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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2021年第4期|林森:往東直走是靈山鎮
    來源:《江南》2021年第4期 | 林 森  2021年07月27日08:31

    編輯推薦語

    新冠疫情后,“我”獨自在朋友的小屋里寫東西,平日流連于小鎮舊街巷,結識了美食店的老鄉阿龍。這個倔強得像一團謎的青年,賣早餐時悶悶不樂,賣宵夜卻激活了歡快。他為什么選擇這種生活?為什么不回家鄉?小鎮有座廢園,那是多年前的游樂場,也是海南少年的夢幻之城。在“我”日夜構思的小說里,那個多年后的準中年人,會被那個少年的自己,帶到哪里去?小說通過一種抽離感去審視過去的自己或者他人,于錯綜復雜中呈現出生活的多樣性,從而讓文本延展出一種豐盈的想像力。

    往東直走是靈山鎮

    □ 林 森

    “你是××縣人?”聽到我點餐的口音,早餐店的這黑瘦黑瘦的小伙子便問我,輪到我聽他的口音了。耳朵里把他的話重播一遍,眼睛同時掃射他身上,灰黑色的短袖T恤,兩只手臂滿是文身。在我印象中,除了NBA球員,極少有人把文身刻得這么滿,這使得他的手臂看起來更黑了。

    “我是瑞溪鎮的。”

    “哦,我隔壁永發鎮的。我們算老鄉了。”兩個鎮緊挨著,屬于同一個縣,出了縣,一到省城,我們就可以被“老鄉”這個詞所統攝了。他說:“我叫阿龍。”我點點頭,沒有說出我的名字。

    昨夜一場雨后,這個叫靈山的鎮上,街巷泥濘,不小心就會踩得鞋子濕黃。和所有的鎮子一樣,這里有著一大堆慢吞吞的人;不一樣的則是,這是省城下屬的一個鎮子,隔著一條江,就是省城繁華的市中心。這條江讓這個鎮子永遠慢上半拍,可是,這里也差不多要翻天覆地了,一個超大的地產公司幾乎把整個鎮子買下,一棟一棟的樓,挨著小鎮舊街巷冒涌而起,形成包圍之勢。街上自然也多了些外地人,他們都住在那些新房里,鎮上的人心里難免會有些怪異,好像一雙雙偷窺之眼從那些新房的陽臺探出,注視著他們低矮的平房——睡覺也不太安穩了,被注視了、被監控了。

    而我,像是自己監控著自己——因為我暫時就住在那些小區新房里,而我又老是流連于這些舊街巷。說起來挺矯情的,我竟然是來這里寫東西的。我最害怕別人問的一句話是:“你是寫什么的?”這真是個讓人尷尬的問題,提問者期待我回答的,是題材還是體裁,或者,在他們眼中這根本就是同一回事?更矯情的是,還得找個地方躲起來才能寫,說出來連自己都笑死了。這怎么解釋呢?在他們眼中,有紙筆,坐下來,一個字一個字便會從筆尖掉落;現在用電腦了,鍵盤噼啪,眨眼便是千余字。寫作的靈感、無人打擾的環境、充足的體力等等玄學因素,提出來是不被理解、活該被嘲笑的。在朋友位于城郊的這間小房子里,我就是一個閑人,沒人對我感興趣,而我到底是躲著寫作還是把寫作當作躲著的一個借口,恐怕也不能較真。朋友這個小區,往西是那條流經海南島的最大的江,往東便是靈山鎮。

    阿龍掏出壓得皺巴巴的煙盒,我看不出那是什么牌子。他抽出一根遞給我,煙嘴也有點歪了,我搖搖頭:“不會。”

    “抽吧!”

    “真不會。”

    他就把香煙掛在右耳后面。“阿龍,來碗面!”新進來的客人,開始點餐。阿龍掏出他的手機,打開微信的二維碼:“哥,難得見到老鄉,你加我,有空,我找你玩。”我到這里躲著,說到底就是求個陌生,求個沒有熟人的清靜,可鬼使神差,我還是加了他。我買單時,他死活要免單,我說:“你是老板?”他搖搖頭,看了看店鋪里的一個油膩膩的中年人。我說:“那就不為難你了。”他的臉上就有些羞澀,好像我的正常付賬,對他來講是訛詐老鄉。這間早餐店就在靈山鎮上的農貿市場門口,人來人往,算得上熱鬧,趁著阿龍甩鍋揮鏟的,我趕緊走出店鋪。

    身后傳來阿龍的吵鬧聲:“你……你……你走,走走走……”回頭一看,阿龍站在一張桌子前,催一個身穿粉紅色裙子的女孩子。女孩子說:“我要吃腌粉。”阿龍盯著她:“你!”她扭頭朝那中年老板喊:“老板,你們賣不賣早餐,這么趕客人的?”老板賠笑道:“賣,賣,賣……”他盯著阿龍看,阿龍停了一會,泄氣了:“好,賣。賣。”阿龍開始抓粉、添料、澆鹵……噼啪,滿滿當當一大碗凸起如富士山,丟在女孩面前:“吃吧,肥死你。”她嘟囔一句:“我肥了,壓死你。”便低下頭,用筷子挑著米粉玩。老板哈哈大笑:“阿龍,你答應了她不是很好?你松口了,啥都解決了是不是?”阿龍操起菜刀,飛快地切肉片,不理老板,也不理那粉紅裙女孩。那女孩慢悠悠地,不急著吃,她說:“老板,你們家賣腌粉,是不配清湯的嗎?”老板說:“就來,就來。”老板不動,扭頭盯著切肉片的阿龍,阿龍沒抬頭,可估計感覺到了后背有光在燒,扔下菜刀,揭開湯鍋的蓋,一陣濃霧般的熱氣涌上來,他快速地舀了一勺,倒進一只公雞碗里,左手在筐里撿起幾點蔥葉撒到湯里。他把湯碗擺到女孩面前,還湊過去,低聲在她耳邊說了句什么。女孩愣了好一會,臉紅耳赤站起來:“……你……你敢!”不知道阿龍手指怎么切換,那個湯勺竟然在他手掌翻轉了一圈,他吹起口哨來,笑嘻嘻地說:“我敢不敢,你還不知道嗎?有我不敢的事?”女孩氣得鼓起腮幫子,臉看起來更圓了,好一會,她坐下來,開始吃腌粉。

    阿龍朝我揮揮手:“老鄉,有空了,我找你玩啊。”

    我抬腿,踏入泥濘的街面和人群。

    我要在這里寫什么呢?這問題不好回答。我知道自己要寫的是小說,可那是一個什么故事,有幾個人,我全不清楚——也就是說,當我準備在朋友的這間房子里寫東西的時候,我尚不知自己準備寫什么、可以寫什么,我手無寸鐵就上了戰場。那天在朋友面前,我灌了不少酒,說起新冠病毒肆虐以來,這世界已經不一樣了,我也不一樣了,我憋了太久,我不能不寫了。朋友冷冷地說:“這病毒沖擊了全世界,不如意的人多了去了,美國總統也很不如意。是不是人人都當鴕鳥,躲起來?”我說那不一樣。朋友說:“文藝病的最大特點,就是覺得自己的憂郁,和別人不一樣。”朋友嘴巴尖刻,心卻軟,他把一個鑰匙丟給我,把地址發到我微信上,說:“給你用兩周,這兩周內,我不打擾你,時間到了,你把鑰匙交回來。”我自由慣了,沒固定工作,平時接點平面設計的單,餓不死,有時也給一些詩人朋友做圖書封面,就算是有些額外的收入了,饒是每天睡到自然醒,我還仍然覺得市內太擁堵太鬧心,拿到鑰匙后,我很快就來到了這個空蕩蕩的小區。朋友在收房后立即動手裝修,而大多業主都還讓房子空著,小區里人特別少,保安見到人都很稀奇。朋友的房子,自然是那種無人居住過的新、裝修味尚未散盡的新、讓人憂愁的新,連小區里的花木,也帶著某種未經人眼注視過的野。而這,正合我意——可,我要在這里寫點什么呢?

    在想到要寫什么之前,我得先給朋友完成一場晚會的主持詞——這是朋友對我使用他房子的交換條件。用他的原話來說,以他的速度,要完成這篇主持詞,最多需要一個半小時,但他給我五天,他倒不是想折磨我,而是要讓我知道天下沒白吃的午餐也沒白住的新房。最后,他不無憂慮地說:“當然,你要真寫不出來,也沒事,千萬別在我房子里想不開就行,我那還是新房啊。”看來,他是把我當成了染上抑郁癥的千萬人中的一個了,他所謂把這個主持詞的任務交給我,是他跟我保持聯系的借口——他可以借著催稿的理由,探聽我的精神狀態。好吧,既然小說還遙遙無期尚未到來,就先寫主持詞吧,其開場不外乎如此:

    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各位觀眾朋友們……大家晚上好!很高興大家來到第二屆某某活動的晚會現場。2018年,我們采取定點約稿的方式,完成了首屆活動的歌曲征集,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回應和熱烈反響。首屆活動的成功舉辦,也使得第二屆活動的開展順理成章。按照原計劃,我們應該在今年年初,就舉行這一次主題歌曲的展演,可正如大家都知道的,新冠肺炎疫情的突然襲來,影響了我們的正常生活,也打亂了我們的活動計劃。不過,疫情的肆虐,并不能消磨我們的創作激情,反而,由于大家不能出門,在某種程度上,讓我們的創作者有了更多的時間細致地打磨、完善自己的作品,呈現給我們一場音樂盛宴。

    ……

    我好像看到,某個主持人在念出這段話時,舞臺上燈光璀璨,無數的歌舞在候場,等著登臺——一場備受矚目的表演,正隱藏在我文字的背面。而我,為什么要在一場應該慶賀的晚會開場之時,還提到新冠肺炎疫情呢?是因為需要用這么一場歡歌笑語,來驅逐那隨著病毒一起趕來,侵入我們骨血的壓抑嗎?……一想到這些,主持詞也寫不下去了;而我準備寫的小說呢,仍舊蹤影不見。其實,若朋友的房子在別處,我倒未必會接下他的鑰匙,當他說起“靈山”兩字的時候,我想到的不是如來佛祖的靈山,而是記憶里的靈山——由于臨近省城,在海南1988年建省之后,靈山鎮曾建立起一個游樂場,是那時所有海南少年人的夢幻之城,換句話說,那里就是海南島上的迪士尼樂園。在我依稀的記憶里,曾在那里,穿行于另一個世界,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靈山游樂園從人們的口頭消失了,像是從未存在過,靈山……靈山……當年的那座夢幻般的游樂場,是憑空飛離了靈山鎮,還是悄然隱遁于這個鎮子的某個角落,成為時光無情的又一鐵證?對了,那我寫一個叫《游樂園》的故事好了,在這個故事里:主人公多年之后,來到荒蕪殘破的廢園,偶遇當年從廢園仍舊繁華時的時光縫隙里逃逸而出的童年自己,兩人同游當年玩不起的每一個項目,也同游游樂園殘敗后的陰森荒涼。

    可能是做平面設計造成的心理慣性,此前沒怎么寫過小說的我,準備像做設計一樣,一步一步由略到詳、由簡到豐地完成這個故事。先畫草圖——現在,故事的草圖有了;接下來的一步,得到游樂園的現場看看——當年的人山人海,現在是一副什么模樣?可在邁開腿之前,我又先自己反駁了,為什么要去看現場呢?游樂園在我腦海里自行生長自行興衰,它的售票處和入口,在我的腦海中,而不在靈山鎮的某一處。那,不管了,先開始吧,讓人物進場,他已經摩拳擦掌等待召喚,他在候場區急不可耐,就要破門闖入了。

    口罩自然戴著。遮住口鼻,露出眼睛——對大多數人來講,是美顏。每個人在面對那雙眼睛的時候,腦補嘴唇和下巴,總是不自禁進行美化。這是疫情時代的標準相,能辨別我們的,僅有智能手機上曾出現過的“虹膜識別”技術,它們能從眼珠的千差萬別里抽絲剝繭。本來,到了這荒涼之處,周圍全無一人,國內的疫情也早就趨緩,是完全不需要一個口罩的,可沒辦法,習慣之后,摘下口罩,猶如光著屁股上街。游樂園的大門塌了一角,殘破不堪,也無人看管,顯然荒廢已久,票也不需要買了。他拉拉口罩,好像入口處排隊者眾多,需要他提前完善防護。他一個人,但他感覺到前面有排隊者、后面也有,輪到他了,一個跨步,進入時光之園。

    人物進場后,我就不著急了,讓他在我的腦子里轉悠轉悠吧,讓他流連流連,再決定出現在游樂園里的哪個角落。我也得去靈山鎮逛逛,今日沒下雨,日頭曬得嚇人,那些積水的坑坑洼洼就全曬干了,我也得尋一個涼快的地方呆坐。出小區門口,往東直走,煙火氣漸濃——所謂的煙火氣,其實就是生活垃圾。已入秋,但對海南島來說,那僅僅是節氣上的變化,那種喧鬧盛大的熱,并未散去,反而顯示出撤退前的超強破壞力。鎮上的人只好聚集在一棵棵枝葉繁茂的榕樹下納涼,樹下自然便是一家家茶館;加了冰塊的冷飲,在幫助人們度過難熬的熱。隨意走進一家,坐下,耳邊喧鬧,都是關于美國總統新冠肺炎陽性的消息,有歡呼者、有憂慮者,和網上的爭吵并無二致——而他們,往往并不清楚靈山的鎮委書記姓什么、是男是女。這卻是我最輕松的時刻,別人的嘰嘰喳喳,不但不會讓我煩躁,反而讓我的心神安靜下來,甚至有了困意。

    呆坐二十多分鐘后,睡意昏沉,有一個身影臨近,我聞到了油煙味,一看,兩只手臂上的文身還是那么顯眼——阿龍。他又掏出皺巴巴的煙盒,遞給我一支:“哥,你抽。”

    我欠欠身說:“說過我不會抽。”

    “真不會?不是嫌我煙不好吧。”

    “真不抽。”其實,我對他來打擾有點不高興,我到這里,并不是要交朋友認親戚的。我有點后悔剛剛沒好好挑家茶館,而選了離阿龍的早餐店沒幾步路的這家。

    “我們店賣早餐和宵夜,中午沒什么事。我現在是閑人,看到你在這喝茶,就過來坐坐。”

    “你想喝什么,點就是。”

    “哥,我請你。”他扭頭,喊道,“老板娘,照舊,老鹽檸檬水。”

    “你知道還會碰到我?”

    “肯定能再碰到你啊。”

    “能看出來?”

    “你穿著中褲、拖鞋,沒那么衣褲齊整,肯定便是要在鎮上住一段的人。那種待在這里的過路客,才不會這打扮,不說皮鞋西裝吧,至少不是你這種閑人模樣。”

    “你眼睛倒很毒。”

    “早餐店里,天天就看人。什么人沒見過?這里啊,離機場近,有些出差勤的人,也在這里租房住著,整天行李箱不離手,跟你也不一樣。”他的手指往上一斜,“哥,你看,飛機。”順著他的手指,我在樹枝的縫隙里,看到一架即將落地的飛機,以極大的轟鳴聲和壓迫的身影,貼近地面,貼近附近的那個國際機場——飛機的聲音那么大,可剛才我怎么全沒注意到呢?莫非這聲音也被茶館里的喧鬧聲所消融了?

    茶館老板娘把老鹽檸檬水端上來,阿龍深深飲了一口:“哥,我在靈山四五年了,見的人數不清了,但還真是很少見到我們老鄉啊。尤其很少碰到在這里住著的……對了,您在靈山做什么呢?”

    “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就閑著,沒什么事。”

    “閑著……真好。我就閑不得,你看,我身上的油味,洗都洗不掉。對了,哥,好不容易碰到你這老鄉,想問問你,這幾年永發鎮怎么樣了?”

    “你多久沒回去了?”

    “來靈山后,就沒回過,有……四五年了。”他的臉暗淡下來,狠狠地喝了兩口檸檬水,好像那是可以消愁的酒。

    “永發鎮……我也不常去,偶爾經過。你知道的,以前永發鎮很熱鬧的,尤其當年那家罐頭廠還在鎮上的時候,往中部的車都經過那里。現在,高速路從永發鎮不遠的地方修過去,所有的車都從高速路跑,便沒什么人進永發鎮了,越來越廢舊了。”這話不算是什么好消息,阿龍有些出神,不清楚是在想著什么。我說:“這靈山離永發又不遠,也就五十公里不到吧,你怎么那么多年不回去?”

    “我是……”將要說的話,他頓了一下,及時掐斷了,“不回也好,不回也好。回去做什么呢?”

    聽他話中藏話,我主動轉移話題:“你在靈山這么久了,你熟不熟鎮上?”

    “熟啊,熟。”

    “你知道那個游樂園不?”

    “廢掉那個?”

    我點點頭。

    “那地方,廢了好多年了。我來鎮上時,已經荒了多年了。據說早些年,曾很熱鬧過?”

    “我上小學時,最大的夢想就是到那里玩。有一回學校組織來游玩,我只能看著別人玩,一是每個項目我都不太敢,還有是沒錢買票。據說這游樂園開了兩三年就停業了,荒廢至今,也快三十年了。”

    “怎么就廢了呢?奇怪。”

    “哪有永遠熱鬧的街市?對了,那廢園在哪?”

    “你要去?”

    “想去看兩眼。”

    “你最好別去。”阿龍壓低聲音,“鎮上好多老人傳說,那里廢了以后,也有些人去過,有掛在那里的,也有回來后不久就瘋了的。說是里頭有鬼什么的,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最詭異的是那個以前碰碰車的地方,現在,廢了多少年了,還有個屁車,可進去的人,說在那還是可以聽到車砰砰撞到一塊的聲音……”阿龍越說越興奮,他不知道他越是阻止,我越是涌起要去看一看的沖動。阿龍好像給自己下了很大決心:“哥,我帶你去。”我搖搖頭:“不用,要去,我一個人去。我喜歡自己閑逛。”

    阿龍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表情放松:“真不需要我一塊?”

    “謝謝了。”

    阿龍指著街道:“從這邊路,走到盡頭,右拐,繼續……到時你一路問過去唄。對了,哥,下次我再找你,我得跑了,你還記得那天那個小胖妹嗎?一會她又得來找我,煩死了,不想見她。”

    我忍住笑:“她看上你了吧?”

    “是啊,誰說不是,但我……唉,實在是受不了……”他搖頭苦笑,壓低了聲音,“她家,挺有錢的,拆遷嘛,賠了不少。她家在鎮上還有棟五層的樓在收租,而且也就她一個女兒,我們老板一直叫我把她拿下,后半輩子吃喝都不愁了。我也想啊,可……”

    “聽你老板的,錯不了。”

    “你不懂的,哥。她盯上我了,我一在店里,她常常就來堵著,我都快瘋了。我也不是呆子,我和她試過的,你知道吧……她天天要,我的腰都要斷了,哪受得了。她一坐上去,搖起來,我半條命都沒了。我再想要錢,也得先把命留著吧!好了,每天中午這個時候,她又要來堵我了,我得躲起來,她的手鐵鉗一樣,扭都扭不開……”他縮頭縮腦跑了,說過要請我喝水的話也早丟了,我還得給他的老鹽檸檬水買單。我走出茶館,沿著阿龍剛剛指的路,準備在這午后,前往那座廢園看看。茶館外,沒有人聲的喧鬧后,耳邊頓時空蕩蕩起來,于是,另一架即將降落的飛機的轟鳴聲,就變得無比清晰,像直奔著我撞過來。

    他確定,這個小孩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他的多張舊照片,都確認著他認得這張臉;他家里并未丟完的衣物,也證明著,那是多年前的自己曾穿過的。他在這個游樂園的某個時光縫隙中,和多年前的自己相遇。他回想,當年班上組織的那場游樂園之旅,他是為什么而脫離隊伍,悄悄一個人走開,后來被大廣播喊他的名字,讓他到出口處集合的呢?返校后,老師還在班上批評,說他私自離隊,毫無集體觀念,游樂園里人那么多,搞不好還有人販子,若他丟了,誰負得起這個責?這沉潛的記憶,隨著二十多年前的自己的出現,不斷顯形。他當時,是因為買不起票,只能在場邊看熱鬧,看來看去,就離開班上的隊伍了吧。

    他該怎么稱呼那個少年的自己呢?好吧,最簡單,在名字前加一個“小”字,叫他“小志”吧。他對小志說:“你從哪拐過來的?”小志望著眼前這個面貌有些熟悉卻又毫不相識的準中年人:“有人說,這里有神秘道,不用買票,誰都可以鉆,我就過來玩了。”剛進門時,這破敗園子滿眼廢墟,殘存的設備,凸顯光陰的無情。舊世界全部崩塌,新世界遙遙無期。他想跟小志一塊,繞過神秘道,去看看二十多年前的昔日游樂場。他說:“你帶路可以不?帶我去看碰碰車,去看摩天輪,看云霄飛車……我買票,我們一塊玩好不好?”小志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可眼前這個腫起啤酒肚的男人,看起來并不像在騙人,小志對他有著莫名其妙的信任。小志撩開那斷了半截的竹叢的枝葉說:“跟著我,從這里過去。”

    眼前只有黑,只有潮濕的霉味,什么都看不到,曲曲折折,竟然就是時光的味道?隨著耳邊的喧鬧聲漸漸加強,全是驚呼聲、叫喊聲、叫賣聲、說笑聲……他渾身一抖,沒錯,眼前有光亮起,他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繁華。這是海南建省之后,修建的第一個大型游樂場,那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敢于幻想的資本狂客們,在這里揮金如土,讓這座游樂園平地而起。起初,這里不僅是少年們的夢想之地,也是大人們開眼界的地方。但是,新鮮感是容易失去的,不過兩三年,這里便開始閉園——至于原因,眾說紛紜。有說老板投資失敗,無力償還,已不知去向;有說老板陷入一場情殺,早已沉尸大海……當時有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三流小說家,據說以此為原型,寫了一部叫《魂斷游樂場》的長篇小說,那里頭,黑吃黑、黑白混雜、情色與欲望交織,也曾引起一段熱議,甚至打動過從海南島起家的某房地產商,準備投資拍電影。這電影后來不了了之,而那小說家,后來據說在他供職的博物館造假,自己臨摹名帖名畫,替換了某部分館藏,被抓后死于獄中。

    “舊世界,我來了。”

    拐出另一段,便是早已煙消云散的歷史現場,云霄飛車嘩啦啦,好像正朝他迎面撞來,他緊張地拉著小志的手:“到哪里買票?”小志指著圍了無數人的小亭子:“那里。”和小志朝售票口邁步的時候,他猛地想到一個致命的問題:他口袋里的錢,要想在二十多年前流通,恐怕不太可能。但也沒有退路了,他只能自我安慰:鉆入這個破敗園子的門口,和多年前的自己相遇,通過一條神秘道,抵達過去的時光,一切都已經不正常;這是荒誕而頹敗的世界的縫隙,拿著未來的錢購買過去的入場票,估計也沒啥了不起的。

    慶幸不讓阿龍同來,我因此可以在那座廢園里,度過了安逸的一個多小時。游樂園門口的周圍,成了坑坑洼洼的野地。水泥地已然殘破,雜草從裂開的縫隙里鉆出,各種植被的入侵,使得水泥地的防線面臨崩塌。園區門外,是一座巨大的仿古牌坊,園區的外墻,修成古城的模樣——本來只是仿造建筑,由于荒廢多年,被風雨所侵蝕,這仿造建筑也有了點真正古建筑的滄桑感。城門口本來有鐵門把守,可眼下,銹跡斑斑,金屬的大門,哪里頂得住風雨和時光的沖刷,一個個大洞可以隨意進出。伸手一捏,鐵門上的銹紛紛掉落如沙。荒草同樣也從門上穿過,這充滿攻擊性的綠,這無所不能的綠。我倒是很擔心,跨步進入園區,很有可能會在里頭遭遇野生動物。我進去了,看到了末日的景象——我在網上看到過某種假想圖片,展示的是人類滅絕若干年之后,我們所建造的城市會怎樣一步一步被時光所擊垮,直至消失。而現在,這不過荒廢二十多年的游樂園,便在我眼前展示了它的脆弱。園區的墻壁上,不知道哪年,有人寫了些字、噴了些圖案,也已字跡模糊、圖案不清,舊世界真的崩塌了——我們所期待的新樂園呢?

    在我的小說里,那個多年后的準中年人,會被那個少年的自己,帶到哪里去?接通過去和未來的“神秘道”,僅僅是敲字者無能的胡編亂造。風到了這園區里,像是學會了乘法,成倍成倍地變大,如呼嘯在原野。可此時,這里又是安靜的,全無人造的雜音,從這附近降落、起飛的飛機,轟鳴聲也像是被這巨大的荒廢建筑給吸光了。當年水上開碰碰船的地方,倒也還沒全干,因地勢低洼,估計積累的是雨水,水草長滿水池,變成了濕地;當年云霄飛車的主體框架還在,可你總覺得那些油漆剝落滿是銹跡的金屬架,會在某一個螺絲終于掉落后,徹底垮塌;那個當年據說亞洲最大的摩天輪,自然已經七零八落——畢竟,在這二十多年里,多次超強臺風的掃射,也都曾光臨這里……這是我一個人的游樂場,不需門票,也沒有其他游客的侵擾,我一人獨享這闊大的世界——我甚至想,如果愿意,恐怕我在這里住個一年兩年也不會有人發覺,更不會有人驅趕。當年的忽然閉園,不僅僅是事實意義上的把園關閉了,估計也留下了模糊不清的產權和糾纏難解的爛賬,使得這廢園,在寸土寸金的今日,成為了無人光顧的“法外之地”。

    除了滿眼的銹跡和殘破,廢園里還縈繞著一股說不清的氣味——像是食物腐敗后的霉味,又像是植物茂盛生長所分泌出來的濃烈氣息,種種氣味混合,人就發暈,好像里頭有蒙汗藥。我并沒有真正繞著這空蕩蕩的廢園走——小時候,它好大,每一個角落都有著讓人驚奇的誘惑;現在,毫無人影,只我一人,它更大了,它已經不算是一個廢園,而是獨立于正常世界之外的一個“平行世界”,它無邊無際,裝滿舊時光。日光西斜,金色、橙色、紅色混合成的某種顏色,給天空布置了一個寬闊的背景。這仿古的城墻和現代的游樂項目,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結合在一起,讓我不知置身何處,到底這里是一場古代戰事后的殘陽如血,還是一場未來劫難后的廢墟世界——這就是所謂“賽博朋克”?而我,怎么竟然站在這么一個世界里?當下,疫情在全世界的肆虐勢頭兇猛,不久之后,眼前這個賽博朋克的廢園,會不會像氣球一樣不斷漲大,逐漸吞沒整個地球?秋日之后,天氣尚未變涼,可一旦傍晚,天黑起來是很迅速的,黑色很快把這里的一切籠罩了,我得加速離開,返回鎮上。這園子那么大,我不能確定自己能否順利走出去。當我從殘破的城門走出,若有人從外頭經過,他會不會認為,我是一個從過去世界返回的“死人”?

    把晚會的主持詞發給朋友的時候,他很快就看完了——他沒有在微信上給我回文字,而是發語音。他說:“很意外,你竟然很適合寫這個,倒真給我省了很多事。”

    “這,說明我完成‘房租’的任務了?”

    他繼續語音:“有些地方還是要改,畢竟你剛開始寫這玩意,不懂一些死板的格式。整體是可用的,可里面有些提法,我也在猶豫,要保留還是刪除——就是提到了新冠疫情對這次活動帶來的影響……是,影響是在的,而且這次活動,也確實有提振信心的意思,但是,晚會的氛圍,歡喜祥和,要不要提呢?……”

    “那,我得怎么改?”

    “不用你改了,我這邊根據現場情況,再做調整。你好好待著,別真把自己整抑郁了。”他的話里還是很惆悵,還在擔心我會因為某種疫情后的“抑郁”,做出什么想不到的事情來。其實,我心里是有很多事想問問他的,比如說,在我跟他灌了好多酒,他把新房鑰匙丟給我之前,發生了什么事?我在和他碰杯之時,說過些什么話?我沒有活在偶像劇里,不會動不動就失憶,可我對那天怎么忽然就坐在他面前不斷灌酒,確實回想不起來——或許,那天我喝太多了,喝到把喝酒的理由都忘記了,喝到把說過的話也忘了。會不會我說了什么話,在他眼中塑造了這么一個“抑郁”的形象——可我,真的和這一次病毒大流行后的很多人一樣,陷入某種情緒不可自拔了嗎?雖然沒有被染上,可它那可怕的傳染性是不是也已經找到了我,給予了精準的攻擊?我身上所散發的某種氣息,也仍舊讓我的朋友忐忑不安?

    他給小志買了一盒豬腳飯,還多加了兩塊肉。沒問題,這個過去的世界,尚沒有微信和支付寶,他以為他掏出來的紙幣,會被當作假幣,搞不好還會挨拳打腳踢。可當他掏出來時,不需要擔心,這游樂園既然可以聯通過去與未來,讓兩個時空的人彼此串門兒、玩樂,自然也就以它不合邏輯的邏輯,解決了這一切——未來發行的紙幣,在掏出來拿在手里的時候,也變成了以前版本的舊幣,面值不變,購買力顯然大增。他把紙幣塞回錢包,再掏、再看,還是變了。這詭異的世界,管他呢。餓得快暈了的小志,在吃到這么一份熱氣騰騰的豬腳飯時,根本顧不上說“謝謝”,沾了鹵汁的米飯,不是被扒到嘴里,而是幾乎被倒進去的。他目瞪口呆,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種吃相了。他想到了少年時自己隨著班上同學來到這游樂園的時候,不但沒錢買各種門票,看到同學們在各個小攤前隨意購買零食時,他也只能吞咽口水。他口水流得最多的,就是在碰碰車門口那的豬腳飯攤子前,砂鍋里翻滾著的豬腳,是全世界所有美味的集合體。他就是在那時忍不住,才往那條林中小路跑的吧?他眼前的這個小志,也是因為這樣,而得以穿越時光的“神秘道”,來和二十多年后的自己相遇的吧?

    “陳志同學,請你聽到廣播后,趕快到游樂園出口處集合,你的老師、同學在那里等你。”

    “陳志同學,請你聽到廣播后,趕快到游樂園出口處集合,你的老師、同學在那里等你。”

    “陳志同學,請你聽到廣播后,趕快到游樂園出口處集合,你的老師、同學在那里等你。”

    ……

    小志把飯盒一丟,對著他笑。他說:“你趕緊回去吧。今天你也跟著我玩了好久了,回去吧。”

    小志說:“謝謝你。我走了。”

    “我謝謝你才對。”

    隨著小志的奔跑,他看到眼前的游樂園正在變,小志每跑一步,身后的世界就發生變化,變成當下的頹敗的世界。也就是說,小志面前的世界,還屬于游樂園荒蕪前的熱鬧,小志身后的,則迅速崩塌。等到小志一個轉身,在出口處消失,整個游樂園,就和他進來時一模一樣,破舊的仿古建筑上,是種種破敗的裝置,這奇特的搭配,這賽博朋克的世界。也沒有什么神秘道,他沿著進來的路,就可以返回靈山鎮——那個裝著他肉身的現實世界。

    這算是一個小說嗎?不同時空的兩個人,碰到了一起,把記憶里的每個玩樂項目一遍遍玩下來,這只能算是無聊的流水賬吧,這樣的無聊,變成插圖,變成帶著色彩的畫,會怎么樣呢?當然,在我自己看來,這個沒有高潮的故事里,有那么點時光殘忍的悲傷,也有自我圓夢的歡樂,這兩萬多字,是我送給自己的安慰、是我熬給自己的歲月雞湯。寫完之后,還沒怎么修改,我順手發給朋友了。

    他在微信上回復一個瞪大眼睛的表情和幾個字:“你還真寫了?”

    “以為我是來白住的嗎?”

    他就沒回話了,一個多小時后,他的信息又來了:“忙了一陣,我剛把《游樂園》看完了。后天晚上,我找你喝酒,當面跟你聊——反正,看到這故事,我挺激動,也很意外,覺得挺適合改編成舞臺劇。你寫主持詞那場晚會,今晚要彩排,我得在現場看著。”之后就不哼聲了,我心里繼續空蕩蕩的,不知道他的話到底是肯定還是否定。他要后天才能來,可我今晚就得喝點什么了。

    我走出小區,步行往東,前往靈山鎮。我從沒在夜里走入過靈山鎮——和海南島上幾乎所有的小鎮差不多,這里每個人都是夜行動物,各種攤子,擺到了路邊;而有些不同的,或許是,這里跨過那條江就是省城的市區,往東則是國際機場,還有鎮上行色匆匆的人。我在農貿市場邊上,看看哪家宵夜攤熱鬧,就坐下了,等坐定才發現,竟然是阿龍所在的那家早餐店——阿龍說過的,他們也賣宵夜。想起身離開,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喊:“老板,點單。”

    中年老板趕緊過來:“吃點什么?”

    “四瓶啤酒,冰的。燒烤有什么?”

    “常見的,都有。”

    “牛板筋,五串;一只秋刀魚;青椒兩個;錫紙豆芽一份;一個雞翅膀。先來這些,不夠再加。都放辣。”

    老板拿筆在紙上記著,我每點一個,他跟著念一遍,完了,他大喊:“阿龍,你老鄉的單子,把活弄好點。”這老板每天看人來人往,竟然還記得我是阿龍的老鄉,是個天生做生意的料子,怪不得他家生意這么火爆。阿龍此時特別嗨,在長長的燒烤架前,他把本就是短袖的T恤袖子挽到肩膀上,汗水津津,文在手臂上的那群動物像在奔跑。他左手翻動著炭火上的烤串,右手的刷子不時給烤串刷油。刷子放下了,則拿起手邊的幾個瓶子陸續撒粉,孜然、芝麻和辣椒,讓烤串成為了烤串。他沒有在旁邊裝一個音箱來轟炸音樂,可他的身子和手臂,好像都在按照著某種旋律在舞蹈。眼前的他,和早餐時的他,判若兩人:賣早餐時,他悶悶不樂;而賣宵夜,他激活了歡快的自己。阿龍扭頭對老板說:“老板,你都說是我老鄉來了,你不得送兩串?”老板從冰箱里取出啤酒,歡快地說:“送。”繼續有人圍聚過來,甚至因為沒有桌子椅子,只能站一旁等著,老板朝店鋪里喊:“快搬桌椅出來。”

    今天并不下雨,但秋夜還是比夏夜要涼快了一些,夜行客們圍聚到這家“靈山美食店”來,鬧騰騰的。老板很快把冰啤酒端上來,開了兩瓶,把開瓶器扔桌上,遞給我一個玻璃杯,又忙去了。除了老板和阿龍,另外還有兩個少年在干活,碰到熟人,他們都會打聲招呼,甚至端起酒杯,就跟客人們碰杯對飲。冰涼的啤酒緩緩入喉,我渾身的毛孔瞬間被打開了。沒過一會,阿龍端著盤子,燒烤過的焦香撲面而來,他悄悄說:“哥,你隨便吃,我多給了幾串,老板,其實……好說話呢……”老板看到他端盤子,趕忙上去烤爐前,把堆積的烤串翻面。阿龍卻叫起來:“老板,說多少遍了,別動我的地盤。”老板立即呆立不動,阿龍就推他肩膀:“讓開,讓開。”老板只好往旁邊挪挪身,正好有人喊:“老板,買單。”他就趕緊過去把單子一算,說:“桌上有二維碼,掃碼結賬。”

    燒烤入嘴之后,啤酒就更像啤酒了。人稍少一會之后,老板走過來,就坐在我對面椅子上:“你就一個人出沒啊。”

    “自由嘛。”

    “也是!我陪你喝一杯?”

    “喝。”

    老板轉身取個玻璃杯,倒啤酒:“來來來……喝一杯,什么煩惱都沒了。我們靈山的燒烤……”他沒說怎么樣,只是豎起拇指。他接著說:“靈山的所有燒烤攤,我們家的……”他又沒說怎么樣,還是以大拇指代替——如果沒猜錯,此君肯定是朋友圈里的點贊達人。

    我只好表揚:“味道不錯,味道不錯。”

    老板嘴巴朝阿龍努努:“你老鄉,阿龍,那小子,也是很神,搞吃的喝的,有一手。脾氣也大,你看,他說送東西,我就得送;他不給我靠近他的燒烤架,我就得閃開。霸道得很。”

    “哈哈,你不才是老板嘛?”

    “得供著他,得供著。”

    “對了,阿龍說他來靈山四五年了,也沒回過老家?”

    “可不是,他也是能忍,這幾十公里,他就咬著牙,說不回就不回,倔死人。你是不知道啊,過年時候,我們攤子也不開,也不能把他拉到我家里吃年夜飯,叫也不愿去,他就躲在店里,給自己煮面吃。我只好殺好兩只雞,拎到店里,隨他心意,愛怎么吃怎么吃。”

    “是個怪才。”

    “脾氣倔到死,話一出口,死都要往墻上撞。”老板壓低聲音,“聽說,他以前,在老家,有過點什么事,他嘴巴緊得很,這幾年硬是沒開口說過,我還是聽那個小胖妹說的。那小胖妹也是有本事,看上他了,把他的事問得一清二楚。小胖妹說,他在以前鎮上,和一個妹子談戀愛,談了很多年,兩邊家里都催著結婚,都想結,卻總是結不成。后來,女方那邊爸爸哥哥上門鬧事,還跟他干了一架——這架一打,他揮了拳頭,這婚就更沒法結了。他爸媽也讓早日給人家女孩子家一個交代,或者干脆分了……這事還硬是拖拉著。后來又繼續鬧了幾回,他爸媽勸他勸不住,去找那女孩子說了幾句。幾天后,女孩子的父兄再次打上門來,讓他交人,他也正焦急著找人,哪有人交。又過了若干天,有人在流穿鎮中心那條江的下游發現了女尸,正是那女孩子,兩家人因此都鬧瘋了。這事一直糾結不清,派出所來查了好多回,也沒個下文,最后以跳水自盡結的案。他倒不怕女孩子家的人來鬧,而是跟自己的爸媽過不下去了,估計一想起爸媽去找了女孩子沒幾天,就出這事,每見到爸媽,他不得不懷疑女孩的死跟爸媽有關。最后,他就跑出來打工了,我當時這店剛開,見他手腳勤快,就讓他留下,這一待就這么幾年。我有時會想,哪天要是我關門了,他得去哪啊?他是磚頭嘴巴,硬,當時離家前跟爸媽說不回去,就一口氣咬緊牙到現在。”

    “狠人。”

    “有時我心疼他爸媽,還想著私下里去他鎮上幫他問問他爸媽情況,至少告訴他爸媽,這小子還活著。也就起過這念頭,過后就算了,這小子的倔脾氣,真給他知道了,一發狠,搞不好就人間蒸發了……”

    “他這些年就都待在靈山?”

    “能去哪呢!”

    “那小胖妹,看起來人挺好的啊。”

    “可不是?家境又好,也是個勤快人,并不好吃懶做。人家看上他了,我跟他說了多回,說真娶了這妹子,房子、車子、娘子,都有了,常年這樣幫我在店里打雜,能有什么出息?他也不聽,不知道是瞧不上人家妹子哪點,整天擺譜。”

    “不會是還想著以前跳水那妹子吧?”

    老板一愣:“倒沒想過這層……算了,算了,不說,喝,喝。”

    舉杯跟他相碰,他喝我付錢的酒,倒是一點不客氣。

    “對了,你怎么也跑到靈山來了?這地方,可沒什么好玩的。我在這待了這么幾十年,待煩了,老想出去走走。哪走得開,你看我,天天開店,身上的油煙把我裹住,擦啊刮啊洗啊都沒用,遠遠走過去,人家聞味道都知道我來了。”

    “我來這,就想沒人認識,待一待,睡睡懶覺。”

    “要這么說,靈山倒真是個好地方了,嘿嘿。”他咧開嘴,滿嘴黃牙。

    我開始在腦子里搜索,在來到靈山鎮之前,我到底做了什么?一無所獲。莫非,我這一年,就在禁足之中,除了吃吃睡睡,偶爾在電腦面前做點平面設計,就完全沒做過任何事?空蕩蕩,疫情中我所有該被記錄的生活細節,在此時全然歸零。是記憶被抹殺了嗎?還是我真的染上某種遺忘的病毒,在自己的腦海里,進行批量刪除?……這些事一細想就腦瓜疼,給自己灌啤酒的速度就更快了。

    老板說:“你心亂?”

    “也想心靜,不好做。”

    “靈山鎮,有個靈山寺,據說很靈驗的。你可以去那里看看,求根簽。”

    “靈山鎮有靈山寺?這里有寺廟?”

    “有啊。不然這里怎么會叫靈山?有佛祖處有靈山,有靈山處也有佛祖嘛!”

    “靈山寺在哪?”

    “你知道廢掉的那個游樂園吧,離那里不遠……”

    靈山寺、游樂園……我試圖把這兩者聯系起來,某種賽博朋克的畫面,更強烈了。我說:“老板,你就是靈山人?”

    “靈山人。”

    “游樂園修建以前,那地方怎么樣的?”

    “哦,你還真問對人了。游樂園那塊地,原先就是我們村的,一塊林地。那時啊,上世紀了啊,建省不久,買地賣地遍地都是。那塊林地,是我們村干部賣的,按當時價格,也不算低了,村人也分了點油水。但錢并沒有一步到位,而是簽了合同,逐年給,村里也有不少人,到游樂園里工作。我也去了,有工資領啊,天天看著那么多人來玩,老板真是數錢數到手軟,但后來,哐當,一下就關門了……快三十年了,二十多年了,我還不清楚那老板遇到了什么事,反正一下就關了門。產權連政府都說不清,一直爛在那。”

    話頭一打開,他就止不住了:“以前游樂園那塊林地,好風景啊,長滿各種野花,林中樹也多。夏天到了,那里涼快得很,好多年輕人往那里鉆。你們啊,不懂,那時,我跟你講,有輛自行車,把妹子往林子一帶,啥事都成了……后來,說挖就挖了,蓋了游樂園,人來人往,沒三年就倒了。說好每年給村人發的錢,沒下文了。好多年里,還老有些吸毒仔,真憋瘋了,就悄悄跑到廢園里偷鋼塊偷鐵塊,能賣倆錢就倆錢……”他越說聲音越是低沉,喝酒的速度比我還快,倒讓我有些心疼我的啤酒了,但又如何能拒絕呢?他說:“這世界啊,變得夠快……你說,這幾天,連美國總統都得了新冠了,還有啥不能發生啊?啥都不真實,還是喝酒啊……對了,你別心痛,今晚這酒,我請你。”他這話一出,我倒不好意思了,趕忙說:“不行,幾瓶酒,我還喝得起。你是做生意,要是來客都叫你送酒送串,這攤子沒法開了。”他伸出手,用力拍拍我肩膀:“你是個喝酒的好對手。”說著,他又去叫阿龍,幫我加了幾根串,他轉到別的桌上,又和客人對飲起來。而我,卻不免幻想他當年騎車帶妹子往林子中去的時候,會不會在林子里,聽到靈山寺的暮鼓晨鐘傳來,消弭塵世間的一切雜音。

    靈山寺。

    看來,明天我是得路過游樂園,到靈山寺去看一看了。

    手機有微信信息提醒。打開一看,是朋友發的一個兩分鐘的短視頻——他拍攝的那場晚會的彩排現場,華燈炫彩之下,這個世界的傷疤好像已全都愈合,那些皮開肉綻和痛不欲生,都在這一刻消于無形。璀璨的燈火下,悲傷沒有寄身之處。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走到舞臺的中央,他們手握麥克風,即將說出我寫下的主持詞:“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各位觀眾朋友們……”他們剛剛開場,我就拇指一刷,退出視頻。那個完好如初的世界,在此時和我遙隔千里。我還是在靈山鎮的一個小小燒烤攤邊,用一瓶瓶冰涼的啤酒、用一串串烤焦的肉、用倔強少年阿龍和青春遠逝的油膩老板的舊事,來澆灌我的腸胃吧。仰頭一看,又一架飛機,即將降落在附近的國際機場,它的轟鳴,會不會化為我今晚夢里靈山寺的晨鐘、暮鼓與木魚聲?我在腦海里開始各種組合,想拼裝出獨屬于我的賽博朋克,把我來到靈山前的所有記憶全部喚回。

    林森,作家,《天涯》雜志主編。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小鎮》《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海風今歲寒》《小鎮及其他》,中篇小說單行本《海里岸上》,長篇小說《關關雎鳩》《暖若春風》《島》,詩集《海島的憂郁》《月落星歸》、隨筆集《鄉野之神》等。曾獲茅盾文學新人獎、人民文學獎、百花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北京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海南文學雙年獎等,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揚子江評論》文學排行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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