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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1年第7期|何存中:遙遠的童話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7期 | 何存中  2021年07月20日07:46

    歲月滄桑,喬水田死前的那年,返老還童了。

    那時他成天沉浸在童話世界里,將自己活成了一個童話。人們見了他背著書包,那里面裝的是書,像個上學的小學生,拄著拐杖在街邊走,就笑,說:“你看老小孩來了。”這是古城黃州的俗話。黃州古城流行著兩種語言。一種是普通話。那是讀文件時用的。二種是普通話夾雜著方言。那是從全國各地調來的人,從故鄉帶來的胎記。一生也改不徹底。日常對話時說的。喬水田是山西人,日子里走在街上,與人對話,沒有多少人能聽懂。你得仔細地問,他得仔細地答,會意之后,才恍然大悟。

    住在黃州古城,知道他的,大多是為官之人,在街上碰到他,都得畢恭畢敬地叫他老革命。他們知道他的大名。他的大名叫喬水田。不知道他的,管他叫“白眉毛”。他是活到九十二歲那年才死的。知道他的都佩服他經活。一個經過槍林彈雨、渾身傷痕累累的人,能活到這個年紀,這就叫奇跡。

    俗話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黃州的官場,留下他生前的許多傳奇故事。比方說他是本市接連五屆全國的黨代會的代表。全國的黨代會五年一次,算起來他就作為大別山革命老區的黨員代表,到北京人民大會堂開會,歷經二十五個年頭。二十五年是什么概念?整整一代人呀。他最后一次到北京參加黨代表,年事已高,組織上派專人伺候,是坐飛機去的。他上飛機之前,在候機大廳過安檢門時,將身上所帶金屬的東西掏干凈了,那檢查的儀器,還是吱吱地響個不停,安檢人員就不敢放他進去。這時候隨行人員,就得拿出醫院給他做的證明,證明他身上有幾塊彈片沒有取出來,連著骨肉,長在他的身體內。那是他在戰場上,先后負傷十七次,留下來的“資本”。有了這樣的證明,安檢人員經過請示,當然得給他放行。當地官場稱他為“鐵骨鋼筋”。他人瘦,一生也長不胖。

    九十一歲那年,他還住在龍王山干休所里。那年他不說頭發,就連眉毛都是白的,已經離休,離開領導崗位許多年了。那龍王山上的干休所,是解放后組織上,為他們這些老革命修建的。依山傍水,一家一幢兩層小樓。每家有一個小院子。院門牌上標著號碼,依次是一號院、二號院,以此類推。這是方便郵遞員送郵件的。郵件包括信件、報紙和刊物。像他們這樣的老革命,一天也離不開讀這些東西。尤其是《參考消息》。相當于內參,刊登著每天國內和國際發生的重大的新聞和消息。這是當年組織上給他們“標配”的。有級別要求的,達到一定級別,才能享受。不是一般人想訂就能訂的。他資格最老,理所當然住的是一號院。那里有花有樹,有水有竹,風景不錯。有哨兵把守著,平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神秘得很,人稱是神仙住的地方。如今就不算什么了。古城里的平常人,住的都是高樓大廈,聳到天上去了,誰還稀罕那青藤斑駁的老地方?除非懷舊,才去走走。

    九十一歲那年,就剩他和后來找的老伴,還住在那個老地方,與他一起南下的老干部們,紛紛活不過他,離開了這個人世。龍王山下干休所空了,漸漸荒蕪蕭條,沒有了當年的神秘色彩。但是為他們服務的機構和建制還在。上級規定,只要這樣的人,有一個人還活著的,就不能撤銷。那年他還健康,能吃能動。眼睛實在不行,訂的報紙和刊物,不能看了,耳朵聾了,隨身帶的收音機,也不想聽了。現實的事情,轉身就忘記了,過去的事總也忘不了,成天像做夢兒,活在往事的回憶里。只是閑不住,總是背著書包,提著拐杖朝外面跑。那拐杖是女兒買給他的。高級。走路的時候,可以當作拐杖拄。走累了,可以將拐杖中間的那個圓東西拉開,三只腳兒支在地上,當椅子坐。

    坐在哪里呢?就坐在清早龍王山水庫櫻花大道邊。為什么坐在這里呢?因為黨政幼兒園就在山下的七一路,那里是孩子們上幼兒園的必經之路。那里有一塊石頭做的桌子,人坐那里休息時,可以在上面擺東西。擺的是些什么呢?擺的都是他從街上買來的,孩子喜愛吃的巧克力、棒棒糖、還有奧利奧奶油的夾心餅干。越甜的東西,他就越買。當然還有“玩具”。玩具不是從街上買的,是他從家里搜出來帶上的。是些什么呢?是他一生所得的獎章。抗日戰爭紀念章,解放戰爭紀念章,渡江戰役紀念章,還有他一生所得的各種功勛章。這些東西都是圓圓的,上面的圖案和花紋很鮮艷,都是孩子們喜愛的。

    早晨的風兒很好,陽光燦爛。他坐在那里,有孩子由奶奶或爺爺帶牽著小手,從他面前經過時,他就會問孩子:“幾歲了?”奶奶和爺爺就會說:“回答老爺爺。”孩子就甜甜地伸出三個指頭,對他說:“三歲。”他就發東西給孩子吃。也不是發,東西擺在那里了,讓孩子自己選。有的孩子過了三歲,為了選東西吃,也對他說:“老爺爺,我也三歲。”他笑了。也讓大孩子選甜食吃。這時候就是風景。圍著看熱鬧的人不少。那些大孩子拿著東西吃,就湊到了他的耳邊問:“老爺爺,你幾歲?”他聽到了,搖著頭說:“不知道。”旁觀的人就笑了起來,笑他連自己多大也不記得了。大孩子問:“您是不是活糊涂了?”他沒聽清,問:“你說啥?”大孩子就騙他,說:“我說您的東西好甜。”他說:“都是三歲哩。我的女兒也三歲。”這不是夢話嗎?他的女兒早做了外婆,外孫女的女兒,也不止三歲哩。眾人又笑。

    這還不算好笑。最好笑的事,是他見了可愛的孩子,就發“玩具”。那玩具就是他帶來的獎章。奶奶和爺爺們不懂,就叫孩子們拿著。孩子拿回家里,放學回去,就從書包里掏出來,讓父母看。孩子的父母都是明白人,一看那獎章,就吃驚,問:“從哪里來的?”孩子說:“是那個白眉毛老爺爺發給我的。”父母說:“這還了得!不是好玩的。這東西不能要。”于是就抽時間,找他退還了。政界的人們聽到了傳聞,就嘆息:“老革命,如今真的老了。像個三歲的孩子哩。”

    我是他九十一歲那年,為了寫長篇小說《太陽最紅》搶救史料,到他家里采訪他的。這是經過組織部開了介紹信的,同時約定了時間,組織部派了一個人陪同我。那天我按響門鈴后,是他后來找的老伴開的門。他坐在書房里了,顯然是作了充分的精神準備。我擔心他犯糊涂,若是這樣,那采訪如何進行?叫我沒有想到的是,那天他格外的清醒。以為我找他解決什么問題。他笑笑對我說:“我現在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個老兵哩。你想要什么?”那潛臺詞,就是說我幫不了你的忙。我在他耳邊,大聲說:“我是一個寫作者。”他對我豎起大拇指說:“作家呀!”我說:“算是吧。”他說:“作家好。作家和老師一樣,是靈魂的工程師。我也想當。”我笑笑,說:“所以我并不需要別的東西。我來只想聽聽您革命時期的家庭和婚姻故事。請您給我講一講。”他啊了一聲說:“那好!我就給你講個片斷吧。”他經歷的事太多了,定了一個專題,讓他明白。對于他來說,專題只能是有關的片斷。于是就開始采訪。我讓他先釀醞一下。他捧起缸子喝著茶,開始想了。我將錄音機放在他的身邊,按下錄音鍵。正是初春。窗外和風細雨。草色遙看近卻無。我不打斷他,讓他順著思路說。因為有錄音,我也不作詳細記錄,重點的記一下,順著思路聽。

    此篇是根據他的錄音整理而成的。他一生酷愛讀書,對于家鄉縣的文化傳承,作出過巨大貢獻。比方說家鄉縣博物館藏的兩萬多套線裝書,有許多是地方志的孤本,難得的史料,全國許多修地方志的專家,聞訊跑來查資料。這就是解放初,他在家鄉縣執政時,打土豪時收上來,沒有銷毀,他指示集中起來保存至今的。你想想全國該有多少個縣?每個縣該有多少土豪?每個土豪的家里,該有多少藏書?為什么別的地方,沒有保存下來呢?惟獨在家鄉縣保存得如此完好?為全國縣級之最呢?說明事在人為。什么人才能做出什么樣的事情來。這需要情懷和遠見。

    那年他雖然九十一歲了,坐在明亮的窗子前,對我說他前半生的家庭和婚姻故事,思路清晰,情感飽滿。叫我沒有想到的是,他敘事的功夫,如此之好。他說:“那年我女兒明眸三歲哩。”作為采訪的開場白。說出這句,他的眼眶濕潤了。

    他后來找的老伴怕他過度傷神,對他說:“老爺子,你慢慢說,莫動感情。動感情會傷身體的。”他后來找的老伴,是組織上安排的,沒讀多少書,說是老婆,其實是他的貼身保姆,與他結合之后,雖然沒有生育,卻沒有辜負組織對她的希望,一門心思料理他的起居。他笑著對老伴說:“同志,俺說這事時,你就不要攔我好嗎?這事兒你雖然懂,卻不能全懂。知道嗎?這叫情不自禁。”老伴就不做聲了,只有隨他,于是退到門邊矮椅子上坐著,出一雙眼睛,默默地望著他,讓他盡情發揮。他說呀說,一個鐵血男人,說到生命傳承的關鍵之處,浪漫情懷猶如春風,撲面而來。

    那天他隨著敘述的深入,情感交融,完全沉浸在童話世界的夢兒里。

    世事恍然若夢。有夢者夢想成真。

    那時候八年的抗日戰爭,已經結束。為期三年的解放戰爭,以摧枯拉朽之勢,迎來了百萬大軍過長江的渡江戰役。渡江戰役以團風如今的渡江公園為始點,以蕪湖為終點,全線拉開,萬眾支持,千帆競渡,直指江南包抄南京。長江之北的鄂東地區,槍炮聲漸漸平靜,硝煙淡淡散去,烈士們的鮮血,已凝就大別山上的絢麗朝霞。那是二月,春天已經到來了。

    喬水田是中原突圍的隊伍,是他們打響了解放戰爭第一槍。劉鄧大軍突出重圍,千里躍進大別山,分散敵人的注意力,在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黨中央指示他們,插進敵人的心臟,扭轉戰局。作為先遣兵團,他們是經過艱苦卓絕的戰斗,轉入戰略進攻,迎來了解放全國曙光的。先遣兵團從大別山區揮師南下,首先解放鄂東,每解放一個縣城,上級決定,留下一批人,轉入地方工作,軍政結合,組建地方政權。這是決定最后勝利至關重要的舉措。

    組織上認為,喬水田是組建地方政權的難得人才。在領導心目中,喬水田是部隊中的知識分子。仗快打完了,建立新中國,需要他們出面了。喬水田不是鄂東人。他是山西人,沁陽師范畢業后,入黨參加抗日革命隊伍的。大軍南下時,他是某團部的參謀長。他是部隊打下蘭溪時,突然接到上級命令,留在S縣,擔任該縣的縣委書記,負責組建該縣地方武裝政權的。那是特殊時期,地方政權講究軍政合一。

    那時候組織任命擔任縣委書記的人,要有在部隊時的相應級別。他那時是團部參謀長正團級,縣委書記相當于正團級,他正合適。那時部隊干部不缺,地方干部奇缺。部隊的干部到地方工作,可以低職高配,也只能低半級。沒有高職低配的,組織上知道善待功臣,及時讓他到地方去擔任實職,算是平調。

    他在部隊時,是某團的參謀長。參謀長負責什么呢?負責起草局部作戰計劃,戰時也帶部作戰,同時負責戰時宣傳發動群眾和編寫演唱節目,供部團宣傳隊戰地演出。這叫“文武雙全”。比方說:“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們多喜歡!人民軍隊愛人民呀!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就是他將北方的腰鼓秧歌,改編成鄂東彩蓮船打蓮湘的舞曲,作為本縣解放軍入城儀式的節目,紅火得很,唱遍了縣城的大街小巷,流傳至今。上年紀的人,過春節時高興了,劃著彩蓮船打起蓮湘,還跳得出來。縣文化館懂行的年輕人,就問老人:“這曲子是誰改編的?”老人會說:“你不曉得呀?是喬水田呀!”老人不叫他書記了,直呼其名。那叫一個親切。他的名字作為文化符號,留在該縣,超過了他所擔任過的所有職務。

    喬水田原配的妻子,是他沁陽師范的同學,與他是同時入黨,參加抗日革命隊伍,自由戀愛結合的。他的妻子,大軍南下時,在先遣兵團團部衛生隊工作,擔任護士長。后來是在大別山小界嶺那場戰斗中犧牲的。那場戰斗何其慘烈,敵我雙方短兵相接,炮火連天。他的妻子是在戰地醫院護理傷員時,天上飛來的一顆子彈,穿過了心臟。當他趕到戰地醫院時,妻子已經不行了,倒在他的懷中咽了氣。臨終時,妻子不能說話了,對他伸出三個手指頭。他明白她放心不下,那三歲的女兒。女兒是他們在戰火紛飛的戰場上生下來的。那時剛滿三歲。女兒的名字是妻子取的,叫作明眸。因為他們的女兒,有一雙美麗動人的大眼睛。那雙大眼睛遺傳了她的基因。他含淚和戰友們一起埋葬了妻子,把她葬在大別山小界嶺,那座松風常吹的山頭上。小界嶺是大別山長江與淮河的分水嶺。埋葬妻子時,喬水田把女兒交人看護,留在醫院里,沒有讓女兒看到那個生死離別的場面。因為她那么小的一個人兒,他怕她經受不了那樣的打擊。那就會在長大的日子里,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作為父親,可以說是用心良苦。

    他和留下來的戰友們,接管了S縣政權,迅速在城東關帝廟里,設立了縣委會和縣政府機關。新政權選在城東關帝廟里辦公,是出于特殊時期敵我雙方陣線不明,對政局的考慮。那是非常時期,過渡性的。國民黨的舊政權辦公的地方,在城里浠水河邊的憲司坳,一條長街,是南門浠河邊的水碼頭,集市做生意的地方。那里魚龍混雜,人多口雜,不安定的因素很多。新政權剛剛立足,時局還沒穩定,得防備著殘余敵人搞破壞,新政權不能在那里辦公,選在城東關帝廟里合適,等局勢穩定后再搬。城東的關帝廟在小山之上,有高墻圍著,可以讓哨兵站崗,以防萬一。為了保證安全,他和新政權的工作人員,工作和吃住都在廟里面。出入需要登記,驗明身份,才可放行。他們父女,就住在廟里一間廂房里。新生政權剛剛成立,沒有來及得建保育院。孩子太小了,也不敢請保姆。人生地不熟,如果孩子出了危險,那就無法向組織交代,也影響新政權的執政能力。若釀出政治事件來,那就是滿城風雨。這樣的事情,當時并不是沒有發生過。這也是組織上三令五申,提出的要求。

    他們父女住在一間廂房里,那兩個月的時間內,相依為命。他得處理工作,照料女兒。房子緊張,那廂房不大,一床一桌,上廁所就用馬桶解決,天亮后由哨兵提到河邊去倒,洗涮。他的女兒很乖,很聽話,白天默默地瞪著一雙大眼睛,只是看世界看人,并不說話。白天父親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哭也不鬧。只是到了晚上,有點麻煩。到了夜晚女兒就忍不住想媽媽。想媽媽了,眼淚就在眼睛里打轉兒,并不流出來。那時候的孩子,沒有現在的孩子眼淚多。也許是乳汁缺乏,或者是沒有喝健力寶和娃哈哈之類的緣故。他的女兒明眸,向父親要媽媽的時候,兩只大眼睛被淚水滋潤著,像兩顆帶露的葡萄,又像是兩顆黎明前久久不肯隱去的星星。叫他看得心痛。那兩個月真是難熬。

    那時候的夜晚來了,沒有電燈,點的是蠟燭。窗子外的夜風,一陣接一陣吹進來,吹得屋子里的蠟燭光搖晃不定,忽明忽暗的。明眸不肯睡覺。他給她脫了衣裳,她也不愿睡。他說:“明眸,我給你講故事,你睡好嗎?”明眸說:“爸爸,我不想聽故事。我想媽媽了。我要媽媽。”他無言以對。明眸問他:“你把媽媽藏到哪兒去了?爸爸!”那時候到了夜里,他的女兒明眸,像貓仔一樣,偎在他的懷里,反復地問他。

    面對那兩顆帶露的葡萄,時時閃耀企盼光芒的兩顆星星,他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他抽著煙,吸得滿屋煙霧繚繞。他的女兒明眸,想娘想得心痛,總想娘回到她的身邊,那夢兒總也醒不了。他就百感交集,唉,他的妻子,那個溫柔聰穎,與他同呼吸共命運的人兒,到哪里去了呢?埋在小界嶺那座山頭上了。事實太殘酷了,他能將真相告訴孩子嗎?暫時不能哩。他只得將那鮮血淋漓的一幕,編織成美麗的童話,饋贈給他的孩子。這是每天睡覺前的必修課。不然剛離開媽媽溫暖懷抱的明眸,怎么也睡不著。

    他對孩子說:“明眸,你的媽媽,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執行任務去了。” 明眸問:“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他說:“當你懂事的時候,她就會回來的。”明眸說:“爸爸,你教我懂事好嗎?”他說:“好。”那童話編得比較圓滿,講著講著,連他自己也覺得是真的了。

    明眸還是睡不著。他就拍著孩子,給她唱搖籃曲。那搖籃曲是他們山西老家的。他唱:“小寶貝,快快睡。夢中會有媽相隨。陪你笑,陪你累,有媽相依偎。”他小時候家里窮,兄弟姐妹太多了,經常吃不飽。夜里他餓得睡不著的時候,娘就是這樣哄他睡覺,進入夢鄉的。他說:“孩子,快睡吧,媽媽在夢兒里,等著你哩。”明眸說:“爸爸,你說的是真的嗎?可不能騙我。”他說:“當然是真的。你做夢時看到媽媽了嗎?”明眸說:“看到了。”他問:“這就說明什么呢?”明眸說:“這說明,爸爸沒有騙我。”明眸聰明得很,知道接大人的話兒說。爸爸是大人。她信爸爸的話。于是,明眸笑了,用手背抹干眼淚睡著了。女兒夢里笑了,他知道女兒又夢見媽媽了。

    夜深人靜了,關帝廟的山上的松風,一陣接一陣,那是松濤,沙沙絮語,不肯停歇。透過窗子,明月掛在天上,銀光遍地。關帝廟的廂房里,醒著睡不著的他,于是起床繼續工作。新生政權剛剛建立,作為縣委書記,該有多少事?政權方面的,經濟方面的,文化方面的,要他這個當家人考慮,作出正確的判斷,然后作出決定執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而且容不得半點差錯。他處理完當前的工作后,再上床睡覺,望著身邊的睡著的女兒,不由得又想起妻子來,思念隨風到天邊。

    革命者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理所當然也有兒女情懷。這不難理解。

    事非經過,不知難。

    那段時間是非常時期,工作艱苦而又緊張。政局不穩,動蕩不安。作為縣委書記,白天他帶領縣大隊四處剿匪肅反。國民黨雖然兵敗如山倒,但留下的一小撮,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的人,他們一有機會,就嘩眾取寵,興風作浪。縣大隊是地方武裝組織,由骨干民兵組成,荷槍實彈,訓練有素,與正歸部隊沒有什么區別。那些烏合之眾,根本不是縣大隊的對手。本縣縣志上記載的那年臘樹反動會道門暴動,就是喬水田帶領縣大隊,及時趕到鎮壓下去的。那些暴徒竟然趁著黑夜襲擊了關口區公所。那時候縣級政權,下面設區,兩位區級負責同志,為新生政權付出了血的代價。所以作為縣委書記的他,一天到晚神經繃得緊緊的,一刻也不能松弛。到了晚上,臥室便是他的辦公室,一部黑色手搖電話機就裝在床頭,無論何時,只要電話鈴一響,情況告急,他便馬上躍起來,帶領隊伍集合投入戰斗。

    那個特殊時期,苦了他的女兒。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只要一有情況,他出去執行任務去了,不忍心叫醒那個沉浸在夢中的小人兒。為了安全,他便把他的女兒明眸,鎖在臥室里,幾袋餅干和一瓶開水,伴隨著那個默默的小人兒,讓她醒來餓了吃。他將鑰匙交給門口站崗的,讓哨兵聽到女兒醒來后,將門打開看護著。那個小人兒清晨醒來后,習慣成自然,就知道她的爸爸深夜時,出門執行任務去了,不哭也不鬧,知道拿餅干吃,倒開水喝。門不鎖了,她也不出去,自覺待在屋子里,不讓哨兵勞神。戰爭年代生的孩子,是在槍炮聲中長大的,聞慣了硝煙,有著特殊的生存能力,以及對周圍事物觀察后,過人的理解和聯想的能力。現在孩子無論如何做不到。

    他始終沒有弄明白,他的明眸那時的童心世界里,為什么有那樣一片如夢的神奇?她一個小小的人兒,如何從裝在床頭的那部手搖電話機得到啟示?知道那是兩根鐵線,是與外面世界溝通的途徑。直到后來那個事情發生后,他才記起,每當他和外面通電話時,她的女兒就如癡如醉地盯著,臉蛋興奮得像一個熟透的蘋果。所以后來發生的那事兒,就順理成章,不可避免了。

    日子里的那個清晨,金色的太陽從東方升起來了,放射出萬道光芒,將關帝廟廂房的木窗欞染紅了。那個默默的小人兒醒來了,床上不見了她的爸爸,她就知道她的爸爸,在她做夢的時候,已經挎槍出去了。她就知道房門的鎖打開了,門外有哨兵叔叔看著哩,不哭也不找,用小手背,將她的眼睛揉得又亮又圓。這時候她就看見了,被霞光染得通紅通紅的窗欞,外面的世界太誘人了。有許多小鳥兒,繞在空中飛。她來到窗前,手握著那窗欞,遙望太陽升起的地方。好藍好藍的天,好闊好闊的地。太陽在那遙遠的地方紅紅地亮。那個小人兒看呆了,她想起爸爸的話。爸爸不是對她說,她的媽媽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執行任務去了。她仿佛看見了群山之中,那個美麗而又遙遠的地方。她想,這時候她的媽媽,也應該醒來了。媽媽的床頭一定也像爸爸一樣,裝著一個電話機。她可以打電話給媽媽了。那個沉默的小人兒,發現這些,興奮極了。她抓起電話機的手柄便搖,小手兒拿起話筒便喊:“媽媽,我想你呀!媽媽!”那時候的電話是有線電話。有線電話是保密的,非常時期,由縣郵電局專門培訓的保密員,負責接通后,連線到指定的地方,及時傳達命令、指示和開會的時間地點。這叫總機,也叫電話交換機。

    那時候S縣郵局,坐落在城中一個綠樹掩映的小院子里。那是木結構的一棟小樓,數十棵桃樹和楊樹高出樓頂,把這座小樓罩在美麗的蔭涼里。就在底層臨窗的電話交換總機前,坐著一個頭戴耳機、剛滿十八歲的姑娘。她是縣城商會會長的女兒,向往光明。她家在縣城里開著仁和藥鋪和藥善堂,還有兩家當鋪,是有錢的大戶人家。解放初為穩定本縣經濟,她的父親為新生政權捐過許多錢,是新修縣志上記載的開明鄉紳,名字叫做傅伯雅。父親將她送到武昌,上過女子師范學校。她父親給取了個美麗的名字,叫做傅仁和。

    那時候總機上一排銅板掉下來一塊,她嫻熟地用左手指合上銅板,右手插上通話插頭。她知道這塊掉下來的銅板連結的地方,因為上面是編了號的。這樣的電話日子里每天都有。她以為是打來下達指令的。叫她沒有想到的是,她沒有聽到一號的聲音,聽到的卻是那一聲呼喚:“媽媽,我想你呀!媽媽!”她渾身一震,感到心底的一扇閘門,突然打開了。那是一扇從未開啟的閘門,流淌著異樣新鮮而又惶惑的情感。她滿面通紅呼吸急促。于是她趕緊拔掉通話的插頭。那年她剛滿十八歲,還是女兒哩。哪里經過這樣的事情?

    她以為這是偶然事件,不足為怪。叫她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依然是旭日東升的時候,依然是霞光染紅窗欞的時候,總機上那塊銅板又掉了下來。她嫻熟地合上銅板插上通話插頭時,又聽見了那聲呼喚,“媽媽,我想你呀!媽媽!”她有點生氣了,但她沒有說話,只是拔掉了插頭。她把這個秘密藏在心房。她知道這個電話通向的地方。那時候這是作為縣委書記的專線電話,別人不知道,作為接線員的她,是知道的。只要銅板掉下來了,她必須接。這是組織上規定的紀律。

    那個美麗的接線員,傅仁和,上的是早班。這樣的崗位,白天是兩人交換。一天十二小時,上午是她,下午是另外一個人,那人是男的。到交班的時候,她向領導如實匯報了情況。她覺得應該走一走,到那個地方去,有必要提醒那個地方的那個人。她知道那個銅板的線路接通的是哪個人。她要告訴作為一號的縣委書記,應該好好地保護專線電話的嚴肅性,應該好好教育他的子女,不要因為子女小,而放縱她,隨便撥打。領導說:“不去算了。”她說:“那哪行呢?這不是小事,影響工作哩。”于是領導同意了。

    她去了,是春天,河水醒了,嘩嘩地流動。河水里浮著許多小鴨子。那個叫做傅仁和的美麗的接線員,走在春天的陽光里,就那樣帶著楊樹的芬芳,帶著楓葉的綠蔭來訪了。她來到了縣委會縣政府臨時辦公駐地關帝廟。作為保密員,為了方便工作,她有新生政權發的通行證,統一編了號的,上面有她的黑白照片。她過了山門,走到關帝廟大殿門口,有兩人持槍的哨兵站崗。一個哨兵看了通行證,核對身份后,問她:“你找誰?”她說:“我找一號。”那時候是不能叫職務的。那個哨兵問她:“什么事?是公事還是私事?”她說:“是公事也是私事。”哨兵問:“到底是公事還是私事?”她說:“既是公事也是私事。”接線員是受過專門訓練的,口齒伶俐。于是就說明情況。一個哨兵進去,向辦公室主任匯報請示,問:“放不放她進來?”辦公室主任想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說:“既然來了,就讓她進來吧。孩子太可憐了!什么都不用說,由你陪同,讓她進去看看,就會知道的。”

    辦公室主任清楚,那天深夜喬書記出外執行任務去了。她當然見不到那個孩子的爸爸。放她進去,是讓她到實地去親身感受一下。于是傅仁和就由那個背槍的哨兵陪著,來到那父女住的地方,腳步就停在廂房的門外。廂房的門鎖打開了,有一個背槍的哨兵守在門外。透過窗戶,她看到了趴在床上的那個小人兒。她想媽媽想累了,抱著電話機又睡著了,進入了夢鄉。她問哨兵:“她的媽媽呢?”那哨兵不回話,眼睛紅了。這還需要再問嗎?于是她心里就明白了。沒有什么可說的,也不該說什么。出門時,辦公室主任問:“姑娘,你明白了嗎?”她說:“我明白了。”辦公室主任說:“可憐的孩子,想媽媽呀!”她的眼圈也紅了。

    于是她沿著原路返回,默默地沿著方磚鋪成的路,走出關帝廟的山門,一路心情沉重,不看山也不看水,走回了郵電局那幢罩在蔭涼里的小樓。非常時期,有規定的,外出必得請假,說明事由,多長時間回來,回后必須銷假,報告事情經過。她向領導匯報完后,領導望著她,問:“搞清楚了嗎?”她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領導也什么指示都沒作,對她說:“回房休息吧。”非常時期,她的吃住也在郵電局院子里,不得回家。

    她回到組織上給她安排的閨房里,頭發已被春風吹亂了,需要坐下來對鏡梳妝哩。她是一個愛美的姑娘,在生活中有潔癖。她的閨房收拾得一塵不染,容不得半點凌亂。那才叫井井有條。她坐下來重新梳妝的時候,太陽升到了中天,透過窗欞發現,窗外春意正濃正酣。那嘩嘩作響的陽光,把院子里粉紅的桃花瓣吹落,鋪了一地。她發現枝頭孕育著新生的光芒。那些剛結出的小桃子,個個像毛毛蟲兒,綴滿枝頭,任風搖動,也不落下來。

    她需要重新梳理被擾亂的,那女兒的心思哩。窗子下面,有一口小池塘,也長浮萍,也長水草。四周都是住人的房屋,密密麻麻的,讓它變成幽深幽深的樣子,像一口照滿天光的大井。有一只早醒的青蛙,浮到岸邊,伏在那里叫,咕咕的,一聲叫了,又一聲。媽媽說,那是被驚蟄雷打醒的,醒來之后叫春天。組織上規定,非常時期,作為保密員,要嚴守紀律,就是同城住著,媽媽也不能來看女兒。送東西只能送到傳達室,由保衛人員轉送。

    好多時日,她沒有回家看媽媽了。她也想念媽媽了。女兒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兒,誰不想呢?

    那心思藏在心里,滋味就叫人不好受。

    那時的日子,從風里來,到雨里去。乍暖還寒,忽寒歸暖,天上又是太陽。

    幾天后,喬水田通過辦公室主任的匯報,知道了這個情況,心里很不是滋味兒。盡管忙,他還是決定抽時間,去向這位姑娘道歉。這怪不得孩子,要怪就怪做父親的。于是他就在那個轟轟烈烈的春天,枝頭孕育生機的時候,換上便衣,沒要通訊員跟著,這是私事哩。他是一個人去的。非常時期,平時他執行公務是著正裝的。那正裝是解放軍軍服,只是沒有領章和帽徽,因為到地方工作,不是軍人了。換上便裝是為了改變身份,方便向姑娘道歉。

    他先到郵電局門衛室登記,向保衛人員,亮明身份,說明情況。郵電局長得知情況,就迎出來陪同他。他對郵電局長說:“這是私事。容我單獨處理。你忙你的好嗎?”郵電局長就不好意思陪他,讓他單獨進到院子里。走進院子里那幢罩在蔭涼里小樓的時候,他發現這里太安靜了。耳邊只有風吹聲,鳥兒的叫聲。他放慢了腳步,怕踏碎了它的寧靜。他站在桃樹后,隔著窗戶看,里邊的人看不見他,他能看到里邊的人。他看到那個美麗的姑娘,端坐在電話接換機前,頭戴耳機,聚精會神地工作。院子里風兒靜靜地吹,晨光靜靜地灑。他打算不影響姑娘的工作,隔著窗子向她道歉就行。

    就在那時候,他看見總機上,屬于他的那塊銅板又掉了下來。那個美麗的姑娘,嫻熟地合上了銅板,插上通話的插頭。他知道他的女兒,又想媽媽了,搖動了安在床頭上的電話機。

    他正要疾步上前時,聽見了女兒明眸的聲音:“媽媽,我想你呀!媽媽!”這一次那姑娘沒有拔掉插頭,手護著頭上戴的耳機,開口說話了。她說:“孩子,我也想你!”明眸問:“媽媽,你在哪里?”她說:“孩子,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執行任務哩。”他看到她那豐滿的胸部急促地起伏著。聽到回話的明眸,哇地一聲哭了,喊:“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

    她握耳機的手顫抖著,說:“孩子,等你懂事的時候,媽媽就會回來!孩子,別哭。媽媽忙,正在工作。你要聽爸爸的話,做個乖孩子。你要是想媽媽想急了,就打電話。”他沒有想到那個美麗的姑娘,那時候扮演了媽媽的角色。

    他有什么可說的呢?他能說什么呢?于是踏著春光,百感交集地退了出來。

    郵電局長見他退出來,就迎了上去,問:“喬書記,你走嗎?”他說:“能不能叫個人頂替她一下?我向她當面道歉。”郵電局長說:“那當然可以。”于是郵電局長就帶著那個男的去總機室頂替她。郵電局長隔著窗子對她說:“有個領導想見你。”她心里明白是誰了,笑笑說:“有那個必要嗎?有紀律的,上班時間,要堅守工作崗位,雷打不動。”郵電局長問她:“你知道他是誰嗎?”她說:“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工作。”郵電局長說:“他要當面向你道歉。”她說:“用不著。為了孩子,這是我愿意做的。叫他放心,不礙事的。”他只好沿著原路回去了,回到河東的關帝廟,換上正裝,夜以繼日地工作。

    那天夜晚,他的女兒明眸,格外地興奮,摟著他的脖子一個勁兒地說話:“爸爸,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今天早晨我打電話給媽媽了。”他說:“媽媽接了嗎?”明眸說:“媽媽接了。我說,媽媽,我想你了。媽媽說,孩子,我也想你。我問,媽媽,你在哪里?她說,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執行任務。我問,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媽媽說,等你懂事的時候就回來。媽媽對我說,你要是想媽媽的時候,就打電話。媽媽叫我聽爸爸的話,做個乖孩子。”聽了孩子的話,他百感交集。他扭過臉,不敢看那個天真的孩子,流出了辛咸的眼淚。

    在那兩個月的特殊時期里,女兒想媽媽了,該打了多少次這樣的電話?每打一次,夜里他回到臥室時,女兒就興奮地對他說:“爸爸,今天我又打電話給媽媽了,媽媽接了,同我說話哩!”問和答,還是那樣的話。就在那兩個月,那條專線電話,一直溝通著人間真情,安慰著女兒那顆幼小的心靈,使她健康成長。就是那條專線電話,除了工作之外,伴隨他們父女,度過那段失妻護女的艱難日子。那個人間童話,至純至美,叫他一生不能忘懷。

    歸來的那天,他想起了蘇軾當年夜游蘄水縣城寫的那首詞:“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橋,我欲酣眠芳草。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破瓊瑤。解鞍欹枕綠陽橋,杜宇一聲春曉。”腳下是一塊深情的土地,多么好的人民,多么好的姑娘。他告誡自己,作為地方官,當為新生政權的建設,鞠躬盡瘁。這樣才有臉對得起他們。

    那時候作為大軍南下時任命的縣委書記,人們對他不甚了解,以為他只是一介武夫,不知他也是熟讀詩書之人。后來他在建立新政權的工作中,才漸漸顯露出,他作為讀書人不同常人的良心和本色來。如今珍藏在縣博物館里,那兩萬多冊線裝古籍書,就是證明。

    叫他沒有想到的是,過了不久,他與那姑娘又失之交會。那次交會是縣長安排的。縣長見他一個男人料理孩子,的確不方便,需要再找一個愛人,組織家庭。這在當時是有先例的。不少在戰場犧牲妻子的戰友,出于多方考慮,轉到地方工作后,再找了愛人。縣長就有意給他介紹。介紹的就是那個姑娘傅仁和。縣長是本地人,是他特意安排那次交會的。縣長認為此婚姻,有一定成功的基礎。一是他與縣商會會長傅伯雅先生是朋友,縣里經濟有困難找他,他總是有求必應,解決了不少難題。縣長認為他親自出面保媒,將他的女兒,介紹給縣委書記,他會認真考慮的。二是在縣長眼里,一個是英雄,一個是佳人,英雄配佳人,男才女貌,正合適。這也不是沒有感情基礎。傅仁和不是在自覺扮演明眸媽媽的角色嗎?這說明她對喬書記家里的情況有所了解,還是同情的。這叫天湊其緣。

    喬水田開始并不同意,經不住縣長的勸說,決定試試。這事不能先說破。縣長就到郵電局,讓局長將傅仁和叫到辦公室,陪著他做傅仁和的工作。縣長叫喬書記也跟著去了,只是不到辦公室,縣長讓他在辦公室隔壁的一間屋子聽消息。兩間屋子的窗戶開著,可以聽到彼此的說話聲。縣委書記不是一般人,有身份的。同意就好,如果不同意的話,人不在現場,也有臺階可下。

    三人坐定,縣長開口了。縣長說:“傅仁和同志,我們代表組織,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下,征求一下你的意見。”傅仁和說:“縣長,我還沒有入黨哩。入黨后再叫我同志。叫我小傅就行。”傅仁和這樣說,縣長就知道事情沒有他想象的那樣順利。縣長還是把想說的事,說了出來。聽了縣長的話,縣長認為傅仁和會激動,但是傅仁和并沒有激動,很平靜地坐在那里笑。縣長問:“你為什么笑?”傅仁和說:“敬愛的縣長,笑就是我的回答。”縣長問:“有這種可能嗎?”傅仁和說:“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對他了解不深,只知道他是南下的縣委書記。與他組織家庭,我沒有這樣想過。”縣長問:“有什么不好哩?”傅仁和說:“請尊重我。我有我的選擇。你可能不知道,我心里早有所屬。”縣長問:“是誰?”傅仁和說:“這是我的秘密。請原諒我現在不能告訴你。”縣長問:“確定關系了嗎?”傅仁和說:“還沒有。還沒到時候。到時候你就會知道的。”縣長大失所望,說:“那我問你,那你為什么要扮演明眸的媽媽?”傅仁和說:“這不難理解。那是我敬重英雄。英雄也是人。他的孩子也是孩子,同樣需要母愛的溫暖。父親從小教導我,仁者愛人。身為女兒,我愿意這樣做。覺得這樣做不會錯。”縣長問:“那為什么不愿成為事實?”傅仁和說:“父親對我說,人生一世,云在青天水在瓶,各取所愿。請組織上原諒我。我只能說一聲,對不起!”

    縣長緩了一口氣說:“如果你父親同意的話,你有什么意見?”傅仁和又笑了,說:“知父莫若其女。看來你還是不太了解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不會這樣做,父親仗義疏財。但對于這樣的事情,他會尊重子女的選擇。他開明得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這樣的事在我們家里,過去行不通,現在也不會行通的。父親的心思我知道。勸你不要做無用之功。”縣長就皺了眉頭。

    傅仁和說出這些話,心里仍然很平靜。傅仁和見縣長不悅,靜了一會兒說:“如果我是一個合格的接線員,沒有給工作造成失誤的話,就讓我繼續留在這個工作崗位上。如果你們覺得我不合適的話,我可以離開。”郵電局長說:“怎么可能呢?你是一個勝任工作的好姑娘。”縣長臉色緩和過來了,馬上說:“對。對。”縣長知道這事不能勉強。心是好的,話說透了,事沒辦成,無怨無怪。縣長也是個明白人,知道強扭的瓜兒不甜,權當趣事,一笑帶過。

    傅仁和說的話,被隔壁的喬水田全都聽見了。談話結束后,三個人從辦公室朝出走。喬水田出現在三人的面前。傅仁和大吃一驚,她沒有想到喬書記會這樣做。偷聽了談話不說,這時候居然還出現在她的面前。人怕當面,樹怕剝皮。叫她難為情。縣長裝作大吃一驚,問:“喬書記,你也到這里檢查工作來了?”喬水田哈哈一笑,說:“行了。別演了。我都聽見了哩!”

    這時候喬水田走到傅仁和的面前站定了,本來想對她行軍人舉手禮,一想他不是軍人了,改成了傳統的鞠躬禮。他對傅仁和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謝謝你!你是一個好姑娘!同時請你帶回,我對傅先生的敬意。”喬水田到底是鐵血男兒,敢于直面人生,是他的英雄本色。這讓傅仁和深深地感動了,回了一個鞠躬禮。

    后來縣長還是保媒,給喬水田介紹了一個本縣的姑娘結婚了。那個姑娘沒讀多少書,是農家的女兒。她高嫁之后,對這門婚事很是滿意。那就是后來的老伴。

    在旁人看來他們很幸福。但是幸福不幸福,只有喬水田心里清楚。這叫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喬水田一生還是懷念他原來的妻子,前思后想,仍然沉浸在那個遙遠的童話中。喬水田與后來的妻子結婚后,沒有生育。他老死在鄂東。他的女兒長大后,自然成了鄂東人。就是那個叫傅仁和的姑娘,在他痛失妻子、女兒剛滿三歲時,在電話中扮演媽媽,陪著他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歲月。

    新生政權建立之后,該縣社會秩序恢復正常。各種社會機構重新建起來了。幼兒園也建起來了。喬水田將女兒送到了幼兒園,再也不用他日夜操心了。女兒漸漸懂事后,自然知道她的媽媽到哪里去了。喬的后妻對女兒視若己出,料理女兒讀書進學,長大成人。那后妻由于文化的差異,與喬水田性格不合,爭吵與冷戰時有發生。二人隨船就岸,隨彎就曲,湊合著過了一生。如果當年傅仁和對他了解,不存偏見,愿意與他結合,那才叫幸福美滿。但是這樣的事情,往往在歷史進程中,失之交臂,覆水難收。什么叫遺憾?這就是。他始終敬重傅仁和,在他的心目中,她是這個世界上一個難得的好姑娘!

    喬水田不久之后,便調到了地區,一路升職,官越當越大,資格越來越老。世事滄桑,幾十年的日子過去了,到了晚年,在他的腦海里,多少槍林彈雨、出生入死的故事,都褪了顏色,惟有這個童話,留在那遙遠的記憶里,朝霞燦爛,鮮活如初。

    何存中,湖北浠水人。湖北省作協理事,省作協第四、五、六、七屆簽約作家。湖北省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1972年開始文學創作。200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文學創作一級。著有長篇小說《姐兒門前一棵槐》,中篇小說《畫眉深淺》《正果》《知道我為什么時時仰望蒼穹》《風在蛙聲里》《水底的月亮升起來》《太陽發芽》《洪荒時代》《門前一棵樹》《太陽說話》等。已發表中短篇小說250多萬字。1985年與人合作的小戲《飛來的草帽》獲文化部創作二等獎,創作的電視劇獲湖北省第二屆“五個一”工程獎及湖北省第四屆屈原文藝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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