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藥》:在微博,我們如何群穿
《有藥》是一篇穿越文,連載于新浪微博。
在上面這句描述里,“穿越”是小說類型,“微博”是發布平臺。根據常識,二者之間能決定一部小說形式和風格的,當然理應是小說類型,但事實卻并非如此。
《有藥》的故事主線,是穿越者和原住民之間的一場戰爭。正文共十章,每章篇幅約一至三萬字。雖然似乎有著宏大的背景和尖銳的戲劇沖突,但事實上,小說除《偷天》《無藥》之外的章節,不僅可以獨立成篇,且各自圍繞兩三個不同的角色展開敘述,主線簡明,情節推進速度極快,并以大量搞笑段子填充細節。這些章節仿佛零碎的拼圖散落在地,倘若細心拼貼,自不難還原出一幅因果相銜的全景圖,篇章之間的草蛇灰線值得一番琢磨,留白之處更不妨加以腦補。
這顯然與群穿文的常規寫法相去甚遠,比起長篇小說,倒更像是短篇小說集。而作者七英俊之所以采用這樣的形式,雖不排除確有求新求變的意圖,但又何嘗不是微博連載的不得已而為之。
2020年首播動畫《有藥》
微博是典型的網絡社交和自媒體平臺, 從未針對長篇小說連載做過任何架構上的優化,對于非會員用戶,更是有著單條微博不超過140字的嚴格限制。在微博上發布數千乃至數萬字的文章,目前最主流的處理方式是制作成長條狀的圖片,這在觸屏智能手機上閱讀體驗頗佳,但也不可能做到無限長,兩三萬字的容量已是極限。此外,微博不同于專業文學網站,能將連載中的小說章節以目錄和超鏈接的形式整合在一張網頁上,它只能大致按照時間線顯示,在不同微博之間設置跳轉通道也并不方便,注定不適合進行劇情連貫的長篇小說連載。且微博的傳播有賴于用戶的層層轉發,轉到兩三輪以后,就很容易出現在路人(這里泛指沒有關注過小說作者的用戶)的首頁上。這時候,比起長篇連載中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某一個章節,自然是不依賴上下文也能獨立閱讀的短篇小說更能誘使人點開觀看。正因如此,在微博平臺獲得較多關注的小說,大多篇幅極短,單章完結。相對地,微博用戶基于自身的閱讀習慣,也并不期待在微博上閱讀體裁和風格較為傳統的長篇小說。
盡管存在諸多不便,但微博作為一個自媒體平臺,天然地具有極強的傳播力和粉絲變現能力。尤其對于七英俊這樣坐擁數十萬粉絲的博主而言,她的粉絲已經經過長期的雙向篩選, 是與她本人在價值觀、興趣愛好等方面高度契合的一個黏著度極高的垂直用戶群體。相比起文學網站以類型、標簽、積分排名為主導的,去作者中心化的引流模式,微博這種點對點的架構當然更容易形成某種忠誠度高、付費意愿強的粉絲文化。
也正是這種粉絲文化和微博的社交平臺屬性,塑造了微博寫作的整體風格。事實上,它已不能被視作單純的文學創作/接受過程,而是粉絲群體基于粉絲圈公共知識所展開的日常社交活動。具體到《有藥》的創作中,便能明顯看出,面對一群深受同人文化、段子文化影響的粉絲,七英俊在寫作時,也就更強調CP關系、段子和梗的描摹運用。
所謂“段子”,是一種根植于互聯網碎片化語境,調用各種流行文本和幽默范式,用最精煉的語言最大程度地令讀者感到愉快的文體。雖然段子主要發端于早年的網絡論壇,但由于在篇幅和傳播方式上與微博平臺高度契合,因此在微博上尤為興盛,甚至出現了專職的段子寫手。七英俊本人的微博賬號,也具有極強的“段子手”風格。《有藥》機靈、愉快的文風,事實上內在于段子文的屬性之中。
動畫《有藥》劇照
除此之外,書中的每個獨立章節,都以一個梗(可以理解為典故、笑料)作為基本框架。如《無冤》,通篇戲仿知乎社區的問答文風;又如《拖稿》,明面上寫兩軍對壘間的輿論戰,實則是對網文圈和IP圈現狀的摹寫;《上車》更是化用了滴滴打車的商業模式。這樣的寫法對于不了解知乎社區、網文圈生態和網約車的讀者而言,當然是無趣的,但在一個垂直用戶群中,這一切又顯然被視為某種用以區分異己的圈內公共知識——是“自己人”,才有資格會心一笑。有時為了用梗,小說甚至可以犧牲邏輯上的合理性。如《有毒》一章,就讓穿越來的廚藝欠佳的主角,根據媽媽朋友圈里分享的毒蘑菇圖片,幫助野心勃勃的王爺研制毒菜謀害皇帝。這段劇情漏洞百出,卻靠著黑暗料理、長輩朋友圈這兩個梗制造了不錯的笑點。
不過相比起純粹的段子文、大綱文(只交代主角人設、關鍵情節,不進行細致描寫,看起來像是寫作大綱的文,在網文圈、同人圈作者的微博寫作中最為常見),《有藥》畢竟還是有一個完整的世界設定和故事架構的。作者也自稱“看了好幾篇格局特別大的文,然后就很羨慕, 很嫉妒……《有藥》一開始也就是個耍嘴皮子的段子集,但后面越寫越大越寫越大,主要就是因為上面說的潛意識。”
當小說的主線劇情終于徹底展開,來自未來的先進科技摧枯拉朽般淹沒了這個不屬于它們的時代。知識沒有錯,不懂得科學知識的原住民們也沒有錯,他們不該因為一場時空的錯位就被取消生存權和選擇未來生活方式、社會形態的權利。在這一刻,小說似乎開始處理一段真正的兩難困境,并由此產生了某種拓寬格局、深度挖掘的可能。但到了終章處,作者卻選擇了回避問題,找了個背鍋的反派——一群為了改變命運成為人上人而進行時空殖民的社會底層——將故事草草了結,不曾觸及任何理念和價值觀的尖銳沖突,也沒有改天換地、建設新世界的能力和構想。
但這又何其強人所難,因為對于深度和格局的要求,從來不曾存在于微博小說、段子文的閱讀期待之中。讀者不會靠段子文偽裝深沉,開懷大笑、找梗、萌CP才是正經事。
又或者,所謂的深度格局從不曾缺席,它只是破碎在拇指輕輕劃過屏幕邊緣的瞬間,化作一小片,本就可有可無的空白。
(原載于《中國文學評論》2018年第1期)
作者簡介:
高寒凝,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當代文學方向,獲文學博士學位,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網絡文學研究室助理研究員。研究領域為網絡文學、網絡亞文化與粉絲文化。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文藝理論與批評》《南方文壇》等刊物發表論文30余篇。參與編纂了《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北京三聯書店,2018)、《中國網絡文學20年·好文集》(漓江出版社,2019)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