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一樣的眼睛
裘山山,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四川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原成都軍區一級創作員,先后獲得過魯迅文學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解放軍文藝獎,文津圖書獎,四川省文學獎,以及夏衍電影劇本獎等多項獎勵。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長篇散文《遙遠的天堂》《家書》,中篇小說《琴聲何來》等,并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譯出版。
伍映方。(作者供圖)
在見到伍映方之前,我對黑陶一無所知,對靖窯更是一無所知。所以,當我來到靖安,走進伍氏靖窯時,人是懵懂的。即使跟著眾人看了一圈兒作品下來,贊美歸贊美,心里并沒留下太深的刻痕。
但是,當我們坐下來,和靖窯主人伍映方先生面對面時,我卻猛然被打動了,被他的一雙眼睛打動了,準確地說,是眼神。我發現在整個交流過程中,無論是別人說話,還是他自己說話,他的眼神都是凝聚的,沉靜的,從不東張西望,或者掃來掃去。雖然面帶微笑,一雙眼卻目不轉睛地盯著某處,似乎那里有我們看不到、只有他能看到的東西。細細琢磨,那眼神里有深邃,堅韌,執著,有內斂,寧靜,思索,有謙遜,感恩,平和,還有激情,夢想,靈動。
這樣的眼神,該怎么形容呢?
也許只能用黑陶來形容。
要讓黑陶的色澤之美,造型之美、裝飾之美,在中國重放異彩
我試著走進黑陶的歷史,才知道它是如此悠遠漫長。
陶器幾乎是與人類共生的,從目前的考古發現,至少已有兩萬年的歷史了。而黑陶,出現的也相當早,大約在中國的新石器時代。詞典上說:表里、胎質均呈黑色的陶器,稱為黑陶。由于黑陶制作技術復雜,燒制難度大,已失傳三千多年。
2010年10月,江西靖安的老虎墩遺址,出土了一件令考古專家驚喜萬分的文物——蛋殼黑陶觚。這一黑陶器物距今已有4500年,被國際考古界譽為“四千年前地球文明最精致之制作”。它胎質細膩,胎體極薄,表面還抹有一層薄薄的黑衣,胎體厚度僅1毫米左右。故以蛋殼喻之。
這一發現,不僅震驚了考古界,也震驚了伍映方。
當伍映方面對那一尊尊“薄如紙、硬如瓷、聲如磬、亮如漆”的蛋殼黑陶觚時,不僅僅是震撼,還有激動,還有自豪,還有欽佩,還有羨慕。那么精良的制作,那么優美的線條,那么明亮的色澤,那么規整的造型,即使在具有先進設備和成熟制陶技藝的今天,也難以完全復制。他簡直無法想象,幾千年前的陶藝同行,幾千年前的靖安人,是怎樣靠一雙手燒制出來的。
在震撼敬佩之后,他的“野心”怦然萌動:我要解開這個謎團。我要向古人學習,也用靖安本地的原材料,也用純手工制作,也用柴窯燒制,來恢復黑陶制作技藝,原封原樣的復制出老虎墩蛋殼黑陶觚來。我要讓黑陶的色澤之美,造型之美、裝飾之美,在中國重放異彩。
你只要給他一盒火柴,把他放到山上去,他就能創作出陶瓷作品來
伍映方的父親就是一位老陶藝人,十三歲學藝,心靈手巧,制陶的工序樣樣精通,是多家陶瓷廠的技術骨干。因工作太忙,他把伍映方他們兄妹三個,交給鄉下的母親撫養。
伍映方三歲那年,鄉下傳聞要發生大地震,一時間人心惶惶,奶奶非常擔心,連忙讓兒子把孫子接走。父親只好將7歲的哥哥和3歲的他帶到陶瓷廠。到廠里后,7歲的哥哥上學去了,3歲的他只能跟著父親去上班。
他就這樣開始了與陶藝的緣分。在滿是大人的世界里,伍映方絲毫不感到無聊,那些泥巴和坯胎讓他感到親切,那窯里的火讓他興奮。他驚奇地發現,這里的泥巴和鄉下的泥巴不一樣,這里的泥巴遇見火時,就會變成漂亮的陶器瓷器。這讓他非常著迷。他每天樂此不疲地捏泥巴,一雙小手在與泥巴的親密接觸中,變得靈動巧妙。到六七歲時,他已經會拉陶罐坯了。
就在他讀高二時,家里發生了一件大事:江西靖安縣香田鄉政府為了改進并提高本鄉的陶瓷廠工藝技術,將他的父親伍先崇,作為技術人才,引進到了香田陶瓷廠。一年后,香田陶瓷廠的產品質量顯著提升,政府便提出讓他們全家遷到靖安。
一到靖安,伍映方就正式向父親提出了學習制作陶器的想法。一來,他看到父親接下了讓靖窯重放異彩的艱巨任務,想參與其中;二來,當時他們家孩子多,經濟拮據,他也想分擔。
起初父親堅決不同意。父親覺得,自己一輩子就是個手藝人,兒子不應再做手藝人了。但伍映方說,如果你非要我上大學,那等我畢業了,還是要回來跟你學制陶。父親沉思良久,終于說,好吧,你想清楚了。如果真的要跟我學,就必須學好,學出個樣子來,不能給我丟臉。
父親的這幾句重話,非但沒讓伍映方退縮,反而更激發了他的干勁兒。他發愿一定要學出個樣子來,不但不給父親丟臉,還要爭光。
他眼里那種堅韌的光,就是從那時開始閃現的。
此后,伍映方全身心地走進了陶瓷世界。他用十年時間,從父親那里學到了傳統陶瓷制作的各項技能,點點滴滴都不漏。而立之年,他已經把自己鍛造成一個合格的陶藝師了。陶瓷制作的十八般武藝,七十二道工序,從攣窯,淘土,拉坯,成形,裝飾,上釉,燒制,他全都熟練掌握,操作自如了。用他朋友的話說,你只要給他一盒火柴,把他放到山上去,他就能創作出陶瓷作品來。
伍映方徜徉在陶瓷的世界里,嘗試制作各種各樣的器皿。各種顏色的釉瓷一一試過。他也全國各地去跑,有好窯的地方一一看過。各種技法,各種器皿也都一一學過。他的技藝提高很快,做出來的陶瓷也很受歡迎。
但不知怎么,他卻感到迷茫,有點兒找不到方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難道就這樣和大家一樣,去做一些適應市場的產品,或者去拿幾個獎,評幾個大師頭銜嗎?
他覺得那不是他想要的,不是他的夢想。他不想做工藝品,他要做藝術品。二者雖然一字之差,在他心里卻是天差地別。
他的眼里閃著夢想的光。
聆聽到了來自大自然的聲音
幸運的是,他認識了一位叫單慶華的朋友,單慶華的文化修養、藝術眼界都讓他欽佩,他便拜他為師。單慶華看出了伍映方的迷茫,提議他靜下心來讀讀書。他給他推薦了李澤厚的書,宗白華的書,還給他推薦了孔子、老子、莊子、詩經等國學經典。
伍映方就在他的陶瓷作坊里讀起書來。書讀得越多,伍映方越覺得自己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也越覺得自己的作品不理想。當下那些陶器,還遠不是他想要的作品。
直到靖安黑陶的出現。老虎墩出土的蛋殼黑陶觚,極大地震驚了伍映方。雖然此前他對古陶瓷也有所研究,但主要是在宋代黑釉瓷領域。比如:黑釉油滴、黑釉兔毫、黑釉虎斑玳瑁、黑釉木葉天目剪紙貼花、窯變等等。雖然也有突破,但依然停留在硅酸鹽化工原料配方的層面。面對蛋殼黑陶,他才知道,自己以前的做法不是古法,是現代工藝。幾千年前的古人,完全是憑柴燒,憑手工,做出了那么精美的蛋殼黑陶觚。
伍映方終于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最開始,伍映方充滿了信心。他想,幾千年前的古人,在那么簡陋的條件下都能做出來蛋殼黑陶,現在的條件如此之好,自己的手藝也已經嫻熟,重新燒制出蛋殼黑陶應該問題不大吧?
沒想到真正做起來,才發現實在是太難了。黑陶制作技藝已斷代了幾千年,沒有任何資料可循。要想復制成功,只能硬著頭皮不斷做試驗,采用倒推法一步步地走,也就是否定之否定,從一次次的失敗中爬起來。
首先需要攻克的難關是拉修薄坯。所謂蛋殼黑陶觚,就是薄如蛋殼,最薄處僅0.2mm左右,像是蛋殼里的那層膜。伍映方婉拒所有的訪客,將自己關在工作間里,夜以繼日地苦練拉坯。餓了,妻子將飯送到工作間,困了,就把椅子拼到一起躺一會兒。他像著了魔一般,反反復復的拉坯、修坯、再拉坯,再修坯……他的手越來越巧:厚度由1毫米到0.9毫米、0.8毫米……他不是在拉坯,他是在挑戰極限。
終于,經過數個月的努力,伍映方攻下了拉坯這道難關,他可以嫻熟地拉出1毫米以內的薄胎了,最薄處僅0.2毫米。
之后是攣窯,之后是裝窯,再之后,剩最后一個難題了,也是最難的難題了:燒窯。
經過幾十年苦練,伍映方對窯火風向和溫度的把握,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俗話說“三年出一個狀元,十年出一個窯火師”,可見掌握窯火的溫度多么不易,溫度相差幾度,時間相差幾分,燒出來的作品就完全不同。而柴燒就更難了。其火候的把握,全靠人的判斷。
很多人都勸伍映方改用電燒或是氣燒,出品率高,沒那么辛苦,也不愁賣不出去。可他毫不動心。他明白,柴燒不確定的氣氛,以及劇烈的升降溫,對釉面及坯體產生影響而燒成的作品,其溫潤、內斂、自然之美,是升溫相對恒定的電氣窯無法達到的,特別是瞬間產生的特殊窯變,非柴窯燒成不可。
更何況在他心中,那團火是那樣的迷人,那樣的神奇。不僅是燃燒薪柴,更是人與窯的對話、火與土的共舞。柴燒作品擁有的渾厚內斂的質感,其“火痕”與“灰釉”所構成的自然美妙的紋路,是人工永遠無法達到的。
我忽然意識到,伍映方眼里的光亮,就有柴燒的火光。或者說,他長期專注地看窯火,那火光已落入眼底。
柴燒一窯,通常需要60個小時左右,其間需要燒窯人不眠不休,輪班投柴,加柴的速度和方式、薪柴的種類、氣候的狀況、空氣的進入量、窯內的氣氛等細微因素,都會影響窯內作品的色澤變化。
只要窯火一點燃,伍映方的全部生活就轉移到了窯邊,或者說,他的整個魂都附在了窯上。連續數十個小時不眠不休,隨時掌握各個窯室的火候。溜火、緊火、歇火,不允許出一絲差錯。哪怕疏忽了一捆柴,也可能會讓整個窯內的作品毀于一旦。夏日是成群的蚊蟲圍攻,冬天是刺骨的寒風圍剿。雙眼熬得通紅,布滿血絲,皮膚也是嚴重失水,干燥得嚇人。
但這些對伍映方來說,都可以忽略不計。他的全部身心都在黑色陶瓷上。從攣窯拉坯到燒制,九九八十一道坎,已經一路艱辛地走過來了,就看這最后一關了。
但是,滿懷的期待,卻一次次的落空了。
最開始燒出的幾窯,不但沒有一件黑陶,甚至連一點黑色的影子都沒有。千辛萬苦,全部化為烏有,那種打擊實在是太沉重了。
怎么辦?是繼續實驗還是放棄?畢竟燒制一窯的成本需要幾十萬元,簡直就是在燒錢。由于他一直埋頭黑陶技藝的研究,沒有走市場,也就是說,只投入,無產出,在啃完老本后,他差不多陷入了身無分文的困境。
伍映方看著自己每次燒窯記錄下來的一沓沓厚厚的數據,再看看那一窯窯的廢品,內心非常糾結。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放棄,和別人一樣,燒制普通的陶瓷,以他的技術,照樣可以有市場。但不想妥協。不想背離初衷,他要和那個黑黝黝的器物死磕。
在又一個不眠之夜后,他對妻子說,我再燒最后一窯,如果還不成功,我就放棄。他說這話時,眼里有一種不屈的光。妻子很賢惠,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什么也沒說。
那一年是2013年,伍映方已進入不惑之年,但他依然要為難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和黑陶過不去,燒“最后”一窯。這最后一窯,是背水一戰。讓他的心撲騰撲騰地跳得厲害。他在心里默默祈禱,他真希望古人能跨越幾千年來保佑他。
終于,一件黑色的留著些許白的陶作,呈現在他眼前。他驚喜萬分,自己數年的努力,總算出現了一線曙光,他終于觸摸到了燒制黑陶的關鍵點:對泥料的處理和對窯溫的控制。
這最后一窯,成了第一窯,希望的第一窯。
此后,伍映方繼續研究,反復試燒,漸漸的,一點一滴的,終于摸索到了古人燒制黑陶的真諦,終于掌握了斷代幾千年的技藝,終于讓四千五百年前的蛋殼黑陶觚重生了!
當他捧著用古法燒制出來的陶瓷,看到質樸渾厚的陶瓷上散發出天然的色澤時,終于聆聽到了來自大自然的聲音。
他已經把自己燒制成了黑陶
蛋殼黑陶觚等系列黑色陶瓷全面恢復古法燒制成功后,伍氏靖窯一時聲名鵲起。面對這一切,伍映方絲毫沒有大功告成的感覺,他依然心靜如水,盡可能地婉拒一切與黑色陶瓷研究無關的事。他的理想,依然是最樸素的那個,就是在有生之年,做出自己滿意的作品,而不是其他。
回望來時路,伍映方說,我在制作黑色陶瓷的路上走了三十年。前十年,是由簡到難,把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微小的技術,每一種方式,都一一學到手。而后二十年,是由難到簡,是回歸。這回歸的路,走得更艱難,更漫長,至今還在繼續走著。
三十多年的制陶經歷,讓伍映方總結出了燒制陶器的三重境界。第一境,有意為之,有意得之。也就是說,想做成那個樣,果然是那個樣。第二境,有意為之,無意得之,即燒出來的作品,超出了自己的預料。而第三境,是最難得的,即無意為之,無意得之。一切都在不確定中,這種不確定,便有著無窮的魅力,猶如神賜。
伍映方說這話時,我發現他的臉龐黝黑明亮,閃動著黑陶般的光澤。也許,他已經把自己燒制成了黑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