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1年第8期|李薔薇:意識制造者
林逸俯在餐桌旁,對著一個透明玻璃皿細細張望。這是個大晴天,陽光從落地窗柵欄外照進來,賦予玻璃皿一種非同凡響的光亮,里面七八粒閃著火花的黑點如芝麻般瑩潤透明。
她穿一件印第安風格深褐長裙,一頭和年紀不相稱的紅色長發。秦耀站在她旁邊,他的眼睛凝視著她,胳膊從她后面的椅背繞過去,僵硬地搭在離她不到兩公分的木桌邊沿。在離開實驗室之前,他剛剛用它擦洗過兩個仿真機器人、一臺微型電腦,剝開過一排裹著生杏仁的黑巧克力。他知道她會在最近回來,但不知具體是哪天。
“這是什么?”林逸指著閃爍的“黑芝麻點”,“芝麻神經元?和杏仁核相對的芝麻體?是誰的新發明?”
他對著桌面笑了下,“你猜!”說著朝她俯下身,嗅了嗅她的發絲。她不自覺退后一步,小鳥似的腦袋往后仰。她注意到他眼里閃過一道黑亮,猶如夏夜的閃電。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又有什么駭人的事發生了,而她將對此似懂非懂、一知半解。
“你絕對猜不到,是你一直以來最想要的。”他說。
她狐疑地盯著他。
“干細胞培養出的微型人腦——孩子!屬于你一個人的孩子!”他笑著,終于說了出來,像個忍不住秘密的孩子。
很多人納悶科學家是怎么生活的,嫁給方博之前,林逸也是其中一個。她是個攝影家。在亞馬遜河的叢林里轉了半輩子,被花斑豹咬斷過腿,給迷路的小鹿接過生,為要不要從禿鷹的眼皮子底下救一個餓殍和同行苦苦爭論。在所有這些發生的時間里,方博始終像個幽靈,穿著闊大的白大褂在實驗室飄來蕩去。記不清是從婚后的第幾年,他們開始每半年見一次面。通常是林逸旋風似的放下行李,在明亮得看不清人臉的客廳沙發上匆匆坐下,邊就著茶幾上的熱茶,邊將剛剛洗出來的黑白底片瞇眼舉起——似乎這樣能抬高它的價值似的!每每這時,方博就會從通往實驗室的小門鉆出來,放眼望天,語帶嘲諷。
——哲學是胡說八道,藝術是迷幻劑,呆板的攝影更是虛假得不值一提!
面對他的這種得意,通常林逸只是看他一眼,反手將照片扣在茶幾上。她已學會了不和他爭論。在婚姻開始的頭兩年,她會回嘴說:“是嗎,那音樂呢,你和愛因斯坦都喜歡拉小提琴是怎么回事,難道科學家也熱愛迷幻劑?”或者:“哲學是胡說八道,那你們研究的科學是從哪來的?難道是上帝托夢告訴你們的?”后來她發現,除了會引出更容易引發爭論的“決定論”和更荒誕的工具論之外,還會得到更多的白眼和鄙夷。“你們——你、我媽和外面的旺達都是詩人,你們的意識里只有純粹的混沌,一種零邏輯。”他不再看她,而是嘟噥著脫下白大褂,低頭往院子里走。透過大大的窗戶,林逸看見旺達正啃咬眼前的窗欞,試圖實現一個不可能實現的跳躍——越過木屋的玻璃門,撲入他的懷里。他停住腳,像個靦腆的大男孩,邊低語邊輕輕撫摸它棕色的脖頸。在綠葉閃動、云彩如冰淇淋般悅目的天氣,他會帶它出去散步,帶一包肉骨頭,用一根根劃過空氣的拋物線引它跳躍。
旺達是方礫帶回來的,而方礫在十年前就離開了,就在實驗室旁的另一件間木屋。那天早上,獵槍落在地上,子彈的余威打穿了木屋右側的窗玻璃。林逸將那顆看不出臉的頭顱抱在懷里時,旺達對著地上一攤分不出是紅是白的腦漿瑟瑟發抖。
一切都是注定的,是上帝(或者什么人)的安排。無論如何,林逸接受不了這樣的解釋。“如果真是這樣,上帝就太殘暴冷血了,也喪失了你們所說的邏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除非想激起所有人的憤恨!”她在花園里燃起一堆落葉,將方礫的衣物和厚厚的病歷扔了進去。頓時,焦黃的濃煙沖向天空,像一朵碩大的蘑菇云。“還有你,你不是說永生并非不可能嗎?怎么連簡單的自閉癥都弄不明白?為什么他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不答應,連對自己的媽媽也漠不關心?難道是上帝讓你們見死不救?你們所謂的科學到底是什么?上帝的骰子?無聊者的游戲?”方博的臉蒼白如紙,一陣狂風過后,濃煙的陰影在他眼中越縮越小,最后,變成一個渺茫的黑點。
“瞧這個,你不吃驚算我輸!”秦耀指著一臺比玻璃鎮紙大不了多少的微型電腦——一個別致的半球形曲面(這是方博的東西,一直藏在實驗室擱架的最里層)。那上面飄動的數字代碼,像一串讓人眼花繚亂的白色人頭。事實上,她對他們所做的一直心存疑懼——人造連接體能重塑經歷、情感和記憶?程序和代碼能創建一個人對另一個的喜惡?那還有什么是人們能做的?從出生開始就安天樂命,混吃等死?當死亡變得遙不可及,所有人都將被綁在看不見的繩索里,愛情是相似的本巴多胺,殺人犯不該被指責,因為科學完美地否決了自由意志,所有的“決定”都充滿了自以為是的荒誕。
“媽媽,你不在的時候,我一直想你!”一串代碼出現時,響起一個類似米粉廣告的稚嫩童音,一粒不起眼的“芝麻”發出藍色熒光,在離她拇指最近的培養皿邊緣。“三周歲差兩天,聲音像嗎?從他的連接體里找的。”他看向她。因為震驚,她藍色的眼仁像膨脹的海水。“還有這個,”他說著又點開另一串,“媽媽,你的維生素片快過期了!別忘了換盒新的,就在餐桌的第二個抽屜。”另一粒“芝麻”閃了一下,一個五六歲的男孩的聲音;然后是第三個:“媽媽,你最近睡眠怎么樣?我學會了最新的催眠曲,我唱給你聽……”第四個、第五個:“我愛你的白發,媽媽。”“我很乖,不用你照顧,你照顧好自己就行……”他不動聲色地側過身。她雙唇緊閉,淚眼模糊,似乎有無數個方礫——三歲、五歲、七歲、九歲、十一歲……在她眼前蹦跳而過。“媽媽,永遠別離開我,我愛你!”聽完第六個,她的淚水如清泉奔涌。“還有這個!你真該早點聽到。”他伸出一只手臂,像只樹懶將她笨拙地摟住,“還有爸爸,你要原諒他。他不愛你了,可他創造了我……”
“礫礫——”她叫了一聲,跌坐了下去。瞬時,藍色的膨脹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的坍縮——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像兩個幽深的沒有邊界的黑洞。
八年前,秦耀第一次出現在他們的餐桌旁。在此之前,他已經為他們拿了整整一年的牛奶,從院門旁的奶箱——方博有輕微的路徑依賴,不輕易改變會影響生活形態的日常參數(從附近熟悉農場主那里訂牛奶就是其中一項)。此外,門前的草坪、花園里的柵欄、壁爐里的炭火也多次經過他粗糲又不乏靈活的手。他的膚色是淡褐色的,眼睛也是,鼻尖如微微凸起的山峰,睫毛黑而長——大概也就是方礫很小的時候她期待的長相。要過很久之后,她才想起來,也是她在尼泊爾或印尼街頭遇見的美少年的長相。她不知道自己緣何被打動。漂亮的黑眼睛?捉襟見肘的舊衣服?還是明亮得讓人心痛的微笑?當她的視線和他們交匯,她幾乎無法忍受——那鐫刻在絕望貧窮之中的動人青春與卑微希望。
“進來喝杯咖啡吧,天太冷了。”她走到窗前,除下圍裙,將剛剛進過烤箱的棉手套摘下來,撲打窗花上的冰凌。他正蹲在秋千旁,用手指一點點清除玫瑰的蚜蟲。事實上,和方博一樣,她也不喜歡他這樣——這個溫度,哪有什么蚜蟲?連蟲卵也還埋在土里。與將牛奶從院子搬到冰箱一樣,一切都太過了,而且昭然若揭,就像不美的女人,在寒冬季節穿著比基尼。
“不,我不冷。”他抬起頭來,“而且我不喝咖啡!”
她知道他說的不是真的。她在保姆房里見過速溶咖啡包裝袋,那種廉價超市品。自從方礫離開之后,那房間一直空著。后來,遇上趕不回學校的惡劣天氣,他和另幾個學生無師自通地住在了那里。現在,住在那里的只有他。
“好吧,就算是這樣!”她笑了一下,打開窗戶,讓冷氣和涼風撲上她的臉,“那你也一定餓了,我剛烤了一盤失敗的甜點,火力太猛,全焦了。倒了怪可惜的,你來幫我吃掉一些吧!我一會兒要出去,吃不了這么多。”她說了謊,餅干只有薄薄的一盤,而且只是稍稍有些火大,完美的焦糖色。她沒法告訴他,這盤餅干就是為他烤的。她認為這香甜的氣味能給他撫慰——像發燒時母親搭在前額的手。寒假他為什么不回家?媽媽不會在村口等他嗎?還有一連串的弟弟妹妹,像豆莢里的另幾粒豆,流著鼻涕,一只只臟手強盜似的搶過他的包……如果他開口,她可以資助他,或者用另一個方式——去他的村莊拍照片,再把開影展得的錢捐出來,就像她現在為很多非洲村莊所做的。
隔著窗戶,她看見他梗著脖子,往實驗室的方向張望。沒錯,她想,做這些肯定得瞞著方博,他鐵定會不高興,但她已沒必要事事讓他高興。尤其是今天——他們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他不在家,一大早就直接從實驗室去外省置買儀器去了。他晚上就住在那里。
她沒想到真相會是那樣。
“我沒見過我母親,也沒聽說過有兄弟姐妹,我在福利院長大。”他在烤箱旁的椅子上坐下來,一點點地掰開那些外焦里嫩的小熊餅。
“你為什么要把它們一個個掰開?”她按住心里的吃驚,露出小題大做的驚詫。
“我擔心沒烤熟。”他的臉紅了,長長的額發深深地低了下去,幾乎垂到了綴滿花卉的椅墊上。
她心里一震,手臂猶豫著,在他肩上輕拍了一下。
“別同情我,我不需要!”他卻抬起頭,銳利地盯著她,“我也不想同情你,我知道你失去了兒子,想把母愛投到任何一個和他相似的男孩身上。可我不需要。或者說我需要的不是這些。”
她想問他需要的是哪些,卻開不了口。
“我想要一個更好的時代——更多的機遇,更少的惡運。一個真正屬于我的時代。比方說得到公平對待,自由進出實驗室,和世界最頂尖的人物來往——他是個一流的科學家,你明白這一點嗎?”
她不說話,對他的反感卻更深了一層。如果方博在這里,估計感覺也差不多。可能這就是方博始終不喜歡他的原因。但她立刻又想到,這種反感她并不陌生,和對方博的厭惡如出一轍——他們似乎生來對“人”不感興趣(包括他們自己),始終忙著朝目的地發足狂奔。
“據我所知,沒人能幫上忙。”最終,她攤了攤手。如果他不傻,就該知道這是個拒絕的信號。
可他竟然還是說了出來,真是個任性的孩子,雖然他沒有母親。
“不,你可以。”他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捉住她一只手,貼上他干裂的唇。
她確實不明白他要什么,她活在一幅接一幅照片的縫隙里,來不及對已經過去的和還沒發生的略加思索。對她而言,時間是那樣沉重,沉重到連厭倦也令人望而生畏。
直到半年后一個初夏的早晨,陽光照著山坡,蜜蜂在窗外嗡嗡作響,移動角柜上的電視發出一幀幀有聲的光亮。方博披著浴袍,穿著輕便布鞋,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在烤自己愛吃的舒芙蕾。他端著盤子,從煎鍋里往外盛煎蛋、培根和烤面包——方博留學時養成的早餐“老三樣”。“不來杯咖啡?”她小聲問,擺弄著她的咖啡壺,突然看見他臉色發白,手里的煎鍋左右搖晃,煎蛋和培根如塊草莖翻倒在地上。于此同時,她聽見方博將水杯重重往桌上一擲,“上帝啊!”他仰著脖子喊——她還是頭一回聽他在家里說這三個字。“怎么了?怎么回事?”她一連串地問,但沒人理她。幾分鐘后,方博走出去,他跌坐在最近的椅子上,她終于明白了電視里的紅衣主播對什么憂心忡忡——大洋對岸一個三流科學家,帶著第一個人造人離開了大學的實驗室,去向不明……
——人類的歷史從此要被改寫。
——這不負責任的死鬼子,把我們都要害死了。
——他真創造了“有意識”的人?真是個聰明的傻瓜。
他用一根食指支住頭,喃喃自語。
她背對著他,抱著胳膊,倚在門框上。天色忽然如海水一樣暗淡,方博的車像個深藍的點消失在大海深處。那電視里的家伙會去哪兒?任何一個和他的祖國對立的權力之城,都是他的藏身之處。想想看,假如你是個懷揣種子的農人,你會在意土壤嗎?最重要的是先讓種子成活!在他轉身之前,他捏住她的肩膀,搖晃著,似乎她是那個尋求真相的紅衣主播。
方博總是有道理,她想。而且總會預測成真。“預測未來是意識的最高層次。”她不止一次聽他說過。另兩個較低層次分別是確定自己在空間的位置、判斷自己與他人的關系。
“但愿他們找不到他!”他把食指的指節放在嘴邊,仿佛要給自己一個無聲的吻,“他是個勇敢的家伙,即便沒有他,也會有別人。怎么我就沒想到?真希望我是他!”看見她端詳自己,他朝她眨眨眼,露出絲帶般炫目的微笑。
他為何如此英俊——是孤獨的功勞,還是邪惡的魅力?如果這是個問句,她不知該去問誰。
“我不要這些怪東西!”她離開半球形的屏幕曲面,將身子往后縮了縮,臉色像剛吹過十級大風。她沒想到方博會這樣抵達目的,她想要一個不自閉的孩子,于是方博開始研究大腦意識由誰控制——這很難辦到,她知道這一點——可她沒想到他會另起爐灶,自己創造“意識”。這看似尋常。如果探索不下去——像輪胎反復在砂石路上打轉,那就得順勢轉彎。他替方博這樣解釋,可她不接受。對她來說,這不是“中的”,而是明晃晃的“脫靶”——“沒有真實的肉體,人們會怎么看它?甚至它自己,憑什么宣稱正經歷最艱辛、復雜、偉大的生命?最重要的是,它會干什么?它將把人類帶到哪兒去?天堂嗎?沒有了肉身,靈魂都輕得升天?”她宣告著,似乎她是個裁判。
“這好辦!”秦耀說,“連上仿真機器人,它會漸漸變成一個真實的個體。到時不僅是你,甚至它自己都會忘了這一點——它的感覺會和你我無異。”
“可它畢竟是假的,不管你怎么說,人們都心知肚明。”
“看你怎么看了。如果你堅持生命是運行軟件的實體,那它確實不算,但如果你能回到原來的觀點——意識,尤其高級意識是人類特有的,由此才有了科學、藝術、宗教、文化,包括你熱愛的攝影。也許你該嘗試感受一下。”
她看了眼手邊一小幅攝影——亞馬遜河岸,一只羚羊被豹子撕咬,并不十分虛幻的遠景,一只幼小的羚羊邊跑邊驚慌未定地回頭——“人造意識”也能理解這個?暗黑的進化論和偉大的母愛相遇迸出的光亮?她致死也不信!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兒!”她搖搖頭,又朝門口看了一眼。“自從上次他母親去世,他把她的大腦放在床頭,用那種不會腐爛的液體浸泡,后來又通過各種電極連上電腦……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他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
“你確定他沒瘋?沒被什么人控制?我真想知道,是誰在出錢讓他搞這項研究——你能告訴我嗎?他是什么時候把實驗室的鑰匙交給你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
“沒有的事!”他說,“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這半年我只來過一次。他看見是我,連門都沒開。”
她震驚得不知說什么好。
“他這會兒會在哪兒?忙著寫論文,還是準備演講?我想先找到他。我不一定能阻止他,但我的話他不至于完全不聽,畢竟,他造出來的這些……它們……喊我媽媽。”她說。
“我真不知道!”他說,“他早就不接我電話了。這次是在郵箱里收到一封信,說他會離開一段時間,實驗室臨時由我照管。鑰匙——由一個半大小孩送到校門口,那孩子有一頭海藻似的卷發,瞳孔深藍色,講話略帶點僵硬的機械音。”
突然,他被自己所說的驚到了,她也是。很快,他抬手“啪”地關上電腦。幾乎是同時,他們發現它很像各自腦中剛剛閃現的東西——那只深藍色的眼球——在它悄無防備闔上之后。
也不是沒有過好時光的——她和方博。她記得,剛結婚那會兒,她在廚房切香腸,移動角柜上的電視在重播戰爭場面。一個炸彈的音效落下來,她尖叫著,跳起來將切開的手指伸到水龍頭下。他聽到聲音,一陣風似的跑進來,“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剛剛沒有及時關注到,是我又害你生氣了嗎?”他總為弄不明白她為什么生氣而納悶,后來干脆默認她一出狀況就是因為生氣。他小心翼翼地在她面前跪下,用他的前額抵住她的,“怎么辦?你已經成為我的一部分了,你這么容易受傷,讓我怎么重獲寧靜?”她那時沒經驗,沒聽出這話里隱藏的危機。沒過多久,他們開始為她的幼稚和虛榮爭吵。“為什么沒完沒了要人陪?你是小孩嗎?”面對她的眼淚,他越來越不耐煩,“還有,拜托你別在外面替我吹噓,比我厲害的人多了去了,別叫人笑話了還不知道!”至于羅馬是何時倒坍——他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愛她的,她真的不知道。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愛原本就不多,甚至可以說是稀薄,他似乎沒有多少世俗的欲望(至少不足以催生出情感),求知是他唯一生存下去的動力與意志。
方博痛恨肉體——她的、他的、方礫甚至旺達的。搬到實驗室去住的那晚,她倚在門前,看他如何一遍遍繞過自己——從床邊拐到沙發,再經過電視的后背,最后小心翼翼地跨過她的腳面——就為了不碰到她一絲一毫。那時方礫剛離開不久,旺達拒絕吃任何東西,他自己右小腿肌肉開始萎縮。“多么沉重啊,墜落凡塵,拖著沉重的肉身!”她看見他在一本詩集里讀過這行句子,沒有畫線,但留下了鶴翅似的折痕。她感到棘手的驚悚——他該是無助到了何種程度,才會到深惡痛絕的詩人那里去找答案。
至于嫉妒、驕傲和類似排斥同行的一些情緒,她也能感受到,雖然他從未明確流露過。“你以為他們的精力有什么用場?創造力?哼!沒給你破壞完就不錯了。”不止一次,他盯住他們(包括秦耀在內的幾個學生)的背影,晃著手里的培養皿,像隨時準備用藥水從背后突襲的魔法師。除了采辦不重要的實驗器材,打掃實驗室和寫一些不太重要的論文索引,他幾乎不讓他們染指他的任何實驗進程。“瞧我這件衣服,這個包——”她有次故意當著他的面,膚淺地炫耀那些蠢東西,“為什么都對它趨之若鶩?不僅因為價格昂貴,還有‘人無我有’帶來的驕傲感。”他默默地盯住她,一句話也沒說。她還試圖和他討論嫉妒和虐待的關系。“嫉妒對他人有害對自己無益,最重要的,對整體人類來說,是負值或損耗;從這兩點來說和虐待沒有差異。”為了得到他的重視,她甚至列出了研究公式(她從一本人類學專著里看來的)。很少見地,這次他沒說她是胡說八道,而是掃了眼那公式。她還曾暗示過他,如果有境外大學聘他,她可以跟去,也可以留下。他未置可否,也許他還沒想好——在甩掉肉身之后,如何確立自己的科學地位,還有,如何處置愛情消逝后的婚姻。
九點差一刻,她醒了。床頭玻璃皿里的“芝麻”發出微弱的電流聲,藍色的熒光讓她想起幼時見過的螢火。窗外,旺達的小木屋在路燈下空蕩蕩地站立著。兩年前方博試圖在它的大腦添加方礫的神經元。可她在它腦電圖的波形里發現,它的意識里除了齜牙咧嘴的疼痛、與方礫玩耍的回憶之外,還有對方博深深的恐懼,于是,她趁他外出為它注射了過量安定。為此,方博和她大吵一架。
“你沒法相信這是真的!”她顫巍巍地下了床,用手指拈起培養皿邊緣最小的一顆,“你再怎么勸自己也沒法相信,只要你還有理智。”她又說了一遍,便摸索著打開門,往客廳一側的小門走,那里連著實驗室里間的暗門。“但是我還是想看一次,就一次。我知道是假的,但也總比沒有的好。”她端著那培養皿,走進實驗室。正如她所想的,實驗室沒上鎖,一排仿真人在門背后站成一排。她渾身哆嗦著,勉強將玻璃皿放下。她沒想到它們會如此逼真——她以為自己見到了不同時期的方礫。他們和他太像了,簡直是他三歲、五歲、七歲、九歲、十一歲直到十五歲的翻版——比她夢中的還要逼真一千倍。他們為什么不告訴她這一點,這真是不可饒恕的失誤。
現在,她可以擁有他了,那個唯一真正屬于過她的人,她的孩子。她蹲下身,指尖幽靈般在他身上劃動,她想起了那些心動過速,猶如在高速公路上飆車過夜的日子。他不再是遙遠的星星,不再沉浸在憤怒與孤獨的海洋之中,他會凝視她的眼睛,迎接她的擁抱,回報她的晚安吻。她曾經發過誓,只要能摸到他的心,知道他為了什么痛苦,她愿意舍棄一切——陽光、花香、溫暖、甜蜜,當然,也包括她自己。可現在,她什么都不用失去就可以如愿。一切都不符合規則——能量守恒、有得有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一切都完美得虛假,哦,不,是虛假的完美(沒有一分一秒,她能忘了這點)!可是,如果方礫能活過來,從十五歲開始,真正地活在這個世界,這一切是真是假,只要她不在意,又有什么關系?
只要方礫愿意。可是,她的方礫——十五歲的方礫,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愿意讓他的生命,不,是他的意識,無限延續下去嗎?去探索這個對他來說還是嶄新的大千世界,體驗深不見底的人世冷暖,感受生命的荒誕與虛無?他想好了嗎,他愿意嗎?——就像那些即將出生的天使,從天堂墜落的瞬間,可能含著委屈的苦痛;對這個“方礫”而言,他的創造者——他的另一個維度的父親,有沒有想過這一點?
她信不過方博,他在這方面一向愚鈍。舉個近在眼前的例子——在他還沒感覺到愛情消逝時,她已明白他不再愛她。
客廳傳來腳步聲,不等她調整好表情,門被推開了。“我猜到你在這里。”一個黑影朝她伸出胳膊,她下意識地往后一躲,她記得這個實驗室有數不清的“球形眼睛”。“你想通了?”借助窗外的一點光亮,那黑影露出模糊的輪廓。“要我立刻接通它們嗎?一切還來得及!”那輪廓朝她俯身下來,向她伸出一只手。她往旁邊一閃,那只手改道碰了碰她的衣領。
“我要走了!”他說。
她一愣,沒有出聲。
“那臺球形電腦,就是我們剛剛還用的那臺,突然收到一條代碼,是他發來的。告訴我說,我可以帶走所有想帶走的,我想——”他垂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想帶走它們?”她指了指身邊的玻璃皿,那“芝麻點”看上去更小了,火花卻閃爍得更加活躍,像不停眨動的眼睛。
“不,我是想問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他終于說了出來,松了口氣。
“當然,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把它們全部帶走,但是不帶也沒關系。我可以復制出這一切。甚至比這一切更好!就看你了……”他像擔心會被打斷似的連綿不絕地說下去,她卻無動于衷地看著他,似乎覺得他不比一塊石頭更有趣。
“為什么?”她說,“我不明白,既然你們那么理性,怎么還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為什么?”他驚奇地望著她,“難道你真不明白?難道你一點兒也感覺不到?這些年我一直對你——”
“我是問你為什么急著走。”她急著將他打斷,“他對你總還過得去,現在他還生死未卜,你不至于現在就急著撇清——”
“哦,你誤會了!”他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去,像有顆流星從中黯然劃落,“你知道沒人能做到這兩件事,一是無中生有,二是觀測未來,包括科學家。那條代碼不會憑空出現,它只證明了一點——他沒有消失,更沒有走遠。他就在這里,這片時空區域——不管時間是不是扭曲的空間,不管你如何解釋。”
“你說他在哪兒?”她的眼睛和地上的“芝麻點”同時亮了一下。
“不知道。也許是角落里的攝像頭、魚缸里的觀賞石、門鈴旁的貓眼。誰知道呢,也可能就是那臺球形電腦。你不覺得它的造型很怪嗎?我們搞科學的從不刻意拗造型,最大的可能是為了功用。”
亮點熄滅了。她嘆口氣,推開身邊唯一那扇窗。窗外不見星光,一輪湛藍的月亮正放射出凜冽的清暉——多么美妙的光輝啊,像一抹神奇的畫布,將桌面、魚缸、玻璃皿和天花板統統罩上了一層神秘的深藍,仿佛她不是身處陸地,而是置身于層層顛簸的海浪。
很久以前——她記得是他們婚后不久——她就發現方博有個匪夷所思的愛好——喜歡將自己脫身開去,置于某個可以觀測一切的高位。一次,他們在一個涼風習習的夏夜去露天劇場看《戀愛的犀牛》,當袒胸露乳、眼影閃閃的碧浪達唱起“當他輕擁我入懷,低聲對我細語,我的眼前便浮現玫瑰色的人生”,她去尋找他的眼睛,卻發現他爬上了身后一株巨傘似的老槐樹。“我只想看看你會花多長時間找到我。”他橫跨在一條虬髯似的枝葉上,用望遠鏡凝視著黑壓壓的人頭,漫不經心地解釋。還有一次,在一座南方海島,她趴在沙灘上曬日光浴,一對已不年輕的情侶為了誰回去拿浴巾攻擊對方。她吃驚地看見他從海里游回,換上了近視眼鏡,走到離人家不到二十碼的地方,眼神像觀賞魚缸里的魚。“你不覺得有點過分嗎,這樣明顯地幸災樂禍。”她啼笑皆非地將他從他們身邊拉回來,那個謝頂的中年男人已經在女友的妥協下平穩了鼻息,朝他揚起握緊的拳頭。“我只是想看清楚中年人生氣時,瞳孔能膨脹到多大。”他若無其事地告訴她。從小學一年級起,他就喜歡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遠遠地觀察所有的老師和學生,也就是那個時刻,他開始疑心自己是不是世上最聰明的人。
“知道意識的最高等級嗎?”他曾不止一次這樣問。
“是智力?或最高智力引發的創造活動?”她幾乎每次都這樣回答。
“不,是預測,對未來的預測能力是比智力更重要的意識標志——你只要知道一點,猴子或猩猩永遠也不會想到明天會不會刮風下雨。”
“走嗎?”不知過了多久,她又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喑啞,中性,略略帶著磁性,有點像機械音。她竭力想看清楚,眼前這對漂亮的藍寶石眼睛屬于誰。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中。然而沒錯,是秦耀。他還垂手站在她面前,像個等待答案的小學生。
他怎么會天真到以為她會離開?而且還跟他一起!她不認為是因為年輕,相反,她覺得是比衰老還要堅硬的理性。他(他們)從未愛過任何人,所以永遠也不能理解她這樣的女人、弱者、穩定生活的庸常——可是恰恰是她們,構成了整個人類的母體。她怎么能拋開這一切?就算所有人都有機會變得像機器一樣強健、理性,世界也仍然需要一個像她這樣的人,留在此地,作為存照。
出于連她自己也不能明白的動因,在繞過他之前,她彎下腰,將地上的玻璃皿抱入懷中。
“那它呢?你確定不要連接它們?”他追上來,“你不想再見到他?不想知道他將來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她痛苦地朝他揮了一下手,捂住眼睛,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