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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2021年第4期|禹風:前英巡歿于日軍刀
    來源:《江南》2021年第4期 | 禹風  2021年08月03日07:58

    推薦語

    故事發生在抗日戰爭時期的上海,在租界待了二十年的英國人汀康為阻止日本軍隊進入英國工廠抓捕中國工人,而死于日軍刀下。兩條線在小說中穿插敘述,一條線講述汀康的過往,另一條線講述他阻止抓捕的斗爭。作者試圖以一個英國人的視角,理性而客觀地描寫抗戰時期上海的局勢,以及日軍在中國的暴行。在汀康身上,讀者可以看到他對中國人態度的復雜轉變,和中國人抗日的決心和力量。最終,汀康也意識到,在中國人眼里,自己也是侵略者。

    前英巡歿于日軍刀

    禹 風

    前工部局巡捕、英國公民汀康已過不惑之年。他計數年份,感慨自己來遠東并滯留上海這彈丸飛地已整整二十年!

    汀康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退役,當年有人向他展示了上海工部局在英倫三島發布的招聘廣告。他由此痛下決心,告別談婚論嫁的女友,想到遠方掙錢,外加賭運氣……這一去,卻消耗了他如此之長的時月,女友最后成了別人的老婆……

    如今的汀康往員工宿舍鑲在床頭的穿衣鏡里一看:再沒記憶里那個穿一戰尉官服、戴大蓋帽挺胸立正的年輕軍漢,只一個滿臉胡茬目光呆滯臉蛋腫脹的中年白人。

    汀康看自己扔滿地的卷煙煙蒂,墻角橫倒的威士忌空瓶……是是是,落泊的路總和煙霧酒臭做伴,當然,也并非從陡峭懸崖一腳踏空,像還有挽回的希望,只,只是,汀康害怕自己爛在浦東這廠房了,哪也去不了,更回不了英國。

    離1937年中國人淞滬抗戰已整整兩年,蔣介石在這不友好的灘涂城市拼掉了他輸不得的德械精銳部隊,接著自然失了首都南京。日本兵,正如汀康對野蠻民族不齒時能意料的,在那個倒霉的首都里盡情釋放了獸性。如今,上海的英國人也只能勉力遲延日本人的進逼,靠拖時間打發租界里不祥的日子。

    作為當過十多年上海巡捕、爬到過相對高位、對公共租界有廣角視野的英國人,汀康首當其沖忌憚及厭惡的還不是日本兵,倒是那成千上萬常住虹口的日本國平民,他們比軍隊更好斗,是國際化的公共租界難擺脫的隱患。日本居民們就像躲在房屋里的狼群,瞪著眼等待天時,要出來,要撕咬獵物。

    論及種種亞洲人,汀康從年少時就不肯隱藏高傲及居高臨下的厭棄:無論日本人、印度人、安南人還是中國人,汀康全看不上。

    汀康主張用暴力的管理方式對付亞洲人,別花時間研究,別費功夫傾聽,無論如何,亞洲人殘破不全的思維和生來固執的脾性永不能符合大英帝國利益,也別指望誰能誘導他們真心服從工部局。

    從前,他眼看耳聽心下琢磨,慢慢學會用警棍和手槍對付租界地面上的亞洲人,盡管上司一年比一年制定更嚴格章程防止巡捕們對“有身份有地位”的本地人濫施暴力,汀康從心底里不愿改變自己已形成的手法。他也許有點憤世嫉俗,不過,工部局上層這群紳士們虛偽且勢利,雖一樣暗暗蔑視亞洲人,卻想給中國人留面子,以維護上海傳統商業利益。

    不過,即便汀康這種人,心里也有例外:他對靜安寺路上恒必祥西服公司少東家、寧波老板喬百祥有種復雜感受,甚至可上升為復雜的感情。

    汀康當年混到窮困潦倒,依舊忘記不了自己是英國人,跑到基督教青年會申請了免費床位,卻還不肯屈尊當下三濫的癟三。就在他計劃吞下過量海洛因的前一天,喬老板偶然碰著他,竟主動選擇他,給他食物和報酬,讓他得到體面活下去的機會,不給帝國丟臉,也不抹黑工部局巡捕房這前東家。

    汀康發現喬老板不但穿著打扮不像其他中國人,態度舉止也有英倫式紳士氣派,他一口英文雖不是倫敦音,但沒什么語法錯誤,也沒一絲洋涇浜英文混雜其中,這在上海灘華人里實屬少見。

    喬老板年紀不比汀康大多少或小多少,汀康沒問,覺得是同齡人。一個同齡的亞洲人,卻有種天然慧情,叫汀康在他面前高傲不成。汀康首次承認“有身份有地位”的本地人確可能存在,雖然巡捕房前上司這么強調時他每次都反感。

    喬老板似乎沒看不起山窮水盡的汀康,但也恰如其分,沒任何表情暗示汀康屬于有優越性的種族。喬老板給走投無路的汀康一個工作:當恒必祥西服公司成衣模特兒。

    得著兩三年喘息,汀康活過來,猶似凍黑的維多利亞玫瑰枝返青,竟還保住了自己在共濟會里的秘書位子。正是憑了共濟會人脈,就在1937年年頭,終于有家英國公司愿雇用他這當過巡捕的人充任紡織廠的“工人監理”。

    汀康被心頭的復活感感動,覺得上海灘這地方天也新地也新,而喬老板聽見他辭工,只嘴角綻開一絲微笑:“好的,謝謝你站了這么久柜臺,你一米八五寬肩體型很適合展示西服。對了,賬房結工資時,那幾件按你體型裁剪的西服都歸你,算額外一點禮物。”

    汀康穿著時髦西服來黃浦江對岸上任,他在廠區同其他幾個未婚英國同事有共用的宿舍區、廚子和傭人。很快他喪失了去對岸租界的動機,他必須替曼徹斯特的老板看好這廠里所有不穩定的中國工人。

    日本人已完全占領蘇州河北岸的公共租界,也占據了浦東。汀康所在這家英國廠于1937年戰爭中逃散了所有中國工人,如今重新招聘的工人們又都不敢在浦東居住,寧愿擁擠在租界出租屋里,每天由公司派汽艇拖駁船接送他們上下工。

    汀康處境尷尬。他寧愿處在1937年的交戰期中,那時候,他仍是中立且強有力的英國的海外公民,前租界巡捕,再前英國軍隊尉官。他寧愿面對不時落進廠區的炮彈與子彈,發揮勇氣解決問題,并介入一些事件。但今天的日本人已認定自己是上海的單一征服者,鬼知道他們面相沉默的心里如何看待租界里這些英國人。

    這廠區的地理位置在戰爭期間簡直就是觀戰臺,一邊對外灘,可眺望浦西,發見中國軍人的布防和移動;另一側正是防波堤,日本軍艦在堤上安置了軍人。日本旗艦出云號就停泊在視野里。汀康目睹過多起血腥事件,不過,對一個從一次大戰歐洲戰場上退役的老兵,除激發他沉寂已久的血性,并不能讓他產生種種軟弱情感。

    汀康用自己最黃金的二十年,睜開英格蘭人的眼,看清上海是善變戲法的城市:每天都變,變幻無窮,一刻不停。只要前后隔開五年,就變異出全新的城市部分。一個人,若不是時刻準備適應陌生,調整隊形,用不了幾年,就會像舊螺絲從上海永動的齒輪上脫落,被遺棄陰暗里……汀康覺得自己就曾如此老化,失去了靈活性,已失足于暗地,幸好運氣尚在,被喬百祥撿起來。

    好運不可能第二次降臨,汀康具有英國人的現實態度,他知道自己必須牢牢立足于帝國的這家遠東紡織廠,像秋天里一只鳴蟬要時刻飛進陽光,道理一樣:一旦曼徹斯特認為他這位在本地雇用的價格便宜的員工無法盡到職守,那戰云密布的上海就不再有他的經濟來源了。

    十幾年前從巡邏街頭開始,慢慢升職巡官,升職到會審公廨當差,最后升職進特別科,汀康窺探過租界各色人等的隱秘世界。時下他明白自己的活兒不輕松:紡織廠男女中國工人們從上海華界的瓦房里,或從更遠的蘇浙皖鄉鎮出來,在公共租界這染缸里獲得了足夠的浸泡,既可能隱藏有布爾什維克分子,也可能屬于滬上幫派,或是國民黨、共產黨甚至日本人的特務,都可能是他職務里潛在的麻煩制造者。

    無論工人們展開罷工、破壞機器,抑或等待機會攻擊日本人或與日本人合作的當地政府成員,這種種意外都立刻會成為他汀康的災難,導致他丟掉丟不得的飯碗,像推他跌入深淵:

    難道一個英國人,一個帝國公民,肯下賤地回去求西服公司憐憫,再當什么丟人現眼的“活衣架子”混飯吃么?

    有關切姆斯福德鄉間清新空氣的印象大概是英格蘭留給汀康唯一的愉快記憶,其他呢?其他都已被這灘涂泥城的各種誘惑和牢不可破的暗中束縛活活給糟蹋了。

    上海人不會理解汀康對故鄉的怯意,他二十年間只回國探望過一回:父母不在了,女友早已嫁人,生下一堆孩子;他唯一的兄弟去了西班牙。

    經歷過上海那夜空禮花般空虛的璀璨,明知道自己看見的是撒旦盛宴,人還是無法再回原點的。對回去原點的恐懼,有時甚至比地獄的警示更叫人難承當。

    難道工部局巡捕房施加壓力逼他主動辭職時沒兌現養老金么,沒提供回國旅費么?這些當然都有,他完全可帶著積蓄回切姆斯福德的。在那靜麗小鎮上,退休金足夠他搗鼓養活自己的小營生,譬如盤下一家專門招待牢騷鎮民的小酒吧,或自創一個遠東風格的小餐廳,甚至可以拿出前上海巡捕的狠勁,弄個殯儀館兼棺材鋪也行。這些行當,想來滿可以被鄉親們認可。

    汀康并不只是想想,他還拿到了回國船票,帶上自己行李(里頭是二十年上海生活的紀念品和累積的書籍),進了遠洋客輪。他計劃經美國到達向風群島,然后航向撒哈拉沙漠外海的加那利群島,在一個聽說過的小島朗薩羅得曬幾周太陽,然后徑直回英格蘭老家。

    不過,天曉得,他到達美國后就黏住了腳跟,大蕭條讓這曾經瀟灑的國家變得尷尬狼狽,汀康忽然意識到怎么也比回家鄉好。他簡直害怕,害怕得發抖,那切姆斯福德,已沒有他家的任何印跡;舊日朋友死的死散的散,回去能得著什么?

    汀康流落在一家家美國酒吧里,把一些積蓄變了酒精,澆灌益發脆弱的神經。他在酒精幫助下重新離開陸地,踏上海船。這船,順著他的來路歸返,他又在吳淞口出現,由上海船民的小舢舨搖他到了離開不久的外灘。汀康覺得這旅程叫自己老了十歲。

    原先他在上海,常會心頭一痛,或午夜夢回,感覺一種遺憾深刻到內臟,把自己鋒利地剖開:他忘記貝蒂多久,他的憾意就多深。像往自己不愿走的方向走了多年,卻還在分離的路口哭泣。

    他無法回到過去,他希望上帝打發一塊石頭把他砸昏,昏迷不醒,足以對得起歲月,醒來依舊是少年,可以重新選擇人生。他只想和貝蒂守在一起,哪怕受窮,哪怕見不到任何世面,成為切姆斯福德典型的鄉巴佬,他也甘心。

    不過,做個真正的成年人吧,像一個帝國巡捕的樣子!如果上海不是療治心傷之地,它好歹也是冒險家的樂園。

    他確實振作自己,想好好利用上海。有那么一陣子,不短,好幾年,他努力了,干得不錯,上司對他的大個子留下了正面印象。他不再被派遣到深夜的閘北馬路上機械地行走巡夜,他得到了學習上海話及整理捕房資料的機會,他明白這里頭隱約暗示出他的前程。

    在上海,他和其他英國人一樣,被當成是一等公民。他的宿舍雖小,卻有當地人為他做仆人,每個早晨都把廚師做的早飯端到他床頭。他和其他英國巡捕一樣,自然是所有華人巡捕的指導者和管理者,他可以對這些人頤指氣使:既然所有人都有接受幫派賄賂的嫌疑(他們的工資不夠他們養家),他們也只能接受他這個不受賄賂的英國人盛氣凌人。華人巡捕們假裝聽不懂和看不懂他,唯唯諾諾,避免開罪他。

    與其說汀康身上留存不去的一次大戰軍人的粗魯讓他不能得著上司真心喜愛,不如說這種粗魯造成了他能在上海環境中發揮才能的假象。和他同批來上海的英國人有些升遷很快,他們也幫助同船而來的汀康,終于,汀康經過在會審公廨和楊樹浦捕房的打磨,如愿以償進入了偵探的行列,負責探案,并有機會被派遣到上海遠郊,去觀察不同派系的中國軍隊或日本軍隊的動向,撰寫情報(這些情報有額外報酬)。

    很多人覺得汀康高大而陰森,他有時喜歡用肢體沖突的方式壓制部下或同僚,在爭執中確保自己權威。他因晉升得到更多工資,他決心把錢花出去而不是縫在自己靴套里。他既不像有些英國人跟中國女人來往,也不像另一些英國人跟日本女人胡混,他之所以沒像不少前巡捕那樣被工部局勸退,主要是他保持了同亞洲女人的距離,她們顯然沒打動他。

    但是,沙皇俄國發生革命之后,忠于前沙皇的一部分家族,經過不斷敗退,從北方南下,來到了上海,進入自由開放的租界地。雖說白俄女人是白人,但她們失去了國籍,不享有治外法權,她們那些家庭必須服從地方政府或租界工部局的治理。總之,上海灘一下子多出了數不清的白俄男女,而上海大小歌舞廳已為此騷動:白俄女人很漂亮,而且,很多出生于沙皇治下的貴族家庭。

    汀康覺得俄國女人有魅力,她們有些與他身材般配,長相不同尋常地艷麗……

    娜塔莎起先并不是舞女,她在戈登路法式面包房里當營業員。作為巡捕,汀康在已褪色的戈登路上走來走去,他常去戈登路巡捕房的培訓點。他看見了面包房里的新鮮,娜塔莎是蛋糕上的奶油鑲草莓。

    “喂,警官先生,你要來點什么?”帶俄國口音的輕松英語,表露出這白俄女子有善于帶領別人一起快活的性格。

    高大的汀康覺得久違的陽光從眼窩照進他顱底,嗡的一聲。

    汀康每天的主糧變成了棍子面包。

    “今天出爐的棍子。”娜塔莎抬起眉毛招呼汀康,汀康看見她墨綠色的眸子,戈登路上的法桐樹葉都開始跳舞。

    全城都在跳舞,這是上海白人婦女乃至本地摩登女性一致入迷的娛樂,到處是歌舞廳,到處是舞池,到處是為服務舞會而戴著高帽伺候人的本地“西崽”。

    汀康帶娜塔莎去他這種英國人能去的舞廳,雖非大班們進出的俱樂部,不過,俄國人獨自也不能進。娜塔莎很高興能來上等舞廳娛樂,她的宮廷舞跳得好極了,泄露出在俄國她曾是個常出入舞池的貴族小姐,當然,她哈哈大笑,斷然否認這種可能性。“你得見見我哥哥,我住在我哥哥家。”

    但汀康并不想會見一個沒有固定職業的前沙皇近衛軍中尉,如果娜塔莎沒瞎編,她哥哥也是上過戰場的軍官。汀康知道英國軍人對俄國軍隊的偏見,他眼前出現一個豪飲伏特加的康斯坦丁,會把他帶進各種無禮游戲加以嘲弄,以證明他對娜塔莎的追逐只是種愚蠢的浪漫。

    工部局明確希望汀康這一批在1919年受招募的人盡快組建家庭,工部局會給予相應的津貼和住房,這有利于增強巡捕隊伍中層力量的穩定性。不過,工部局對英國雇員毫不掩飾歧視政策:同中國女人、日本女人或其他亞洲女人結婚,除非經上層斟酌覺得對方社會地位合適(極少成立),雇員將得不到任何補貼,并最好在短期內從巡捕房辭職。如同美國女人或其他歐洲國家女人結婚,經調查對方沒有名譽或道德瑕疵,一般可接受。但俄國人不在這范圍里,上海無國籍的白俄更不必說。

    汀康知道,如果自己被娜塔莎迷住,一定要談婚論嫁,那么,他會喪失迄今為止在巡捕房積累的所有資歷,尚好的個人紀錄也將全部化為烏有。

    不過,后來在現實里狠狠扎他心的利刃不是彼此不能成婚,而是娜塔莎出乎意料的無恥選擇。

    1939年春天的早晨,形單影只、離開紡織廠現有職位就會身陷經濟困境的汀康從繁復無意義且惱人的夢里醒來,宿舍外除宛轉鳥鳴,還飛揚著汽笛高高低低的音調。江面上交通自由,沒被日軍封鎖,也就是說,他該立刻起床吃早飯,工人們馬上要坐船從對岸浦西租界過來上班。

    如此一轉念,汀康明白了自己為何一夜煩惱,連覺也睡不好:廠里大部分工人已宣布罷工了,紡機都停了,曼徹斯特經理部也已接到電報。

    馬上來上工的只是相當于正常時期四分之一人數的工人,這些人要么急需錢用,要么向來同汀康關系處得不錯,受過汀康關照。他們愿意給汀康一點面子,好讓他向上司顯示他還是管得住一批工人的。汀康雖不能把這些工人當平等人看,但他愿意保護和善待趕來上班的人,對他們好,就是對自己好。

    這天的天氣也真奇怪,推開宿舍小窗往江面看,黃浦江暖風吹來,汀康忽覺心里軟酥酥,有種不合時宜的幽怨。他憑借自己身份和身材,常粗暴打罵中國工人,以求迅速擺平很多麻煩,他這種人心里發生女人般的幽怨,原是奇怪的,像是一種征兆,但他不曉得是什么(他當然不會曉得,只有天曉得)。

    汀康隨手摸摸自己絡腮胡,這部胡子伴隨他已有五六年,他對胡子產生了某種依賴,像一旦躲到胡子后面,胡子就可以保護他免遭當面挑釁。工部局巡捕房當初暗示他主動辭職,就是一種激烈的挑釁,他經受了,受了一種看不出的傷,他不想再重溫那種難受滋味。

    汀康取出自己的小剪刀,對著穿衣鏡,努力把胡子修剪了一下,讓自己看上去還過得去:尚有工人渡過黃浦江來上工,這是對他重要的支持,他們能幫他留住飯碗。他告誡自己脾氣好一點,把這些工人當人,給予他們適當的照顧和溫情。本地工人么,無非喜歡偷懶和互相爭搶(雖沒什么可爭,爭搶也許是戰亂期人們的習慣)。自己暴躁的脾氣少針對他們,至少這些天不要……

    汀康知道很多中國工人都怨恨他,這自然,公司雇用他,就是雇用一只牧羊犬,他的工作就是讓工人們隨時與機器合作,生產,生產,再生產。哪有牧羊犬能討好羊群的呢?汀康知道廠里還是有幾個老工人了解他,他們從前特意傳講過他在1937年戰爭期間的義舉。

    目擊者們認為汀康把慈心藏得很深。

    不過汀康自己不這么看,他另有原因:

    記得廠區就在當時中日交戰區的側翼,蔣介石的部隊處于下風,日本人有出云號旗艦指揮的海軍,他們能把強有力的炮火傾瀉到虹口的中國陣地上。但浦東仍受張發奎的部隊控制,日本海軍陸戰隊只占領了防波堤和一段江岸。

    飄在紡織廠大樓頂上的英國旗十分顯眼,交戰雙方顯然也努力避免直接射擊或轟炸英國產業。汀康那時同幾個英國機修師留在廠里,中國人只留下門房和經理室的秘書先生。

    汀康記得自己很亢奮,自一次大戰后他還是首次置身戰場中,雙方攻擊的都不是他,但他提著來復槍,一直在廠區能瞭望的地方走來走去,觀看雙方的較量,看見外灘的天際線鑲著戰火的黑云。

    那只倒霉的小舢舨是反常地從南面往北劃過來的。這種簡陋的舢舨簡直是漂在黃浦江面上的一張大樹葉,或像一頁木片,你可以把舢舨里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

    汀康本來只認為舢舨的風險是吃流彈,不過,他不太有把握地扭頭看了看防波堤上的日本兵,這時他便叫喊起來,先朝日本軍人揮手,然后他放棄了,朝面前不遠處的小舢舨喊起上海話來。

    來不及了,日本人開槍了。毫不猶豫的槍擊,子彈強硬而粗魯地飛過紡織廠外墻,準確無誤地打中了小舢舨。小舢舨上并沒什么叫喊,但船身馬上失去控制,在原地打旋,朝汀康面前的堤岸靠過來。

    汀康覺得熱血幾乎昏花自己的雙眼,他暴怒地跳到圍墻邊高臺上,對著防波堤上的日本軍人破口大罵:“你們這些畜生!槍擊平民!”

    舢舨上是一對典型的中國夫妻,穿著棉質土布衣服,他們帶著六個孩子。汀康從舢舨上抱下六個小孩(都活著,沒受傷),但是,那女人已經心臟中彈當場殞命,男人手臂掛彩,委頓在地……

    日本人派出一個小隊,想從廠門進來,要搜檢舢舨上的“狙擊手”,他們帶著一個會講英文的隨軍翻譯。汀康揮舞來復槍,不讓日本人進入“英國產業”,他反復用粗話侮辱日本兵,引起了日本兵們的騷動。不過,最后汀康贏了,日本軍隊停止了搜索,允許汀康用英國廠的汽艇把受到槍擊的這一家人送去浦西的英國醫院。

    汀康知道自己的真相并非公義,他并不同情傷亡的中國人,他覺得他們自尋死路,是徹徹底底的愚蠢,不可救藥。他那么狂怒,只因為對另一個亞洲民族的蔑視:日本人是嗜血的野獸,自命不凡的矮子,他們一直覬覦大英帝國的產業,在工部局里爭搶董事席位。這種想和白種人競爭的狂妄叫汀康反胃,他不計較自己安全,他只想露出他的高大身材和不修邊幅的英國臉,肆意怒罵和侮辱日本兵……讓他們開槍吧,來吧,子彈!

    江面上傳來了汽艇聲音,汀康打開對著江面的廠門,親自去迎接沒罷工的工人。這時候他看見了廠區外大群的罷工工人,他們正憤怒地逼近汽艇碼頭。

    汀康依舊保持著原巡捕的敏感,他立刻明白罷工工人的目標是那些不罷工的人。汀康轉身折返,拿起了自己的來復槍。他瞬間下了決心:不能讓罷工者毆打不罷工的人。

    江灘上尖叫推搡的人群制造出春天早晨不安的噪音,他們身上飄來一些酸臭氣味。守衛浦東的日本海軍陸戰隊營地有軍官拿起了望遠鏡。

    汀康揮手斥責迎面而來的罷工工人,非但無法阻止他們,反而聽見上海工人們大聲的對話:汀康先生是歡喜打人的,向來對阿拉拳打腳踢,今朝給他點顏色看看好伐。

    汀康明白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他猶豫了幾秒,終于舉起來復槍,對著罷工工人頭上的天空開槍了……

    罷工人群停住了腳步,他們瞪著汀康這個“帝國主義殖民分子”;汀康身后是船上下來的上工工人,他們縮頭縮腦嚇得不輕。英國人汀康就站在兩群中國人之間,他覺得自己的飯碗真的要保不住了!

    但他沒想的卻發生了:一隊日本海軍陸戰隊士兵全副武裝走出兵營,往英國人的紡織廠開進……

    汀康最后意識到自己性格有缺陷,但無意于做任何改變。他醒悟自己天性藐視權威,在一次大戰的戰壕里其實就已暴露,只不過戰場上的子彈選擇了他的同胞,卻輕輕巧巧放過了他的大身材。死人不會寫評語,所以只有他知道自己曾屢屢不聽從指揮,甚至以個人魯莽出擊的方式表達對無能上司的不屑。工部局巡捕房最后暗示他自行離開,那些上司們也不是不了解汀康此人的暴躁和自行其是。

    他輕易玩弄掉自己在工部局巡捕房的前途是不明智的,畢竟已堅持了十多年,比大部分英國人堅持的時間要長。

    別人覺得帝國殖民地范圍里有更好機會,就辭職走了;別人為同各式各樣的女人在一起,寧愿離開……而他,他甚至犧牲了發誓在切姆斯福德等他的貝蒂(原可以在她等不下去前帶著一點錢回去完婚),這可怕的錯誤毀掉了他的心靈。

    他麻木在上海不動,機械地處理一樁樁關于盜竊、不忠仆人、拐騙、交通事故、占路營業及人為噪聲之類上海模式的日常警務,慢慢才混到指揮一個捕房的中級位子。

    酒助長了他乖戾的心情,他實在太不把當地人當人來善待。他幾乎忘了那個夜晚,忘了那兩個報綁架案的上海居民(其中一個穿著睡袍就敢來巡捕房);他忘記自己怎么無緣無故動的手,事后他申請查閱部下和投訴人的筆錄,筆錄上面的自己被描繪成一個公務時間里喝醉酒的小丑,以壯大身材肆意欺負平民:他們一致報告說汀康兇狠地抓住報案人的頭發,把兩人的腦袋互相撞,咒罵他們報假案,是不可救藥的撒謊民族后代……

    即便在英國上司眼里,汀康也是一個無可辯護的種族主義分子。有位上司遺憾地指出這是由一個人受教育的程度決定的,另一個當官的則認為所謂種族主義只是幌子,真正原因是人的自卑感作祟。

    汀康沒為自己說什么,他倒是從頭至尾保持了沉默,這為他贏得一點尊嚴,也順便保住了他在巡捕房歷年積累的退休金和其他福利。

    汀康并非為這些緘口不言,汀康覺得那些人只是順手撈起一個最容易的帽子扣他頭上,其實他的病不在這里。

    如果是純粹的種族主義,汀康覺得自己就不至于愛上白俄女人。

    如果只是種族主義,汀康覺得之后自己不可能對中國人喬百祥產生近乎崇拜的復雜心理。

    說起喬百祥,汀康在垂死之時一直想的是他。

    這個母語是寧波話的上海小開身上混雜了很多氣息,這些氣息都平和,互相處得蠻和諧,使他像由一團絞繞在一起的漂亮海魚組成,成為一個耐看的虛影。

    喬百祥愛穿西裝,愛打領帶。或者說但凡恒必祥西服公司這位少東家出場,總西裝革履,配著梳理整潔的黑發。

    汀康對喬老板形成的第一印象是喬能施舍飯食提供宿舍,哪怕汀康從來是個藐視權威的人,也為自身的冷暖饑飽暫時收斂了。

    不過,年齡接近的喬百祥并不挑戰汀康的自我,他一口淡淡的缺乏口音力量的英語:“你做你的工,不需要東想西想,你身材很完美,等七工師傅把新西服做好,你穿上,在店里走來走去,也可以到店門口抽煙,就好。”

    汀康漠然地瞪著身前的空間,他假裝看不見喬百祥,他問:“假如我是個模特,我就得尊重身上衣服,不能叫衣服起皺紋,不能弄臟它,是嗎?”

    喬百祥擺擺手:“還沒等到起皺紋出污漬,就換新的了。恒必祥的模特,常換新衣。還譬如,誰同你一樣身材,想要你身上那套西服,你就脫下來賣給他好了。”

    汀康忽然仔細看喬百祥,想以一雙前巡捕的眼睛看清喬老板話里是不是帶著譏諷,不過,他看見的是和善笑意,不光在臉上,也在喬百祥眼神里。

    “你的個子太適合展示西服;你的眼神,這種若有所思或說滿不在乎的神情也實在適合男模特!”喬百祥笑說,“保持,保持,永遠不必與他人混同,做你自己罷了!”

    喬百祥并不時時在店,他父親老喬老板倒坐鎮在賬臺上,趕也趕不走。喬百祥一般每天下午三點左右來店里看看,他不關心任何生意,只關心一件事:有沒有新面料進關。

    直到當了恒必祥半年的模特,汀康才明白喬百祥并不是個吃用靠爹的小開,喬百祥本身是有名的七工師傅大裁縫吶。同店里其他裁縫(包括其父)的區別只有一個:別人為做生意裁剪衣服,喬百祥如今只肯為一個人做衣服,這人是他自己!

    喬百祥身上那別有一韻的西服原來是他自己的手筆!汀康算開了眼界:這種西服收腰不兇,下擺修長,領子呈現中國柳葉的線型,胸袋有個隱隱裝飾條,白手絹塞進去,特別考究。西褲也修長勻稱,輕閑而講究。

    喬百祥癡迷面料,他定期從英國法國進新面料。有手感細膩視覺新奇的貨,他一定手癢,就來店后頭工場間動手裁衣。

    少東家做完自己新西服,店里就有了兩個模特,一個是西人,一個是華人。喬百祥對汀康招手,叫他小名:“托尼,吃香煙!”

    他倆站店外落地大玻璃櫥窗前,一個高大威猛,一個像只中國白鶴。他倆抽著煙,望著大馬路上行人,用英語對話。喬百祥反復問:“托尼,儂勿歡喜女人?”

    有天傍晚汀康看看懷表要下班,喬百祥坐汽車從外面來店里,走過汀康面前,又回轉身:“托尼,下了班別走,到廚房吃點東西,晚上陪我去舞廳。”

    “舞廳?”汀康看看自己,很久沒想過舞廳,自從娜塔莎,舞廳是記憶的陷阱。

    “有啥勿好,去呀,放松一下,儂當模特,繃得太緊。勿穿這身西服呀,去換件適意的。”喬百祥關照。

    汀康鎖自己在試衣間,面對鏡子,眼前掠過穿英國軍服的自己、穿便裝走在英格蘭田野上的自己、穿巡捕制服的自己,還有一度光膀子落魄中國內地城鎮的自己……現在他是一只衣架,上海式西服在他身上變幻流水。他又要去舞廳了,如今那里有美國女人、中國女人、日本女人,還有東歐和白俄女人,都是舞女,唾手可得……汀康冷漠的眼珠里淌出無形煙霧,他手心里捏了汗……

    汀康想的是,這個亞洲人喬打的什么算盤,自己身上難道還有可尋找的價值?

    日本兵并不是急匆匆趕過來,他們都穿整潔的黃色軍衣,衣服上有海軍陸戰隊的標志。他們槍刺朝天統一挎槍在右肩,形成一條跳動反光的鋒刃弧。

    汀康朝天鳴槍,暫時嚇住了罷工人群。他視野里旋即出現了令人不安的黃色,是日本兵的軍服色。汀康從口袋里摸來復槍子彈,他放低槍桿,往彈倉里填彈。

    狗娘養的日本兵,好管閑事的鬣狗,這是英國人跟中國人之間的事,他們應該滾遠點。汀康把填滿了子彈的來復槍舉起來,槍眼對著天上白云。日本人走近了。

    “此地乃日本軍隊控管區。”一個日本人征用的翻譯用上海話喊叫,意圖讓人數眾多的罷工人群服從,“停止任何形式的斗毆,否則嚴懲勿貸!”

    “滾,儂,卵!”汀康胸口煩躁,他用自己習得的上海話喊,“覅瞎三話四啦,這個廠是英國產業!”

    罷工隊伍瑟縮起來,仿佛害怕的不是汀康的來復槍,而是日本三八大蓋。汀康身后來上工的工人們,一個個乘機溜進了廠區,躲避日本兵。春天明媚的陽光現在懶洋洋照在汀康身上,在他身后攤下黑色影子,人影子手里是槍影子。

    日本兵一共十一位,由一個小隊長率領。他們同中國工人長得很相似,但更加內斂,沉默不語,單眼皮小眼睛齊刷刷注視著手里拿長槍的汀康。

    汀康如今孤零零一個人站在一邊,人高馬大,俯視這一小群東洋兵。汀康覺得受冒犯:同樣是亞洲人的眼睛,中國工人的總躲避他,而日本人目不轉睛直視他,像在看怪物。他們眼里沒恐懼,也沒有怯懦。

    “一個英國人,十一個日本兵。”汀康喃喃自語,他知道所有廠里的工人,無論罷工的還是來上工的,無論男女老少,此刻都看著他。

    大英帝國前陸軍中尉,一戰絞肉機的幸存者,前上海工部局中央巡捕房偵探,身高達一米八十五的大漢……汀康覺得腎上腺素飆起,人在春風里異樣地感覺熏醉,他并沒喝什么早酒。

    汀康無法同十一雙挑釁的眼睛對視,他只能輪流掃視日本兵們。他把手里長槍舉平了,槍口對著日本人:“你們,日本人,回去,回軍營去!這里是英國產業!”

    日本人不是沒反應的傻瓜,他們聽懂了他的吆喝。

    他們笑了,一朵朵冷峻而戲謔的冰花綻開在日本人臉上。

    汀康感到狂怒席卷自己人生數十年習得的克制,他是一個找不到剎車的司機,是失去了起落架的空軍飛行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暈眩,這些亞洲人竟敢嘲笑他,當著他的面。

    咔嗒,他擺弄手里長槍,隨時可以擊發。日本人根本不信他的動作,他們面面相覷,小聲交談,輕蔑地吐出幾個短句。他們也舉起了槍,槍筒和槍刺都對準汀康。

    似曾相識的黑暗感又來了。汀康認定自己被捉弄,有看不見的手伸來撥弄他腦袋。不,不是這群該死的日本兵,他們沒這能耐。

    汀康真切地感覺自己被戲弄了;其實何止自己,工部局也在被戲弄;何止工部局,何止小小的飛地上海,整個大英帝國的勢力范圍可能都處在巨大的陰謀中,只有他汀康領先感知到么?

    陽光迷住滴汗的眼皮,人聲齊喑后變得清脆可聞的鳥鳴撥動他神經,汀康木然看著十一個日本兵:他沒看見日本人,看見了中國人,只一個。

    他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見喬百祥,喬百祥卻不在這里,不在浦東的英國紡織廠現場。

    但喬百祥出現在汀康眼前,汀康恍然大悟:自己搞不懂的是這個亞洲人喬,喬悄悄在做什么大買賣,不讓別人感知,他才是應該被所有上海灘偵探們(無論來自何方為誰工作)密切注視的對象!

    汀康終于放低了來復槍,槍口朝下,他轉身走進工廠敞開著的大門,把日本兵丟在廠外空地上。沒有茶,沒有,也沒有咖啡。你們不能進廠,這是極端認真的,這是大英帝國地盤上的規矩。

    接過門房遞上的毛巾才擦了擦臉,剛關閉的廠門上就輕輕響起敲門聲。日本兵中的一個,還沒成熟的男孩子的嗓音,蹩腳的英文:“打開門,打開門!”

    汀康感到困惑,他經驗里,亞洲人從不如此咄咄逼人。他已經退了,在全廠男女工人面前退縮,回到了廠區里頭,關上了廠門。

    按中國巡捕們通常互相取笑的說法,汀康已當了縮頭的烏龜。日本人還要干什么?難道他們還沒得到面子?

    他耳邊忽然響起總是很愉快的喬百祥那句口頭禪:急啥,看看再講。

    急啥呢,看看再講。

    喬百祥愛去的是靜安寺邊上百樂門舞廳,汽車鋼板支起彈簧地板,所有跳舞人都顫抖。喬百祥的西服比任何人的西服更飄逸,他像一只漂亮螳螂在枝葉上擺動。他和舞廳里的西人都熟,大家都去恒必祥做新衣的,喬家父子待人彬彬有禮,滬上老派英美紳士喜歡喬百祥的父親老喬老板,老喬老板年輕時寧愿自己吃虧也要把剪裁工夫做到家。而如今的年輕大班們以及新來闖蕩上海灘的冒險家們同喬百祥更熟,他們只要生意上得意、撈到肉吃,就記得去尋喬小開做新西裝。

    汀康進了百樂門才曉得自己熊手熊腳,舞廳里有很多認識他汀康的英美人,那些知道他壞名聲的工部局人士,或聽過他笑話的洋行董事們。汀康身上冒汗了,他只是個退伍軍人,一個前巡捕,就算沒丑聞,也該站在舞場外頭的街上巡邏,這是大英帝國恒定不改的等級制度。

    可是,喬百祥卻不像汀康心里看低到塵土里的中國人,他生來仿佛受了赦免,被當成“有身份的當地人”。現在,上海更寬容了,他竟在百樂門舞場上如魚得水呢!

    汀康看見喬百祥擁著白俄舞女下舞池,他一個轉身,離開了舞廳,站到百樂門大霓虹燈下暗影里,掏出紙煙。他自然想起了娜塔莎,如此久遠,心還是被牙齒咬得生疼,像傷口才流新血……

    不急,看看再講。

    日本兵不敲門了,汀康以為他們列隊回營了。可是,猛然“啪啪”一陣叫人膽寒的聲音嚇得女工們驚叫起來。廠門添了彈孔,幾絲冒煙的陽光瀉入。日本兵開槍打爛了門鎖,持槍站在洞開的廠門口,槍口指著地面。軍服的黃色在陽光里變成褐色,陰險如蛇的色彩。

    兩個英國同事同時伸出手,想攔住汀康。

    汀康才從遐想里驚醒,一時間喬百祥跳舞的影子還在他眼前,他搖搖頭,奮力甩開那幻影。他不明白日本兵闖進廠子,自己這護廠的,為什么會去想一個不相干的當地商人。

    汀康推開同事,緊攥住來復槍,朝門口大踏步走過去。他不但沒害怕,反惱怒得發抖:這些長得矮小類同、齜牙咧嘴的東西,竟敢武力破壞廠門。他回頭對英國人喊道:“打電報給曼徹斯特,告訴他們找外交部!”

    汀康一步到位,來復槍交在左手,右手推搡領頭的日本兵:“滾蛋,出去,叫你們長官來,賠償!”

    日本兵面面相覷,汀康毫不手軟,一個個輪流推。算克制也算客氣的,他把日本兵推到廠門外:“趕緊走,你們站錯了地方。”

    也許因為他確實克制著自己,也許因為他高大壯實,更可能畢竟他是英國人,或者日本人對開槍這回事有點心虛,日軍小隊長帶著同伙們退了。不過,他們沒走,他們留在廠區外頭,端槍站成一排,如執行戒嚴。

    汀康強自按捺涌上喉頭的惡心,他不曉得曼徹斯特會如何評估這事。如果他們置身事外一味挑剔,很可能自己就會失去工作。他不敢想象失去這尚過得去的棲身之地后自己會如何,他感到洶涌的黑暗在陽光下積聚,盤旋在他周圍了。

    也許,就按喬百祥曾告訴他的:“托尼,如果你在上海灘有難,不要害怕,給我飛一羽信鴿來就好。”

    這位上海小開喜歡信鴿,他店鋪上頭三層樓朝后街的閣樓上有大鴿子籠,每天清晨同傍晚,喬家聲勢浩大的鴿群就飛翔在靜安寺路上,陰晴不定,翻卷成云彩……喬百祥說話,從來實惠,他后來派人渡江,送一只裝在籠里的信鴿給汀康。汀康將鴿子養在宿舍廚房閣樓上,并不放飛,害怕它一去不回。

    真要向上海灘上什么人求助,汀康寧愿找喬百祥,不找巡捕房。雖然喬是中國人,雖不明白他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么,汀康還是本能地信任他。

    喬百祥有各種各樣朋友,不同人物都來他店里做西服。

    他不但和外灘洋樓里大班們、大班的副手們寒暄說笑,也和法租界里杜先生那些幫派伙計們處得一團和氣,有一陣子杜先生差點被邀請來當西服店的董事。

    北洋政府退下來的總理們經過上海,也會來做衣服;蔣介石手下將領們也光顧,拉上喬百祥一起去百樂門消遣;有陣子來的客人,同喬百祥在后堂吃茶,送出來,汀康以自己前偵探的眼一打量,就看出是和蘇俄方面有牽連的人物……喬百祥真是吃定了百家飯,把各路高人打扮得妥帖,人家都給他笑臉,讓他到處走路子。甚至,甚至日本人都悄悄從虹口過來,到喬家店里定制高級西服,一樣笑逐顏開,不停互相鞠躬,賓主和樂……

    汀康在店里時,喬百祥討了一個小的,在奉化擺喜酒,讓汀康陪過去。那天,汀康倒真替喬百祥捏了一把汗,喜宴上什么人物都有!有租界外國人,有互相打內戰的對頭,有上海灘幫派分子,也有當地日本占領軍的頭目,還有跟日本人合作的臨時“政府”的人,全坐在彼此隔開三尺的幾個圓臺面上……

    汀康想起工部局巡捕房為喬老板店里好些客人們不厭其煩建起的檔案,他心里不安,他管閑事問了喬老板。

    新郎喬百祥在院子里按住汀康肩膀,在他耳邊笑:“英國人,沒請你當保鏢,你放心喝酒。他們坐在我喬某人喜宴上,就是些和平鴿子。離開這個村,我概不負責!”

    汀康停住回憶,來到廠門口,看看廠區外站著的日本兵。他眼睛朝廠房樓上看,想看見那只關在籠里的信鴿,不過,他看不見。

    想必只要信鴿飛起,喬百祥就會知道汀康今日碰到的兇險。

    多么想念清新空氣帶著涼意灌進鼻孔的感覺。汀康當學生時沒想過純凈空氣并非遍布地球表面,自從他遠涉重洋來上海,他呼吸的就是帶雜質有氣味的上海空氣了。

    也是無奈回頭,人才知道自己失去了寶貴東西。

    貝蒂給汀康的是真愛,一個鄉間小鎮上的女學生給予她第一個男友的那份癡心。就像切姆斯福德自然的環境,汀康如今幾乎記不清,只剩一份感念。

    娜塔莎是什么呢?白俄姑娘娜塔莎跟貝蒂比,就像一份華麗的生日蛋糕同院子里的金紐扣花兒在一起。汀康最后還是鼓起勇氣去見了俄國人的中尉、娜塔莎的哥哥。

    一見之下,出乎意料,這不是個高傲且粗魯的沙皇軍官。伊萬在患難的旅途里磨平了自己棱角,他精瘦精瘦,有點靦腆地微笑著,拿出貨真價實的伏特加。他是俄國人社區小酒館的合伙人,自己當著跑堂伺候人,沒再婚(老婆在圣彼得堡沒跑掉,正吃苦頭)。他像并不在乎見到汀康,他不怎么說話,只含笑看看娜塔莎,又看看汀康……

    日本兵安靜站在門外的時刻汀康忍不住回想娜塔莎,哦,甜蜜的娜塔莎,我的心肝。很久不想你,并不代表忘了你……汀康知道這不同尋常,自己已經很久沒如此想念女人們了。準有什么事情要發生,快了,這幾乎板上釘釘。

    他決定不再去想廚房里的信鴿,英國在上海大勢已去。亞洲人已不再沉默,他們露出了自己真心真面目。游戲快到最后的時刻,等于博彩要開獎。壞兆頭已全部露出來:日本兵是猙獰的獸類,而中國人蘊蓄著完全不同的力量,愈發難以捉摸。

    汀康現在明白一切力量都由隱匿者操縱,無非是時間和記憶誤導了人,時間越久長,記憶越清晰,人受的誤導就越大。中國受了日本軍隊的重創,中國的軍隊撤退到看不見的內陸深處。不過,汀康的直覺告訴他,日本人不可能取得最終勝利,中國人仍沒露出自己的底牌。

    有一個日本軍官騎著戰馬,從遠處慢慢過來。

    汀康站在廠門外,看見了這名騎馬者,他猜想他的軍階與自己曾獲得的軍階相同,是個中尉。

    汀康彎下高大身體,從墻角采一朵鮮黃色的蒲公英花,他把花莖橫過來咬在牙齒間,眺望那來客。

    日軍中尉的臉部清晰在視野里了,這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滿臉倦容,像非常厭煩周圍的世界。如果誰對他好,該允許他立刻躺下睡一覺。

    馬蹄聲落在耳里。日軍中尉一聳身,披的戰袍迎風鼓起,形成沙黃色圓罩,他跳到馬下,忽然一并靴跟,啪地向汀康敬了個軍禮。

    汀康驀然拿開嘴角黃花,木然看著這軍官。

    “請你允許我們不進入廠區。”日本軍官說起了英語,“請同樣允許我們帶走鬧事的中國人,今天上午他們在我的轄區制造了騷動,這是不被允許的。”

    汀康打量這身高比同伴陡增的日本軍人,他戴著雪白手套,牽著他的馬,他的軍靴擦得锃亮,他的笑容疲憊又高傲。

    汀康看看手里的蒲公英花,嘿,既然采下,這也就是殘花了,好比娜塔莎,當她決定去當掙快錢的舞女,其實就已是殘花敗柳了。不值得,不值得……

    汀康把花往地上一扔,對日軍中尉說:“謝謝你約束你的軍人不進入英國物業。中國工人全是英國工廠雇用的,不能在廠里被帶走。”

    “我的名字是佐佐木,”日本軍官繃緊了臉說,“我現在告訴你我的名字,憑軍人的榮譽起誓,我必須帶走制造騷亂的中國人。我允許他們自愿從廠里出來,我只要那幾個領頭的。”

    汀康慢慢舉起來復槍,對準了這日軍中尉:“我說過了,英國工廠不會向你交出廠里的工人,現在,你們可以掉轉頭,開步走了。別引起任何外交糾紛!”

    佐佐木中尉凄然看著汀康,搖搖頭:“英國人,放下你的槍吧。我說的可是英語!”

    汀康抬頭,一驚,他看見信鴿從廠房墻壁上飛起,嘩啦啦拍打翅膀,沖向藍天。也許太久沒飛翔,鴿子在廠區上空繞圈,幾次降低高度,終于向黃浦江對岸飛去……

    大概是那個廠里英國人共用的仆人吧,當初是他從喬老板派來的人手里接過鴿子籠的。

    汀康一下子覺得自己比抗拒佐佐木更抗拒喬百祥。英國人來到這兒,已掉在坑里了,從這條大江的入海口搬走多少財富,想必將來要向這片廣袤的大陸付出加倍代價。

    如果別人沒感覺,汀康已經感知了。一個人,一旦意識到死神站在他周圍,他就平添聰穎,理解從前難以理解的事,僅憑直覺。

    同樣憑直覺,汀康覺得有什么重大且本質的東西悄然改變:這日本中尉騎上了馬,盡管身形瘦削,但居高臨下。更叫人惱恨的是日本人的神態,他全沒巡捕房里那些印度巡捕或中國巡捕表露出的自卑。可恨的就是日本人這種似暗實明的態度,聽說他們號稱自己“脫亞入歐”了,真是欠揍啊!但誰又能教訓日本人呢?他們已爬到了工部局頭上,上海灘上的英國領事起作用了嗎?大英帝國的威權和尊嚴呢?

    一陣歇斯底里的怒意占據了汀康頭腦,他非常想立刻喝一整杯威士忌下去。他繼續端著來復槍,槍口瞄著日本中尉肚子,他大聲斥道:“滾開吧,小矮個。我去過日本諸島,你該用日本人的謙卑跟我講話!”

    佐佐木中尉聽懂了,他臉頰抽搐,綻開一個難看的笑容。他傲慢地俯視站在地上的汀康:“先生,我希望你好好醒醒酒!”

    佐佐木拔出指揮刀,在馬頭上方揮舞,軍刀爍閃,反射連片陽光。日本兵開始向前走,逼近汀康,逼近廠房大門。

    汀康下意識拉了槍栓,他心里浮起了固執的等號:日本人進廠等于殺害中國工人,等于自己重大失職,等于被工廠解聘,等于無路可走了……

    廠里英國同事們冒死奔出來,扯住汀康手臂,有一個老成的對佐佐木說:“請原諒,他喝多了,請不要在意。”

    汀康看看左手和右手的英國人,啊,這些人已跪在亞洲人面前乞求寬恕啦!

    汀康惡狠狠對同僚說:“放開我,要不我先請你們吃槍子兒!”

    佐佐木揮揮手,日本兵蜂擁而上,壓低了來復槍槍管,汀康猛力扣扳機,子彈近距離射在土地上,噗噗連聲,爛泥高濺,弄臟了每個日本人和英國人的臉。汀康喊:“這里是英國物業,我有權開槍保護它!”

    來復槍落到泥地上,日本兵推開其他英國人,五六把步槍刺刀對準汀康。只聽見佐佐木短促地吐出幾句日語,刺刀紛閃,瞬間用力扎下,都刺進了汀康衣服……

    “住手,你們這些野蠻人,他是英國公民,你們會后悔的!”

    汀康感到身體幾處涼涼的,然后又燙熱起來。他聽見了英國同事那些抗議,他抬頭看,只看見上海的云和藍天。他想,我已在這片天空下二十年,我確實待得太久太久了!

    誰也不知道英國領事的抗議能換來日本軍隊什么表示。但英國領事確實在次日就正式抗議了,并要求日本人立刻準許把汀康轉到租界英國醫院治療。

    日本的報社記者拍攝了汀康躺在日軍醫院的照片(無神的眼睛共憔悴的表情),也采訪了日軍中尉佐佐木。日軍醫院表示汀康沒有大礙,佐佐木中尉誠懇說明自己執行了軍事任務,目的是平定發生在日軍管理區內的騷亂,防止發生意外攻擊事件。佐佐木甚至文雅地表示:英國先生的暴躁無助于事情圓滿解決,不過,祝他恢復健康。

    事實是,當這些日語新聞發布在上海日語報紙上時,汀康沒得到及時治療的內傷正加速惡化,他處于內出血過程中。

    租界醫院獲準從日軍醫院接出汀康時,這個前租界巡捕(偵探)正在止不住地顫抖。他失血過多,感到越來越寒冷,那是不可抵御的極度深寒。到達租界醫院,他被立刻送入手術室。英籍醫生發現日本人只簡單包扎了汀康的刀傷,并不顧及他被多處刺傷的內臟。

    汀康死在手術臺上,他沒留下什么話。

    日本人隨即發布了軍醫聲明,該聲明表示汀康進入日軍醫院后用英語侮辱醫護人員,并拒絕接受治療。他們引用了汀康的“原話”:小個子們,你們會死在中國的,就跟我一個樣!

    汀康葬禮的出席者名單“不慎”被工部局記錄并保留,后來移送給了其英格蘭的親戚,被親戚繼續保留,最終有幸成了當地博物館收集的史料。

    在葬禮名單上,有娜塔莎的名字,這按理說是一位在上海的白俄女士。

    葬禮名單上并沒有中國人名。

    英資紡織廠的中國員工們沒出席葬禮。六十年之后,有一位仍健在的工人對相關來訪者說,工廠里曾為汀康召開追思會,幾乎所有紡織工人,無論男女,都哭了。盡管經常受汀康的辱罵推搡,但工人們認為是汀康拯救了他們性命。汀康被刺傷后,日本兵無心再進入廠區拘捕中國工人……

    從工廠廠房里飛走的信鴿回到了原主人的住所,這鴿子是否帶來了有關汀康或有關浦東紡織廠日軍刀傷英國人事件的信息,無從得知。

    但這只信鴿本身留下了記錄,名店恒必祥西服公司的闊少為他每只信鴿都做詳實的飛行記錄。根據偶然留存下的信鴿記錄,這只名叫黑雨的本地信鴿從浦東飛回,重新加入鴿群。一年后,喬百祥把黑雨及其他九只信鴿一起送給了他堂弟喬新吾。

    喬新吾帶著十只信鴿和自己的服裝加工設備一起離開孤島上海,到達香港。后從香港轉內地,在武漢開辦了服裝加工廠,主要承辦各路中國軍人的軍服。其中一批軍服專供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

    黑雨于1942年年底歷經十天的飛行旅程,經過戰區,又再次回到了主人喬百祥家,帶來了堂弟喬新吾的噩耗。喬新吾的服裝廠毀于日本空軍轟炸,喬新吾與廠同逝。

    信鴿黑雨死于1944年秋季。

    英倫的寧靜鄉間,貝蒂很快得知汀康的死訊,切姆斯福德報紙報道了當地人在上海死于日軍刺刀。

    貝蒂在她的日記里傾訴了對于初戀的哀傷。貝蒂接觸汀康的親戚,要求從上海轉來的汀康遺物里獲得少許紀念品。

    她最后選取的是汀康的一身西服,那是不同于英制的某種改變風格的西服,是上海名店制作的海派西服……

    禹風,小說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飛魚》《夜巡》及《潛》等,作品發表于《當代》《花城》《十月》及《人民文學》等文學刊物,多描寫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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