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里羅《零K》:把謝幕當成序幕的敘事雄心
唐·德里羅
“你要明白,在最后一口氣之后,一切并沒有結束。你要明白,這只不過是一個序言,接下來則是某種更為宏大的東西。”這是唐·德里羅小說《零K》中,父親羅斯對冷凍人體的看法。它也像老作家對敘事的信念:一切都還沒完,死亡只是序曲。但這需要小說對時空進行重置。或者說,要摧毀傳統的時空感知,重建一種身體經驗。這種觀念建立于異在,同時超越歷史和未來。米歇爾·福柯曾探討“異托時”與“異托邦”,認為這種時空集置,并非是烏托邦的空想,而是可實現的異在。德里羅寫道,“他們在創造未來。一種未來的新概念。跟其他的不同。”
小說里冷凍實驗室和技術中心的選址,就能看出這種安排。它需要滿足邊緣、神秘和異域的空間想象。“可是為什么非得這么偏僻呢?為什么不在瑞士?為什么不在休斯敦的某個郊區呢?”“這正是我們想要的,這種隔離。”更重要的,則是另一隱喻:人體冷凍項目被命名為“聚合”。隔離與聚合看似矛盾,卻各有指向。前者是去現實化的系統抽離;后者則是過去—未來一體化,對身體的記憶經驗,重組整理。“這塊土地是游牧民族走過了數千年的地方。空曠原野上的牧羊人。它沒有經受過歷史的捶打和擠壓。這里埋藏著歷史。三十年前,阿爾蒂在這兒東北方向的某個挖掘地點工作過,靠近中國。古墓中的歷史。我們已經走出了界限。我們正在忘記我們曾經知道的一切。”身體經驗為時空觀念奠基,它使過往意識匯聚。只有在與歷史交匯的位所,才有可能開啟阿爾蒂的未來。
父親冷凍重病繼母的計劃,促使兒子杰夫重新理解身體持存。這一試驗本質是對身體的治理和時空的分配。它讓我聯想到一種下載技術——斷點續傳。如果以此類比冷凍,我們會發現問題的核心,即如何接續(喚醒),且如何實現“無損”。人體冷凍,絕非冰鮮冷鏈一樣是防腐問題。換言之,它意欲中止“生命”,而不是終結后保存尸體。那種古生物琥珀,鐘型罩模型,都不符合期待。聚合項目,要保存有靈魂的身體(那種心腦意識的系統)。德里羅切入身心二元論,這一哲學的古老關切,并用技術理性試圖調停那種主從與宰治的兩分關系。“聚合”從數學技術層面,延伸到生物生理層面。精神和軀體必將復原與統合,這是重獲新生的哲學前提。
它指向小說中敘事倫理與技術倫理的統一。如何保證主體的同一性,以及意識和知覺的連貫性?被凍者的生命到底是被打斷,還是被奪去?一種“還原的生機論”是否可能?在未來等待喚醒,是古埃及做木乃伊時就有的信念。德里羅重寫這一主題,有何新意?其中有本質不同。它聚焦于死后,還是生前保存肉身;是決定論還是被決定;主體對喚醒有無預期和信念。“這是以信仰為基礎的技術。就是這么回事。是另一個神。而事實上,和某些更早時期的神并沒有多大差別。只不過它是真的,沒錯,它能夠實現人的愿望。”羅斯僭越了自然生命,堅信通過控制論,完全可以“操作”繼母的生命。他“信心十足。無論是在醫學上、技術上,還是在哲學上”。
令人不安的是,這一切都歸結于財富之上。經濟是信仰的源泉,科技與資本天然聯姻。德里羅內置了倫理危機:財富可以實現生命權力,它勢必打破死亡面前人類的終極平等。死亡,也將成為資本滲透,予以主導的特權。“想想金錢和永生”,“一種能讓你們擁有自己的神話的手段。永恒的生命屬于那些擁有驚人財富的人。國王、王后、皇帝和法老們”。從某種角度看,《零K》的氣質,和《浮士德》有共通,是在與魔鬼交易。富豪羅斯用資本信仰取代上帝的位置,這種經濟—技術無神論,等同于自我封神。“你們的愿望已經可以超越那種指尖上掌握著億萬財富、好似上帝般的魔力。”
這或許也是德里羅的雄心,通過“技術”對寫作進行最后布局。老作家和羅斯一樣,“每個人都想擁有世界的末日。”這句小說的開場白,像《了不起的蓋茨比》一樣,是父親對兒子的教諭。它也可轉譯為小說家的理想——成為時空的立法者、終結者。德里羅試圖通過小說構建一種未來學。偉大作家在本質上要成為未來學家,才有可能獲得敘事不朽。他和預言家奧威爾(允許我沒有稱為作家)一樣,在描述新系統。“在那些有編號的樓層里,全都是至關重要的頭腦。全球化的英語,沒錯,但也有其他語言……還有語言學家在設計一種‘聚合’所獨有的高級語言。詞根、詞形變化,甚至包括手勢。人們將學會它,使用它。這種語言能夠讓我們表達我們現在無法表達的東西,看到我們現在無法看到的東西,讓我們用互相團結的方式來看待我們自己和其他人,開闊所有的可能性。”
這個系統要求超越個人,有著類似奧威爾的“新話”。“聚合”項目就是超越個體,重建內部獨立王國,它蔑視那些卑小價值。讓我們留意羅斯對兒子的評述:“一點兒小小的個性,就像一塊小小的草皮。這是羅斯說的話。他說我就像是一個異國。小事情,然后更小。這已經成了我的生存狀態。”顯然,小說強化著關于宏大永恒與短暫卑小的兩極對比。實驗“基地”的長廊、沒有差別的假門、屏幕,也讓人想起《1984》的“裝置”。德里羅并非只是引入科幻,而是延續了反烏托邦批判,重估一切價值。所謂科幻只是表象,其內核乃是倫理的幻想,哲學的擬境。
斯滕馬克雙胞胎的交替問答,沙盤推演了永生實現后,荒謬虛無的價值與倫理“廢墟”,一切人類制度、文化、歷史都將被系統歸零,關于真理、戰爭和死亡的意義也將不存。永生可讓一切意義終結,人類會轉向另一極端——技術求死,這正說明了弗洛伊德所言,被壓抑的“死本能”。德里羅對永生和死亡的討論,都指向了超人類主義,試圖超越人類的限度(超限主義)。“然而我們拒絕考慮這些問題。它們完全錯過了我們這場努力的要點。我們想要延伸的是究竟什么是人類這個定義的邊界——先將其延伸,然后將其超越。我們想要盡我們的一切所能,改變人類的思想,扭轉文明的能量。”
“死亡是一種文化的產物,而不是對人類必然命運的一種嚴格決定。”“死亡是一種很難打破的習慣。”這可能是小說振聾發聵的駭人處。它宣示死亡是觀念的構建物,成為一種文化習俗。而人類希望重新確認消亡的模式。它是選擇論對決定論的反抗。如果從反抗習俗的角度觀察冷凍基地,就會發現儀式的象征意義——怪誕的隔離,隱藏的美學,無法確證“此在”的虛無。“那一條條空蕩蕩的走廊,那些不同的色彩格調,那一扇扇通向或是不通向辦公室的辦公室門。那些好似迷宮的時刻,時間被暫停,內容被沖淡,缺乏解釋。我想到了那些自動出現和消失的電影屏幕,那些無聲電影,那個沒有面孔的人體模型。”取消具體,抹除形象,正是設計主旨。它催生不屬于任何地方的“奇怪普通感”,是對習俗與個體的雙重謀殺。
只有終結和盡頭,才能標記活著的意義。小說中“穿修道士斗篷”的人反問,“如果在生命的盡頭我們不會死,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他不愿相信再次蘇醒。永遠無法了結,是痛苦可怖的。就像無法徹底清除的文件,中了病毒。他的臨終談話工作,扮演了冥河擺渡(讓我想起孟婆)功能。他溝通了中世紀修道士、騎士照看朝圣者的歷史構境。“那件斗篷就像是一件神明之物,非常當真,修道士的無袖法衣,薩滿巫師的披風,有著他所認為的精神力量。”復蘇也需要道具,需要混淆歷史與幻象,以便在未來復制與重現。冷凍艙,即是對往昔子宮的模擬裝置。
故事仍舊包含回歸的母題,只不過它將信將疑。德里羅對意識(這一歷史流動的記憶集置),能否像軀體持存,抱有懷疑。這也是前文對“無損”技術、同一性和連續體的關切。“你的意識難道沒有改變嗎?你還是同一個人嗎?你死的時候是某個人,有一個名字,并帶有聚集在那個人身上和名字里的所有歷史、記憶和秘密。可是當你醒來的時候,所有這一切還都完好無損嗎?”顯然,他區分了東方輪回、轉世和復蘇的界限——意識不能變,種屬不能改,記憶不能被清空。
然而,小說看待冷凍人體,又如同活體實驗一樣。在倫理上,它是“惡心”的,是一種精神催眠術,把活體變為尸體。“我看到的不是病人,而是實驗對象,他們唯命是從,紋絲不動。我站在一個涂著眼影、被打了鎮靜劑的女人面前。我面前所看到的不是寧靜、寬慰和尊嚴,而是一個處在他人權威之下的人。”催眠,以誘人死亡的面目出現。羅斯想隨阿爾蒂一起冷凍,阿爾蒂還向杰夫發出邀請:“跟我們一起去吧。”這是否預示邪教控制有了技術性“外套”?技術內核,將蛻變成幸福的允諾(永生與歸來的幻象)。
我有種強烈感覺,德里羅在戲謔捉弄科幻。未來學,藏有騙術詭計的基因。冷凍術不過是提前處置(就像處置遺產),是技術自殺的另一種說法。它與前文所述,保留身心系統有機聚合的設想背道而馳。說到底,還是尸體處理術。所以,你能理解,羅斯臨陣退縮反悔,撤回與阿爾蒂一起冷凍的決定。他本身就是一個謊言,這個假名就是虛偽人生的開端。“這些是暫時中止的生命。要么就是無法重新恢復的生命留下的空架子。”騙術建立于這種模棱兩可、無法實證的未知上。
讓我們回到“零K”的命名上。德里羅暗示,它是徹頭徹尾的故弄玄虛,是販賣概念。向導“完全是死記硬背式的解說,中間帶有事先計劃好的暫停和重新開始,其內容是關于一個叫絕對零度的溫度單位……其中提到了一位名叫開爾文的物理學家,他就是這個名詞里面的那個‘K’。向導所講的話里面最有趣的一點是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人體冷凍保存中所采用的溫度實際上并不接近零K”。“這個名詞純粹是為了起到一種戲劇性的效果”。它和中國江湖術士的欺瞞差不多,嫁接著一套技術黑話,不明覺厲就夠了。
然而,零K還有其他深意。它應被理解為裝置,致幻的系統。“它的前提是實驗對象必須愿意進行某種過渡,以便達到另一個層次。”我更想從空間,而不是從溫度來理解零K。這個過渡途中,就是等待(人生本質就是死緩),更新和提升的欲念(如同但丁的凈界過渡)。同時,它又是矢量性的區間,有永遠回溯的可能性。零,是向負空間的延展臨界。“在這里我們將故事的文本逆轉……從死亡到生命”,“成為我們重獲新生所需的經過翻新的零件和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