,說什么都不會讓他甘心。第二天一早,在去學校的路上,當他遠遠地看見了被一群女生簇擁著的她,他的心又疼了起來,思慮了片刻,他故意跑上前,離她,離她們,只有咫尺之遠,并由此聽清了她說的每一句話,她說:縣城里不僅有冰棍,還有了一種叫作雪糕的東西,那東西,像冰棍一樣冰,卻比冰棍多出了奶粉;她還說,有一部香港拍的電視劇,叫作《射雕英雄傳》,女主角的爹名叫黃藥師,但他不是種草藥的師傅,叫這個名字的人不種草藥,你們說,奇怪不奇怪?她說的這些話,自然引起了其他女生的嘖嘖之聲,而她,竟然沒有對她們還以他所熟悉的挖苦和譏誚,反倒耐心作答,別人問什么,她就答什么—這耐心其實不是別的,不過是在證明,她不僅在離他越來越遠,她也在離她們、離整個村莊越來越遠,這列火車,已經鳴響了汽笛,馬上就要開往縣城里去了。遲疑了一陣子,他還是湊上前,去問了她一個關于縣城的問題,哪知道,對于他,她也一樣有耐心,只不過,她越有耐心,他就越無法耐心:說來說去,在幾乎痊愈了的她看來,他和旁人已經沒有什么不同。所以,他看似在聽著她的回答,實際上,他的身體,又被前一天晚上的惡念給糾纏住了。
他知道,每個月的初五、十五和二十五,都是她的禱告日:在她剛剛被寄養到此地之初,因為久治未愈,經人指點,每個月初五、十五和二十五的戌時,也就是入夜之后,她便會一個人跑進村口那座破敗的土地廟,跪倒在那尊早已殘損不堪的泥塑土地爺之前,一邊磕頭,一邊發出禱告。所以,到了下一個初五之夜,早早地,他便帶著一只水盆來到了土地廟,又跑到小河邊去打滿了一盆水,這才悄悄爬上了土地廟的屋頂。這屋頂,遍布著四處漏風的窟窿,他決定,時辰一到,當她開始禱告,他就將滿滿一盆水對準她,再從窟窿里潑灑下去。已是初冬時節,這盆水,足以讓她受涼,讓她發燒,讓她重新變回那只唯有走在他身邊才使他心滿意足的鵝。只是,左等右等,她都沒有來,好在他有把握,她一定會來,他知道,她來這里,早就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來這里,和赤腳醫生給她的草藥一樣重要。于是,在屋頂上的黑暗中,他坐在滿滿一盆水的邊上,不斷提醒著自己,要有耐心,要屏聲靜氣。
可是,屋頂下的土地爺啊,你說要命不要命?就像他被惡念糾纏的第一晚一樣,月亮又出來了,隨后,月光迅疾地從天而降,照亮了他,也照亮了整座土地廟、遠處泛著波光的河水和那些曠野上的草木。幾乎與此同時,他又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一如既往,讓他清晰地認出了自己的下作。就像是被火點著了,他驟然起身,想要擺脫那影子,卻又如何能夠擺脫得掉呢?在反復奔逃了好幾回之后,他再也無法忍耐,悲憤難當地咒罵起了地上的影子:你看你,跌跌撞撞,怎么就不像別人有一個石頭般結實的身體?你再看你,破衣爛衫,又笨,配得上哪一個人來親近你?你還是看你,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個影子,你記住,你要一個人往下走,沒有影子跟著,你也得一個人往下走!突然,他停止了咒罵,呆立在當場,隨后,他的全身上下都輕輕地顫栗了起來—這些他罵給影子聽的話,其實都是她曾經罵給他聽過的話;還有,前所未有的清醒也來臨了:自打她來到此地,她可能的確朝他砸去過許多嘲弄與嗤笑,但是,她從未用嘲弄與嗤笑去宣示和得到過霸權,那些霸權,還有霸權下的親密,其實,都是他的想象和一廂情愿。
可是,屋頂下的土地爺啊,你說要命不要命?在漫長的呆立之后,在無邊的清醒涌來之時,像黑黢黢的云層被光芒灌入,像頑劣的童子被菩薩點化,他就好像置身在大海的岸邊,來不及作任何阻擋,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惡念潮水一般地退去了。到了此時,他再去打量自己的身體,仍不過是往日的腿腳和手臂,分明地,他卻又覺得自己被重新認識和找到的自己所填滿了,而且,無邊的清醒最終向他呈現出了一個明白無誤的結果:自此之后,他有了嶄新的同伴,這同伴,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還有他自己送給自己的咒罵。此一去后,就算她遠走了天涯,又或者,他的寄養生涯永無休止,當他再入迷亂,是不是,一聲咒罵就足以令他回過魂來?是不是,在對自己展開的嘲弄與嗤笑中,他終將迎來與自己、乃至與整個人世間的相視而笑?果真如此的話,此刻何嘗不是初生的一刻,這一天,又何嘗不是一個絕大豐年的第一天?一念及此,他雙膝一軟,忍不住要去叩拜此時此刻,可是,自己的影子,天上的月光,及至廣大無邊的曠野,哪一個,才能代表著此時此刻呢?最終,他想通了,起身跳下屋頂,進了土地廟,像往日的她一樣,跪倒在了殘損不堪的土地爺面前。
也恰好在這個時候,遠遠地,他聽見了她的歌聲,還要再過一些年,他才知道,她唱的歌,其實就是《射雕英雄傳》的插曲。說起來,那歌聲真是好聽,但現在,為了不打擾她接下來的禱告,他還是對著土地爺連磕了好幾個頭,先行一步,輕悄地離開了。漸漸地,她的歌聲越來越遠,然而,在隱約的歌聲中,他卻正在和自己剛剛找到的武器相親相愛,模仿著她的語氣,他問自己:王華,李偉,馬小東,這樣的名字多好聽,你怎么就偏偏起了這么一個古怪名字?問完了,他又接著問:你這么笨,這么邋遢,這輩子,你大概是吃不上香蕉了吧。如此反復了好幾次之后,他猛然覺得,自己的身上一下子長出了不少力氣,那力氣,催促著他奔跑。于是,他聽從召喚,奔跑了起來,越往前跑,他就越覺得自己像一列火車,這列火車經過了她,但不會被她拽住,也許,它還會駛入整個世界。即便如此,他也不會感到害怕,只因為,只要這列火車還在向前行駛,他就會繼續嘲弄和嗤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