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節氣詩人的陸游
去年歲末收到日本佐賀大學名譽教授古川末喜新著《二十四節氣與漢詩》。以節氣說漢詩在中國早有之,該書亦述及《古今歲時雜詠》 (北宋蒲積中編)與今人出版的《中國二十四節氣詩詞鑒賞》等多部。然而古川教授該書特色在于,所有舉為“節氣詩”范例的古詩,都經過了基于“二十四節氣原理”的科學考察與認定。這種考察首先是基于作者發現的新方法,下面試譯述片段。
很多古詩并無明確標記何年何月所作,根據詩題等所提供的節氣詞相關信息,可以推定其作于何年何月。當代兩本著作提供了必要的條件:張培瑜著《三千五百年歷日天象》 (1990)和王雙懷等主編《中華日歷通典》(2006)。在這兩部書中,中國悠久的歷史紀年首次被附以二十四節氣的標記。從公元前104年開始,直至以后的兩千年,所有歲月都恢復其原有節氣之時日。由此,只要某一朝代某一詩人的某首古詩中述及與節氣關聯的信息,那么以上面二書為工具,就可望有所推斷該詩的制作年月等信息。
古川注意到這一方法是在2016年夏天,他在新書序言中寫道: “當我以此方法推算出某詩的制作年后,再去查閱該詩人專集文獻的‘作品年表’,令我驚愕的是,很多詩處于制作年未詳的狀態(有些詩集則尚未有‘作品年表’)。此時此刻我意識到,目前看來尚未有研究者以此方法來推斷古代詩人作品的制作年。”
這種方法的公式是:標附節氣的年歷、該節氣的名稱,以及具體年份,這三項條件如果已知其中兩項,那么第三項幾乎不證自明。如果尚有另一種可能,則由于作者生涯幅度有限,也不難辨別。此外,古川指出:根據已知的制作年份,也有助推斷作者創作該詩時的年齡、所居何處等。
古川同時在序言中談到這種方法的進一步意義,即:中國之外的國度,只要古文獻中標記有二十四節氣的相關信息,那么也可望在更大范圍中加以活用。
筆者循此從《三千五百年歷日天象》中了解到,由于中國自古以農業立國,中國古代歷法也主要是“直接服務于農牧業生產”。二千多年來,節氣一直是中國歷書的主要記載內容,是指導農業生產的主要依據;各種歷史文獻中也常常要遇到有關節氣的記載。然而辛亥革命以來出版的中國通史歷表中“皆未列出二十四節氣”。由此可知,該書貢獻在于彌補這一空白,不僅將中國歷史自公元前1500年起注記公歷,且逐年標記二十四節氣。
筆者又從《中華日歷通典》 “前言”讀到: “由于中國歷代頒行的歷法采用帝王紀年和干支記日的獨特方法,……但我們現在用慣了公歷,面對這些干支,很難立即弄清其中的含義。”比如,史載武德九年“八月甲子, (唐太宗)即位于東宮顯德殿。癸酉,放宮女三千余人。丙子,立妃長孫氏為皇后。癸未,突厥寇便橋。乙酉,與突厥頡利盟于便橋”。這段話中有五個干支,涉及五個時間問題。唐太宗何時即位?何時釋放宮女?何時立后?突厥何時襲擊便橋?唐太宗何時與突厥結盟? 《中華日歷通典》就是為此類時間問題而提供的一部“能夠直接逐日讀出中西歷日的工具書”。全書包含了公元前1400年至公元2050年的全部日歷。中西歷日對照列出全年中每日的干支、公歷日期和星期;節氣和天象欄則給出二十四節氣等。
顯然,該“新方法”是基于上面兩部中國出版的通史日歷工具書。就古典漢詩研究而言,其功用首先在于有助辨明某古詩的創作年月。
值得一提的是,古川末喜著作中多處以陸游詩為節氣詩范例,所據文獻是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筆者多年前因《資本論》日譯者河上肇《放翁鑒賞》課題而參閱過《劍南詩稿校注》,緣此首先注意的是古川教授對陸游一首“大暑”詩《六月十七日,大暑殆不可過,然去伏盡秋初,皆不過數日,作此自遣》創作年份的辨析。詩云:
赫日炎威豈易摧,火云壓屋正崔嵬。嗜眠但喜蘄州簟,畏酒不禁河朔杯。人望息肩亭午過,天方悔禍素秋來。細思殘暑能多少,夜夜長占斗柄回。
古川書對詩題“去伏盡秋初,皆不過數日”諸句,作了長達近十頁的考量。茲窺數斑: “伏有初伏、中伏、末伏三種, ‘三伏’盡,則酷暑時期結束。”“新歷一年中,末伏最早是立秋8月7日,該日如值庚日,則立秋日即末伏日。一年中最晚的立秋是8月8日,如該日值辛日,則立秋為8月17日。” “而舊歷中沒有像新歷那樣固定的日期。……夏至如是辛日,則夏至后第30日為最晚的初伏,中伏則是第40日……”
三伏日的范圍,包含與“十干”匹配的偶然因素,但是其差異最大不會超過一旬(十天)。以此為前提,可作如下測量:
首先,詩題所謂“六月十七日”,不是指大暑節氣日,而猶謂大熱天。然而該詩卻通常被視為在大暑節氣日創作。其次, 《劍南詩稿校注》認為該詩為陸游開禧二年(1206)八十二歲所作。該年“大暑”是六月八日, “立秋”則是六月二十四日甲戍,立秋后最初庚日是七月一日庚辰。此日正是末伏,即詩題中的“伏盡”日。由此看來, “開禧二年(1206)”的“六月十七日”,距秋初(立秋)尚有七天,而距末伏(伏盡)日更有長達十三天。這一客觀事實與“然去伏盡秋初,皆不過數日”句意,兩相抵牾。因此, 《劍南詩稿校注》將該詩解釋為“開禧二年(1206)八十二歲之作,并不妥恰”。
古川教授根據陸游該詩與節氣相關信息的分析考量,排除了《劍南詩稿校注》所釋創作年份,而提出至少另有三種可能: “最可能的是紹熙三年(1192)六十八歲所作”,也可能是“淳熙十一年(1184)六十歲所作”,還可能是“嘉泰三年(1203)七十九歲所作”。雖然未作確切斷定,但他提出的可能年份卻顯然更具合理性;更重要的是,由此提示了一種更科學的考證方法。
“放翁詩萬首,一首值千金。” (河上肇《放翁鑒賞》)陸游是中國古典詩人作詩數量最多者。
陸游后期詩歌幾乎“日記般地記錄日常生活及感懷,其詩集原來就是按年代順序編列,又經過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的整理”。該書據校注本卷四十六、四十七所錄,以二十四節氣(含七十二候)作為時間軸刻度,考察公元1201年(嘉泰元年)立秋至秋分這一個半月(8月6日—9月21日)中近20首詩的創作軌跡,初步發現,對節氣與物候變化的敏感,乃是陸游詩歌的顯著特征。例如:
立秋·初候第四日(8/9) 《早秋南堂夜興》: “風前落葉紛可掃,天際疏星森有芒。”立秋·初候第五日(8/10)《秋夜》: “長庚未配月,織女已斜河。”
處暑(8/22) 《秋暑夜興》: “微雨已收云盡散,眾星俱隱月徐行。”處暑·初候第四日(8/25) 《七月十八日夜枕上作》: “露草蛩相語,風枝鵲自驚。”
白露(9/6) 《秋興五首》其三:“秋暑勢已窮,風雨縱橫至。”白露·次候第五日(9/15) 《夜歸》其一: “今年寒到江鄉早,未及中秋見雁飛。”
秋分(9/21) 《秋夜》: “俯仰秋已半,……夢月忽滿窗。”
作者據此寫道: “可以明顯看出,陸游是一位隨時詠嘆季節變化的詩人。”在我國學界所熟悉的“愛國詩人”之外,古川末喜教授在作家論方面別有所見,提示陸游還可能是一位吟誦“二十四節氣”文化的典范詩人。該書序言寫道:“二十四節氣是距今至少兩千年以前的中國發明,2016年成為聯合國確認的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它也是日本、韓國、越南等漢字文化圈的古老傳統,雖然有所差異。”循此進一步研究,也許還可望深化對漢字文化圈特色的“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認知。
(本文得張士立博士協助,謹此致謝)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