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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1年第8期|七堇年:萬川映月(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8期 | 七堇年  2021年08月05日08:41

    七堇年:一九八六年生。香港浸會大學碩士畢業。已出版《大地之燈》《平生歡》《無夢之境》等作品十一部。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長篇小說獎等。另有短篇小說、散文等陸續發表于《人民文學》《收獲》等刊。

    萬川映月

    ——當我們在談論社區保護時我們在談論什么(節選)

    七堇年

    二〇二〇年八月的一個普通的早晨,我打開電腦,登錄郵箱,收到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面試通知郵件。窗外傳來一聲長達十二秒的汽車喇叭,應和著九秒的、五秒的……刺耳的狂躁在交叉傳染,人們為了詛咒按喇叭而更加瘋狂地按喇叭。又一個霧霾天,又一個早高峰,又有一些人被堵車逼瘋了,而這一天才剛剛開始。

    每到這種時刻,我就極度渴望翠綠的松濤、清澈的溪喧、幽幽的鳥鳴……過去多年里,我也一直通過旅行的方式緩解“自然缺失癥”:從貢嘎的落日、雨崩的明月,到挪威的森林、乞力馬扎羅的雪……都是極好的續命藥。每年至少服用一次,劑量越吃越大,耐藥性也越來越高——嚴重時,非得阿拉斯加的荒原才能治愈。直到二〇二〇年疫情突然拔掉了插頭,宣布這辦法沒戲了,而且很可能,再也沒戲了。

    我必須直面回答這樣一個問題:既然這么熱愛自然,為什么不去真的為她做點什么。為家鄉,為身邊的自然,做點什么。這成為我申請加入“山水”的初衷。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以下簡稱山水)是由北京大學呂植教授發起的生態環境保護機構,成立于二〇〇七年,從事物種生態系統保護,致力于解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問題。在山水官網首頁的背景圖中,幾只白唇鹿漫步綠野,滇金絲猴與縱腹紋小鸮的身影交替疊映,它們無辜地回應著我的凝視,我幾乎可以聽見那個優美的愿景——“生態公平”。

    在面試現場,我第一次見到了山水的兩員干將:馮杰、趙翔。一個深耕西南山地,一個駐扎三江源,都是做“社區保護”的前輩,一干就是十多年。面試很順利,直到趙翔和我聊到了這么一個插曲:當他還是個研修生的時候,有個項目是要在某鄉村推廣“少砍樹,多養雞”。他一個揚州小伙子,初來乍到,一個人也不認識,怎么說服村民做改變呢?

    “于是我只能挨家挨戶地串門,跟鄉親們喝茶、嘮嗑,甚至一起搓過麻將,差不多泡了一年,直到全村人都接納了我,愿意聽我的,這才把事兒給疏通了?!?趙翔雙手一攤,“自然哪里需要‘保護’呢?自然好好地在那兒,億萬年了,要說‘保護’,就是因為人的存在,人帶來的矛盾。管好了人,自然就被保護了。”

    但是管人,天哪,一聽到這兩個字,我不由得放下二郎腿,下意識地摸了摸手機,又迅速摁掉。我想起在質蘭基金會的公眾號上讀到的一句話:“環保工作者時常陷入如何做‘人的工作’的泥沼之中,到村子里阿叔家喝茶嘮嗑遠比在山脊線上揀屎找豹更讓人感到‘頭禿’?!?/p>

    兩周后,我如愿加入了山水自然保護中心,成為二〇二〇年度研修生。按流程,我們首先要去山水最具代表性的社區保護項目地“關壩”,在那里接受六天的培訓。直至出發前,我對環保的理念仍然和大多數人一樣停留在種樹、減塑的階段,不知什么是“社區保護”。對此,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給出的定義是個復雜的定語從句,我每個字都認識,連起來卻不知所云。

    第一次在衛星地圖搜索“關壩”的時候,以令人眩暈的速度一層層放大:東方,亞洲,中國,西南,四川平武縣,木皮藏族鄉。

    終于在2公里/1厘米的比例尺上,大頭針扎向了“一塊郵票大小的”村落。那一刻,顯示屏看起來就像一張墨綠色的皺紙,暗示著山勢之險峻,百分之九十三點七的森林覆蓋率。一條名稱令人遐想的河流——火溪河——從北到南,貫穿關壩村域,在地圖上勾勒了一道彎曲的白線;這條涪江一級支流,流淌著藏族白馬氏的血液,原名“奪補河”,與當地的“祭火”習俗有關。

    在十公里的比例尺上,以關壩為中心,鼠標順時針游走著:

    十二點鐘方向,甘肅白水江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一九七八年就成立了;

    三點鐘方向,唐家河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是野生動物肉眼遇見率極高的天堂;

    四點鐘方向,老河溝已成桃花源生態保護基金會的自然保護區項目地,在NGO圈的調侃里,那是馬爸爸看上的地方;

    六點鐘方向,余家山縣級保護區有著戲劇性的歷史:一位老板原本計劃承包山林作為伐木場,剛剛把運木道路修好,就趕上天然林禁伐令;老板將整座山林保留,后來成了民營保護區;

    越過九點鐘的小河溝自然保護區,十點鐘方向,王朗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與九寨溝只有一箭之遙,到了這一尺度,屏幕上翠綠的皺紙已見積雪皚皚、溝壑縱橫,像極了一個人的大腦溝回。

    僅從地圖上就不難發現,從國家級到省級、縣級,民營、公益……各類權屬的保護區環繞著關壩村,彼此骨肉相連,血脈相通。當一只岷山A種群大熊貓進入這條核心走廊帶,穿過關壩村的森林時,有沒有臉盆那么大的獵夾埋藏在枯葉下,伺機咬住它的腳踝?當一溪清水流過關壩溝,匯入涪江,有沒有村民毒魚炸魚,或將農藥殘余垃圾肆意排入,威脅下游水質?畢竟,大自然是沒有圍墻的。

    保護可以理解為協調人類活動對自然生態的影響,而棲息地周邊社區是人類影響最直接的來源。關壩這樣的社區構成了“保護的最后一公里”,它們拱衛著周邊棲息地的價值:是淪為一件政績櫥窗里的展品、一塊綠色的孤島,還是一片生態公平的和諧之地?

    正值“817”特大洪水過去不久,所有參加培訓的山水研修生,從云南、北京、長三角等各地項目點,分頭前往關壩村集合。即使是在路網發達的二〇二〇年,最遠的三江源研修生仍要整整走上三天;而我們從成都出發,則要五六個小時。

    過了綿陽界,205國道貼著涪江蜿蜒,水壩似乎比加油站更多,河流像一首永遠在排練中的交響曲,不停被蹩腳的指揮厲聲打斷。人們已永遠無法聽到這首交響曲本來的恢宏與清澈了。

    在中國,大眾習慣了“水利清潔能源”的說法,對水壩習以為常,甚至頗帶自豪;但在歐美環保人士眼中,水壩的生態代價與經濟效益“冥冥之中有些不成比例的兇險”。

    山水創始人呂植在“一席”演講中提及:“九十年代的時候,生態旅游在中國還非常少,我們做了非常細致的調查,四川平武縣這條山溝,哪個拐彎上有一棵杜鵑樹,哪個角度前面的村落和后面的雪山值得一看……花了兩年的時間來培訓,把這個地區所有值得了解的信息,和背后的地質、生物、歷史、文化知識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個能夠向外人講解的故事……我在那里工作了五年之后,平武縣發生了巨大變化,采伐停了,新一輪水電開發又開始了。這一輪比上一輪掙了更多的錢,但是我們設計的那條路線上的景色都變樣了……”

    據學者李晟之回顧,呂植一行人回到平武發現,杜鵑、雪山已消失在視線;只有礦山、工地、水壩……不絕于目。晚上,大家吃飯,喝了些酒,呂植極為罕見地當場落淚。眾人一時手足無措,懸箸噤聲——“當時我非常傷心,覺得我們幾年的工作抵不上一個推土機推一個星期……”

    她叩問:“所有這些水壩也好,砍伐也好……背后都有非常合理的現實邏輯,我們能夠撼動那個邏輯嗎?是不是不撼動那個邏輯,就沒法做保護了呢?”

    僅僅追求自然保護,或僅僅追求發展,都是相對容易的;唯有同時兼顧兩者,追求平衡,才是最大的難點——那意味著,不是正義對抗邪惡,而是正義對正義。

    懷著相似的困惑,我們進入了木皮藏族鄉。205國道突然從絲滑的巧克力變成被耗子啃過的蛋糕,洪水沖毀的路段還在維修。車身顛簸起來,泥水濺到車窗這么高,涉過巨坑后,一輛輛地全都成了兵馬俑。我看著一大半懸空的路基下面,渾濁的涪江咆哮著口吐白沫,想起“817”洪水期間,網頁新聞上那張觸目驚心的照片:就在這條通往關壩的必經之路上,曾有一塊洗衣機大小的落石,砸穿了一輛小轎車,落在司機座位上。

    馮杰跑這條路,不下一百個來回了。從研究生畢業起,他就加入了山水;他投入心血的關壩、李子壩、中壩,是山水最成功的幾個社區保護項目,這也是他的網名“馮三壩”的由來。每次介紹到這兒,他都會趕緊補一句:“諧音三爸,四川人都說我這是占便宜。還是叫我馮杰、馮哥都行?!?/p>

    這個喜歡吃面食的北方漢子,看似大條,實則細膩,哪怕是跟晚輩說話,都會客客氣氣添上“不好意思啊,打斷你一下……”每到重要節日,他都會給團隊的成員買小禮物;在成員的生日或者歡送會上,他還會用那人的名字寫藏頭詩,留作紀念。無論是面對鄉村農戶、政府干部,還是NGO的個性青年,馮杰都能自然與其打成一片;我甚至驚奇地發現,有些四川老鄉跟我們四川籍研修生說話,彼此都聽不懂,卻能跟馮杰這個河北人一川一普地暢談無阻。對此,馮杰只是哈哈一笑:“剛開始也聽不懂啊,時間久了就好了。”

    馮杰如今已經是一個兒子的父親。在家的時候,喜歡看成都的晚霞,會拍落日,發朋友圈;他還喜歡清晨早起,開窗看云,寫些小詩;但更多的時候,他都在出差、開會、寫方案、改報告。這總讓我想起John McPhee在《與荒野同行》這本書里對環保斗士布勞爾的描寫:“……正是他對山脈的摯愛,把他早早地從它們身邊拖開,拖進了被叫作摩天大廈的辦公樓中,拖進了國會的走廊上,拖進了臨時辦公的酒店房間內……”

    為了自然,我們必須跟人聊,跟人磨,跟人先交朋友,再辦大自然的事。畢竟,大自然,是默不作聲的。

    終于抵達了關壩。下車第一口深呼吸,空氣如清冽的泉水,透徹心扉。眼前是一條狹長的山溝,溝內溪水清澈見底,見不到一點兒垃圾。山谷間散落著民宅與菜地,兩邊的高山猶如墨綠色的金字塔群,一重重淡入天際。眼前的綠色讓人難以想象,僅僅三十多年前,我腳下踩著的這條村主道,就是當年伐木場的運輸通道?!巴肟诖值臉淙豢惩?,送去平武縣造紙廠。八十至一百二十元一噸的,是雜木紙漿。一百至一百二十元一噸的,是松木紙漿;那時候拉木頭一天可以掙到五六十元?!?/p>

    不難想象“當時平武縣木頭車絕對是一景,拉五噸的東風車拉十八九噸”,泥水將車身和牌照完全糊滿;加高的貨斗里碼滿了木頭,高度快要戳到電線,褐色的尾氣,嘶啞的發動機……我們離這個鏈條并不遙遠:腳下的木地板,身邊的家具、紙。我們享用,但不(直接)承擔后果。我們就是經濟學里的外部性問題。兩千多年前的亞里士多德早已點破:“被最多人所共享的事物,卻只得到最少的照顧?!?/p>

    在中國林業史上,有過好幾波亂砍濫伐的風潮是繞不過去的瘡疤;先是“大煉鋼”,后是一九八四年“林業三定”。均山到戶的政策導致了意想不到的后果:集體林一分,農民立刻將屬于自家的山頭砍完,因為“不知什么時候政策又變,林子就不是自己的了,不砍白不砍”。這就是貼現率的威力:當預期不明確的時候,未來價值的折現將會大大降低,股票暴跌如是,森林砍伐如是,因為行動者,都是人。人的世界里常常這樣:“扣子從一開始就扣錯了,到最后一顆才發覺?!?/p>

    一九九八年的特大洪水,讓政府重視起長江黃河中上游的森林退化。二〇〇〇年,“天然林保護工程”啟動,退耕還林政策開始普及,生態得到了喘息。二十年過去,自然以令人嘆服的胸懷,默默地還原了部分次生林;恰如那句我已想不起出處的詩句:“僅以你消逝的一面,足讓我享用一生?!?/p>

    見過了許多蕭條衰敗的村莊,關壩的面貌幾乎讓我吃驚。除了清幽的環境、安詳的民居,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座嶄新的三層建筑坐落在村口,窗明幾凈,是新村委會。兩天后,研修生的培訓,也將在這里舉行。幾個村民忙前跑后,搭線纜的,安水管的,打掃衛生的……趕著給這棟新樓通水通電。每個人都給馮杰打招呼,熟絡得就像老朋友。

    眼看研修生們第二天就要到了,馮杰有點著急能不能搞得定,唐虹回答:“肯定要通,必須通。”她的語氣十分篤定,儼然是這里的主人。來之前我就被告知,唐虹與馮杰,正是整個關壩保護事業的起點。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某個寒冷的下午,高家大院里聚集著一百來號人,烤著火盆,為村委會換屆選舉唱票。唐虹被選為村主任?;貞浧鹉且豢?,她沒有什么緊張激動的印象,只說是父親鼓勵她去參加選舉的,當時她只有二十五歲。選上后,唐虹的表態十分實在——承諾要改造基礎設施,要修好陽地山組的路,要改廚改廁。

    口號提了,資金卻一直沒有。當選后的第一年,承諾的事一直沒法兌現,唐虹焦慮得“不堪回首”。壓力累積到二〇〇八年五月五日的一次培訓,坐在考察的中巴車上,當著許多上下級,她靠著車窗就哭了。回憶起那天的心情,她記憶猶新,因為“一周后,就是汶川地震”。

    二〇〇八年后,災后重建的資金惠及關壩,唐虹反復找鄉上協調,總算落實資金,把村里的土路硬化了,改廚改廁也做了,兌現了當初的承諾,“恢復了一點自信”。但她并不打算止于此。當時正是勞動力外出打工的高峰年代,剩下的村民還在山上放羊放牛,環境影響不小。唐虹想模仿隔壁小河村的做法,在關壩搞養蜂、做品牌,替換牛羊養殖。她將這個想法一拋出,“沒有一個人看好”,就連本來的養蜂大戶也無動于衷;何況“突然叫人別養羊了,這是斷人家活路啊”。那會兒,她挨家挨戶地一遍遍磨嘴皮子,但得到的最好反應是沉默,最常見的反應則是:憑啥不養?又不犯法。

    轉機總算來了,林業局陳佑平向唐虹推薦了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二〇〇九年秋天,平武水基金和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聯合進行選點調查,對關壩進行了項目可行性分析。

    馮杰那會兒也還是個剛畢業的小伙兒,剛來關壩的時候,唐虹和他私下里聊天,講起養蜂的事,兩人一拍即合。但到了村上正式開會的場合,村書記資格老,主導話語權,讓唐虹感覺“輪不上自己說話”,她當時只有二十六七歲,是個骨子里很害羞的姑娘。是馮杰在會上主動問:“唐主任,你不是對養蜂合作社有些計劃嗎?”這才讓唐虹有了機會開口。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關壩項目點本底調查;

    二〇一〇年四月,水基金支持下,關壩村陽地山組太陽能安裝項目、木皮鄉關壩村生物多樣性保護和生態養蜂產業發展項目啟動;

    二〇一〇年六月,養蜂合作社改為股份制+會員制管理模式,啟動中蜂有機認證;

    ……

    回看《關壩生態保護與可持續發展大事記》,一件件里程碑仿佛自動彈立,但只有唐虹本人知道,整個過程“太難了,怎么說呢”,她捋著兩根掉落的長發,指尖搓著,對我說,“經常睡不著覺”。

    著名經濟學家曼瑟·奧爾森的公共選擇理論奠基之作《集體行動的邏輯》(一九六五年)一書中描述:“除非一個集團中人數很少,或者存在強制手段,有理性的、尋求自我利益的個人,不會采取行動以實現他們共同的或集團的利益?!?/p>

    奧爾森的理論在唐虹身上得到完美的驗證。村里的養蜂大戶都不怎么理她,對集體合作社更是毫無興趣。唐虹為了說服他們加入合作社股份,只好生磨硬泡,一趟趟地背上臘肉、土豆、玉米酒,跟他們吃飯喝酒,聊天混熟。

    蜂場位于關壩溝深處一個叫作“倒梯子”的地方。有個春天的夜晚,她在那兒跟蜂農們吃飯喝酒到半夜,“醉醺醺的,一個人從山上走夜路下來……一直走”,我以為后面埋伏著驚悚的情節,沒想到她話鋒一轉,“月光好亮……白天陽光也很暖,蜜蜂嗡嗡嗡的,我特別喜歡那種感覺,臘肉煨土豆你吃過嗎?香得不得了……” “蜂種是裝在麻袋里運過來的,我生怕別人動作重了,弄壞了啥的,親自跟著背上山,肩膀這些,全部磨破……”

    從她眼神放光的樣子,我忽然看到了人類學家項飆在《把自己作為方法》中所說的“鄉紳精神”:立足腳下事,照管身邊人,他們不談世界格局、中美博弈,只是像個“溫州做打火機的”那樣,專心把身邊小事做成。

    在當時,唐虹身邊沒有任何人看好養蜂合作社,甚至連身為工程師的丈夫都“想不通我為啥要折騰,氣得要離婚”。她的最后一線希望是一份五六頁的養蜂產業報告,自己寫的,拿去找鄉黨委書記尋求支持。

    相比被選舉為村主任的那一刻,她更記得去找詹書記那次的緊張。一大早,她就戰戰兢兢地站在詹書記的門口,手里汗津津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幸虧那天沒有開會,詹書記就在辦公室,她進去,遞上報告。對方翻了翻,掃了第一頁,迅速跳到最后一頁,合上。

    唐虹心里一沉。

    好在詹書記說:“你這事兒,方向肯定是對的;鄉上確實沒得資金支持你,但我個人,絕對給你精神支持?!?/p>

    精神支持這四個字,十多年后唐虹說起來還意猶未盡,“真是最后一根稻草,要是詹書記也潑我冷水,那我絕對放棄了”。

    流動蜂農所養殖的主要是來自歐洲的西方蜜蜂(如意蜂),它們個頭大,性情兇猛,只偏愛大量開花、花粉量和花蜜量大的植物,對生態的貢獻很有限;而中華蜜蜂(Apis cerena subsp. cerena)與中國的本土植物協同演化了上百萬年,對蜜源不挑剔,能為意蜂不屑一顧的植物傳粉,保證植被的正常更新。保護中蜂,意味著保護整個植物生態系統,能在對自然干擾極小的前提下,帶來當地人的收入。

    正是這些小小的中華蜜蜂,打開了“社區保護”的門縫,在“魚與熊掌”都要兼得的圓餅圖中間,重合出了一小塊可能性。山水抓住這個機會,向關壩村提供了大量支持:除了邀請專家為當地組織技術培訓,還用股份制的方式一邊注入資金,一邊吸引當地養蜂戶共同入股,組建了養蜂合作社。

    第一份訂單非常漂亮,經過NGO的牽線搭橋,萬豪酒店集團與平武水基金按四十元/公斤的價格收購關壩蜂蜜兩千公斤;而此前,關壩村民依靠自己最多只能獲得十四元/公斤的銷售價。

    一切順利得像夢,然而到了取蜜前夕,洪水沖走了百分之七十的蜂箱,只剩下大約四百個。唐虹為了交付這份兩千斤訂單,到附近的白馬鄉去收購蜂蜜。她過于急切,想著“節約成本,就只帶了合作社的李天才去付款拿貨”?;貋砗?,合作社的出納得知此事,氣急敗壞。一時間,謠言四起。唐虹這才意識到自己“太年輕太天真”,忽略了程序上應該先帶上會計、采購員去查質,然后才是讓出納付款。

    等到這批蜂蜜被加工完成,送到萬豪酒店的全國店面出售,新聞里一片掌聲,熱鬧的眼神投來,山村沸騰了。唐虹“做夢也想不到蜂蜜可以放在五星級酒店里賣”。但夢的背后,始終有村民揪住報道里的偏差不放,“返利兩臺車,還有一臺去哪兒了”(另一臺車其實是基金會給了滎經縣的另一個項目)。唐虹一時間感覺百口莫辯,“那時候真的不懂,公開就是對自己的保護;越是公開,越是保護”。

    唐虹并沒有給我吹噓她當時一心想養蜂的生態意義有多么前瞻,聊起當時種種折騰,她有種懷舊般的興奮,“可能別人看我,上躥下跳的,就像看猴戲一樣……但我是因為喜歡,是真的喜歡,把事情做成的感覺……尤其是喜歡跟山水這幫人,像馮杰這種,真的都是很純粹的人。”

    說起如何一碗水端平,如何服人,她已儼然一位成熟的領導者,對帶人管事得心應手了。我們研修生的歡迎晚宴上,她來遲了些,大伙兒起哄,說要罰酒,她就落落大方端起酒杯抿了一下,給大家唱了一段《青藏高原》。從她端莊大氣的姿態,我完全想象不出她小時候“非常自卑,很害羞”的模樣;也想象不出她被迫去溫州打工的最后一年,因為太舍不得離開家鄉,在火車上哭得稀里嘩啦的情景。

    我問她:“鄉村女性干部挺少的,你覺得你的女性身份對你是有幫助呢,還是阻礙更大?”

    她坐在我對面,認真地想了五秒鐘,說:“我覺得是幫助更大?!彼H為肯定地回答。從二十五歲第一次競選上村主任開始,唐虹就活動在“人多口雜”的環境里,一舉一動都很扎眼。她早已考取了公務員,做過了兩地鄉長,“到現在最痛苦的還是跟人打交道……人多口雜啊,太難了”。

    當一個村民說,“可以保護,但紅外相機別在我的山上安”,他的顧慮并非不可理解。畢竟對于一個普通村民來說,最實在的擔心就是,牛羊不讓養,樹不讓砍,我怎么活。

    但“思想是降落傘,打開時才有用”。只要對欲望適當節制,總有一些可持續的選項,比如養蜂,能夠溶解保護與生計的對立,實現共贏。

    二〇一二年的一個晴天,早上九點左右,喬良遠遠地看見一隊人馬出現在關壩那條村干道上,像是重要干部來考察的樣子。喬良不知道那是哪位領導,但他立刻將軍裝穿戴整齊,跑上前去,攔住了官員隊伍。

    領導就在最前,后面的人發現突然闖來一個當地青年,頗有些緊張,好在那一身齊整的軍裝看著也不像是“來鬧事的”。喬良大大方方開口了:“領導你好,我叫喬良,是退伍軍人,我父親是抗美援朝戰士。我把退耕還林的補貼都拿來給家里的承包林種上了樹;我還想再種三十畝,但我沒有錢了,希望領導能幫我?!?/p>

    當著眾人,領導掏出了兩千五百元,發話:“看好你,年輕人!二十年后我再來看你做到沒有!”

    二十年時間還沒有到,喬良卻已經不滿足于當初的小目標了。返鄉后,喬良當選了村主任,后來又是村書記。當時,養蜂已經打響了第一炮,關壩有了太陽能熱水器、節能灶,減少了薪柴砍伐,“環境保護”開始漸漸滲透到普通村民的認知中。除了養蜂之外,喬良認為冷水魚養殖也是很好的方案,可以將社區生計需求與環境保護融為一體——這類魚基本上只在最清澈的天然水質環境中生長,既能帶來經濟效益,也能促使村民保護水質。

    關壩溝最主要的冷水魚有兩種:俗稱“石爬子”的,是鲇形目鮡科石爬鮡屬,一種流水性低棲魚類,吸附水底石頭上,攀爬自如;俗稱“雅魚”或“白魚”的,是與石爬鮡伴生的齊口裂腹魚。

    有村民回憶自己小時候:“一遇到夏天有山洪,山上有位婆婆,就在我家旁邊的河邊,用一個拖布一樣的武器,上面掛上蚯蚓,旁邊放一只水桶,石爬鮡一咬,她就一提,這叫‘梗魚’……父母偶爾也帶著我和妹妹去釣魚,半天就是一桶,掏出肚腹,抹點鹽,就在河邊生火烤著吃,香味記憶猶新。”

    關壩溝的魚類原本很常見,但隨著森林退化,梯級電站修建,越來越稀少;加上這些魚對生境十分挑剔,難以人工養殖,石爬鮡的價格漸漸漲到本地六百多元一斤,市價最高時可達一千多元一斤。

    喬良上任后,讓高明斌“把溝里的魚管起來”。

    高明斌是個七〇后,個子瘦高,因為身體不太好,一直留在村里,是關壩組的組長。他年輕時候得過肺結核,“醫生說這是富貴病,累不得,要多休息,我就只能放羊”。有次修補羊圈,搬石頭,一用力,肺泡破裂,當場大吐血,差點沒了命。結核病得長期服藥,傷害了肝臟,他更沒法外出打工了。

    雖然身體不怎么樣,高明斌卻是出了名的踏實肯干,心直口快,組長一職盡心盡力。在村里,人們習慣叫他“高隊長”。自從書記讓他“管溝里的魚”,他就一個人騎著摩托車,來來回回在溝里巡邏,喝止人們毒魚炸魚?!皼]有工資,沒有汽油補貼,就我一個人。”

    外村的人為了撈魚,深更半夜跑進關壩溝,將漁網魚簍偷偷放到河里,幾十米放一個,第二天撈走;“這還算溫柔的”,遇到毒魚、炸魚的,環境破壞就更大。高隊長每晚十一點左右都要來溝里轉悠,經常半夜打著手電出來抓人——管理關壩溝在實操意義上,幾乎就等于跟人吵架。

    一個不可忽視的細節是,根據山水的社區本底調查,當地村民的收入支出結構里,“人情支出”占比普遍較高。以旁邊的和平村為例,紅白喜事禮金占農戶家庭支出總量的百分之二十八,且百分之四十三點一的農戶人情支出在五千元以上,部分家庭甚至在一萬元以上的水平。

    如此一個熟人小社會,彼此抬頭不見低頭見,要開口阻止誰,難度可想而知。更何況,經濟學家Elinor Ostrum在《公共事務的治理之道》里提醒道,不僅燈塔、廣播、國防……“懲罰”也是公用品,可以搭便車——面對公憤,大家往往敢怒不敢言;畢竟,無論誰站出來“說句話”,好處是所有人分享的,壞處卻是那一人承擔的。

    高隊長脾氣爽直,一把硬骨頭,無論逮著誰撒網捕魚,都敢沒收。為了杜絕外村人進來弄魚,他做了一根攔路鐵桿,橫在關壩溝路口,上了鎖,阻止車輛進入。外面的人是攔住了一些,但本村人進進出出,也只能找他,三更半夜打電話讓開鎖,高明斌也只好起身趕過來。有時候他有事不在,或者趕來的時候慢了些,等的人不耐煩,難免罵罵咧咧。

    “我就是性子直嘛,脾氣暴嘛,別人不敢說的我敢說嘛?!备哧犻L管得兇了,得罪了許多人,到了公選巡護隊長的時候,村里人匿名投票,把他“選下去了”。他毫不避諱那時候非常寒心,很是受挫,面子上也掛不住,“就賭氣,不干了。書記再打什么電話,我就拖著。就不干、拖,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多年過去,高隊長坐在村委會門口的木墩子上說起這一段,捂著頭,腳尖仿佛在玩弄一只看不見的螞蟻,“最難的,還是人的管理啊,團隊啊”。很難想象這也是一個小學都沒有上完的山里人的煩惱。

    改變竟然是《西游記》帶來的。在山水提供的一次培訓機會“綠色領導力”中,專家教導學員怎么帶團隊,怎么管人,用《西游記》舉例。高隊長對其他的抽象理論不感興趣,唯一記得“唐僧一個普通人,怎么能把孫悟空這種家伙管得住……你看唐僧有緊箍咒,但是也會給孫悟空縫衣服對不對”。

    他現在一說起《西游記》的管理心法就滔滔不絕,畢竟,他的確是從那次培訓后,大受啟發,突然對“管理”開了竅。

    “你要打個啥肉吃,可得悄咪咪的,不然坐牢的又不是我們,更不是當官兒的,還不是你自己,對不嘛?家里有個坐牢的,兒女上學也要受影響,是不是?” 如今的高明斌已經學會一套“柔術”,與過去的“硬干”不同,他現在會經常坐進農家院子里,跟鄰居拉家常,耐心勸說。“老百姓一聽,曉得你關心他,他就高興,他反而就不得去打鹿子了?!?/p>

    高隊長和我聊起,不久前關壩村有人在后院燒玉米稈,煙霧躥上了半山腰,嚇得林業局一通電話打到村上來:“著火了嗎?干啥呢?”

    高隊長一聽就知道誰家干的,趕緊打電話給羅向平:“快點回去!你老漢兒又在燒苞谷稈啦!”

    過了一會兒,羅向平打電話回來:“我說沒用!他不聽我的!你快過來吧,你說,他才聽!”

    高隊長為這個能證明自己威信的小事深感欣慰。順著他的指引,我走進了羅向平家的后院,著實驚喜了一把——那里是羅向平親手修建的一處小魚塘:貼著山壁,林木幽蔭,溝里的活水穿過清澈的魚塘,波光流溢。魚塘邊壘著幾塊特意搬來的巨石,錯落有致,配上旺盛的多肉植物,舊輪胎做的花臺,儼然一處僻靜優美的小花園。我躺那塊平臺般的巨石上,仔細往水里看:“魚呢?”

    羅向平用一種自嘲般的歡快,一口回答:“水貓子吃完啦!”

    水貓子的學名是水獺。它們的回歸,是關壩保護業績的一大喜事:水質恢復,魚類恢復,水獺也回來了。盡管這又帶來了下一步的人獸沖突問題——比如黑熊吃掉了蜂蜜,水獺吃掉了魚,等等——但大部分開明村民對于生態環境的好轉持歡迎態度。老一輩的養蜂合作社成員自發組織山林巡護,阻止盜獵、挖藥、毒魚炸魚的行為。他們的下一代繼任者們自稱“葫蘆娃”,高明斌、喬良也是其中之一。這批骨干成員遙遠地呼應著亞馬遜集團貝索斯那個著名的“兩張比薩餅原則”——最有活力的團隊規模,就是六至十人(一頓聚餐兩張比薩餅就夠)——恰如中國古老智慧所說的,“人多不干事兒”。

    二〇一八年后,紅外相機網格化監測在關壩正式鋪開,“葫蘆娃們”跟著山水員工一起,跋山涉水,學著安裝和調試紅外相機,還要定期上山“換電池”“收數據”。這是科學做環境保護的必要手段,可以準確地用數據反映該區域到底有些什么值得保護的動植物,以及保護成績如何。

    二〇一九年,桃花源基金會評選的首屆“最美巡護員”,讓這一群體被放在了聚光燈下,走進公眾的視野。但在現實中,社區的巡護行為大都是民間自發的,高隊長這類巡護員沒有國家機器的執法權,抓到任何人,也只能“口頭勸說”,最多“扭送派出所”;幾乎每一次巡護行動,他都面臨一句繞不過去的反問:“你又不是政府,你有什么權力管我?”

    如果是在荷槍實彈的盜獵者面前,草根巡護員面臨的“無權”問題更加凸顯。三江源保護區措池村,“野牦牛守望者”是當地牧民自發的非正式保護協會,除了懷揣“管理局蓋章的巡護證”,他們并沒有別的合法手段與荷槍實彈的盜獵對峙。在不得已之下,“野牦牛守望者”給自己的巡護車噴上了“巡護”“檢查”等字樣,雖是未經允許的灰色手段,但多少可以增加威懾作用,保護他們人身安全。

    在四川茂縣九頂山,巡山二十多年的余家華和兄弟們感召了附近村民自發“做眼線”,每次接到村民舉報的電話,余家兄弟操起鐮刀就上山。聰明的是,早在膠卷的年代,余家華就自費買了相機,對峙的時候,先當場拍下盜獵者的人證物證,比如手持土槍,或者背包里的獵套。在閃光燈的威懾下,“你們這是人證物證俱在,非法持有槍支武器!趕緊走!再也不準來!否則下次就直接送公安了哈”!

    以上策略都充滿了民間智慧。最令我哭笑不得的是,就連高隊長自己也有一套自己的辦法:每當對方反問“你憑啥管我弄魚,又不犯法”的時候,他就回答:“那當然要管你了,我每個月領六七千塊錢,就是專門管這個魚的。你要打魚去別的地方打,反正不能在我們溝?!?/p>

    在鄉村,“六七千塊錢”的概念足以讓對方暗自接受,“好吧,你是專門管事的”,而實際上,高明斌的工資最多只有一千二百元,夜巡一次四十元。“可要是我說一千多塊,那就沒有說服力啦!”

    據心理學研究,有一個反常識的結論是——不是態度改變行為,而是行為改變態度。

    人一旦做了某事在先,就會自發地將行為合理化,形成自我說服。究其原因,也許是人類天生有需要克服“認知失調不適感”,傾向于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進行辯護。

    也許,利用這種心理機制,一開始有沒有環保態度并不要緊,至少在高明斌身上,從“讓我把溝里的魚管起來”的那一天開始,環保這一抽象概念,已通過無數次直接行動,漸漸內化為他的自我認同。從“要我保護”到“我要保護”的鴻溝,就這樣被悄無聲息地跨越了。

    我去高隊長家那天中午,天氣終于放晴。院里停著他的那輛標志性的江陵摩托,多年來,他就是騎著這輛摩托來回巡邏關壩溝的。

    “我們騎摩托車上山去吧,我想看看蜂場。”

    “不得行,路剛剛才挖通,軟得很,摩托車吃不住?!备呙鞅缶芙^了我的請求,但找來另一位葫蘆娃孟吉,一起坐他的面包車上山。

    機耕道曲曲折折,向關壩溝的半山腰攀去;剛剛挖通的塌方路段還很泥濘,輪胎壓上去像是棉花一樣柔軟。這條路的終點在“倒梯子”,再往深,就沒有機耕道了,是巡護路線的起點,只能步行。眼前出現一片空地,傳說中的“集體蜂場”看起來有點像一面巨大的壁龕。

    “本來就要在這兒修堡坎,防塌方嘛,我們想,咋利用起來呢,后來就把堡坎修成格子狀的,每個格子里面放了蜂箱,表面安了鋼絲網,黑熊偷不了蜜?!蔽覇柛?,這些設計是誰想的,他說大家商量的。

    “蜂衣,要不要穿上?”他們給我一套防護服模樣的東西,面罩是透氣的。我只在電視里見過蜂農穿上這身東西,感到新奇。穿上后,我也跟上前去瞧:蜂箱是一截掏空了的樹干,剖成兩半,平時合攏,只留一個小小的出口供蜜蜂出入。他們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一個蜂箱,放在地上,慢慢解開兩端捆綁的鐵絲,打開——蜜蜂密密麻麻,大部分仍然貼在蜂巢上;一小部分嗡嗡地飛了出來,但大家都動作緩慢,誰也沒有被驚擾。

    這時,有人拿起一把小鏟子,規律地,輕輕地,持續敲打著蜂箱;敲打了好一陣,蜜蜂嗡嗡地飛離,這才露出下面的蜂巢和蜂蜜。

    “來遲了,來遲了,至少一個月之前就該取?!备哧犻L用鏟子撬開一塊蜂巢,甩到塑料桶里;過一會兒,又敲下一塊。蜂蜜像液體的陽光一樣流動著。

    倒梯子蜂場盡頭,有一座兩層樓的小木屋,是巡護隊“白熊保護站”的辦公室,放置了許多巡護隊的工具:電池、電筒、靴子、頭盔。屋里貼著蜂場照管輪班表,合作社分紅細則圓餅圖。《保護小區大事記》是手寫的,字跡工整。

    一張巨大的科研監測地圖,貼滿整整一面墻。在密集的等高線底色上,紅線方格劃出了200米×200米的紅外相機監測網格,覆蓋關壩四十點三平方公里的公益林。每個網格都有圖釘扎著一枚動物的小照片,從羚牛到黑熊,代表在那個位點拍到過的物種。

    就在這張科研監測地圖旁邊,我看到了巡護隊收繳的土獵槍、獵套、獵夾。簡易者,只不過是一截精巧編制的尼龍繩,貝爺在《荒野求生》節目里用鞋帶就可以制成的那種,可以困住竹鼠、雉雞類小型動物;而鋼絲套就種類繁多了;最狠的是獵夾,小的有巴掌大,大的則有臉盆那么大,是用來捕捉羚牛或野豬的。曾有野豬被獵夾困住后,不惜生生咬斷自己的腿骨逃跑。高隊長親眼見過這么一截豬蹄留在空空的獵夾上,后來當他遇到一頭跛腳的野豬時,他猜測這就是當初那頭“勇士”。

    高隊長給我展示起那段尼龍繩怎么用:“這樣繞……這端,捆一根樹枝,彈的,從這兒,插進洞口……這兒,扎上,看到沒?”他說得輕松,就像一位高級程序員向奶奶解釋算法;可我怎么也沒看出來,這怎么就能“抽完一根煙,就逮到一只竹鼠”。

    十一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動物保護專家喬治·夏勒在WWF的資助下,到中國西南山區從事大熊貓研究。他寫的《最后的熊貓》里提到,哪怕在臥龍自然保護區,也至少有三頭熊貓死于獵套。那些獵套是本地人用于捕殺麝、熊等大型動物的?!爸辛颂椎膭游飩兌紩@慌地往前沖,企圖掙脫,而這只會讓繩套越系越緊?!睕]有動物知道,只要后退,輕輕繞出圈套就可以了,從來沒有。

    “人奸不曉得死活,猴奸不曉得解索”,當高隊長用四川話說出這句民諺的時候,我有點哭笑不得。

    早在《野生動物保護法》立法的五年前,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一日,一名叫冷志中的村民因獵殺熊貓被捕。夏勒博士在書里詳細記載了那場法庭審訊的筆錄——

    法官問:“你把肉怎么了?”

    冷說:“帶了回家,我老婆用蘿卜燉了,我們吃了一點。味道不好,所以我們就拿來喂豬,我還送一些給我妹妹?!?/p>

    當時,冷志中得到的判刑是兩年。

    站在道德高地上眺望,“蘿卜燉熊貓”的荒誕與愚昧當然是一目了然的。但只是這樣嗎?真正的悲劇,不是正義對抗邪惡,而是當正義遭遇正義。只有從一切道德高地上撤下來,走進現實的平原,才有可能真正從源頭上解決兩種正義的沖突。

    呂植在二〇一七年的一次公開演講中分享了一個細節——博士生期間,有次她跟著一名野外工作助理,走了一百二十里山路,去吃助理的家人的酒席。“走了一天,很累。第二天一大早,村子里突然人聲鼎沸,大人小孩都在叫。我好奇,就爬起來看,結果發現一只毛冠鹿被全村的人堵在一個角落里。這只毛冠鹿是一只懷孕的母鹿,它不知道為什么跑到村里來了,大家發現了以后喊打喊殺,我看見的時候它已經不行了,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看起來就要流產的樣子,我心里頭很不忍嘛,就想,是不是應該勸一下。

    “正當我準備往前湊時,旁邊一個人回頭說:‘哎呀,你可真有福氣,來了就有肉吃!’

    “我當時一下就語塞了。我知道這個村子很窮,他們一年就能吃到一次肉,就是過年的時候殺一頭豬,把這頭豬掛在房上把它腌起來,只有客人來的時候才會切下一小條給客人吃,小孩子也會眼巴巴盯著客人的碗。在這種情況下一只鹿被當成肉來吃,有錯嗎?”

    呂植繼續說:“這不是一篇博士論文能回答的問題,也不是一個科學家能回答的問題,所以我開始琢磨,自然保護該怎么做?!?/p>

    十二

    杜勇一九七四年出生,是高明斌的同輩人,童年時代“火柴五分錢一匣,家里硬是買不起”。在關壩,他是出了名的好丈夫,夫妻關系溫馨和睦,門口掛著“五好家庭”的小小鐵牌。妻子意外去世后,他至今沒再娶。很難想象這個“好男人”,在少年時代是個“超社會的”,總能吆喝到大幫兄弟打架,在鎮上“橫著走”。

    有了電話和BP機之后,招呼兄弟來打架反而變得越來越難了。畢竟,市場經濟已經席卷了鄉村,而打架不能當飯吃。一九九〇年,杜勇第一次離開家鄉出去打工,目的地是海南。他至今記得渡過瓊州海峽的慢船,整整六個小時搖啊搖,他吐得昏天黑地。暈船只是第一關,考驗剛剛開始。他們干的活兒是種樹,沒想到遇上颶風。幸好他反應快,將自己腰上的安全帶扣入了固定物,躲過一劫。

    就在他身邊,工友們十指緊扣的雙手被生生吹開,像被什么隱形巨人拽走,一個個被甩到天上去了。杜勇眼睜睜看著身旁的工友抱著一棵樹,連人帶樹被刮走,風箏似的在天上飄?!拔覀円还踩チ肆桨耸畟€人左右,最后剩下的只有二十幾個?!焙D系慕洑v只有短短兩個月,卻叫他很長一段時間發誓再也不外出打工,還是“靠山吃山穩當”。

    在漫長的農耕時代,西南山地的農民上山砍柴、打獵、挖藥,本是傳統生計,索取也是有限的,畢竟斧子只有一把,手只有兩只,一趟累死了也只背得動一百斤?!安幌窈髞淼挠弯?、電鋸、卡車,一個人一天就可以剃光一片山。”

    十六歲的杜勇開始跟老一輩人打獵。當時的獵人,一般三人一起上山,要帶燭紙,敬山神,求平安。打了“麝”這類高價獵物,叫作“搶山”;打了麂子、鹿這類普通獵物,叫作“偷山”。無論是“搶”還是“偷”,都得燒香還愿,感謝山神,否則日后必無獲、遭災。

    但市場經濟很快輻射到了鄉村,當打獵不再是貼補口糧,而是進入買賣市場的時候,傳統約束很快讓位給鈔票。羚牛在一開始能賣幾百元一頭,相當于種玉米一年的收入;后來漲到一兩千,現在“怕是不止一兩萬”。獵人進山一趟極其艱困,所以從來都是“不打到獵物不下山”,如果三天口糧不夠,就省著吃,待上五天、七天,總要拖著獵物下山才算數。

    后來七天也打不到一只獵物了。

    野生動物很快被漫山遍野的獵套獵夾消滅。四川茂縣九頂山余家華回憶,最猖狂的時候,人們放火燒山驅逐動物,趕盡殺絕。

    這是活生生的“公地悲劇”。一九六八年,美國生態學家加勒特·哈丁在《科學》雜志上將Common Tragedy 這個概念加以發表、延伸,描述這樣一種情形:“公共草地上,每一個牧羊人都想要多獲利一些,雖然他知道過度放牧,草地可能會承受不住,但他不放,別人也會去放。而后所有的牧羊人都跟進,所以草地牧草耗竭,悲劇因而發生了?!?/p>

    用經濟學的術語,這是“租值消散”的一種情形;用獵人的大白話,這是自己不搞別人也要搞,不搞白不搞;用人文的話語,悲劇一詞在古希臘,意味著“某種崇高的東西”崩潰了,而且產生了巨大的沖擊。

    當動物越來越少,風險越來越大,外出打工的收益遠遠超過打獵,鄉村迅速卷入市場經濟旋渦,淪為空心狀態。杜勇又重新回到外出打工的隊伍。

    十三

    作為一名熟練鉆工,杜勇通常在工地與爆破組配合,打炸藥預埋孔。有天,突如其來的巨響仿佛是一列火車從頭皮上碾過去,巨浪般的搖晃感襲來,隧道中突然停電,盲黑,噼里啪啦所有東西都在往下落。煙塵劈頭蓋臉,所有人緊緊聚成一團,抱著頭,在灰塵的氣息中,聆聽黑暗中各種崩塌的聲響。

    杜勇在隧道中蹲了漫長恐怖的十多秒,這大概是繼海南颶風之后又一次離死亡很近的時刻。搖晃平息后,在一片沉默的慌張中,他和二十多位工友追著兩把手電筒的微光,匆匆逃出隧道。所幸沒有人員傷亡。出隧道的第一時間,得知大地震,杜勇立刻狂奔到木皮鄉中學。確認女兒安全,他又立刻撒腿跑回家,看妻子。家里廚房的土墻塌了,人沒事。

    地震成了許多四川人記憶的斷層,甚至一種紀年法。人們不提二〇〇八年,而說他們是“地震前結的婚”,這房子是“地震后修的”,諸如此類。杜勇修房子要花九萬,“但手里只有六千。政府補貼了二萬四,還差六萬。這六萬是低息貸款,靠四個月的打工,我就還完了”。

    那是在河北,杜勇還是做鉆工。四個月掙六萬,對于一個農民工來說,意味著“一天二十四小時三班倒,全跟;工地機器二十四小時開著,人也是不休的”。

    無論白天黑夜,炮工炸完,鉆工跟上,鉆工鉆完,炮工跟上,如此往復;見縫插針地打個盹兒就繼續干,吃飯是狗刨式秒殺?!澳莻€河北老板太黑啦! 八個小時一班,十六個小時算兩班,再多就不給我們算了,可我明明干的是三班倒,照理說我應該拿八萬。”

    回來后整整兩個月,杜勇一直耳鳴,仿佛鉆機仍然在腦子里鏗鏗鏘鏘。他掉了二十多斤,瘦得像塊頁巖,體重再也沒能長回去。從杜勇身上,不難看到中國最典型的那批農村勞動力的縮影。憑借吃苦耐勞這四個字,他們奠定了中國經濟騰飛的基石。

    隨著地震后政府的基建投入,加上山水陪伴,關壩社區無論是硬件設施還是生態經濟都大有起色,吸引好幾位打工人返鄉,參與養蜂、日常巡護,學會布設紅外相機進行動植物監測,阻止盜獵。在公開的隊長選舉中,高明斌盡管沒有繼續擔任巡護隊長,但仍舊主要管理溝里的魚,負責關壩的“水”;而關壩的“山”,則交給了新的巡護隊長——杜勇。

    憑借少年時代打獵的經歷,杜勇翻遍了附近每一座山、每一條溝;要說密林里找路,GPS都不如他厲害;要說生存技巧或追蹤動物,他的經驗和直覺無出其右。在給研修生們自我介紹的時候,杜勇就說,“反正,進山找我”。

    畢竟,巡護絕不是簡單的爬山。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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