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1

辛丑年夏至后第五天的下午，我決定去訪翁草村，躲避正在醞釀著一場強降雨的煩悶，駕車從州府吉首出發(fā)，沿國道352線向北走，果然，四十多公里路的兩邊靜謐青山濾掉了攝氏三十四五度的酷熱。

至默戎鎮(zhèn)牛角山村旁，一脈村道攜我朝西南向那面山坡攀援，由豐厚柔軟的藤蔓芷草作經(jīng)線緯線織就的深綠綢布，從坡頂滑下來。綠綢起伏、涌動，這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松樹、杉樹、板栗樹以及不知名的各種樹木聚成的叢叢樹林，自高坡鋪延的視覺效果。

其實，這只是覆蓋于地屬有“中國生態(tài)魅力縣”“中國名茶之鄉(xiāng)”“湖南省森林覆蓋率最高縣”等榮譽稱號的古丈縣巨大綠綢的一小片。

車窗外呼呼吹著涼風，二十分鐘左右，我上到翁草村村頭了。寨子坐落于海拔580多米高的一塊小臺地，大坡還在緩緩往上長。

太陽斜到對面山腰，那些吊腳樓刷了桐油的板壁將太陽光反射過來，晃人眼。我暫且將白茶園藏著，留待明早晨曦降臨，再去感受那美妙時刻。

抬眼見到從村后高坡延伸而來的一脈山嶺在停車場邊駐足，嶺上高聳著幾棵高大的楓樹，墨綠的樹冠跟天空接壤處，靜臥著慵懶的云朵，白云在乘涼嗎？

無數(shù)代際的苗族人傳說，他們的祖先是蝴蝶媽媽生的，蝴蝶媽媽是楓樹生的，楓樹是苗族村落的風水樹，是苗族村落的標志。

除長著楓樹的這支山嶺，自寨子后邊高大的山坡延伸來的還有四脈，參差不齊止于停車場四周。我下意識攤開手掌比劃，五支小山嶺攏堆，攏成一只巨掌。掌心在停車場坎下，幾丘稻田疊在那兒，禾苗呈淺綠色，稻花魚跟青蛙在水田里時不時弄點小動作，蜻蜓們輕盈無聲在禾苗間滑上滑下，四周樹林聲聲悠長悅耳的蟬鳴呼來應(yīng)去。一陣風過來了，連片的秧苗止不住漾起來……

涼風里，稻田邊翁草村小學旗桿上那面鮮艷的五星紅旗輕輕擺動。學校同稻田占據(jù)著村里最好的地盤。蓋青瓦、刷著黑亮桐油的板壁、積淀著深厚歲月痕跡的吊腳樓，是苗寨的靈魂。幢幢木樓依著各自所據(jù)山嶺地勢自村小與稻田邊層層后退、向上，不論朝向，依了一種旋律層層疊疊有序排列，如蜜蜂造窩。最終，將苗族典型的蜂蝶式寨落的剪影清晰地投映在清透的藍天里，侵染上了透著淡淡胭脂粉的天空之藍……

我穿行于寨巷，走過寫著“萬年橋”的小石橋，石橋上邊構(gòu)建了簡樸的木質(zhì)樓臺，飛檐，翹角，蓋著青瓦，如一只歇息的山鷹。這是村民納涼、聚會、對歌、迎來送往的小廊橋，此時，橋上坐著幾位七老八十的老漢，神情悠閑，你一句我一句用屬于自己的語言說著一件過往的趣事。顯然，他們已經(jīng)習慣好奇的山外旅人在寨中穿梭，用和善的眼神朝我示意問好。問石橋為何叫“萬年橋”，老人們回答很是積極，答案幾乎一致：政府派的扶貧工作隊幫村里修的橋，還給寨子巷道鋪了青石板，幫引來山上泉水，幫安了路燈，這修路架橋引水安燈等等，恩德萬年長呀。說罷，個個眉開眼笑。這些曾經(jīng)如山鷹一樣背負沉重生活擔子跋涉在山里山外山上山下的漢子們，被艱難困苦磨礪出粗糲骨骼和堅毅個性。大半輩子努力爭取改變生存環(huán)境而無力改變，等他們像飛不動的老鷹無奈歇下來時，政府派出扶貧隊員幫他們實現(xiàn)了夢想。一位石姓老人拍拍自己的肩，笑著說：“我們挑水挑擔挑了將近一輩子的老肩被解放了，政府前些年幫拉通了村里的公路，農(nóng)資和農(nóng)產(chǎn)品有車運輸，生活用水也不用挑了，扶貧干部幫我們把山上的泉水引到了每家每戶門前，”另一老人打斷他，“你看我們的鞋子多干凈啊，現(xiàn)在走的都是石板路，以前呀，雨天泥晴天灰，一年沒穿過幾天干凈的鞋子”，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講述政府的好、扶貧干部的好，愉快地夸贊四周的一切，說做夢都沒夢到過還能趕上這么好的日子，老人們朗朗地笑……

石橋下小溪溝清澈的水流仿佛受到感染，叮叮咚咚哼著愉快的調(diào)子。

2

誘人的飯菜香味彌漫在翁草上空，先前坐于石橋上閑聊的幾位老人，各自喚了孫兒或狗兒，朝不同嶺上散發(fā)出熟悉飯菜香的木樓散去。

我站在村南山嶺上最上邊的那戶人家背后朝南打望，在那些起伏的山脊找一個豁口望過去，想看看最遠的地方是哪里？從山灣茶園收工回來的一位阿姐告訴我，那邊還有苗寨，有屬保靖縣的葫蘆苗鄉(xiāng)，翁草村沒通車之前，村人去葫蘆趕集就是走的山?jīng)_里這條小路，山高路遠的，一趟下來要三個鐘頭，來回五六個鐘頭。我把眼光收回來放在阿姐的身上，說那得花多大的力氣哦。阿姐淺淺笑了笑，“村里沒通車之前，村人隨便往哪去趕集走親戚，都得走幾個鐘頭?！卑⒔憬又f：“力氣長在自家身上，用完了，吃碗飯、休息一下，力氣又回來了?！蔽业男谋话⒔愕脑掤亓艘幌?，有點疼，打量著阿姐。背著背簍扛著鋤頭的阿姐清秀白凈，許是山里日頭有樹林遮陰吧，幾十年的歲月和紫外線沒在她臉上印上明顯痕跡，但瘦弱的身姿明顯被往時的困苦過度侵蝕過、耗費過。阿姐笑笑，朝自家木樓歸去。

我繼續(xù)辨識著南邊貼緊溝谷、坡面那些細細彎彎、圓圓點點丘丘稻田和片片茶園，禾苗與茶園呈現(xiàn)著深綠色，跟四周樹林的深綠渾然天成，翁草人賴以生存的闊大綠野四處延伸，最后淡出了我的視線。

村西頭那道起伏的山脊上金色的云彩被點燃了，山里頭的日落儀式也準備得這么妥妥的嗎？

我噔噔噔地從村南山嶺上轉(zhuǎn)悠下來，然后登上通向村東頭“望村坡”飯館的長長石階。

在這里，撞上了一桌噴香的飯菜，遇見一個熟悉的人：自然卷曲的頭發(fā)，凸出的眉骨下嵌著雙山鷹一樣眼神的眼睛。這位牛角山村的領(lǐng)頭人龍獻文，帶領(lǐng)村民創(chuàng)建了一條生態(tài)綠色有機的茶文旅全產(chǎn)業(yè)鏈，村人年均收入達到近兩萬元，還惠及周邊11個村2萬村民，幫扶近千名建檔立卡的貧困戶脫貧，成了網(wǎng)紅村支書。

“龍支書當選了全國人大代表?！憋堭^老板石錦昌向客人介紹。

“他是‘千畝白葉一號基地’親力親為的人。”翁草村綜治專干石則輝補充說。

30多年前，浙江省安吉縣溪龍鄉(xiāng)黃杜村由于人均耕地少，也是窮得叮當響，后來在政府的幫扶下，黃杜村老百姓在有限的土地里精耕細種，將黃杜村種成了浙江安吉白茶的核心產(chǎn)區(qū)，種成了“白茶第一村”。2003年4月9日，時任浙江省省委書記的習近平到黃杜村考察，給予安吉白茶“一片葉子，成就一個產(chǎn)業(yè)，富裕一方百姓”的高度評價。之后，通過10多年的發(fā)展，黃杜村人均收入4.5萬元，僅白茶年人均超過3萬元。富了，村里的黨員決定從自家的一畝三分地走出來，為脫貧攻堅做點力所能及的事。2018年4月9日，村里20名黨員聯(lián)名給習近平總書記寫信，匯報本村種植白茶致富情況，表達捐助1500萬株“白葉一號”茶苗幫助西部貧困地區(qū)群眾脫貧的意愿。收到信后，習近平總書記作出重要指示，強調(diào)，“吃水不忘挖井人，致富不忘黨的恩”這句話講得很好，增強飲水思源意識，弘揚為黨分憂、先富幫后富的精神，對于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很有意義。

龍獻文說：“‘白葉一號’是扶貧茶，是先富幫后富的精神火種，對精準扶貧首倡地湘西、古丈這個深度貧困縣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具有特殊意義?！彼⒓唇o國務(wù)院扶貧辦、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部打電話爭取捐贈。最后，爭取到500萬株“白葉一號”茶苗落戶牛角山村鄰近的翁草、新窩、夯婁等三個村寨。

因為茶，相隔幾千里的一個率領(lǐng)村民種白茶致富的村支書盛阿偉，一個率領(lǐng)村民種綠茶致富的村支書龍獻文，成了脫貧攻堅的親密戰(zhàn)友。因為白茶苗，龍獻文先后數(shù)次前往黃杜村考察，學習白茶的栽培技術(shù)，并將本村20多個種茶土專家送到安吉縣黃杜村培訓白茶種植技術(shù)，然后，將學習回來的技術(shù)人員分散到三個村去進行技術(shù)指導。而盛阿偉則帶著技術(shù)人員和盤纏，每年數(shù)次翻山越嶺前來翁草村、新窩、夯婁等村做技術(shù)指導，解決栽培出現(xiàn)的問題和困難。

3

我留在山上，住進綜藝節(jié)目《向往的生活》中主場景“蘑菇屋”旁的鳳姐家的吊腳樓。

枕著潺潺流水入夢，夢里滿是山泉、涼風和吊腳樓板壁上桐油的香味。

一聲清脆的鳥叫喚醒了我，隱約見一只半掌大的棕色蝴蝶從敞開的窗臺起飛出屋檐，忙至窗前，蝴蝶已隱入木樓的暗影里。

手機鬧鈴驟響，已到清晨5點20分。昨晚跟石澤輝約好，他帶我去“白葉一號基地”。一閃神，月亮不見了，只留一片純凈的天空，天空清新、純粹，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贊美她。忙下樓洗漱，急著去見證另一場美的盛宴。

我們在穿過一片果園，經(jīng)過幾丘雷公田，走過幾段“之”字路后，朝右不遠到了“最格讀”（苗語意為后山）一塊臺地，這是翁草第二級小臺地，海拔已到700米高，主峰還在上升。臺地上矗著一棟灰色長方形建筑，墻上“光大扶貧”幾個字告訴我們，這是中國光大集團捐建的白葉一號制作車間。

小石說，6點01分，太陽準時露臉。他告訴我，看白茶園，先看日出，看霧。車停下，已是5點50分。小石將我引至正在修建的一處觀景臺：“今早沒霧，州氣象臺預(yù)報明天起湘西將有大雨，霧嚇得躲了。”他替我遺憾。

“哦，哦?！蔽覒?yīng)著小石，目不轉(zhuǎn)睛，屏著呼吸，看著太陽即將娩出的方位：東邊山脊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鑲著美麗紫色邊的一道口子。我凝視著，紫色慢慢暈開，然后融進了銀色，接著有密集的珍珠云潤澤著紫色，瞬間爆出金色，金色強勁地向口子上下左右快速閃開，砰的一聲，猝不及防，一只金色的球體蹦了出來，萬道金光射向大地。

時間是6點01分。

回過神，眼下的“千畝白葉一號”茶園披上了金縷玉衣。觀景臺下是一面東北向緩坡，坡面不時拱起一些小包。無疑，這是千年萬年輕柔的山風靜靜旋著身，小包無聲無息隨風旋轉(zhuǎn)而隆起，遠看似一支支精巧的斗螺。連接這面緩坡的是朝東、向北延去的山脊，輕柔的旋風似乎在山脊上加了急，在延向東去、北去、西去的嶺脊上團起一串串土環(huán)，土環(huán)不高，幾米到幾十米不等。土環(huán)不大，直徑大到幾十米，小到幾米，丘丘相連，環(huán)環(huán)相扣，這是千年萬年山風日復一日奔去山崖與森林約會留下的省略號。在這些隆起的小包和團攏的土環(huán)上，覆蓋著一張凹凸起伏的綠毯，織成綠毯的就是從浙江省安吉縣黃杜村跨千山萬水而來落戶不到三年的“白葉一號”茶苗，還有陪伴呵護茶苗的稚嫩的青草。蜿蜒于茶園上緣的產(chǎn)業(yè)道跟下緣從崖下探上頭來的排排深綠樹冠，清晰地勾勒出“千畝白葉一號”基地的輪廓。

小石對遠嫁而來的“白葉一號”習性了然于心：700米的海拔、含磷的礫土層、溝谷上、森林畔，按唐代學者陸羽總結(jié)的好茶生在“陽崖陰嶺”的生存環(huán)境，“黃杜村的娘家人跟翁草村的婆家人，一起給白茶苗看的上等好風水?！毙∈瘽M是溺愛的表情：“過兩三年，白葉一號就到了豐產(chǎn)期。”

我好奇白葉一號的口感，“今年第一次采得了三百斤干茶，有淡淡的奶香味，供不應(yīng)求?！毙∈劬πΤ闪艘粭l縫。

種茶人與飲茶人皆知，茶樹跟人類跟山川風物一樣缺不了云霧以及陽光雨露的滋養(yǎng)，高山云霧茶才是茶中仙子。昨天下午，在翁草村村部便民大廳巨大的電視屏幕上我已經(jīng)見識了航拍的霧漫茶園的景象。霧漲霧落，山嶺、坡面時隱時現(xiàn)，一片片一綹綹云霧跟白茶樹演繹著卿卿我我，纏纏綿綿的愛情大片，嫩綠嬌羞的茶葉片閃爍著處子般明媚圣潔的光。小石說，這是白茶基地的日常景象。

今早雖沒霧，但有甘露，神秘大自然昨晚釀造的甜蜜淚滴，“白葉一號”茶苗葉片跟伴著她的青草葉片上的露珠閃爍著五彩光。這是晨曦開在白茶仙子靈魂里的花，開在“千畝白葉一號基地”的花。無數(shù)朵花成片地開，開滿“最格讀”高坡，開滿翁草，開滿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