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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緩之:記古籍版本學家魏隱儒先生
    來源:《傳記文學》 | 緩之  2021年07月16日10:00
    關鍵詞:魏隱儒 劉躍進

    1986年3月,本文作者與魏隱儒先生在云南滇池合影

    魏隱儒先生手書“小室無憂”

    魏隱儒先生不是文學圈里的人。我知道他的大名已是在清華大學工作一年以后的事。

    1983年6月10日,清華大學文史教研組開會,老師們匯報近期工作。我主要談了自己在讀書上的困惑。那時,我作為圖書館聯絡人,幾乎天天泡在書庫,對那里的古籍收藏比較熟悉,可惜沒有版本知識,面對著豐富的藏品,不知如何欣賞,更無從開展研究。我很誠懇地希望有老師給予指點。呂維老師當即表示說,她認識一位專家,是她過去在北京市文物局工作的同事,叫魏隱儒。呂老師還送了我一本內部印刷的《古籍版本鑒定叢談》,作者正是魏老。

    回到宿舍,我一個晚上就把那本小冊子讀完了。書里的很多知識,令我大開眼界。我當時的感覺,就像在茫茫大海中看到了燈塔,眼前為之一亮。我發現,自己對中國古籍似乎有著一種天然的興趣。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給魏老去信,表達從學的愿望。我說:

    從呂維老師處借得您的大作《古籍版本鑒定叢談》,拜讀再三,玩味不已,深為您的學識所折服,私下甚渴望從學于您。又怕您見笑,不愿意收我這個不成器的學生。昨天,呂老師轉送您的這部著作,讓我不勝感激之至,情難自已,讀書中的很多疑團困惑,隨之煙消云散。目前,我是一個“書盲”。雖然讀了一些書,卻對古書版本、目錄、校勘之類的學問,知之甚少。我學的是文學專業,對古代文學興趣尤深。但是,我們這一代人基礎太差,就是上了大學,有四年的拼命苦讀,也僅僅是粗知大概。我南開大學畢業以后,深感學殖淺薄,頗不自安,茫然不知所從。而此時,我的興趣也越來越廣,古今中外,文史哲各類知識都強烈地吸引著我,但最能叫我夢游神往的,還是古代先哲留下的文化遺產。為此,我開始有目的地針對自己的弱點,廣泛吸收先輩治學的經驗,先從目錄、版本、校勘等文獻知識入手。但這個領域太廣泛了,真不知從何談起。……我現在雖然還是一個“書盲”,但我相信,如果您能給我機會,我一定會踏踏實實地按照您的指點,逐漸摘掉這個沉重的帽子,一定能夠學有所得、學有所用,那將是我最大的愿望。

    魏老收到我的信,當天就寫了回信,對我勉勵有加:

    躍進同學:

    前幾天到呂維同志家去,(她)曾(向我)介紹您的刻苦學習(情況),(稱贊您)對文史哲各類書籍頗有研究,對于古籍版本、目錄、校勘等方面的論著也頗有興趣,是一位求知心切的有志青年。

    今日頃接來信,拜讀之后,了解到您對文史哲方面的版本、校勘、目錄學的研究,下了很大功夫,讀了許多名著,有不少收獲,令人欽佩!您在學習各方面,既要求廣度,又要求深度,幾到“學然后知不足”。這是學習過程中的必然現象。

    來信中提到,讀了錢基博的《版本通義》,目錄、校勘都有啟發,唯有版本方面的書,讀后收效甚微。這個道理很簡單,缺乏實踐。過去一些名家論著,多是從理論到理論,廣引博征。僅憑這些,遇到實際問題,是得不到解決的。

    版本知識,是來自實踐經驗,凡鉆研這門版本學的,大都有和您同樣感到的問題。但僅憑工作經驗,沒有理論指導,有些問題就不能突破。兩者是相互促進的。

    拙著《古籍版本鑒定叢談》,談不上什么著述,只不過是在工作實踐中的一點心得體會,作為學習此道的初步參考。既不系統,也不全面,提出的問題,也非常粗陋膚淺。惠贈您這本書的目的,是為了拋磚引玉,請您提意見的。我對此道也是半路出家,雖然苦攻了些年,也是收效甚微。不過,我很幸運,多年來掌管古舊書價格研究工作,工作崗位給了我很大方便,得有機會在書海中游泳,過眼善本無數,搜集了大量的資料,可以理論和實際互相驗證。現在學習此道,日漸困難,因為書都藏在國家書庫,清規戒律很多。私人收藏,社會流傳無幾,看書不易,如何實踐?我因工作關系,倒是增加了條件,有些稀見的書,為要征求我的意見,倒要讓我看看,作出版本決定。

    凡事“有志者事竟成”,如果有志于此道,不畏艱苦,時間長了,總會學出成績的。我雖學陋不文,但絕不保守,愿將所知“竹筒倒豆子”,與同道共同研討,共同進步。專此奉覆,祝您

    進步

    魏隱儒

    83.8.8

    魏老告訴我,早在20世紀30年代,他考入北平美術學院國畫系,師從李苦禪先生,對于書法繪畫的歷史以及紙張、印章等相關知識,頗有所得,為后來從事古籍版本研究,提供了莫大的助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從中華書局調入中國圖書公司。1956年北京古舊書店公私合營時,他有機會接觸到大量的古舊圖書,又參與了古舊圖書的定價業務,遂對古籍版本產生興趣。“文革”后期,魏老調到北京市文物局,從事文物古籍鑒定工作。由于有這樣的工作和研究背景,魏老在1978年被聘為《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輯委員會委員兼副主任,參與《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編纂組織工作,主要負責集部的審核。在這期間,他到各地為古籍善本編目培訓班講授古籍版本鑒定的知識,呂維老師送我的《古籍版本鑒定叢談》,就是1978年山西省圖書館印制的講義。

    幸運的是,與魏老結識不久,他再次受命到清華大學圖書館核對古籍版本,住在清華大學校內的靜齋。那年的8月29日晚,我第一次去看望魏老,聊了一個多小時,晚上十一點多才告辭。老人家意猶未盡,又和我一起步行到文史教研組辦公室,繼續漫談。他回憶起自己幼年苦讀的情形,說只要永遠保持一顆經久不衰的上進心,總能做出成績。他特別強調知識面的重要性,并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加以概括。魏老說,讀書治學就像做菜,如果僅僅放香油,一定不會好吃。高明的廚子要用多種佐料調味,才能做出一道道好菜。他曾鑒定過一部手稿,印章是作者本人的,但字跡不是——魏老看過這位作者的字,因此能分辨出來。這種情況,或許有兩種可能,要么是作者請人謄抄,要么是書商為了抬高書價有意作偽。這說明,古籍版本鑒定必須具備多方面的知識。

    一次,魏老拿出清人梁顯祖編《大呼集》八卷,告訴我說,這是康熙三十三年(1694)初印本,乾隆時期編纂《四庫全書》時即遭禁毀。乾隆皇帝為什么對這部書如此忌諱?初印本可以為我們解讀清代思想文化的某些細節,提供一些有趣的資料。

    魏老與文學研究所的吳曉鈴先生是親戚,經常到吳先生家做客,親眼見到吳先生手寫的戲曲小說目錄,積稿盈尺,殊為感佩。他對我說,名家都是苦功夫熬出來的,沒有捷徑可走。

    最有意思的是一次真實可感的現場教學。

    清華大學藏宋人馬括編《類編標注文公先生經濟文衡》,前有淳祐辛亥(1251)黃晷序,繼之為馬括記編刻此書經過。前集總目后“時景定甲子春栞于梅谿書院”長方墨印,比較醒目。景定系南宋理宗年號(1260—1264),據此可以著錄為宋刻,但魏老怎么看都不像是宋刻本。首先,字體是仿趙體,是趙孟頫字體盛行之后的痕跡;其次,墨印的位置很獨特,不合情理;第三,該書的行款、紙張等,都與元代后期(至少是大德之后)刻書風格相類似。魏老把我們叫到一起,把鈐有墨印的那頁紙單獨翻開,舉在光線下透視,這才發現破綻。原來,書商把“泰定”的“泰”字挖改為“景”字。泰定為元代年號(1324—1328)。景定甲子(1264)與泰定甲子(1324),一屬宋,一屬元,相差了60年。書商在挖改處蓋印,反而欲蓋彌彰,露出馬腳。再查《書林清話》,知道梅谿書院確是大德年間才成立的。

    1985年,魏老聽說天津古籍書店有一批古籍要出售,替清華圖書館牽線搭橋,利用他的人脈,僅花費兩萬多元,就買了不少善本書。其中,有一部俞樾(號曲園)批校趙一清《水經注釋》,才三千多元;還有一部鮑廷博(字以文)批校的《劍南詩稿》,用好幾種顏色批校,非常精美,售歸北京圖書館收藏。他為此惋惜地說:“北圖控制得緊,歸善本室收藏,不容易借出來。”還好,翌年2月,我在北京圖書館看到了此書的縮微膠卷,總算一飽眼福。

    俞曲園批校趙一清《水經注釋》藏在清華,我得以方便閱讀。此書底本為光緒六年(1880)蛟川華雨樓張氏重鋟板,凡四十卷、二十四冊,每卷下有“俞樾”及“曲園叟”白文印。據周云青所撰《俞曲園先生年譜》(載《民鐸雜志》1927年第九卷第一號),俞樾于同治十二年(1873)在蘇州馬醫巷西頭定居,始號曲園老人,時年53歲。而張氏于光緒六年刊刻本書時,俞樾60歲,則俞樾之批校此書,至少在60歲以后,可以說是其晚年所批校者。

    關于這部批校本的流傳情況,魏老指示我從倫明(字哲如)《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葉恭綽(字裕甫,晚年別署矩園)《矩園余墨·紀書畫絕句》等文獻中查詢資料,得知此書于1926年由廣東著名藏書家徐紹棨(字信符)重價購進,庋藏“南州書樓”。徐紹棨曾著有《廣東藏書紀事詩》行世。其子徐承瑛(字湯殷)校補并續作《廣東藏書家生卒年表》,跋語中稱其父“雅好藏書,節衣縮食,廣求旁搜。公余課暇,日親蟫蠹,手自丹鉛,孜孜不怠”。可惜,南州書樓的藏書后來漸漸散出,清華大學圖書館所購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根據這些材料,我撰寫了《俞曲園批校〈水經注釋〉初讀瑣記》(載《書品》1999年第1期),作了扼要的介紹,姑且可以看作版本學研讀的一點收獲。

    1983年11月,教育部決定在部分高校開設研究生班課程,學制兩年,畢業后到單位寫論文,然后回來參加答辯。高校來的考生,可以帶工資上學,學成后回到原單位工作。

    我趕緊查詢專業目錄,了解到杭州大學招收中國古典文獻學的研究生。知道這個消息到考試,時間只有三個月。就像時光的輪回,我當年報考大學,知道消息到考試,也是三個月。我最初很猶豫,想放棄報考。魏老不贊同放棄。在教研組各位老師的幫助下,我最終報考成功。

    入學不久,我向魏老匯報學習情況,魏老回信說:“到杭大古籍所學習是大好事,……你們所長姜亮夫是名家學者,他的一個得意門生叫崔富章,80年和我在北京一起搞善本目錄,在浙江圖書館工作。今后如需到浙江圖書館看書借書,可以介紹幾位同志,提起我來,可能給點方便。有兩位負責人何槐昌、吳啟壽,還有兩位同志曾來京參加《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編審工作,和我同搞集部(我可另信介紹)。”魏老的話,讓我心里有點底了。

    在杭州大學古籍所的課程中,版本學是很重要的一門課。當時,古籍所計劃請浙江圖書館古籍部主任崔富章講授,由于種種原因未能成行,我就向所里推薦了魏隱儒先生擔任主講老師。

    1985年3月18日,魏老給我回信說:“今天接到研究所的(王榮初)邀請信,明確提出為16個碩士研究生講授版本學20課時左右,著重講辨識版本知識技術,也要涉及雕印發展史,安排在4月12日至27日。我認為時間合適,今已復函應允。現正準備教學資料和古書殘葉及復制書影等。三五日內去北大推遲他們的講課日期……”

    4月11日,魏老乘火車來到杭州,我和張涌泉、顏洽茂等同學前去接站。那些天,我們白天聽課,晚上陪同魏老聊天。我的同學周崇堅擅長書畫,每次見面,所談多是這方面的話題。魏老說,練字要從魏碑開始,不拘一家。學畫先從《芥子園畫譜》入手,最后師法自然。清代以來,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李苦禪四人是里程碑式的人物,叫我們特別注意他們的藝術成就。在講學期間,魏老還為我們作畫。他送了我兩幅畫:一是《蒼鷹振臂,一擊萬里》,一是《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魏老在杭州大學講學期間,正值《中國古籍印刷史》出版,他題贈給同學們人手一本。閱讀之后,我撰寫了《繼往始能開來》評介此書,文章后來發表在《讀書》1987年第8期,記錄了我那時的學習心得:

    根據文獻記載和現存實物來看,我國雕版印刷約創始于七八世紀之交,迄今已逾千年之久了。雖經歷代天災人禍的厄劫,所存古籍仍復不少。若以最保守的數字來統計,當至少也在十萬種左右。這是我國古代燦爛文化的淵藪。瓊漿玉液,蕩流無垠,令觀之者目隨神往,移晷忘倦。數十年來,魏隱儒先生以極大的熱情沉浸乎藝苑之源,網羅放失舊聞,薈萃珍本秘籍,其新著《中國古籍印刷史》,辨彰清濁,掎摭利病,乃是作者潛心研討多年后的結晶。

    本書作者曾在北京中國書店供職多年,飽覽群籍。近年又參加《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委工作,所見愈廣,所得日多。因此,慕湘先生在給是書作序時說:非作者這樣識多見廣之人,不能成其書;非中國書店這樣曾大規模收購古書,客觀上給作者提供深入研究的機緣,亦不能成此書;非五、六十年代古書一度繁榮的特定時代環境,亦不能成此書。從這個角度看,作者是幸運的。然而,作者的勤奮也是驚人的。僅從該書所涉及的廣博內容,就足以證實這一點。既然是勾稽古代雕版印刷史,當然總要講到于敦煌發現的唐人咸通九年刻印的《金剛經》,總要講到五代時馮道校刻《九經》以及畢昇發明的泥活字,王禎發明的木活字和明清以來盛行的銅活字。但除了講述這些雕版與活字印刷發明與流變外,該書還上溯甲骨文、金文、竹帛、石刻等,以探尋古籍印刷的淵源。不僅條分縷析地論述了歷代刻書的得失以及饾版、拱花、套印等印刷技術的發明,還廣泛涉獵了目錄學、校勘學、版本學乃至藝林掌故、刻書工匠和歷代藏書家生平事略,等等。確實,這部書從書籍印刷史的角度,給我們展示了中國古代文化發展的一個極為光彩奪目的側面。特別需要提及的是,如此豐富的材料絕大多數都是由作者逐一經眼過錄的,因而翔實可信。作者在占有這些資料時,盡可能做到廣采博收,不輕易放過任何有意義的新材料。

    其次,這部書史論結合,識見精審,從中可以尋繹古代文化嬗遞之跡。作者總是盡可能緊密結合每一時代的歷史背景、學術源流來論述雕版印刷情況。譬如明代刻書字體的變化,就與當時歷史背景息息相關。正德年間,一些文壇盟主諸如前后七子等倡導復古,一時成為風氣。于是,佞古泥宋,翻刻了很多宋版書。字體也由元末明初的趙體字(孟頫)變為規規矩矩的宋體字。這當然是時代風尚使然。至于清代樸學的興起,刻書之蔚然成風,這也是由特定的社會環境、學術背景所決定的。在這方面,該書也有不少精到的論述。

    難能可貴的是,在結合史實的基礎上,作者還能以極其豐富的實踐經驗考鏡版本,匡謬補闕。先生早年追隨國畫大師李苦禪先生研習書畫,數十年如一日,未曾中輟,因而對歷代書畫源流、紙張墨跡等爛熟于心。這些扎實的功夫極有助于版本鑒定。先生每每能在“觀風望氣”之余,力辟眾惑,使很多疑難問題渙然冰釋。如元代劉廷幹刻北周盧辯撰《大戴禮記注》和元代丁思敬刻曾鞏《元豐類稿》,《楹書隅錄》均著錄為宋版。作者根據字體、版式、紙張等“幫手”,反復檢討,正確地劃定了刻書時代。一九五七年中國書店訪得藍印活字本《毛詩》四卷,查《天祿琳瑯書目》據避宋諱,定為宋泥活字本。作者深不以為然,從筆墨、字體風格等多方審查,確定這部書應當是明正德嘉靖年間所排印的銅活字本。這類精審的論斷在書中隨處可見,足以發蒙解惑,啟迪來學。作者另撰有《古籍版本鑒定叢談》《書林掇英》等專書,于此問題論述甚詳,此不贅述。

    本書個別論述似有待斟酌。如介紹清代學者顧千里的校勘成就,卻只字未提他的一個最著名的校讎理論“不校之校”,即只是考求正確的字句,而不主觀地輕易改動古書,似有遺珠之憾。另外,本書校對也有欠精審。

    后來考慮學位論文選題時,我又向魏老求教,他回信說:“到杭大古籍研究所學習是大好事,確實增長學問,最后取得學位。您風華正茂,又愛好文史古籍,付出點力氣是值得的,也應當。……關于畢業論文的兩種方式,我同意選第二種,即點校古書,它實用,現正在進行古籍整理,古籍整理的大量工作是點校,寫文章則是詩文評。”他不贊成寫空洞的詩文評類的文章。

    在那期間,魏老還介紹我與同行聯系。他在1985年11月3日的信中說:“前幾天接上海方承(字任之)來信,提到和您取得聯系,他說給您去信之后不曾接到回音,但愿和您經常聯系。方承很用功,寫了不少東西,現正忙于他的《中西回歷對照表》(原信如此——編者注)的編寫。為人很誠實,待人很熱情。我這次由杭、甬去滬,一家人為我忙碌,許多事由他替我代辦了。”按照我的習慣,對于所有來信,應是有信必復。方承沒有接到我的復信,可能是寄丟了。這種情形在當時并非少見。

    魏老晚年承擔了大量的社會工作,參加各種書畫活動,幫助出版社審閱相關書稿,還要到各地講課。老人家每次來信,常常描述自己“近來也忙得亂了套”。

    他在1984年11月1日信中說:“沒有金剛鉆,卻攬了許多瓷器活。我有個想法:研究學問和書畫,不但要讀書,還要走路,到各處見識見識,大有好處。可是外出多了,就影響正常的安排。為印刷工業出版社編的《印刷詞典》的古籍詞條,四月作了決定,至今不曾坐下來寫,總覺得一年的時間可以完成,所以就拖下來了。書畫的外債又很多,我還在準備年底年初在天津舉行一次畫展。……因能力有限,顧此失彼,只能是盡力而為。”

    魏老忙,還有一項內容,就是講學。

    他在1985年9月25日信中說:“自暑假一面之后,我即忙于為上海書畫出版社審閱一本書稿,至今尚未交卷。……9月5日至20日舉行了書畫展覽,本來籌備時間倉促,一切從簡,萬未想到有如此良好的社會效果,中央電視臺于9月6日為我拍攝了會場實況,于當日晚間新聞播放;7日中午又重播一次。《北京晚報》為我刊發消息,《石家莊日報》也發表了《隱儒與苦禪》的文章,《西安鐵道報》也刊載了我書寫的字條,并委托北京鐵道報記者對我進行了采訪。”

    在那封信中,魏老再次提到《書林掇英》一書:“下半年本想坐下來整理我歷年積累的資料,成為《書林掇英》一書,但還要去北大圖書館系為幾個碩士研究生授課,圖書館同志們列席旁聽,將安排在10-12月。”同年11月13日,魏老又來信說:“北大鄭如斯教授也來邀請,最后決定去北大圖書館系,為研究生講授版本學,暫安排一個月,由十一月第一周開始,每星期一、三、五上午去北大講課。北京市文史館也送來聘書,聘為特約研究員,希望每周去一次。這些社會活動把我的時間占去不少,弄得每天很緊張。”

    每次參加活動回來,魏老還要回復大量的來信,也占去很多時間。有一次我去看他,見書桌上有一摞信件,至少二三十封,他說都必須一一回復。他曾對我說:“我有一個原則,來信必復,而且爭取及時回復。如果對方有事,總愿及時得到答復,這是一般常情。即便是無事,僅僅是問候,也是為了了解近況。我常對人說,我有個處世原則:有言必信,無欲則剛,和似春風(待人),肅若秋霜(對己)。給人辦事,受人之托,要有始有終。辦不成的要有個交待。幾十年來如此,所以朋友們都待我很好,我有了問題,也都幫助我。”

    最叫魏老念念不忘的,還是那部凝聚他多年心血的《書林掇英》的整理工作。

    數十年來,魏老到各地訪書,隨身總帶著筆記本,隨時記錄一些有用的資料,包括序跋、刻工人名、藏書主人、款式、裝訂等相關信息,積累了數十本筆記。我到魏老家求教,有些問題記不確切,他就翻出這些筆記,給我具體的解答。我多次聽他說正在整理這些筆記,書名也想好了,就叫《書林掇英》。

    可是魏老總是忙,停不下腳步。在昆明,我們還有一次不期而遇。

    1986年3月28日,我應清華大學趙立生老師的邀請,直接從杭州飛到昆明,在昆明工學院參加《中國文學史》及《作品選》統稿會。高等教育出版社為高校理工農醫類專業的學生組織編寫了一套教材,由趙立生老師主編。他請老同學廖仲安主審《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請劉世德主審《中國文學簡史》。會后,趙立生、廖仲安、李思永等一起參觀大觀樓、筇竹寺等地,后來在海埂公園,居然遇到魏老,叫我喜出望外。原來,他正和另外一位書畫家代表首都美術界在云南慰問邊防戰士。

    那天,陽光燦爛,朵朵白云像棉花團一樣,似乎觸手可及。魏老站在碧藍的滇池邊,清癯的身影、飄散的白發,還有那身不變的藍咔嘰中山裝,定格成一幅難忘的畫面……

    但是魏老依然步履匆匆。

    從云南回來后,他給我回信說:“時光匆匆,昆明一別,彈指間,又是一個多月。我于4月12日飛返北京。回來后,積壓信件待復,瑣事繁擾,一連串開了幾個會,還要重看上海科技出版社為我改訂了的《出版史話》書稿,為幾個單位和學校作慰問老山前線邊防戰士的報告。5月15日到清華大學附小作報告,便中去看望呂維同志,趙立生老師將我們在昆明的合影轉送給我,我已函謝。……我將于6月9日去濟南,參加李苦禪先生紀念館開幕典禮。又接青海圖書館館長來信,邀去為之審定館藏書畫,約于6月下旬前往,去半月至廿天。8月份要去承德為河北省圖書館舉辦的培訓班講課,我的生活仍在忙亂中度過。因此,‘不用揚鞭自奮蹄’。雖然退休,從無寂寞之感。”

    那年8月初,我去魏老家看望他,見書房懸掛著“小室無憂”的字幅,我表達了羨慕之情。魏老于9月4日復信給我,還隨信寄來一幅字。他說:

    那天來舍下,天氣正悶熱,匆匆即去。頃接印刷工業出版社給我一張復印件,一看是北大圖書館系(留校碩士研究生)姚伯岳同學寫的評《中國古籍印刷史》的文章,復印一份寄您作參考。囑寫“小室無憂”寄上補壁。

    前幾天有兩位記者到舍下采訪,不約而同的分別在8月26日的《冶金報》《中國旅游報》發表文章。《冶金報》題為《苦禪門人魏隱儒》(撰文郭學文),《中國旅游報》為記者劉江,題為《小室無憂筆意新:魏隱儒其書其畫其人》,同時刊出畫作《幽篁清韻》(竹子麻雀),還報導了《古籍版本鑒定叢談》。我為(中國)臺灣《中外雜志》寫了一篇《吾師李苦禪其人其畫》,他們用括弧注(大陸著名書畫家、古籍版本學家)標題,影響很大。這些,為我作了有益的宣傳。收到信后,告知我,免掛記。祝

    近好。

    魏隱儒

    1989.9.4

    這是我和魏老的最后一次通信。魏老的豁達、通透,充分體現在這四個字中。

    此后,我曾多次到魏老家看望他。那時,電話不普及,沒有辦法事先約定,除非提前寫信。我也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不好意思寫信約定時間,往往隨意前往,結果常常不遇。魏老的忙,是顯而易見的。

    最后一次到魏老家,大約是在1993年7月。

    記得是魏老的女兒給我開門,我說明了來意,她含糊地說:“他走了。”

    那一瞬間,我還以為他又一次外出了。魏老的身體很棒,很少聽他說有什么頭疼腦熱的事,總是風塵仆仆,精力旺盛,怎么會說走就真的“走了”呢?

    我知道他還有很多研究計劃沒有完成,那些凝聚了他半生心血的數十本筆記更需要整理。于是,我趕緊追問他的那些筆記的下落。他女兒說,前些日子,有一家河南出版社的編輯把筆記拿走了,說是要整理成書。我當時心里一驚,覺得這批寶貴資料,很可能會散佚。很多文化名人的資料,就是這樣消失的。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果然沒有任何相關消息,我心想,這批資料很難問世了。

    直到2010年春夏之交,我到琉璃廠逛書店,意外看到了熟悉的書名《書林掇英·魏隱儒古籍版本知見錄》,由李雄飛整理,八十多萬字,大開本印刷。我喜出望外,趕緊買下來,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展讀開來。

    書前有著名學者黃裳和楊殿珣的序。楊序作于1993年9月3日,黃序作于1993年12月15日。看來,當年已有整理出版此書的計劃。兩序后,是魏老信中提到的那位“姚伯岳同學”的序,題作《丹青凝風骨,絕學傲書林》。

    楊殿珣先生的序言說,《書林掇英》所記錄的古籍善本,除明清之外,有宋刻本一百四十種、遼刻本五種、金刻本四種、元刻本一百一十種、明饾版印本一種、清磁版印本二種、清鈐印本一種、太平天國刻本一種、高麗刻本四種、日本刻本二種。這些版本,放在大圖書館中也許算不上鎮館之寶。但是,《書林掇英》的著錄仍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版本敘錄,寫法不同。藏書家的寫法,通常著錄刊刻時代、行格版式、刻工姓名、刻書牌記、紙質印章等,經眼實錄,確然可據。學問家的敘錄多是歷代著錄,輾轉征引,紙上談兵,難以落實。魏老的著錄,有藏書家的特點,都親自目驗,且關注的范圍更寬,注意到一些藏書家忽略的細節,再查閱相關資料,推斷作者的生活年代,考察書籍的流傳經過以及相關的掌故,意味雋永,兼有藏書家和學問家敘錄之長,避免了匠氣和空疏。

    從賈文忠的跋和李雄飛的后記中知道,此稿命運多舛,輾轉各處,屢遭棄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廖生訓先生慧眼識珠,2007年與魏老家人聯系,確定了出版意向,并約請李雄飛先生整理此稿。李雄飛先生雖未見過魏隱儒先生,但出于對古籍整理事業的熱愛,放下手頭的工作,悉心整理。又是三年過去,在魏老謝世17年后,此書終于得以問世。2013年,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又出版了《書林掇英·魏隱儒近現代文獻資料所見錄》,與上書合為姊妹篇。作為魏老的追隨者和一個普通讀者,我要向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向李雄飛先生表達誠摯的謝意。

    當然,這是一部未經作者系統整理的筆記,體例尚不統一,文字長短各異。有些內容,魏老可能還沒有來得及整理記錄。例如,我曾親自陪同魏老查閱清華大學圖書館的藏書,曾查閱鄭若曾《籌海圖編》,前有胡宗憲的序,后來很多著錄將胡宗憲誤成作者。這本書有嘉靖版、隆慶版、天啟版。清華大學圖書館藏本是隆慶本的唯一全本,魏老因此非常推崇;還有前面提到的俞曲園批校本《水經注釋》等,也未曾著錄。

    魏隱儒先生1916年出生,1993年因突發心臟病去世,享年78歲。1983年,我第一次拜見魏隱儒先生時,他68歲。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里,我從一個側面,見證了這位古稀老人忙碌的身影。我想,如果不是那樣奔波,憑他老人家的身體條件,加之琴棋書畫的頤養,他在家里安享晚年,健康長壽是可以期待的,《書林掇英》的整理工作也一定會做得更加圓滿。可惜,這一切美好的愿望,都在1993年6月2日那天戛然而止了。

     

    作者簡介:劉躍進(緩之),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文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兼任《文學評論》雜志主編、中華文學史料學學會會長。主要研究領域為漢魏六朝文學和秦漢文學等,出版學術著作有《秦漢文學地理與文人分布》《秦漢文學論叢》《秦漢文學編年史》《門閥士族與文學總集》《中古文學文獻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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