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1年第7期|文猛:生生之河(節選)
人往前走,河往遠方。
人有人的一生,河有河的一生。人的一生為“人生”,河的一生為“河生”。我們經常歌頌人生,反思人生,奮斗人生,我們卻很少去關注河生,以致“河生”兩個字從我們的語言中跳出來,竟是那么干澀和生硬。
于是,我就想記錄一條河的河生。
作家路遙在他的中篇小說《人生》中是這樣開篇的:
“農歷六月初十,一個陰云密布的夜晚,盛夏熱鬧紛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來……只聽見那低沉的、連續不斷的嗡嗡聲從遠方的天空傳來,帶給人一種恐怖的信息——一場大雨就要到來了。
這時候,高家村高玉德當民辦教師的獨生兒子高加林,正光著上身,從村前的小河里蹚水過來,幾乎是跑著向自己家里走去……”
我很想路遙式地記錄我們的河生,可是我們的河一直流淌在故鄉的土地上,從山林流向村莊,從村莊流向學校,從學校流向鄉場,從鄉場流向城鎮,從城鎮流向長江邊的城市,然后從長江流向大海……
我該截取哪一段來記錄啊?
我們的河叫浦里河,這是他在縣志和家鄉地圖上的名字,估計在更高層次的志書和地圖上很難找到他的名字,就像我那平凡的家鄉和我那平凡的鄉親。
盛世修譜。欣逢盛世的人們如今很愛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給自己的家族修一部族譜、家譜,以求陳列存史,以鑒來人。
從老輩人那里問河,河從哪里來?河往哪里去?河的子孫在哪里?
問完這些問題自己就臉紅了,因為這些問題浦里河早就寫在大地之上,就像我們的祖先把歷史寫在湖廣通往四川的遷徙路上,寫在古柏參天、荒草萋萋的黃土堆上,寫在青苔斑駁的殘碑上、香火冷清的祠堂牌位上。只不過我們的河寫得很清,我們的祖先寫得很神,很需要后人去推理去印證。
然而,在浦里河的源頭問題上,還是有些支支吾吾的問題。
問書。翻閱《萬縣縣志》中的《江河篇》,上面記錄著:浦里河源于梁平縣城東鄉雨先山,長江二級支流,110公里長,流域面積1180平方公里。
沒有更多的話。
問河。在老輩人那里,浦里河發源于蛤蟆石山腳一處暗河,從暗河那里流到我的村莊,這一段河叫天緣河,暗河從哪里來?暗河有多遠?暗河會不會就是浦里河在大地母親腹中十月懷胎的那段河?
是相信縣志的記錄還是民間的記憶?
關于河最貼切的比喻就是,河是長在大地上的樹,誰也想不出比這更妥帖的比喻。順著這個比喻的思路,浦里河擁有181條支流,也就是說這株躺在大地上的大樹有181根茂盛的枝丫,每一根枝丫的盡頭都應該是浦里河的源頭。就算要選取最長的枝丫作為河樹的源頭,是蛤蟆石山還是雨先山?不知道記錄縣志的人有沒有問河,有沒有問水文專家。但我敢肯定地說,寫縣志的人沒有到過蛤蟆石山,因為那里山高林密,峽深灘險,更何況還有那條不知從何方潛流而來的暗河……
不是否定典籍,只是為河流而表達。
縣志記錄雨先山,老輩人流傳天緣河,天地之緣,天地之水,天地之河。最早的神話或傳說,都是在驚濤駭浪中泡過的,閃爍著智慧、博大以及敬畏,比如諾亞方舟,比如盤古開天。水走人也走。水清人也清。水濁人也濁。天緣河敲響了浦里河的第一個音符,留下了浦里河的第一步腳步。同著一條河出生,跟著一條河走向苦難輝煌的人生,源遠流長。
請原諒,我的家鄉在天緣河。
同著所有的大江大河一樣,河生最茂盛的那一段才是大家共同認知的名字,其實之前的每一段河流都有每一段河流的名字。
浦里河古名曰墊水,曰濁水,曰北集渠。《寰宇記》中有一段關于浦里河的記載:新浦縣墊水源自縣高梁山。記錄縣志的人說浦里河源自梁山,大約的根據就在這里。看來,古時最早記河的人一樣沒有到過我的家鄉天緣河。
從這個角度上看,一片土地養一個文人非常有必要,至少有一個這片土地的發言人。
浦里河擁有今天的河名是清代以后,因為流域屬清代建制中的浦里,故名浦里河。這一點很像我的奶奶,在娘家奶奶名何習珍,嫁到文家,奶奶就沒有正式的名字,大家叫她文何氏。
我突然理解了我們把河稱為母親河的原因。
千枝萬葉的浦里河河生,閱歷和感悟讓我不能全景式地去記錄河生的所有枝丫,關于浦里河的河生,我只能從天緣河開始。浦里河的河生從天緣河出發,我的人生也從天緣河出發,忽略那些關于母親河的盈眶情感,浦里河和我們一樣都是天地的子孫,一塊兒出生,一塊兒出發。我們一起走過盤龍河、青龍河、關龍河,在一處叫余家的地方與梁山下來的蓼葉河匯聚浦里河,百轉千回,再從浦里河往下流入云陽的小江,再從小江流入川東最大的城市萬州,最后走向河生的輝煌——長江。
天緣河,夢開始的地方。
更早的記憶屬于河流。
河流記著所有的事情。不信,你看河流。河流有一百種表情,激流是皺眉,緩涌是沉思,浪花是點贊,洪流是發怒。河流最靜的時候,像鏡子一樣亮,落下一根羽毛都會顯出紋路,就像早上剛剛醒來的嬰孩,對這個世界的萬物沒有好壞的分心,只有已知和未知的好奇,不停地流淌,不斷地探索,就想去沒有去過的地方。河流最怒的時候,扔下一方巨石也不會打斷他的咆哮。河流用鏡子照著,讓灘流盛著,喊魚蝦記著。有時也會搖動河床,甩出浪花在樹木上、巖石上、房梁上給你印著。有時也會曬曬太陽,飄在天空的云朵,掛在農人的汗珠,流進我們的血管。
爺爺出生的時候,和浦里河一道流向遠方。爸爸出生的時候,和浦里河一道流向遠方。我出生的時候,和浦里河一道流向遠方……浦里河的年紀是爺爺的年紀?是爸爸的年紀?是我的年紀?
河沒有年紀,河只有年代,一代代地流向遠方。
人在走,河在記,天在看。
再早的記憶屬于父母長兄。
我們所能記住的童年,最早的記憶是從“周歲抓鬮”開始:大人們在堂屋鋪一塊紅布,紅布正中放置一竹籃,籃里裝上毛筆、算盤、書和紅蛋。大人們引導我們爬向竹籃,看我們會拿起什么?拿筆寓意會寫一手好字,拿算盤寓意能說會算,拿書寓意日后會金榜題名。唯一不能拿的是紅蛋,如果我們拿起了紅蛋,這蛋會被大人們扔出堂屋,表示“快滾蛋”,然后再從剩下的三件物里再抓一次“鬮”。
——這就是大人們關于孩子未來人生的預測和暗示。聽說我抓到的是書,讓堂屋圍觀的人很是驚詫。等到我給我的孩子“周歲抓鬮”時,我才知道那紅蛋是根本無法讓孩子抓起的:一是蛋特別大,特別圓;二是蛋身上抹了層滑膩膩的茶油。除了拿不起的紅蛋,剩下的毛筆算盤書,拿啥都吉祥,這大約就是鄉村孩子不會輸在起跑線上的原因。
我無從知道天緣河學步的時候,有沒有過這樣的抓鬮,只知道在那方河水清清的村莊,我的乳名叫“六妹”,母親生了五個兒子,希望輪到我的時候是一個妹娃,圖一個嘴上的安慰。
從這個思路上看,“天緣河”應該是浦里河的乳名。
大人們把鐮刀交給我們割牛草、割豬草,大人們把磨盤水車交給天緣河榨菜油、榨桐油、磨米、磨面、磨豆腐。
大人們把牛繩羊繩交給我們放牛放羊,大人們把竹槽、木槽、水堰交給天緣河盛滿,滋潤莊稼和村莊。
天緣河,我們的伙伴,我們都是鄉村的孩子,鄉村的孩子早當家。
父母給了我一個名字,文猛,給了我一個書包,帶著我們順著天緣河走到那段叫盤龍河的地方。河在那里流出一盤龍的河態,那是鄉親們最看重的盤態,河龍一般盤著,自然盤出一道美麗的河灣,河灣存得住水,河灣存得住風,這是老人們最看重的風水。
學校的鐘聲自然就響徹在河邊。
是虎你得先趴著,是龍你得先盤著。文的姓,猛的名,絕不是驕傲的張揚。盤龍河,應該是浦里河的學名,當然也是我們共同的學名。記著盤龍河,心中就有無邊的清亮和冷靜。
翻開書,在老師“人口手、雷雨風”中,我們開始了人生最初的思量。
河水嘩啦啦,書聲陣陣香。
我不知道我們的浦里河最初的那滴水源自哪棵草葉、哪枚松針,只知道無數的水滴從草葉、從松針、從云朵中,此起彼伏地滴著,浸入花草樹木腳下的土地。一滴滴水珠團聚著,找到一條縫,流進蛤蟆山下的暗河。一抬頭看見太陽的時候,爭先恐后地走出暗河,走出萬年的沉寂,走到清清的天緣河,走到這書聲瑯瑯的盤龍河……就像我們從家屋走向學校,從牛背走向教室。
水滴匯成河流,我們匯成學校。
從一滴水開始我們人生的朝圣。
從一滴水開始一條河和我們生命的歷程。
教我們的老師是城里下來的知青,他們來自浦里河流入長江的那座叫萬州的城市。電燈、電話、鐘樓、汽車,對遠方的仰望,背井離鄉的夢想,讓我們的脖子幾乎扭傷,讓我們心跳開始加速。大學、電影院、圖書館,對遠方的夢想,讓我們徹夜無眠。
老師說,走出村莊,走向遠方,有兩條路:一條是順著浦里河,河流的盡頭就是我們的遠方;一條是翻過高高的蛤蟆石山,山的那邊就是我們的遠方。
大人們說,走出村莊,走向遠方,有兩條路:一條是當兵,一條是考學。
學校敲鐘的何大爺說,走出村莊,走向遠方有兩雙鞋,一雙是皮鞋,一雙是草鞋。皮鞋的路很長,草鞋的路很短。
老師的話很哲理,大人們的話很實用,大爺的話就在教室的黑板前面,那里擺著兩雙鞋:一雙是草鞋,一雙是皮鞋。
告別村莊,跟著盤龍河走向遠方,那是我們最大的夢想。
……
(全文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1年第7期)
創作談
跟著河流走遠方
文 猛
浦里河流過我的家鄉,浦里河并沒有從我的村莊流過。浦里河和我的村莊隔著一坡叫三百梯的高坡,隔著竹子槽、紙廠溝、大松林,因此,關于浦里河和我村莊的描述,應該是“浦里河從我們村邊流過”。
我出生在一個叫白蠟灣的山村,村子里有山,山不高,也算不上秀。村子沒有河,連一條能夠長流的小溪也沒有。山也許清,水卻不秀。
我向往一條河。
為了看河,我經常編出很多讓父母點頭的理由,大約這就是一個鄉村孩子關于文學創作的“童子功”。
坐在河邊,靜靜地看河。仰頭看天,連綿的群山擋住了我很多的想象。低頭看河,河總能給我遠方的向往,我知道河會走向大河大江大海。
對河的向往就像一枚種子在心中長大,走在大地之上。見到河,我就莫名地興奮、莫名地幸福,總會不能自已地奔向河流,看水聽水,隨波逐流,我的心中也長出一株河樹——
河樹的根還在浦里河。我一直想給流過家鄉的浦里河寫一些文字,古往今來寫河寫水的作家太多,那也是一道生生不息的文字的河流。
我不敢動筆,對于浦里河,我有著無盡的虧欠。
三年前一個槐花盛開的時節,故鄉邀請我回去。父母在,故鄉是春節的故鄉。父母走了,故鄉是清明節的故鄉。在不是春節不是清明節的日子讓一種邀請喊回故鄉,這是第一次,這是浦里河的呼喚嗎?
沿著浦里河逆流而上,走過我讀書的中學、小學,走過浦里河邊那些古橋、古鎮、古村,走過我放牛、割草的那些山灣溝坡坪,我突然發現,我是跟著一條河出發,跟著一條河長大,人往前走,河往遠方。
人有人的一生,河有河的一生,這是浦里河告訴我的,這是我要給浦里河訴說的。
生生之河,生生不息。
感謝《北京文學》給了我為一條河流訴說的機會。《生生之河》完成后,投給了好幾家文學刊物都杳無音信。在我已經相信雜志社那些公布出來的郵箱應該是擺設,我的文章沒有被打開閱讀的時候,鼓足勇氣寄給了《北京文學》。我在《北京文學》發表的第一篇散文《記著地名好回家》,也是在四處石沉大海之中寄給《北京文學》,讓編輯王虹艷老師看中而推出——最后就是今天喜出望外的結局。還是編輯王虹艷老師,還是很快發來終審留用的信息。這就是我們熱愛的《北京文學》的公正和大氣,他們不看作家的名氣看作品的文氣。聽圈內朋友說,主編楊曉升曾經在好幾次場合提到過我的作品,可是我至今沒有和楊主編通過電話,更不用說見面。浩如煙海的作者,讓一個著名的作家著名的主編記住,我好像明白了為什么《北京文學》成為作家最向往的高原。
跟著一條河流走向遠方,《北京文學》是遠方的大海。
文猛,真名文賢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重慶市萬州區作家協會主席。1989年開始文學創作,已經在《北京文學》《人民日報》《散文》《四川文學》等報刊發表散文小說500多萬字,出版有《山梁上的琴聲》《遠方》《三峽報告》《陰陽鄉官》等多部著作,現于重慶三峽文創集團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