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魏師教澤恩深
2021年2月10日(庚子年臘月二十九),我去魏宏運先生家拜年。97歲的先生,一身睡衣坐在床上,身體消瘦,面帶微笑。由于耳背,他每次聽懂我的話時都很興奮地回應。我們師兄弟多次鼓勵他說要籌備百歲慶典,他用心記住了,成為他晚年生活的一大目標。此次他主動提及要堅持到百歲,我很期待,覺得他人生有目標,說不定會真的實現。
此后去過先生家兩次,都因他在休息,只是站在臥室門口看了他一眼。7月7日聚餐時,我還向先生女婿張利民問及先生近況,他說身體尚可。7月20日,我在八里臺附近一個酒店參加會議,曾有會后看望先生的一閃念,由于會議結束較晚作罷。誰知21日上午11點多,張利民老師電話告知先生剛剛故去。盡管知道先生高齡,但仍然不愿相信。
料理后事完畢后的幾天來,腦子里時常閃過與先生相識35年來的時時刻刻,每每念及,如在昨天。
1986年9月,我有幸考上南開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專業攻讀碩士學位,師從魏宏運先生。此后三年中,由先生指導開始入門史學研究。三年后畢業時,面對就業極為迷茫。在我向先生辭行之時,先生主動表示希望我留校任教,兼做他的助教。
那是一個“全國人民九億商,還有一億跑單幫”的時代,“官員下海”“教師辭職”“南下海南”的浪潮席卷著所有青年躁動的心,加上高校待遇極差(高校新任講師只有100多元的月薪),時有“一流學生留學、二流學生下海,三流學生留校”的順口溜。我難免其俗,不愿意留校任教。我對先生說:您已年逾六旬,住北村90多平方米的小三室房子,貴為國務院學科評議組成員,月薪僅有500元。以后即使我再努力,也不過如此,但在25歲時已看到退休時的狀態,人生無趣之極!
聽完我的話,魏先生沉吟片刻后說:你要明白一個道理。時代總會向前的,不可靜止看待。現在國家正持續進行改革開放,搞現代化,是一個不可逆轉的發展道路。搞現代化就必須要有人才,多數人才只能從教育而出,高等教育不可能永遠如此,高校老師的待遇也不可能總是如此差。請你考慮一下這個道理。
天津經濟水平、城市發展及個人機遇要比回我家鄉好,何況南開位于重點高校前列,社會地位極高。對于從中原大地走出來的學子而言,自然感覺留下發展較好。在征求家人意見后,我最終聽從了先生的留校建議。先生得有弟子留在身邊,可以助其處理諸多事務,他十分高興。經過相關程序后,我得以留校工作,1989年6月16日,我辦理了入校手續,成為南開大學歷史系的一位新人。
30余年過去了,中國教育迅猛發展的事實證明了當年先生的慧眼如炬。只有深刻理解時代、社會變革的規律并努力與之相關聯,人生才會走在正確道路上。
1996年,我隨先生在職攻讀博士學位時,先生已是70歲高齡。先生名下學生較多,問題較多且集中,他借鑒國外經驗開設了讀書會,每周六上午進行。占用周末上課,對于我們而言深覺痛苦,畢竟大家成年了,有自己的家庭生活,有不少事要處理,周末想休息。但看著高齡先生放棄休息的身體力行,也覺得無話可言。
每周六上午的讀書會,先生不僅讓每位博士生朗讀《中國日報》發表的文章,還要細致譯出,旨在訓練大家的英文水平;二是圍繞近期的熱門學術話題、新出著作、先生參加學術會議的信息、國外動態等進行研討;三是時常邀請外地或國外知名學者演講;四是鼓勵大家就某些課題進行爭論,有時爭執得面紅耳赤的我們,甚至忘記了這是在課堂上和先生在身邊。這種活躍的氣氛至今難忘,我們從中受益極大。有誰膽敢不參加周六的讀書會,事后定會被先生嚴責。
一般而言,魏先生的讀書會上某段時間內經常會以某位博士生為“靶子”,主要因其時有標新立異之言,促使受批評者多讀書,帶動反向思維的運轉,也激發了讀書會的氣氛。1996年入學后,我與岳謙厚經常輪流被先生批評,成為話題人物,有時是觀點、方法不對,有時是視野及思路不對,有時是外語念得不好,時常成為讀書會的焦點。大家從爭論中有所得,也樂見我們時有“異言”。但先生不論如何批評,他對于學術思想的包容卻是一貫的。我們畢業后,后邊的師弟師妹還時常念及我們在校時激辯帶來的快感與收獲。
博士生的四年,多是潛心學術者一生最大的收獲期。查閱當年發表的論文,讀博后的進步是明顯的。只要努力,人總會不斷進步,但幸遇名師,脫胎換骨的速度就會快一些。此后,我也將讀書會作為指導學生的重要方式之一,并堅持至今。
1980年代末,先生與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星光先生等合作,展開了華北根據地財政經濟史資料匯編及研究的項目。在太行山區各縣的查閱檔案和鄉村調查中,獲得了大量資料,其呈現出的歷史復雜性,促使先生從人物研究向著社會史方向急速轉變。先生意識到,只有從鄉村社會深刻的變革中,才能真正找到中國共產黨何以贏得革命勝利的鑰匙。
1990年,由于先生在華北抗日根據地史及區域社會史研究上的成就,日本一橋大學三谷孝教授主動聯系,希望與南開大學歷史系共同展開“中日聯合調查華北農村”的國際合作項目,魏先生欣然答應,我作為青年學者兼做秘書也被選中參加。夏季,我第一次參加國際合作項目的農村口述調查活動,在北京房山吳店村、順義縣沙井村的口述調查活動令我眼界大開,農民講述的中國現代史是如此的生動鮮活,呈現出的復雜性發人深思,從歷史價值觀和方法論上啟蒙了我,對于我的學術成長極為重要。
這一調查工作持續了4-5年之久,年近七旬的先生,多次親自參加調查和口述活動。他曾說,以往的歷史資料多是知識分子留下的,代表著他們的價值觀和時代判斷,以之為依據的歷史,只能是歷史的一個側面;農民口中的中國現代史,是底層社會多數人的生活狀態和思想的反映,這些內容少見于官方檔案,如果沒有田野調查,不總結這方面的資料,何以真實地表述歷史的復雜性?先生此時出版的《抗日戰爭與中國社會》一書,保留著其學術轉型的鮮明印記,產生了廣泛的學術影響。中日合作調查的資料匯編《20世紀中國農村調查記錄》4卷本(先后出版日文、中文版),匯編了眾多珍貴的口述史料,梳理了百余年來華北農村的歷史脈絡,引發國際學術界的好評。
1999年,南開大學最后一次職工分配住房排隊。先生以抗戰干部資歷加教授年資分數,名列1100余名排隊職工的第一名,獲得“南開一號”的雅稱,后竟漸漸叫響,其中包含著南開人對先生在半個世紀中對南開發展、南開史學變革所作重要貢獻的敬意,是先生在中國現代史學界開拓者之一地位的體現,也是其人生行止的最好注釋!
難忘先生囑托我完成資料匯編時的焦慮眼神,難忘2018年先生參觀津南校區歷史學院大樓時的滿滿笑意,更難忘先生對南開史學的殷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