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7期|南翔:凡·高和他哥(節選)
南翔:本名相南翔,大學教授。著有小說、散文、評論《南方的愛》《大學軼事》《前塵:民國遺事》《女人的葵花》《叛逆與飛翔》《當代文學創作新論》《綠皮車》《抄家》等十余種,刊發百余篇,另有非虛構文學作品《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小說兩度提名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獲上海文學獎、北京文學獎、魯迅文藝獎等二十多個獎項,小說四度登上中國小說排行榜。
凡·高和他哥(節選)
南 翔
一
荷蘭的凡·高,沒有哥,下面有五個弟和妹,與他關系最親密的是大弟提奧。提奧是哥一生的朋友和知己,一直給予窮困潦倒的哥無私的幫助,及至后來與喬安娜生了一個兒子,也取了他哥的名字——文森特。
深圳大芬村的凡·高——龍向北,沒有弟弟,卻有一個哥龍向南。
第一次出國回來半年之后,龍向南仍在回想,此次與弟弟一道走訪荷蘭與法國,得多還是失多?在巴黎戴高樂機場飛往廣州的航班上,哥哥看見弟弟與女友菁菁旁若無人地親吻與纏綿,便揣摩這種正午陽光照耀著向日葵一般的熾烈燃燒,到底能夠持續多久。作為年長六歲的哥哥,是及時給向北一些忠告,讓他在情感和職業的選擇上更務實一些,還是聽從桂教授的建議——如果他是一個藝術家的坯子,你放縱他便是成全;如果他只是一個生活的玩家,你讓他一頭撞到鼻青臉腫,興許他很快就回頭是岸,規規矩矩。
從哥哥的眼光看,這次歐洲半月行,尤其是有菁菁陪伴,大大助長了向北的野心是毫無疑問的。如果說,此前向北的某種念頭猶如河邊的蘆荻,毛茸茸地悵望天空,一趟行走,恰如在一大叢干燥無奈的茅草里投進了一束薪火,嗤的一聲躥起了妖嬈的火焰。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野火,哥哥撲不滅,菁菁則不屑撲。
向南請出救兵的結果卻是,桂教授希望哥哥給弟弟一個囚鳥出籠的機會,最后弟弟向北是翱翔藍天,抑或鎩羽而歸,一兩年內便可見分曉。
向南是尊敬桂教授的,若非桂教授的指點,他兄弟倆未必能在大芬村開一家星夜畫坊,而只能是持續給一家老板來自潮州饒平的畫廊打工。
那是二○一五年的夏天,桂教授當時帶著一個香港老板,還有他的幾個編內編外的學生一道沿街過來,看見了兄弟倆流水作業一般地畫行畫,指著邊上晾掛的油畫問道,凡·高的幾幅人物是誰畫的?向南幽默地指著一旁光著流汗膀子的弟弟道,凡·高的人物畫,自然是凡·高畫的啦!
眾皆笑了。
唯有桂教授沒有笑。他掀起一張《戴草帽的自畫像》,又一一掀起《唐吉老伯》《農夫肖像》《吉諾太太》《郵差約瑟夫·魯林》……跟學生們講,凡·高畫了很多相同題材的人物,在用色、罩光及造型上都會有一些區別。遂問,他為什么要這樣畫相同的人物?
有答,他在表達感激,譬如畫商唐吉老伯允許他賒購材料?
有答,他在尋找不一樣的表達,譬如他的兩張耳纏繃帶的自畫像,那張叼著煙斗的神態就祥和一些?
都有道理。桂教授拍拍直起腰來的向北道,凡·高先生,你講呢?
一直埋首作畫的向北,放下手中的筆,隨手撿起一件藍色T恤搭在肩上,滿不在乎道,因為喜歡,所以才不厭其煩。
桂教授沉吟,猶豫是否要給這位臉頰蹭上了紅綠油彩的凡·高一個肯定。
一個眉毛上挑、頭發染了一束亞麻色的姑娘舉手道,我認為不是這樣的,凡·高一生中喜歡的人不是很多,若就女性而言,起碼有三位:在倫敦,凡·高對房東太太十九歲的女兒尤金尼亞·羅伊爾產生了愛戀;在埃藤的父母身邊,他愛上了自己的表姐凱·福斯;在海牙,凡·高結識了帶著五歲女兒又懷有身孕的風塵女子西恩,外界壓力那么大,可他不管不顧,陷得很深。那么請問,他為何沒有濃墨重彩地畫這些女人呢?如果講他認識這些女人,尤其是前兩位,年紀還算輕,沒有留下畫作情有可原,那么他最喜歡的男人是誰?毫無疑問,是他的弟弟提奧。那么請問,他何曾留下過一張提奧的畫像?
待到中午一道吃飯加了微信,兄弟倆才曉得,這位口齒伶俐的姑娘有一個時下很流行的名字:菁菁。此時的向北瞥了菁菁一眼,冷不丁道,你用詞不當,凡·高對提奧是依賴,不是喜歡。如果喜歡,他一定要給弟弟畫幾張肖像,現在可是一張都沒有哦!
菁菁不認同,兩人爭執起來。
桂教授雙手外擺,做了一個息事寧人的姿態道,畫家眼里的人物,特點是第一位的,有些特點是職業,有些特點是環境,有些特點是神態……所以這里是不會有標準答案的,也不應該設定標準答案。我的一位老同學在內地的美術出版社當社長,他畫的女人,從來都有他老婆的神韻,講俗一點兒是怕老婆,講雅一點兒是愛老婆,兩個答案都對。
爆笑。
那以后桂教授又來了幾次,再來,兄弟倆已經開了一家星夜畫坊,這自然與桂教授的點撥、助力有關。桂教授帶來的那位香港畫商陳老板,每年都從鹽田港發幾個貨柜去歐美,其中便有從星夜畫坊陸續購買的畫作,以凡·高的作品為主,也兼及了高更、莫奈、雷諾阿、畢沙羅、德加等印象派畫家的仿畫。因了當初桂教授發問,哥哥向南頭一個把弟弟龍向北戲稱為凡·高,桂教授和陳老板從此皆稱向北為凡·高,稱向南則是:凡·高他哥。那一年是星夜畫坊凡·高兄弟的一個小高潮,一則有了自己獨立的畫坊;二則畫坊一開張就有了穩定的訂單,這不僅很快打消了兩兄弟自立門戶之初的戰戰兢兢,也很快緩解了龍家拮據的生活狀態。皆因經濟不佳,他們患有心臟瓣膜病的母親,拖過了做手術的最好時期;父親則因腎性高血壓導致腎衰竭,被老家看護的姐姐送往縣鄉醫院。
二
既為感激,也為學習,凡·高哥倆常常會造訪桂教授的畫室。
桂教授的畫室在觀瀾高爾夫球場之內,上下三層,進去便是一個百余平方米的工作間。巨大的橡木案臺上擺著各式筆墨顏料,墻邊都是各種規格的油畫架子,以及為大秀長腿的模特準備的高椅,墻邊還備有寬幅的極米投影。負一層是畫家的健身房,啞鈴、跑步機與自動發球的乒乓球桌一應俱全。頂樓是一個西式的露天平臺,擺著純白鏤花的鐵桌椅,篷檐下的三門冰箱里擺滿王老吉、卡式酸奶、德國黑啤。俯瞰平臺之外,是一片綠茵茵的高爾夫球場。桂教授說,這里每個月至少有一場藝術家的聚會,吃冷餐、喝啤酒、看電影,吹拉彈唱,寫字畫畫……
對比之下,哥倆很容易找到陵谷一般的落差。
同樣是畫畫,桂教授在高山俯瞰,凡·高哥倆在溝底盤桓。不同的是,哥哥向南對此種差距看得淡定,他知曉階層的高下,各地皆有,在深圳這個突兀而起的現代化都市,高下間距會更刺眼;弟弟向北則多少有一些不平。瞥見弟弟的目光不時在桂教授的唇邊與菁菁的眼神間游移,哥哥的心里會爬升起一種不安。他不知怎樣才能打消弟弟好高騖遠、不切實際的念想。正如一只美麗的小鳥在一只小狗頭上飛過,棲息在對面的樹上鳴唱,小狗仰頭欣賞是一種本能,企圖緣木而上,乃至于插翅雙飛,就不免忽略了上下之間有一道天塹不可逾越。
可憂的是向北與菁菁卻越走越近。
不僅在星夜畫坊,菁菁常常過來畫幾筆人物、幾筆風景,大都是興之所至,沒有一幅從頭到尾的完成時。更多的時候是兩人的外出,有時在桂教授的畫室。桂教授太忙,上課、講座、開會、訪學……他的幾個體己學生,包括菁菁這樣的旁聽生,時有在深廣兩地的畫院、美術館、博物館以及廣美和深大的美術系課堂蹭課。一次,凡·高他哥偶爾在弟弟劃滑的手機相冊里,看到他和她的所謂寫真:背面是院子里的一棵盛開的黃花風鈴木,噴涌的溫泉沐浴著一對青春姣好的身體。凡·高一點兒不顧忌地坦承,這是在惠州中海湯泉拍的,赤身裸體,也不好叫別人進來拍啊。是把她的一只單反相機置于花盆架子上拍的,再一一倒在手機里。那地方是一個拍照和寫生的好地方,龍珠湖、九龍潭、象頭山、御風船塢、疊水梯田……都可以入畫。松鼠和白鷺之多,在深圳并不多見。
經歷過不止一次戀愛,然后結婚,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的向南,自然知曉熱戀無論對于男女,吃對了便是一劑生命的良方,吃錯了便是一劑生活的苦藥。對與錯,全看它的結果,是瓜熟蒂落,還是夭折于青澀。
家庭環境的對比,常常會映現人截然不同的未來路徑。獨生女兒菁菁,父親是龍華區政府的機關干部,母親是一家三甲醫院的護士長。她本人從深大師范專業畢業,考上了龍華實驗學校的語文教師崗,卻在兩年后自動離職。她想畫畫,想旅游,想去南極北極也想去新疆的慕士塔格峰……有些地方她還真的無畏地抵達了。她展示過離職之后,登上帕米爾高原東部、昆侖山西段、七千五百多米的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的照片,一身紅裝,戴著深色的護目鏡,兩手招搖,興奮不已。
凡·高將這張她引以為傲的照片翻畫成了油畫送給她。只不過畫作摘掉了護目鏡,露出了一對熱辣辣的美目。
菁菁贊嘆,這是到目前為止,畫她最傳神的一張。
不知此贊嘆是由衷的,還是多少包含幾許夸張。
總之,有大半年,他倆都形影不離。這令一直想撮合凡·高與本畫坊的打工姑娘小蘭姻緣的凡·高他哥,苦惱了很久。小蘭來自江西宜春的溫湯,那也是一個有古老溫泉的小鎮。小蘭腳踏實地,手腳勤快。面對凡·高,她不無討好地歷數老家有多少可以畫畫、拍照的地方,包括一個遺存的茶油榨坊??煞病じ邔π√m展示的圖片,只是敷衍兩聲道,你們那里還有土榨坊啊,下次可以順路去看看哦。就再不往下問了。他與菁菁在一起則有難以消停的言說的興奮,以及說走就走的旅行。凡·高他嫂子明白地告訴老公,有一種男女感情,叫歡喜冤家,你弟和菁菁就是一對歡喜冤家,黏也難黏緊,扯又難扯開。
向南的老婆也就是向北的嫂子,在贛南老家帶著一個讀初一、一個讀小學三年級的兩個孩子。雖說兩兄弟的父母身邊還有一個姐姐,媳婦就近幫著大姑子照顧公婆,是義務,也是本分。每當寒暑假,凡·高他嫂子會帶著倆學生到深圳,在鎮小學當語文老師的嫂子對菁菁的評價是,她是一團火,任一男子看見她都容易得到溫暖,不當心也容易氧化。
哥哥把老婆的枕邊風吹給凡·高的時候,有了憂心忡忡的添加:你嫂子講菁菁是一把妖艷的野火,只要以身投火,任何男人都會被吞噬掉,除非他是金剛不壞之身!凡·高滿不在乎道,老哥,你才比我大六七歲,嫂子比我大不過四五歲,我們之間卻簡直有了代溝!一是男女相處就非要結婚不可嗎?二是,你們太喜歡把兩人放在天平上稱出分量。你要曉得,我跟菁菁在一起才有畫畫的激情,要是沒有了這份激情,縱然是金剛不壞之身,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哦!我喜歡法國攝影師馬克·呂布的一句話:“當我遇到我所愛的女人后,她讓我重新出發了?!蹦銜缘梦腋v這句話的時候,她如何回答嗎?
對于凡·高的激情表白,哥哥搖頭不語,轉身作畫去了。
凡·高跟過來道,她講,女人同樣需要一個令她重新出發的男人,你就是,但愿你就是。老哥你講,我應不應該是???
他瞬間明白,老婆講的不一定對,起碼,向北黏菁菁是很緊的哦。
當今之世,每一個從鄉鎮走向城市的家庭都大不易,在這個四面漏風、艱難行船的大家庭里,哥哥才是一管百搭的黏合劑。父母從來放心不下的就是龍向北,只有向南把弟弟帶在身邊,他們才表示心安。
長兄若父啊。
三
事后分析,哥哥可以肯定的是,自認識桂教授與菁菁之后,凡·高就有了脫離行畫的念頭,只不過從法國瓦茲河畔的小鎮奧維爾和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回來之后,他這個念頭更強烈了。位于巴黎近郊三十公里的奧維爾,是凡·高生命中最后七十天的棲息地,他的《奧維爾教堂》《加歇醫生》《麥田群鴉》……都是在這里完成的,小鎮處處可見凡·高名作的原景地。凡·高和提奧的兄弟墓也在這里——盡管凡·高的棺木里只有他的衣物和小物件,可從世界各地而來的美術朝圣者,從來絡繹不絕,難怪此處又稱凡·高小鎮。這是桂教授慫恿兄弟倆去一趟歐洲的初衷嗎?尤其是為了借助菁菁的外語一道自由行,一路帶上她,哥哥簡直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刺眼的大燈泡。
在收藏了凡·高兩百多幅畫作、數百件素描以及幾乎全部書信的凡·高美術館,兄弟倆和菁菁盤桓了三四天。站在真正的凡·高的幾幅自畫像前,菁菁跟向北手拉著手道,你知道嗎,我對你的第一印象,來自第一次看到你仿制的凡·高人物畫。整一個油畫村走過來,看到的都是凡·高的風景畫,向日葵啊、鳶尾花啊……桂老師為什么進去之后停留了那么久,講了那么多?就是因為看見了你的人物畫。凡·高的人物畫都不具有世俗之美,很少有訂單,尤其是聽講,并不是有訂單,是因為自己喜歡,你便趁著老板那幾天不在,臨摹了十幾張。桂老師講你有慧根,心里有一顆石頭都壓不住的美術種子。
這話,越發鼓動了向北那顆蓬勃欲發之心,他卻抑郁道,這種話,為什么桂老師不直接跟我講呢?
菁菁想了想道,他直接跟你講,怕你太過驕傲吧?況且,通過我轉告你,不是更能鼓勵你嗎?雙重的鼓勵啊。
好一個雙重的鼓勵啊!向北摟緊她的臂膀便是一吻,咬著她的耳朵道,后一重鼓勵無疑更重要。
即便他倆頭碰頭,只是咬耳朵,哥哥也聽得句句真切。
從歐洲回來之后,凡·高與哥哥的分歧頃刻就白熱化了。
凡·高道,這種一味接單的“行畫”勞動,大芬村有近萬人,有我們不多,沒我們不少。我們要馬上走出來搞創作,星夜畫坊最好也改變注冊地址,即便從零開始也在所不惜!
哥哥堅決搖頭道,如果講起搞創作,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有這個念頭了。跟在我的美術啟蒙老師趙老師后頭,在學校出墻報,他看見我不是根據一本《美術墻報圖例》依葫蘆畫瓢,而是自己憑想象畫的一列綠皮車,站臺上既有背著書包的學生,又有提著雞鴨、挑著菜籃子的農婦,就夸我:仿畫和臨摹是畫家的拐杖,創作才是畫家的獨自行走。我不是不曉得創作的重要性,可我們現在還在生活的爬坡階段,正好來了這么多的訂單,我們太需要錢了。賺了一筆錢之后,再言獨立創作不遲?。r且,我們也可以一邊接訂單,一邊搞創作,一路過來,我們也不是一點兒沒有保留自己的喜好吧?你此前畫的一些人物,都是自己想畫的吧?
凡·高道,這次出國一趟,看了那么多美術館、博物館,真是大開眼界,給我和菁菁的刺激都太深了!站在真實的凡·高的人物和風景畫面前,可以講簡直是震撼??!原創的畫作與仿畫,相距不止一條黃河長江。凡·高的自畫像,他筆下的醫生、郵差、農婦、老伯,還有向日葵、鳶尾花、麥田群鴉、開花的扁桃樹……那才是真正的創作??!就像桂老師講的,真正不朽的畫作,都是跟畫家的血肉和靈魂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撕都撕不開,是畫家把生命搓揉捶打成干柴,然后點燃的火炬。
哥哥嘟噥道,桂老師老開會、講課,出席各種典禮、開幕式、閉幕式,每天那么忙,他自己的畫作,未必張張都是跟血肉和靈魂聯系在一起的哦。
凡·高自然知曉哥哥的話有所指,因兩兄弟在桂教授的工作室學習過,也幫過忙,對他時以老師相稱。向南畫過一張《紅樹林的黑臉琶鷺》,向北畫過一張《深圳北站》,這兩張畫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兄弟倆的手筆,桂老師只是事先給了題材,并勾勒了一個輪廓。弟弟為桂老師分辯道,我們幫他畫幾張畫也是應該的,一是他給我們的畫提出過不少修改意見,二是我們給他畫的訂制畫,最后還是由他做了添加,雖是不多的幾筆,卻正好印證了畫龍點睛一說,我們同樣受益。
弟弟能夠這樣敞亮地看問題,向南心里是歡欣的。這說明三十多歲的弟弟正在走向成熟,但還不到火候,還要經得起熬煉。恰如中秋之后金燦燦的稻田,再多幾天艷陽高照,才得稻穗飽滿,顆粒歸倉。
弟弟決絕道,我們的年紀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再瞻前顧后,搬一個家也怕打破了壇壇罐罐。這些年畫了那么多凡·高筆下的人物和風景,是喜歡,卻一步也沒走出行畫的臨摹,這是一眼望得到盡頭的路啊。
向南見向北去意已決,嘆氣,不語。
等到凡·高與菁菁到科爾沁去寫生之后的那個把月——去那里是桂老師給介紹了一個草原上的皮雕藝術家嘎瓦,一位曾經的流浪畫家——向南則被桂老師叫去幫忙畫一組叫《城市煙火》的大型組畫。向南白天在星夜畫坊做行畫,晚飯后便打網約車去桂老師的工作室,之所以舍得往返花兩百塊錢打車,全是為了趕時間。雖說凡·高不在身邊,他又招募了兩個畫工,但新手即便畫行畫,也要有一個傳幫帶的過程。好在小蘭肯學,也能操筆,有她盯著星夜畫坊,省心不少。
桂老師的工作室真是安靜,窗外是草木裊裊的清香。按照桂老師打好的畫稿涂抹,向南常常會加上自己的構思。桂老師給予肯定的同時,也不時提出一些修正的意見。
一次,向南在畫《城市煙火》里的老東門片段,興之所至地添加了一組各式人物,桂老師回來之后蹙起眉頭道,你要曉得,我們不是在搞浮世繪,不是仿《清明上河圖》,這組人物放進來誘導了觀畫者的視覺,也偏移了我的用意。接下來講得嚴厲了:凡是你想突顯自己個性的手筆,都要事先征求我的意見!不然既耽誤了我的時間,也浪費了畫布和顏料,你手里每一管熟黃、普蘭、西洋紅、火星紫……都是來自英國的溫莎牛頓(Winsor & Newton),貴得很??!不像你們畫行畫用的那些礦物顏料,能對付用就行啰。
向南聽得臉上掠過一陣陣熱辣。
卻原來,桂老師帶著香港陳老板幾次過來挑行畫,有時一張張地挑,一張張地品頭論足,從根本上還是看不起行畫的?。∵@么說來,他鼓勵向北出去寫生、創作,即便做一段時間的流浪畫家,也是真心實意啊。
是的,星夜畫坊雖然進賬多了,開銷也水漲船高——人工、房租、水電、亞麻布、油畫顏料……每一項開支都得精打細算,量入為出。桂老師的書架上還陳列著幾盒二三十年前他用過的溫莎牛頓高級油畫顏料,一支支都成了干癟的小牙膏皮了。他說是留作紀念的,回望知名畫家榮譽巔峰的來路,一支支擠干了肉身的顏料管,象征著他蹚過的一條條河流,一去不返地流淌過畫家的寶貴青春,直到鬢飛白雪。弟弟向北是對的,他不能跟哥哥一樣,一輩子窩在一個小店里畫行畫,但凡有一點兒悟性、有一點兒追求、有一點兒出息的男兒都不能這么憋屈,在千百張經手繪過的油畫里,落不下自己的一個姓名。
四
那天中秋,向南在自己的畫坊里工作了十個鐘頭,打車到桂老師工作室一連畫了兩三個小時,實在熬不過了,雙腿發木,跌坐在折疊椅上,四肢一攤便睡著了。桂老師在外面參加一個大公司的晚會,開車回來已經十一二點了,兩手提著紅酒、月餅之類,此前知曉向南在家的,可是將門敲得天搖地動,都無人應答。桂老師連罵了幾句聾子啊,恨不得飛起一腳把門踹開,終于還是將手里的東西一一放下,找到鑰匙開門進來,撲通撲通地動靜很大,依然沒有把酣睡的向南驚醒。當他看到墻邊的大畫進度不小,也畫得用心,再看看向南十分疲憊而酣然的睡相,有了瞬間的感動。
桂老師輕著手腳找了一床毛毯搭在他身上,向南依然沒醒。桂老師上了趟洗手間,凈了手出來,一手端著顏料盤,一手擎起畫筆涂抹起來。待得向南一轉身差點兒跌倒醒來,見桂老師已經畫好了一處局部。向南慌張揉揉眼問,桂老師回來好久了吧?
桂老師頭也沒回道,快一個鐘頭了。
向南趕緊起身道,真是不好意思,我怎么會睡得這么死呢?你回來我一點兒不曉得哦!
桂老師道,那說明你太欠覺了!繼續睡吧,床上、沙發上,都行。
向南道,這么好的學習機會,我怎么能再睡呢!睡夠了。
桂老師繼續畫了十來分鐘,把一個小景畫完,放下手里的家伙,招呼他到茶幾邊去,喝紅茶、飲紅酒、吃月餅,漫無邊際地閑聊,談到了繪畫,談到了畫坊,也談到了凡·高和菁菁近期的行蹤。
桂老師道,我支持凡·高多走多看多聽課多寫生,我的同道在央美、國美、魯迅美院、天津美院、四川美院等,都有,他到哪個城市都餓不著,有課可聽,這點你這個當哥哥的就放心好了。他忽然眼睛一亮道,你和弟弟的關系,很像當年的凡·高和他弟弟提奧,只不過你倆調了一個個兒,荷蘭的凡·高,仰賴弟弟支撐;深圳的凡·高,是靠哥哥支持。凡·高和風塵女子西恩同居的那一段時間,不僅父母反對,提奧也反對。提奧怕哥哥亂花錢,每月分三個時間,一號、十號和二十號,給哥哥共匯出一百五十法郎。你現在每月要給向北匯多少錢才夠?
猝然被這么一問,向南有些遲疑道,他在外面開銷大,每個月五六千打底總是要的。我并不是怕他亂花錢,贛南老家一些情況,包括父母的身體很差,我都瞞著他。我擔心的是,將來他學無所成,轉了一大圈,灰溜溜地回來,會承受不起打擊。我看得出來,菁菁最后是很難跟他在一起的,現在的姑娘大都務實,時代不一樣了,當然也無可厚非。況且,論家庭條件,我們家與菁菁家也不在一個門當戶對的線上呀。
桂老師拍手道,那你也別太寵著他們了,部分支持不等于全部代勞,要適可而止,不然你就是養了一條寄生蟲!科爾沁的嘎瓦當年做流浪畫家,那也是一邊給酒店飯館畫壁畫,掙錢營生,一邊寫生積累素材,一路上風餐露宿,連煤車都乘過的!想當年,我們做知青那些年,什么苦活、累活、臟活沒做過啊!我還學過做木匠,告訴你,我結婚的第一套家具都是自己在筒子樓打的。
向南崇拜道,你們那一代真是能吃苦耐勞,熬過來了,才有今天這樣閃閃發亮的成果。
桂老師倏然起身,從背后一大排書架里抽出厚厚一本自己的精裝畫冊,翻開前面的素描、寫生與水彩畫道,你看看我以前的東西,這些犁耙、土箕、尿桶、谷桶、水車和獨輪車,一旦用壞了都是我們跟篾匠和木匠師傅一起修理啊。
向南贊道,自己用過的、做過的日常東西,再一件件畫出來,這樣的經歷,即使我們這些從農村走出來的人,也難得再走一遍了!
桂老師很受用,卻擺擺手道,有得有失,也耽誤了很多年華。
向南打開手機看看道,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桂老師叫他等等,從案頭下的抽屜里,取出一只精裝盒子打開遞給他道,你需要一只手表,畫家不能靠劃拉手機看時間的!上次在光明區搞畫展,贊助方送的一只新款天珺表,你正好用得上,也算老師給學生的一個紀念。沒等向南推辭,桂老師已經將表盒裝進向南的背包里,同時打開手機叫了一輛網約車。
到門外,桂老師忽然站住道,對了,昨天微信跟向北說了,我正在策劃一個粵港澳油畫寫生聯展,年底舉辦,屆時會選十到十二個人的寫生畫品,如果他有好的北方題材的寫生作品,可以放進來的。他又拍拍向南的肩膀道,凡·高他哥,這一段你對弟弟的支持力度看來只能加碼,不能放松哦!
向南怔了一下,提著背包跟他走到門口,回頭看看畫室未完成的畫作,驀然生起幾許留戀。返回車上,他想著桂老師策劃的油畫寫生聯展,或會給向北一個機會,弟弟能與知名畫家同臺,真是為向北高興??!又不時品味桂老師的那一句:畫家不能靠劃拉手機看時間的。教授稱你畫家了?!不是畫工、畫匠,心里涌出一波一波的漣漪,卻是順反重疊、縱橫交錯。
五
凡·高在外的日子,通過微信頻繁的文字和語音留言,哥哥向南一一知曉其詳??梢哉f,弟弟的花費,哥哥跟桂老師匯報的五六千元打底是不錯的,可是他一會兒說要飛呼倫貝爾,一會兒說要快遞些顏料和畫布過去,還透露出菁菁對草原民族的非遺項目饒有興致,如皮具、馬具、刺繡……然后不無羞赧地表示,近來手頭有點兒緊。天啊,微信轉賬過去才一星期呢!咬咬牙又轉過去兩千元。
弟弟收到錢自是欣然,發來一連串的愛心和擁抱,再就是一連六個凡·高的頭像——天曉得他是從哪里下載到這些五顏六色的頭像的。
心中復雜的情緒,向南自然是不能跟遠在贛南的老婆表白的,偶爾跟小蘭嘟噥道,他也不是沒有過過苦日子啊。
小蘭同情道,那你就把這邊的艱難告訴他嘛,你沒日沒夜地畫畫,這大半年背駝了,頭發也白了蠻多。平日里自己過得緊巴巴的,水關了還要擰幾把龍頭,都換成了節能燈還怕費電……
向南像被窺破了心中的隱秘,遮掩道,不是提倡節能環保么,跟我們小時節,鄉下講顆粒歸倉是一個道理。
那段時間,小蘭不僅看見畫坊老板龍向南越來越省,叫外賣盒飯就沒有超過十五塊錢的,還不時跟房東討價還價,嫌房租貴了,說電表老了——轉得太快了。房東說,人老了只會走得更慢,如何電表老了卻會跑得快呢?向南狡黠地奉承道,你家的電表跟你家的人一樣,越老越精神唄!某夜,小蘭見畫坊未關的電腦上,有他檢索的詞條:怎樣讓電表走得更慢……
小蘭還發現,老板白天在趕行畫,八九點背著畫夾子出去寫生,通常半夜才回畫坊休息。
小蘭都睡過一覺了,問,你也想畫凡·高的《星月夜》嗎?
他敷衍道,我最近睡得少,趁夜晚人少,到街上的人行天橋上去看看,好安靜,好好看。
挨邊舊歷年底,向南從床頭拖出一個紙箱,讓小蘭碼齊了,叫個快遞趕快寄回去。小蘭平日便見他在收拾這些東西,這回才見是腐竹、粉條、米酒、炒米糖、芝麻酥,以及廣式香腸之類,不由好笑道,這些東西都是湖南、江西人往深圳寄的,你蠻好,倒寄回去!
向南收拾顏料,背起畫夾道,我姆媽心臟病,老爸腎不好,家里這些東西并不缺,我是曉得他們口味的,眼見得陰歷十二月十七是老爸的生日,又沒空回去,寄過去是一個心意吧。
小蘭搖頭道,我看不如打點兒錢回去撇脫省心。
向南道,錢自然也是要給的,上了年紀的人不肯花錢,這時候就不如多寄東西了。
說著便出門去了。出了門之后的向南一直郁悶,昨天弟弟微信告知去了東北的伊春,那里有五六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交通不便,都要租車或打車,酒店也沒有便宜的……意下又是要錢,他猶豫了一天,終于沒忍住,今天晚飯前又轉了三千塊錢過去。父親開始做透析了,姐姐說他為省錢常常不肯多做,憋得滿臉青紫。同樣是男人,差別怎么這樣大呢?
起風了,入冬以來這在深圳也是最冷的幾天。向南一路揉眼,一路胡思亂想,上得街邊一座天橋,剛弓著背支起畫夾子,猛然間一陣風襲來,便聽得自己胸腔里發一聲喊,人便像摔跤場上的失敗者,被不知哪里飛來的一記重拳擊打得靈魂出竅。
向南撲通跌倒在地的剎那,有瞬間的意識迷失,是兒時從老家一棵烏桕樹上摔下來的記憶重現。他下意識地雙手一撐坐起,然后勉強站立,頓感左腿從上到下一陣劇痛。這才見邊上一個穿戴皆黃色的外賣小哥一臉惶恐,放下電動車過來扶他。
他憤怒道,你也太過分了!在天橋上還騎那么快啊,你是自己不要命還是不要人家的命啊?!
外賣小哥哭了,叫道,哥哥,這是我今天最后一單,跟金翠花園送藥過去,藥店里找藥耽誤了時間,顧客已經催我兩遍了,要不然、要不然送你去下面的百合醫院……
一個青皮小后生的一句哥哥,把他叫軟了,嘴里猶憤憤道,你把我送去吧。
隨后一起到醫院掛號、取藥,互留了電話并拍照,他便趕著外賣小哥送單去了。
急診科醫生道,看你痛得這么厲害,還是要拍一個片子的。
拍片之后一刻鐘就出結果了:左腳掌骨折。
向南心下頓時一涼問,怎么治療為好?不要動手術、打石膏吧?
醫生道,那你明天過來問問骨科醫生才知道。
第二天,小蘭和畫坊的另一位小工一道,把老板向南送去筍崗路上的深圳二醫院,骨科醫生看了片子道,開刀手術或保守療法都可選擇,但都不能保證一點兒不落下后遺癥。
向南排斥手術,帶了一點兒外用藥回到畫坊,小蘭認為既然骨折了,不看醫生肯定不行,建議問問桂教授,他知名度大、社會關系多,找個好醫生該沒得問題。向南猶豫道,我不想讓他曉得我骨折了,他經常跟向北聯系,他曉得了,向北就曉得了。
小蘭眼睛骨碌一轉道,你不會講一個親戚骨折了呀?
向南戳出一根指頭道,你腦子比我靈光啊。當即給桂老師去了電話,桂老師給介紹了一個龍崗區的非遺項目,民間的“葉氏正骨”,叫他去試試。
向南等桂老師聯系上了,叫了一輛車去了位于龍崗平湖的葉氏正骨診所。葉醫生看了片子,認為不是大傷,外敷草藥另加護套稍做固定即可。于是領了一周的貼敷草藥回家,為減少路途往返,向南與葉醫生互加了微信,以便寄藥及跟蹤了解康復情況。
腳傷與手傷不一樣,不能正常行走,需要一根拐杖和一輛輪椅助力,給日常生活帶來極大的不便,向南卻慶幸骨折的是腳不是手,兩只手好好的還可以作畫。他依舊是白天畫行畫,夜里不能上街去寫生,就把此前的油畫寫生拿出來做一些修改。
唯一犯難的是還得瞞著桂老師。桂老師見他好多天都不去觀瀾工作室了,問他何故。他的回答是,最近接單比較多,為了趕工期,恐怕最近都過不去了,以后還是要多去老師那里學習。
桂老師悻悻道,我看你現在是毽子上的雞毛——鉆錢眼里了哦!
向南電話這邊嘿嘿一笑,尷尬道,是的是的,掙錢與學習要平衡好,這一向父母在老家都住院了,老父親做透析,開銷很大。
周末中午,忽然接到菁菁的電話,聲音張皇失措的,她說向北在一個山腰上畫冬天的白樺樹林,不慎滑落,現在好不容易爬上來,一瘸一拐的,臉也掛花了,還不知道傷得怎樣,準備去醫院。
向南還想問其詳,她卻關機了。再打弟弟的電話,也一直無人接聽。
向南心急如焚,一下午做什么事都沒心思,雙眼泛白發直,嘴里罵罵咧咧,一根拐杖敲得到處亂響,嚇得小蘭和兩個小工都屏氣斂息,跟著提心吊膽。
直到傍晚,小蘭才打通菁菁的電話,卻原來向北在山腰滑落的那一刻,手機丟了,后來再請人去找,尋遍了他滑落的那片山野,也沒找到。菁菁的手機開始是沒信號,后來是沒電了,再后來一直帶向北在醫院排隊、拍片、診治,所以才讓他們擔心了。
小蘭沒好氣道,你們倒逍遙啊,把你哥都快急暈了。說著把手機遞給了向南。
問到弟弟無大礙,只是有一些皮肉外傷,向南遂長出了一口氣道,我的媽呀,要是你摔成了一個拐子回來,我如何跟爺娘交代哦!
我的爺娘不也是你的爺娘啵!向北在那邊悠長道,那我就叫菁菁服侍我一輩子啰。可惜了我手機里存了恁多照片??!
小蘭在一旁啐道,你想得美哦!
她還要講什么,向南一把堵住她的嘴,對電話那邊道,促忙回來吧,那邊天太冷,零下一二十度,對恢復不利,立刻買票回來。
向北幽幽道,挨近春節了,機票很貴的哦。
向南命令道,多少錢,我一時三刻轉給你,立刻回轉深圳來!
小蘭不甘心地瞪了一眼,不曉得她瞪的是勞碌命的老板,還是在千里雪飄中的凡·高與菁菁,抑或是三人一起挨她瞪?
四天之后,向北才從幾千公里之外的東北飛回深圳。
凡·高見哥哥坐在輪椅上,大為驚訝,怪道哥哥或小蘭為何沒有早點兒告訴他。
小蘭沒好氣道,告訴你有什么用,你們在外頭自在舒服就好!
菁菁訕訕道,之所以多逗留了幾天,不是因了挨近年邊機票不好買,是凡·高想再搶畫一些寫生稿。一路畫過去,作品都打包寄回來了,過幾天就能到家。
向南見戴著一頂煙灰色絨帽的弟弟面目憔悴,生出心疼,一把摘下來道,深圳再冷,也用不著戴這個了。不過你瘦了以后更像凡·高了,收腮尖下巴,連眼神都像!
…… ……
(本文為節選,完整內容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