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回溯中的生命思考 ——讀梁鴻鷹散文集《歲月的顆粒》
時間洪流淹沒人生來路的痕跡,可人類溯源的本能在對過往的回顧中發現生命的真諦。情感是人類意識能動作用,與社會關系衍生而來的產物,梁鴻鷹的第一部散文集《歲月的顆粒》以過往回憶為創作的基底和養料,輔以情感為線,在歲月回溯的過程中拾起細節的顆粒去充實回憶的厚度,猶如有幸登上人生的回程列車,沿途景象盡收眼底。其細致描繪下所呈現的真實觀感形成了多種視角注視下的穿越,給讀者帶來身臨其境的體驗與感同身受的共鳴,同時產生強烈的形式感,從技法層面,在娓娓道來的平淡底色上增添一份起伏與波瀾。而散文在回望過往的過程中又多觸及對生命本身的思考,其主題上對生命反思的深度又像人生走馬燈一樣,在吉光片羽間,為散文的風格蒙上了一層敬畏與肅穆。散文伴隨時代大格局下的潮流涌動,在文中對中國時代大背景下人民生活的轉變也可窺見一二,于時代浪潮裹攜下,個體人物的命運顯得更為渺小,而對群像的生動描繪又匯聚成時代的寫照,成為歷史的有力見證。在大小之間,敘事的張力也更顯張弛有度,游刃有余。
題材是作者從客觀現實生活的回憶中選擇出來構成散文作品的原始材料與具體素材,在回憶中所截取的是作者最熟悉、了解最透徹、體會最深刻的題材、是作者長期深入生活所積累的經驗和體會的結晶,作者對個體回憶題材本身有著深刻的認識和了解,具有獨到的見解和表達的熱情。
梁鴻鷹的散文集《歲月的顆粒》以回憶為基底,過往為素材,在歲月回溯中尋求生命的源頭。時間積淀中的情感體悟如同草蛇灰線,在梁鴻鷹的筆下被放逐出來,淺淡的筆調隱藏深厚的感情,對于家鄉,對于親人,對于故友,對于舊事,猶如《歲月的顆粒》中經常出現的小鎮風景,潺潺流水之下,亦是暗自涌動的水波,它們沉積于水底深厚的土壤,散發出中國人民對于土地,尤其是對于故鄉土壤的深切熱情,而在土地上生長出來的人和事,他們串聯起情感關系,在梁鴻鷹的成長過程中帶來了巨大的心靈波動。同時,通過梁鴻鷹對人、事、情感的細致描繪,將這一波動同樣反映在讀者的心間,挖掘出中國人傳統故鄉情感的共通領域,以四兩撥千斤之勢挑動讀者的精神共鳴,帶有深深的中國傳統人文風味和淡淡的思鄉愁緒。
散文集《歲月的顆粒》中對題材的選擇大多是對個人回憶的截取,這些題材具有私人性與普遍性共存的特點,經過恰當的處理,可以形成在個人記憶的基礎上折射中國社會時代關懷的效果。而散文的高明之處,也正恰恰在于作者對題材的處理上,回憶題材的散文并非新奇,一種題材可以又各種各樣的處理方法,主要氛圍正面處理與側面處理兩種,前者經過正面不同角度的描繪來強調文章的不同側重,后者則更為宛轉巧妙,多采用借古喻今、旁敲側擊的方法,在表達的自由度上因有所隱晦而更顯限制,但同時也因為對題材內向的延伸展開,而更富有藝術性。在梁鴻鷹散文集《歲月的顆粒》中,則將兩者結合,既有正面描繪的盡情表達,又有側面隱喻的豐富內涵。
在散文《遙遠的奶媽和她的孩子們》中,從內容反觀題目,“遙遠”似乎才是題眼,也是梁鴻鷹所寄托的對于故鄉、對于過去的情感思緒。楊大媽一家構建起了這一遙遠的回憶,也是梁鴻鷹在文中的正面描寫,在對其人物及生活狀態的白描中,亦可窺見小鎮生活的真善美,小鎮人民真誠、善良、淳樸的樸實性格通過楊大媽家這一典型躍然于紙上,而正是這一美好性格所渲染出的純凈氛圍,讓讀者對梁鴻鷹在散文《遙遠的奶媽和她的孩子們》中所描繪的回憶及場景產生無限的遐想與向往,恰如陶淵明筆下“桃花源”般的世外情調,又如馬致遠筆下“小橋流水人家”般的詩意風光,由此也傳達出回顧人生,愕然發現心靈凈土往往存在于生命的源頭處的頓悟。在對小鎮的純凈描寫中,亦表達了梁鴻鷹對小鎮生活,以及童年往事的深切追憶。散文的結尾交代了楊大媽一家的現狀,一切似乎都在恰如其分地發生,筆調依舊是淺淡的,但力道卻足以把人從回憶拉回現實,多了一層當下現實人情世故和命運無常的無奈,“父母不在了,家便煙消云散”,以及純潔美麗的杏花結婚又離婚的無子與孤獨,都與此前回憶進行對比,個體在命運浮沉中的渺小和無力得以凸顯,也增添一分悲涼與惋惜。散文《遙遠的奶媽和她的孩子們》只以交代人物近況為結局,梁鴻鷹點到為止,并不做多評價,而散文中人物命運的進程亦給讀者留下了思考的空間,點到為止,似乎是在追溯完美好回憶后的恰當駐足,世間紛擾似乎也在這一停止中變為一團模糊,知其有而不究,與中國道家“無為”的逍遙觀念有異曲同工之妙。
同時,在散文《遙遠的奶媽和她的孩子們》中,不可忽視的是敘述的時代背景,即時值“三年嚴重困難”時期,這也是梁鴻鷹在文中側面描寫的體現,具有以小見大、見微知著的效果,梁鴻鷹用不少筆墨來描寫城里和農村對動物的飼養,體現出對食物的渴求。在這個食物極度匱乏的客觀環境下,母親的體弱不擁有生育孩子的條件,于是才引出了奶媽這一線索,而“奶媽”也似乎成為一個時代的標志,時至今日,這種水乳交融的緊密聯系被豐富的物產所取代,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引出奶媽的故事,在小人物之命運中見格局之大,又在格局之大中見時代之傷,頗有幾分歷史的厚重感。
主題思想在文學作品中,具有凝聚、集中、統一的作用,梁鴻鷹的散文集《歲月的顆粒》從生活的會議中擷取素材,但生活的散漫的,而文學作品作為一門藝術,是統一的、完整的。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早已明確強調其完整性,認為悲劇是對一個完整而具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一件事情可能完整而缺乏長度)。所謂藝術的完整性,包括頭緒、體裁、風格的完整一致,而此三者的完整性都取決于主題思想的一致。散文體裁講究形散而神聚,梁鴻鷹在其散文集《歲月的顆粒》中通常采用多段回憶銜接,或者因一事引發思考的形式,在結構上所展現的更多是平均瀏覽或緩慢深入,緊湊及沖突并不是其著重點,如何在形散結構下進行集中表達,梁鴻鷹講究于平緩的節奏中始終抓住主題思想這一軸線,節奏或許不能給予讀者以短時間內的強烈震懾,但卻是在循環上升的過程中逐漸滲入讀者的思想,最終觸及主題思想的最高點,達到潛移默化的升華。
親情與生死的糾纏,加之血脈傳承的宿命感,讓梁鴻鷹筆下的情感,更多地表現為嚴肅的思考。梁鴻鷹在散文《被歲月和父親所塑造》中提出了父子之間血脈上的傳承,這一傳承在本文中顯得尤為具象,比如相貌、比如飲食習慣、比如姿勢、比如性格……父與子的情感在最初多是對立的、沖突的,但血緣上的繼承無法逃避,正是這一無法逃避,便讓父與子的話題更增添了一層宿命的糾纏。正如梁鴻鷹在散文開頭引用的一句話:“如果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老了,就看看是不是長得越來越像父親了。”父親的影響似乎充斥了男性的成長,歌德曾經說過:“我們贊同的東西使我們處之泰然,我們反對的東西才使我們的思想獲得豐產。”不可否認有一定數量的男性在成長過程中將父親樹立為反面形象,并企圖自主地避免成為像父親這樣的人,但在血緣基因的不可控推動下,曾經被自己嗤之以鼻的父親的缺點也映照在了自己身上,如文中在對妹妹擇偶方面父子采取的是一律的口吻、立場和態度。即使在性格習慣上因刻意為之的行為而有所避免,但相貌上的相似依舊逼迫人們接受這一宿命的安排,像曹禺話劇《雷雨》中的臺詞:“你終究是你父親的兒子”那樣,前期的反抗對立,終究是為體現最后持守被擊潰的反差。這是宿命之下人力的無奈,同時也是人性情感的天然紐帶,兩者之間充滿矛盾,但也正因糾纏而愈發濃烈。梁鴻鷹從父與子的對立出發,以父子的相似傳承為線,始終不脫離父子關系的主題,最終達成父子關系在宿命安排下的和解,也讓父子情感在這一和解下形成血溶于水般的融合。
梁鴻鷹散文集《歲月的顆粒》中出現有多段回憶聯接,造成大量人物出現的情況,上述的散文《遙遠的奶媽和她的孩子們》具有這一特點,而散文《哦,那一年的高考與假日》和《1978年日記所見》則更加典型,人像展覽式結構是從開放式結構和鎖閉式結構發展而來,結合表現社會風貌、社會想象的需要,通過人物群像的描繪顯示出社會的面貌和本質,放置在戲劇范疇則以老舍的《茶館》為典例。梁鴻鷹散文中的人像展覽式結構又與戲劇范疇的定義不同,戲劇中的人像展覽往往是每個人的內部動作多于外部動作,但梁鴻鷹的散文則是以第一視角去瀏覽群像的方式,對于人物群像的內部動作不便加以揣測,而多以人物群像的外部動作表達其內部想法,又以第一視角的主觀內部世界表達對人物群像的感受。
散文《哦,那一年的高考與假日》中的回憶很跳脫,但都被梁鴻鷹進行了合理的串聯,流水賬式的記錄中出現大量人物,但因為有細節的添加而更加真實生動。以電影院遇到的姑娘為例,迷離的情愫在細致的描繪下化抽象為具體,把自己扔在夜色中任由姑娘的牽引,姑娘消失在灰色的人流中,自己收回心思,把今天的一切在心里默默撕碎。電影院里的姑娘并不一定是主人公愛情的萌芽,只是夜色正好,心中的煩憂通過情愫的散發得以沉默地釋放,場面安靜和諧,而內心戲卻營造出魂牽夢縈的氛圍,如夢如幻,在幻覺與真實之間來回跳躍,姑娘離開,主人公沉默,現實中沒有發生故事,而呈現給讀者的內心故事卻余味無窮。
很多人的青春伴隨著高考,而1977年恢復高考,亦成為時代的印記,在梁鴻鷹散文《1978年日記所見》中,以日記為載體,記錄高考那年的所見所聞,又以日記補充的方式,產生從現代視角回顧過往時代的回溯感。日記中不乏涉及青春時代的人與事,出現的人物眾多,但多一筆帶過,卻通過其在日記中所表現的外部動作,以及作者在補記中的補充,其性格的一角就被鮮活體現出來,其中,學校潘老師出現較多,潘老師把學校喇叭新換程外國樂曲,組織策劃很多學校活動,對電影的喜愛和獨到見解等,讓潘老師的形象在梁鴻鷹的筆下是浪漫的、理想的、愛冒險的,他的存在給學校生活帶來生機與活力,一定程度上的突破規矩像極了彼得.威爾導演電影《死亡詩社》中的文學老師約翰.斯汀,一反傳統學校的嚴肅刻板,在浪漫的詩意遐想中豐富學生的思想,他猶如一陣春風,是學生跳出思維框式的引路人,也是當時時代下,風氣開化在教育行業的一種體現,既是主人公青春記憶的一部分,也是時代歷史在個體人生中的倒映。
不只是日記,梁鴻鷹在散文集《歲月的顆粒》中嘗試了多種講述形式,如散文《聲音考》《毛發的力量》《執子之手》中從聲音、毛發、手的角度闡述作者對人、對回憶的理解,也有以與故人對話的方式進行回憶展示的《一次邂逅》,還有通過對故人的獨白來回憶過去,繼而抒發情感的《父親零章短簡》……散文的內容大體都是回憶的呈現,而呈現的方式卻各有不同,多樣的形式為普遍的內容帶來了新的閱讀體驗,也從不同的角度對回憶和過往進行了更富層次的思考。其中,以書信為載體進行敘述的散文《盈盈尺素》,則以書信的往來,在文學、教育的交流上包裹兩性青春的情愫,并在書信體的稱呼、落款處加以細節的強調,凸顯信件往來雙方關系的變化。作者在《盈盈尺素》中采用第三視角,作為旁觀者通過兩人的書信往來,觀察特定時代之下青年男女在樸素信件中關于文學、關于愛情的精神交流,其中依舊添加了時代事件作為敘述的元素之一,在個體交往中也可見時代的影子,可見時代烙印之深,就連“書信”放置今日也成為時代的過往。這是梁鴻鷹在散文集《歲月的顆粒》中一貫的做法,無法脫離時代影響的個體命運,在歲月的回溯中品嘗情感的流動,其中充斥著以前及現在不同視角對生命、生活的思考,歲月流逝,生命不斷前行,而人生也是個不斷成長的過程,在回溯中對生命的反思,亦是成長的一種狀態。
于無聲處見驚雷,于淺淡處見真情。梁鴻鷹的散文集《歲月的顆粒》以情感為線,思百味人生,拾取歲月的顆粒,躍然于紙上變作真情的流露,一個接著一個的回憶猶如心靈的叩問,對讀者敞開心扉等待靈魂的解答,而歲月不論是回溯還是流逝,都與人類的自然生命息息相關,梁鴻鷹在散文中探討生死、成長、衰老……回憶的片段式剪切仿佛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回憶遙不可及,但生命永遠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