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世界是不安分者發現并開墾出來的
去年一年,因疫情封城封國,不分晝夜待在家里,外面季節流動,我呢,坐地日行八萬里。這些年忙,旅行多,時間不夠花,這一來,成了時間的闊佬。我甚至意識到,人的一生,可以是很漫長的。當然,花時間最好的方式,是寫長篇小說。這么多年來,一向吝嗇時間的我,每次居家的日子都要算好,兩段旅行之間有多少個星期,夠寫多大篇幅的作品。萬一著手一部長篇,到旅行啟程前,沒有完成,這對于我,是痛苦的事。曾經流產五部長篇,都是寫到一半被迫停手,要么去應付“不可抗力”的旅行,要么去對付修改劇本這類有合同拴著的差事。等劇本改完,或旅行歸來,發現時過境遷,此處的“境”是指語境。我最看重的,是我為每部小說設置的專屬于這部小說的語境,那種專屬的音調、情調,都是此語境之內的產物。《蜃樓》是這一年半駐足柏林的產物之一。除此之外,我還寫了一部英文電影劇本,一部三十四萬字的長篇,目前它們都等在發表—出版—制作的傳送帶上,有待一一和我的讀者、觀眾見面。
《蜃樓》的故事是我聽來的。原始故事也像我其他許多故事的來源一樣,源于飯桌的閑聊。(因此,飯桌上那個不常說話的人,往往是漁利者。)多年前聽我的朋友周嶺(著名紅學家、電視劇《紅樓夢》的編劇)講起他當年闖海南的故事,激起我對海南島和那群闖海人的好奇心,感到可能是個值得深挖的題材。一次偶然機會,我到了海口,認識了攝影家馬小剛、王軍兩位先生,他們把當年開發海南的故事以及同伴們的故事講給我聽,我感到主人公的最初萌芽出現了。闖海人的婚變和情變,若放在內地,平常生活中,會十分尋常,正是闖蕩者生活特有的無序無定無常,闖蕩過程的動蕩和兇險,又映襯著海南島獨特的生態和風物,使得這些情感猶如熱帶生命,生猛而濃郁。相遇異鄉的男女闖蕩者,認同感來自對原鄉的懷念和背叛,于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感變得極致,愛與死僅一條虛線之隔。
闖蕩者在我的詞典里,可找到的同義詞是“開墾者”“先驅者”“冒險家”,在英文中的同義詞是“Frontier”。美國西部的開發,有賴于一大批不甘現狀,不安分原鄉的Frontiers——先驅者。向西部進軍的民諺是:“If you can't stay where you are,go west.”世界是不安分者發現并開墾出來的。不安分,包含著好奇,對于已知的不耐煩,對于未知的勇敢與冒險,對于卓絕艱苦和生命犧牲的不顧,總之,是積極意義上的亡命之徒。假如沒有麥哲倫的好奇和勇敢,世界怎么會在那么早就發現,所有的海洋其實是相連的,是可以由一條水路走通的,地球可由這條水路畫一個整圓。假如沒有哥倫布的不耐煩,美洲大陸也許會晚兩個世紀被發現。冒險家們使文明進程大大提速,使人類生活空間大大擴展,這是我對闖蕩者欣賞、欽佩、感興趣的原因。
我的長篇小說《扶桑》也是寫闖蕩者的故事。在西部開發,全球淘金的年代,發生了圍繞扶桑的愛與背叛。當時的舊金山,集中了全世界的闖蕩者、開墾者、冒險家,人性中最極端的兩個元素,愛與恨,每時每分都在釀成悲喜劇,所有的極致戲劇性,只有放在那樣的生態環境中,才事出有因,顯得動人、震撼。
這幾年我三次去海南島采風,也閱讀了許多海南當地作家的散文、札記,包括海南島的歷史記述文章,更加使我認識到了海南島的氣質。于是,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小說的氣質。海南島,古老的流放地,風物總遺留著一絲不馴,似乎永遠給闖蕩者留著一點闖蕩的空間,永遠對放逐者和自我放逐者敞著懷抱。當我站在傍晚的騎樓下,余暉漸漸退讓給燈光,任何匆匆走來的內地年輕男子,都像是我小說主人公的剪影。我想,那就是我心里發生“最初靈感戰栗”的時分。(此處借納博科夫的話:當他看到公園里一個穿旱冰鞋的十一二歲女孩,搖搖擺擺,小心翼翼地向他的方向接近時,“洛麗塔”的靈感戰栗,即initial shiver of inspiration初次發生。)
有了感覺,我想到了一支歌《走西口》。第一句歌詞:“哥哥你走西口”,那么高亢凄涼,那么肝腸寸斷,一個情妹妹為闖蕩西關的情哥哥送行,明知一路叵測,兇險四伏,但為了改變災荒饑餓的生存現狀,“小妹妹我實在難留”。我在海南遇到的闖蕩者們,很多都是女性,加上所讀資料,發現闖海人中女性確實較男性更多,所以自認為能塑造出較為立體的闖海女的形象。我們中華民族有的是開墾者、闖蕩者;走出殺虎口,去走西口的“哥哥”們,與闖出山海關,一路闖向最寒冷卻最廣闊的東北大地的闖關東先輩們,也都是我這篇小說的激情燃料。“五月花號”上的被迫害者們,建立了美國。后來,由于土豆大災荒而逃離饑饉的愛爾蘭人,喊著他們的口號:“哪里有面包,哪里就是祖國”,加入了建設美國的群體。再后來,我國廣東福建沿海的貧民漂過太平洋,成為開發西部、建筑連接東西部大鐵路的重要生力軍。世界今天的版圖,為闖蕩者的足跡踏出,為闖蕩者犧牲的軀體鋪就,這是我寫《蜃樓》的精神力量。闖蕩者中的成功者,最終所獲,無非金錢、權利、美眷,但不少人頓悟“不過如此”“又能怎樣?”的失落感和幻滅感,似乎更令他們懷念的,是闖蕩的過程,是駛向未知的風浪航行。記得刻在三角池前某塊石頭上的詩句,有一句是“成敗皆英雄”,這也是“蜃樓”的啟示。闖蕩者一次次幻滅,但又一次次駛向未知,明知在未知的彼岸,是已知,是幻滅。就像海南的一座座樓宇,等經過太長的期盼、渴望和奮斗,真正入住其中,也不過如此。一切物質獲得都離人性的終極滿足甚遠,而去獲取它的奮斗本身,彌足珍貴,與生命具在。
回想自己出國的經歷,不也是一個闖蕩者的歷史?當時我已在中國出了三本長篇,得獎兩次,享受專業作家的待遇,衣食無憂,雪中有炭,稿費和獎金是錦上添花,可偏偏在三十歲那年,突然不耐煩,闖到太平洋彼岸,開始當學生,當保姆,當餐廳服務員……把一個很好的“已知”棄去,重開朝不保夕的“未知”,好一個不安分分子!好大的膽子!現在想來,生活中最有魅力的,難道不就是未知?正如寫作,每篇作品的終極抵達,正是未知。無論寫作,無論生活,當未知浮現出一片新大陸時,那種鐘得回饋的感覺,天堂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