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點火”那瞬間
“它”一搭頭兒,只是矮趴趴的架子,俯身在自動的運輸帶上,緩慢地走著。看“它”的人心頭卻是一懸:不經過極為復雜的“旅途”,“靈魂”怎么進到“它”的體內,是不是走得有點兒快?!
然而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勇往直前。100多個人分別在“它”身上“指指點點”,加上了碩大的發(fā)動機及其組件、高高的車棚、兩個大大的油箱……“它”龐大起來,挺立起來,昂首的樣貌“雄姿英發(fā)”。然后,“它”被注入了各類液體,“血脈”開始流遍全身。
終于,一個穿著灰色工裝的男人,靈活地跳進“它”的體內,用一把鑰匙觸及了“它”的心臟。“豁喇喇……”火花塞跳出高壓火花,點燃噴油嘴吐出的混合氣體,一個用鋼與鐵組合而成的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產物,完成了生命中的第一次震顫,如嬰兒脫離母體之后的第一次呼吸,剎那間“活”了。
此時是2021年5月7日10時,此地是一汽集團解放公司整裝車間。長春的春天來得有些遲,空氣略涼,但濃濃的新綠已經抹上了枝頭。新綠的樹木映襯的是一座碩大的廠房。
來到“點火”那個神奇瞬間的擁有了“生命”的汽車,是一汽第六代解放卡車。這樣的神奇,平均每天在這個總裝車間要重復580次。就單個一條生產線而言,平均4分鐘后,將有下一輛汽車開始第一次呼吸。
為了來到“點火”那個瞬間,過去與現(xiàn)在,有多少人在努力,又發(fā)生了多少事呢?!
一
看到一輛汽車第一次“點火”的瞬間,是令人激動的。而為了這個激動時刻的努力卻貫穿了整個汽車生產的鏈條。其中,沖壓工序可能是離“點火”最遠的,它是汽車生產工序中的第一道。但人們的激情卻從最遠的地方向那瞬間奔赴而來。
2021年5月7日,早晨7點不到,43歲的馮斌就來到了工作崗位,比上班時間提前了半個多小時。他要先看夜班交班記錄,根據記錄安排模具的維修計劃。到早上7點30分,他會把接到的任務單分配給工人,然后開始一天的工作,直到下午4點30分去參加交班會。到時候一汽解放公司沖壓車間的8條生產線都要匯報一下當天的情況和出現(xiàn)的問題。
看上去憨厚的馮斌,發(fā)明的各類技術操作卻不可小視:刃口精密研磨法、凸凹模光線檢測法、手工沖壓生產線模具自動化改造……能讓“鐵疙瘩”煥發(fā)生機的他,不久前獲得了2021年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如今,已經完成12項質量攻關的馮斌自豪地晉升到大國工匠的行列。
完成第一次“點火”,離開生產線行進在祖國秀美山川、平原沃野中的汽車,成為馮斌欣賞的對象:你看,經過他們沖壓之后組合起來的車身,多美,多俊!
然而,馮斌在他的辦公室鐵卷柜里,還珍藏著一個更加俊美的物件:兩塊刻字的鋁板,一塊刻著“解”,一塊刻著“放”。
那是馮斌的師傅方向遠的作品。正是方向遠一刀一刀用手工雕刻出的這兩個字,用在了第二代解放卡車上,一用就是20年。
馮斌聽師傅講過,那件事發(fā)生在34年前的1987年。
這一年,已經生產了30年的解放卡車開始第一次換型。老解放的車標“解放”二字是毛澤東主席的手書,最初由外國專家和老刻字社共同做成模具,在塑料件上形成“解放”兩字后,鉚接在發(fā)動機的外板上。現(xiàn)在要做第二代卡車了,原來的塑料件易碎,而且工序多、成本高,還不夠美觀。廠里決定采用沖壓技術刻制模具,但毫無經驗可循。由于技術出色,方向遠被委以重任攻克難關。
經過反復考量和琢磨,他先做了一個手寫體樣板,然后按樣板開始進行手工雕刻,沒日沒夜地用銼刀、扁鏟一點點打磨。29天之后,方向遠成功了:筆鋒婉轉,間隙分明,著色適中,一刀一刀刻出來的“解放”壓字鋼模,一次成型壓在了發(fā)動機罩外板上!
隨著“豁喇喇……”一聲點火,“解放”二字與第二代解放卡車的車身共同震顫,那震顫的頻率仿佛與方向遠的心跳相同。
“一個小工人干成了當年外國專家的活兒!”方向遠的事跡迅速傳遍全廠。當有人問他何以能夠如此,他平靜地說:“是因為細致和專注。”
“細致和專注”來源于方向遠的師傅陳連福。對于馮斌來說,那是他的師爺了。陳連福參與了第一代解放卡車的研制和生產。當年,陳連福的精益求精是出了名的:“要把凸模拋光得像鏡面一樣!”在模具調整中,他常常把這句話放在口頭,方向遠和一眾徒弟在他的帶領下,心里默念的就這兩個字:“鏡面”。
當然,所有在內心念叨著“鏡面”的人,也許在面對汽車“點火”那個瞬間時,都沒有陳連福的激動來得熾熱。
1956年7月13日,陳連福目睹了第一輛解放卡車下線。那是新中國的第一輛卡車,“點火”的瞬間,現(xiàn)場歡呼雀躍、掌聲雷鳴。7月14日早上,新中國第一批汽車第二次“點火”,披紅掛彩,從一汽廠區(qū)開往長春的市中心,向全國人民報捷。馬達聲震動了整個城市,也震動了整個中國。
貫穿陳連福、方向遠、馮斌三位大國工匠命運的,是七代解放卡車的更迭。
1956年7月13日,來到“點火”那瞬間的解放卡車名為CA10,因為“它”的“點火”,結束了新中國不能制造汽車的歷史,是為第一代;1981年10月7日,又有一輛裝配成功的解放卡車來到“點火”的瞬間,名為解放CA141,成為我國自主研發(fā)的換型產品,是為第二代;1995年5月,解放平頭柴油車來到“點火”的瞬間,名為解放CA150,一舉實現(xiàn)解放卡車柴油化,是為第三代;1997年7月,9噸平頭柴油車來到“點火”的瞬間,名為解放J4,中重型卡車出現(xiàn)在大路上,是為第四代;2004年,名為奧威的真正重卡來到“點火”的瞬間,名為解放J5,是為第五代;2007年7月15日,自主研發(fā)、具有當代國際水準的重卡來到“點火”的瞬間,名為解放J6,被奉為卡車中的經典,是為第六代;2018年4月18日,來到“點火”瞬間的解放卡車更名為J7,標志著解放卡車走向了重卡的世界龍頭地位,是為第七代。
從陳連福到方向遠再到馮斌,從1953年一汽建廠到如今邁入新時代的2021年,68年間,他們其實就像一個人一樣,在國家發(fā)展的道路上,以大國工匠的身份,一次又一次啟動了引擎,讓這個國家奔跑的姿態(tài)穩(wěn)健如石、快速如風。
二
從一汽大院的解放總裝車間出來,先向北,然后轉而向東,走七八百米的距離,再轉向南,二三百米之后,就是紅旗工廠。
進入車間之前,有一個精致但氣派的展廳,里面擺放著如今在大街小巷奔跑的紅旗車型:H7、HS7、H9、HS9。特別是HS9,線條如高山流水,形象氣貫山河,氣場相當強大。
比起氣場強大的HS9,坐在面前的紅旗工廠質量保證部負責整車質量的主任劉帥卻顯得有些秀氣。但正是秀氣的他,主導建立了一套質量流程標準和規(guī)范體系。也正是這些標準和規(guī)范,讓出產的紅旗車完成“點火”之后,一路平安、迅猛奔馳。
令劉帥自豪的是,紅旗品牌汽車2020年銷售突破20萬輛,3年間暴增42倍。
面對今天的輝煌,誰能想象,63年前的1958年,作為中國第一輛高級別轎車的紅旗,是成百上千人“趕廟會”“做”出來的。
1958年6月,一個“國家想試制高級轎車給今年國慶獻禮”的消息在一汽瘋了似的流傳,但具體由國內哪個工廠來做并不知道。一汽設計處處長陳全坐不住了,連夜把設計處的全體“兵馬”召集在一起討論,結果是:一汽必須搶先試制高級轎車。7月末,由底盤設計科拿出底盤圖;9月,車身設計科試制出車身。
第二天,陳全找到廠領導匯報了大家的想法,廠領導立即采納設計處意見,并向省委匯報了他們的計劃。當時中央提出“高舉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開展社會主義建設”,時任省委書記吳德便建議一汽將未來的高級轎車命名為“紅旗”牌。
用什么作為高級轎車的“樣車”呢?他們首先從地方上的一個單位借來了一輛克萊斯勒“帝國”C69。不久后,一機部汽車局則送來了一輛美國林肯。聽說一汽要自主搞高級轎車,周恩來總理把自己乘坐的法國雷諾送來了,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長的陳毅把自己乘坐的德國奔馳也送來了。
比較之后,廠里決定以克萊斯勒“帝國”C69作為主要參照對象。但試制任務可不像陳全等人想象得那么簡單,為了加快速度,廠里決定,8月1日建軍節(jié)前必須拿出第一輛車。這意味著只有不到30天的時間。
在沒有任何經驗可以遵循的前提下,用不到30天的時間造出一輛樣車來,就像是天方夜譚。可令人感到驚訝的是,當年的一汽員工沒有哪個人覺得這是不可能的。最牛的是,他們發(fā)明了一個造汽車的新方法:“趕廟會”。
在設計處,有一個叫“圓柱大廳”的地方,他們首先把克萊斯勒“帝國”C69轎車分解開來,成百上千個大小零部件一個一個擺在那里。然后,這個車間主任帶著自己的隊伍來了,你上前瞅瞅,他上前看看,誰能做什么就抱走什么。這邊做好登記,那邊抱回去自己想辦法生產。這個車間領完了能做的,那個車間主任又帶著自己的隊伍來了,又是一個接一個地選擇,一個接一個地抱走……很快,樣車的零部件被搶領一空。
零部件的問題解決了,接著,他們又開始解決車身的難題。按倒排工期,一個星期必須把車身拿出來。沒有圖紙,沒有模具壓制,工人們先把基礎數據定下來,然后做了一個全尺寸的油泥模車身,最后,采用最原始的辦法:用榔頭一點一點將車身敲出來!而在這個過程中,大家干在車間,睡在車間。
車身的難題解決了,他們又同步解決液壓變速的問題……
后來有人總結,當時大家使用的是“將工人群眾、領導干部和技術員三結合起來”的管理辦法,要不然,不可能那么快!
奇跡出現(xiàn)了,第一輛紅旗高級轎車的試制,一天也沒有耽誤。1958年8月1日,“它”第一次“點火”成功。在那一刻,體現(xiàn)民族風格的扇面形狀的水箱格柵、宮燈形的尾燈、福建大漆“赤寶砂”的儀表盤以及車頭上的紅旗標識,在發(fā)動機的轉動聲中抖動著。
當年的8月2日,一汽召開了萬人慶祝大會,這些從祖國四面八方來到長春支援國家汽車建設的人們,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看著留下了自己體溫和呼吸的零部件組合而成的汽車緩緩開來,無不心潮澎湃。
那時的未來就是今天,而今天正是無數個把生命與情感傾注到汽車當中的人創(chuàng)造的。
劉帥就是這樣的人。2021年,正好是他成為一汽員工的第10年,剛剛得到了公司頒發(fā)的“員工十年成長獎”。劉帥曾經用三個月攻克質量難點問題102項,每一臺“點火”后奔跑的汽車,都經過了他“雙手”的“撫摸”。
三
無論是一汽解放也好,還是紅旗工廠也好,都有一個共同的正門。而走出正門的右側,在長春市東風大街的邊上,毛澤東主席手書的“第一汽車制造廠奠基紀念”漢白玉基石巍然矗立。1953年7月15日,上萬人在奠基那一刻的歡騰聲穿越時空,仿佛一直在人們耳邊回響。
北京,中南海。一張八開的宣紙在書桌上展開,毛澤東主席氣定神閑,蘸墨揮筆,“第一汽車制造廠奠基紀念”現(xiàn)于紙上。那是1953年的6月下旬。正是從這個題詞開始,中國將被安放到奮勇直前的車輪之上。
1953年7月15日,碧空如洗。上萬人聚集于此。上午9時,主席臺兩側高大塔吊上的紅旗徐徐升起,聽不到音樂,只有掌聲雷動,歡呼轟鳴。隨后,人群安靜下來,李嵐清、王恩魁、周同義、李柏林、賈志學、郭吉凱,6名年輕的共產黨員身著統(tǒng)一配備的短袖白襯衣,抬著刻著毛澤東題詞的奠基石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
東北人民政府副主席林楓、中央人民政府一機部部長黃敬、一汽廠長饒斌同時揮動鐵鍬,東北特有的黑土包裹住了漢白玉石碑的底座。
廠長饒斌立下誓言:必須讓那肥沃的黑色土壤“長”出在祖國山河奔跑的汽車,必須盡快來到汽車“點火”的那個瞬間。
而這個激勵饒斌立下誓言的人,竟然是他的一個“副手”,名叫郭力。
1950年3月,時任重工業(yè)部顧問室主任的郭力被任命為新中國汽車工業(yè)籌備組負責人。他招兵買馬,找新中國成立前遺留下來的汽車修配廠人員,找從歐美等國留學歸來的技術人員,找與機械制造相關的業(yè)務人員。到建廠前,4000多名各方面人才集中到了長春西郊。1952年,由于籌備工作成效顯著,郭力被正式任命為長春第一汽車廠的廠長。可到了1953年年初,正當大家在郭力的領導下,熱火朝天地為一汽的籌建而忙碌時,中央突然任命饒斌為一汽廠長,郭力被“降級”了,改任第一副廠長兼總工程師。不久之后,謎團揭開:深思熟慮后,郭力認為,中央選自己當廠長,雖然不是隨便決定,但要3年建成投產,工廠地處東北,如果能有一位熟悉東北情況,資格老一點、能力更強、位置更高的人來當廠長,會更有利于調動各方面力量支持一汽建設。因此,他專程到北京,當面向中央有關領導提出選派廠長的請求,并力薦饒斌。
郭力“當著廠長找廠長”的故事一時成為美談。
作為土生土長的東北人,饒斌在新中國成立前曾任中共遼寧省委組織部副部長,撫順、吉林市委書記,東北民主聯(lián)軍駐圖們衛(wèi)戍司令部司令員,哈爾濱市市長。新中國成立后,曾任中共松江省委副書記、松江省副省長。1953年,饒斌正好40歲,革命工作經驗豐富,熟悉東北,了解東北。郭力的讓賢、中央的信任使饒斌心潮澎湃,自上任起,他動員一切能夠動員的力量投入中國的汽車生產。
而他和郭力在一汽共事長達7年。饒斌抓基本建設,郭力抓生產準備,兩人配合默契。不僅二人經常在辦公室研究工作,職工們還時不時地看到,下班后,饒斌被郭力拉到家里吃飯。
擺脫行政管理的束縛,全身心投入到汽車生產當中的郭力,從每一個零部件開始,打造中國的汽車工業(yè)“原點”。他帶領大家將解放牌卡車2498種自制的零部件一個一個地調試生產,將7552臺(套)工藝設備安裝就位,將916種金屬材料落實入庫,將409項配套產品逐項鑒定驗收……
就是在這樣的努力之下,饒斌和郭力帶領著人們來到了1956年7月13日新中國第一輛解放卡車“點火”的那個瞬間。
而從那個“點火”的瞬間到今天,一汽已經發(fā)生了巨變。2020年,申請專利3500多項,同比增長19.8%,自主創(chuàng)新能力迅猛增強。也是在這一年,在全國汽車銷量同比下降1.9%的大背景下,370.6萬輛一汽生產的新車“點火”起動,銷售量比上年增長了7.1%。從汽車生產來說,現(xiàn)在的一天能抵過去若干年。
像汽車的生產一樣,中國之變日新月異,天翻地覆。又有多少汽車以外的事業(yè),每天也都來到“點火”的瞬間,開創(chuàng)著新的起點、新的征程。
來到“點火”那瞬間的汽車轟鳴著駛向遠方,來到“點火”那瞬間的日子像花兒一樣開放在歲月的長河里,來到“點火”那瞬間的家與國、你和我更如不可阻擋的春潮,奔向未來,氣壯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