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專號 《廣西文學》2021年第7期|董岐山:部落殤
滿洲建立集團部落,是日本帝國主義企圖在殖民地(滿洲)消滅抗日軍隊和限制人民自由活動的一種政策……現在如不加以破壞和阻止,抗日軍就必然滅亡。——《軍隊政治指導員及共產黨員普通政治常識》,東北抗日聯軍第九軍政治部
日偽統治東北期間共建設集團部落13451處。1936年,偽滿洲國在黑龍江省珠河縣蜜蜂鄉實施集團部落政策,毀滅54屯,歸并3219戶12585人,搗毀房屋4101座。——《東北淪陷十四年史叢書——日軍暴行錄(黑龍江分卷)》
我太爺活著時說,這輩子忘不了那個夏天,地處邊境線上的率賓縣八家子村,總鬧幺蛾子。
六月起,朝霞就和晚霞較勁兒,總同時掛在東西天邊,把大半個天燒得血淋呼啦,像孫猴子醉后把太上老君煉丹爐踹倒,不把天燒糊不罷休。天上神仙掐架舞仙,地上草民遭殃,百姓似乎架在一口無邊的大屜里,整日被潮濕酷熱蒸著,憋悶窒息,渾身癱軟如泥,無力侍弄田里的莊稼。沙包地上,昨天還綠油油的大豆,一夜間就被猴腚似的天烤焦了。我太爺大舅那天絕望地劃了根火柴,扔在大豆焦枯的葉子上,那幾畝半人高的豆棵子,瞬間就被地火舔光。
一個早晨,村民突然陷入毛毛蟲的十面埋伏,鋪天蓋地,烏泱烏泱,不幸的樹木和莊稼,突然就與毛毛蟲的魔嘴遭遇了。村民們的耳朵里,灌滿了不分晝夜啃食植物的沙沙聲,似乎骨髓和魂魄,也被啃噬一般,蝕骨磨心。沒幾天,毛毛蟲就把田野里的綠葉植物啃光了,然后就殺氣騰騰地圍攻村莊。農具上、碗櫥里,爬滿了惡心的綠蟲子,熟睡的村民翻個身,也會在被窩里壓死一大片試圖偷襲的毛毛蟲。我太爺他姥爺,村里最有見識的私塾先生,面色憂戚地說:“驟火燒天,毛蟲當道,天降災禍,世道要變啊!”
是年1931。
突然飛來兩只銀光大鳥,是轉年的3月2日,太爺說,做鬼也忘不了這個“狗操的日子”!因為那天,是噩運的開始,他姥爺和他七個如狼般生猛的舅舅,齊刷刷死于人禍!
那天上午,村民費力揚起餓昏的腦袋,發現兩只銀光大鳥嗡嗡著在邊境線上空盤桓。后來,河灘放牛的村童相傳,大鳥害了肚子疼,肚皮上貼了塊狗皮膏藥。但葛炮的瘋徒弟卻說,大鳥肚皮上貼的是武大郎的炊餅,在等太陽烤熟。
翌日晨,兩只大鳥再次飛臨上空,村民瞪大布滿眼屎的眼睛朝天望去。人群中,又響起它肚皮上貼的是狗皮膏藥,還是武大郎炊餅的爭議。突然,他們看見大鳥屙出的粑粑直直地戳在村中央,就罵大鳥太損,竟他媽把粑粑屙到村里。但話音未落,一些村民的胳膊、大腿、腦袋和腸子,就在火光和驚雷中飛上了天。
那個奇冷的寒冬,真是要了狗命。我太爺說,那個冬天的西北風,簡直就是把冰錐子,張牙舞爪,專往人的骨髓里扎。而那兇惡的大煙炮,也特別操蛋,總在寒夜里淫笑。新郎官二愣子作為新房的破草房,被大煙炮薅光房草,張嘴臭罵起來。可他剛張口,一坨又硬又冷的風就嗆進肺管子。
我太爺說,那天晌午掛在空中的是個奇怪的紫日,耀眼光暈下,他突然發現村莊的土道上,大煙炮刮起的雪塵里,吐出一隊身材矮小穿土黃色軍服的人,他們扛著長槍,刺刀在太陽下泛著紫色的剜眼珠的光芒,上面挑著的旗幟上,竟也貼著狗皮膏藥!
村道上蹣跚著一位駝背的老婦人,她被風雪迷了眼,沒聽到身后嘰里呱啦的呵斥聲。于是那把泛著紫光的刺刀,輕而易舉地穿透了老婦人的胸膛,她沒來得及哼一聲,就栽在雪地上。刺刀拔出來,成了紫紅色,冒著熱氣的血滴,順著刀尖落在白雪上。剛被葛炮從城里綁回來的瘋子,正在幾米遠的杖子邊尋找“大腳丫”,嚇得一躥老高,挓挲著雙手哭爹喊娘。
那個早晨,我太爺被保長敲響的鑼聲震醒。保長說,為保邊境黎民安全,切斷與抗聯的聯系,皇軍命村民必須三天內搬遷到一百三十里外的太平川村。太爺說,保長說的不假,村里確實有人暗地給抗聯送糧食、棉衣和槍傷藥,偷偷掩護抗聯越境,到那邊休整、療傷。保長說,皇軍說問題大大的,村民必須搬離邊境線,到太平川村組建集團部落。
第一個反對搬遷的是我太爺他姥爺,他悲天愴地,代表村民寫了封請愿書,“愚民等全體現在居住之地八家子一帶,為愚民等世居之地帶,有熟地三四百坰,靠此土地養活父母子女,以至今日……昨日保長突傳遷移命令,愚民全村皆痛哭流涕,有如乳兒失乳……”他說,這里埋著祖宗,咱世代在這居住生娃,憑啥逼咱搬家?“你能犟過刺刀嗎?”保長知他迂腐,勸道,“識時務者為俊杰啊,老先生,胳膊能扭過大腿嗎?”
“大不了,這把老骨頭扔在這,陪祖宗!”
第三天是日軍規定的最后期限,裝滿五車日軍的卡車,突然停在我太爺他姥爺家門前,他們要拿這根又倔又硬的老骨頭祭旗。日軍中佐踹開院門,沖進堂屋后發現,私塾先生穿了件嶄新的藏藍色長袍,戴著頂雪白的狐皮帽子,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雙目微閉地躺在炕上等著他。
中佐沖到炕沿前,抓住他衣領拽下炕。私塾先生站在地上,閉著的眼睛,一臉不屑。
“帶頭鬧事的,死啦死啦!”中佐后退一步,把戰刀戳在私塾先生臉上。私塾先生覷了一眼,扒拉開戰刀。中佐就抽了他一個耳刮子。私塾先生狼一樣生猛的七個兒子,狂吼著沖過去。但很快,他們就被制服了,日軍用鐵絲捆住他們雙手,兩個兩個綁在一起。私塾先生哀憐地看了眼兒子們,伸出舌頭,嘴角的血抿進嘴里。
中佐嗷嘮一聲,兩個日軍架起私塾先生往大門外拖。門外聚集了不少鄉鄰,還有私塾先生的親戚。我太爺和他寡母,被堵在門外。而瘋子,也在門外躍躍欲試地鼓噪。私塾先生瘦弱得像只病雞,任鬼子架在飛雪中拖向大門口。我太爺突感胳膊上傳來一陣顫抖,他看到臉如白雪的寡母的眼淚,撲棱蛾子一樣砸下來。
突然,拖著私塾先生的一個日軍爆出一聲慘叫,他的手指被咬斷了。
“死啦死啦!”中佐揮舞著戰刀,暴跳如雷。
私塾先生吐掉一截帶血的手指,盤腿坐在雪地上,抄起袖筒子閉上眼睛。大雪鵝毛似的,紛紛揚揚把他裹起來。那個被咬斷手指的日本兵沖上去,一腳踢在私塾先生臉上。他歪倒在雪地上。
“爹!爹!”七匹被鐵絲捆住手腳的野狼的呼喚,在漫天飛雪中,像一條條帶血的鋼鞭,凄厲地抽打著慘白的天空。我太爺忍不住了,大吼一聲,向前沖去,可他的手臂像被焊死了一樣動彈不得,他的寡母用盡全力,緊緊地箍著他的胳膊,同時一陣鉆心的劇痛,讓他打了個冷戰,渾身篩糠的寡母的指甲摳進他手臂。
私塾先生手撐在雪上,坐直身子。一股不懷好意的寒風,將頭發吹散了,他抹了下頭發,將它們弄齊整些。日軍中佐踩著積雪走過去,私塾先生嘴巴嚅動了下,帶血的膿痰射到中佐臉上。寒光一閃,戰刀捅進私塾先生胸膛。他按住胸口,試圖阻止汩汩冒出的血,可一切都是徒勞的,他身上的力氣和熱量,像柞蠶抽絲似的,正一點一點被北風抽走。日軍在村里點起的大火,熊熊燃燒起來,私塾先生家的草房也被點燃。
“老頑固!”日軍中佐把戰刀舉起來。
“強盜!”私塾先生嘴角嚅動了下,艱難地從雪地上站起來,突然將屋門撞開,撲進熊熊燃燒的草屋。
四天后,八家子村滿身疲憊、凍傷滿營的遷移隊伍,終于到達太平川,我太爺說全村凍死了十二位老人、九個孩子。而他的七個舅舅們,連同另外三十二個抵抗搬遷的男性村民,被日軍用鐵絲穿過鎖骨,趕到村南那口十八米深的老井旁,刺死后扔進老井里。
太平川村坐落在老爺嶺腹地,是一塊東西狹長的盆地,南北各有一座大山,屏障一樣隔絕了外部世界。三四百坰肥得咕咕冒油的黑土地,使村民的日子還算安逸。村南蜿蜒著寬闊的率賓江,江南岸,是猙獰險峻的懸崖峭壁。北山林密山高,毒蛇猛獸肆虐,常有進山采山珍的村民走麻達山喂了虎豹。村西三四里,是率賓江劈開大山后留下的狹窄峽谷,河水洶涌激蕩,暗流密布,是一座天然石門。村民要想走出太平川,只有村東通往外界的一條土路。這是個憋死牛的地方!可對日軍來說,卻是個獨一無二的天然監獄。
為給臉上擦胭脂,日軍給這個被鐵桶一般封閉起來的村莊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太平川集團部落。
部落組建第二天,日軍就強迫村民頂風冒雪,在村莊周圍架設鐵絲網,空罐頭盒子里裝些小石子,綁在鐵絲網上,牛馬脖子上的鈴鐺被搶走,掛在鐵絲網上。日軍逼迫村民在村莊四周修筑炮樓,并在唯一的出村路口上,筑起厚重的村門。然后,又在鐵絲網外挖護城壕。我太爺也被抓了去,他說,地凍得比石頭還硬,一鎬頭掄下去,只能在凍土上鑿個貓眼大的小坑。
除了一個三十幾人的日軍守備隊,部落里還駐扎著一個“靖安軍”大隊,因為軍服的袖子上繡著兩道紅箍,村民管他們叫“紅袖頭”。部落內設立了警察署,圈養了一批密探。太平川村原保長馬鋼,因為死心塌地為日本人賣命,被任命為部落長。
守備隊的日軍整天牽著兩條狼狗,在鐵絲網邊巡邏,盤查崗哨,或者挨家砸門,檢查戶口,總是弄得部落里雞飛狗跳、烏煙瘴氣。為使“匪”民分離,警察署給十二歲以上的村民發放了居住證、通行許可證,盤查時拿不出證件按通匪論處。日軍守備隊規定,部落內三人以上不準結伴走路、說話,晚上不許插門點燈。村民要在“紅袖頭”和偽警察看押下,才能出村耕種收獲,四公里以外,禁止種植糧食,四公里以內,也不準種植能直接食用的土豆玉米等作物。下午太陽偏西,日本膏藥旗降落時,村民就必須回到部落,村門徹底關閉。如有急事出村,先經部落長開條子,再到日軍守備隊長三鹿野塚那蓋章。日軍還規定,村民不許往外攜帶布匹、棉花、糧食、鹽、火柴和藥品,是想把抗聯戰士們凍死、餓死在山上。
二愣子是八家子村后生,雖然窮得快掉腚了,但脾氣卻倔驢似的暴。他是秋收后才結的婚,歸到太平川后,小兩口借住在一個四面露風的馬棚里。他委屈了新媳婦,心中就窩了口怨氣。這天,他拿著掃帚劃拉馬棚里的蜘蛛網,一邊罵娘,“這破馬棚,篩子似的四下灌風,咋他媽住人啊?小鬼子真不是人揍的,逼著歸屯并戶,憋屈死了!”新媳婦巧鳳正往漏風的縫隙塞烏拉草,低聲說,“少說兩句吧,叫日本人聽見就倒霉了。”
偏就隔墻有耳,巧鳳話音未落,守備隊翻譯刁四就在外面嚷起來,“咋的?嫌破呀?太君的房子好,你他媽敢住嗎?”
二愣子不認識刁四,看到一個臉色蠟黃的刀條臉站在門口,兇巴巴吹胡子瞪眼,火就不打一處來,“吆嗬,啥時一腳沒踩住,蹦出個老鱉呢?”
二愣子挑釁的眼神讓刁四大為光火,他自認是皇軍的紅人,沒想到竟有人敢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撒野,舉起馬鞭,照著二愣子臉上就是一鞭子。
二愣子不是省油的燈,心里又窩著火,突然冒出個雞腸子似的瘦猴子罵人,還拿鞭子抽臉?他抹去臉上的血,沖過去抓住刁四衣領,掄起大拳頭就要往他身上捶。可缽一樣的拳頭還沒落下,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定在空中,大拳頭顫顫地抖索起來。刁四的手槍,不知啥時頂在他肚子上。
馬鋼幽靈般冒出來,照著二愣子就是一耳光,“有眼不識泰山的玩意,你他媽瞎嗎?大名鼎鼎的刁翻譯官,你都敢捶?”罵完,他在二愣子胸上捶了一拳。二愣子一個趔趄,大概被捶疼了,瞪著馬鋼的眼睛像鐵匠鋪的爐膛,蹭蹭躥著火苗子。馬鋼堆起諂媚的笑,對刁四說,快把槍收起來,刁翻譯官,這塊鐵疙瘩可不是吃素的,哪能說亮就亮呢。
刁四抻了抻被扯皺的衣領,斜了二愣子一眼說,“鱉犢子誹謗皇軍,還他媽挺尿性,媽了個巴子的,不給他點厲害瞧瞧,不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馬鋼瞪了二愣子一眼,“你他媽活膩了,快,給刁翻譯官賠罪!”
二愣子棍子似的戳在馬棚門口,翻著眼白看棚頂,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真他媽是塊艮鱉肉!”馬鋼使勁拽他衣袖,說,“你他媽是石頭啊!”
二愣子極不情愿地朝刁四抱拳道,“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
刁四用馬鞭子指著他,“別他媽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媽了個巴子,你這樣的刺頭,老子不知剃了多少個。兔崽子,要想在這旮旯喘氣,就他媽給老子規矩點,不然把你關進憲兵隊大牢”。
葛大壯是八家子村有名的獵手,人送外號葛炮。關東軍強迫八家子村歸并到太平川時,他正在牡丹江賣獸皮。他媳婦秋云哀求日軍寬限幾天,說等當家的回來,再一起遷過去。日軍不開面。無奈,她只得與葛炮的瘋徒弟隨村民來到太平川。秋云和孩子,借住在一個老跑腿子的偏廈子,瘋子則住在牛棚里。初冬的西北風窮兇極惡,四面透風的偏廈子被它撼得要散架子。秋云惦記男人安危,盼望一家之主早點回來。但兩天過去,當家的還沒回來,她擔心得直抹眼淚。
其實,那天葛炮頂風冒雪回到了八家子村。可他做夢也沒想到,才走四五天,生活了幾十年的村莊竟神秘地消失了!他記得走的那個清晨,村莊還炊煙裊裊呢,怎么才幾天工夫,就被人抹去了?也許是從小跟野獸打交道的緣故,做事比較謹慎的他沒敢貿然走進那片廢墟,他看見了一些黃色身影。
葛炮是從太平川北面大山翻過來的。當他站在山頂瞭望時,看見村莊周圍,幾個日軍牽著狼狗沿鐵絲網巡邏。鐵絲網外,幾百個男人揮舞鐵鎬,在凍土上挖護城壕,十幾名日軍端著刺刀站在高處監工。他在密林中隱蔽下來,裹緊狼皮大襖,在一個背風處躺下,扯了幾把山羊胡子草蓋在身上。可他咋也沒想到,噩運的觸角正悄然摸來。
天黑得像鍋底。葛炮悄然來到離鐵絲網幾十米遠的草叢中,埋伏下來,不遠處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幾道手電筒光柱,賊頭賊腦掃過來。
葛炮的衣服,還是被鐵絲網掛住了,接著,鈴鐺聲在寂靜空曠的寒夜驟響起來,他嚇得一個激靈,哆嗦了下,想,完了。他去摘被掛住的狼皮襖時,兩條狼狗嗷嗷躥過來,葛炮猛一用力,把皮襖撕破,撒開腳往北山的密林奔去。他恨不得像野狍子似的,再長出兩條腿,不然,陽壽就得托付給狼狗。
葛炮還是沒能長出兩只野狍子腿,他被狼狗撲倒在雪地上,隨后他被五花大綁,押到日軍守備隊審訊室。幾盞汽燈,把審訊室照得通明瓦亮,刺得他睜不開眼,灰白色的沾著紫黑色血跡的石墻上,掛著各種刑具。三鹿野塚盯著葛炮的眼神,被一片陰鷙的黃色光芒籠罩著,蠶豆大的人丹胡,像老鴰屙下的一粒屎蛋,詭譎地漠視著葛炮。突然,他抓住葛炮衣服用力一扯,上衣右肩被撕開一個口子。他摸了下人丹胡,冷笑兩聲,猛地抽了葛炮兩個耳刮子。
“憑啥打俺?”
三鹿野塚指著他右肩上的那道紫痕,嘰里呱啦。
刁四拎著皮鞭走過去,抽了葛炮一鞭子,是個扛槍的吧?媽了個巴子,你屬鴨子的?死到臨頭還嘴硬!葛炮的臉上凸起兩道鞭痕,火辣辣的,又燙又疼。
兩天后,三鹿野塚派人把馬鋼叫到守備隊認人,因為不管他怎么動刑,葛炮死活不承認是抗聯。馬鋼沒見過葛炮,打發人把二愣子找來。二愣子見了刁四恨得牙根疼,臉色猛地沉下來,瞪了他一眼。刁四知他記恨自己,揮鞭子就要往他身上招呼,三鹿野塚抬手制止了。
二愣子沒認出眼前血肉模糊的人,皺皺眉沒說話。但葛炮認得他,二愣子,俺是葛炮,葛炮呀!二愣子聽聲音耳熟,瞇起眼湊近仔細看,回頭對馬鋼說:“是葛炮,是他,打獵的葛炮。”馬鋼對三鹿野塚說,太君,他是個獵手,打獵的干活!但三鹿野塚認定葛炮是抗聯分子。他把二愣子攆走,咆哮著讓日軍繼續用刑。
葛炮被扔進狗圈是傍晚時分,那時,天空飄著的雪花驟然大如棉絮,撲撲棱棱栽下來。奄奄一息的葛炮,還沒站起來,就被兩條饑餓的狼狗撲倒。一陣凄慘的叫聲割破傍晚的天空。當狗圈只剩一堆白骨后,兩條噬血的狼狗,在漫天雪花中似乎意猶未盡,舔著嘴巴上的血跡,瞪著血紅的眼珠子,沿著柵欄嗷嗷叫。狼狗吃人吃紅眼了!它們兇殘的樣子,把馬鋼嚇屁了,他向后跳出去一米多遠,摔倒在厚雪里。
三鹿野塚看著馬鋼的樣,嘴角扯出一絲恥笑,在刁四耳邊嘰里咕嚕一陣。刁四對馬鋼說,找兩個人,把骨頭扔到亂葬岡子。馬鋼驚魂未定,說,“埋、埋了吧?”刁四揮起馬鞭說,啰唆個屁!這小子他媽是抗聯分子,不許埋!
馬鋼仍然頭皮發炸,嘴唇哆嗦著說,“已、已經被狼狗吃了,總不能讓、讓野狼,再把骨頭嚼了吧?”刁四說,“媽個巴子的,皇軍說不許埋就不許埋,再他媽磨嘰,把你當抗聯抓起來!”馬鋼打了個冷戰,忙獻上一副笑臉,哎喲,大翻譯官您真生氣呀,我嘴賤,您覺得不妥,就當我放了個屁。
部落的人聽說葛炮被狼狗吃了,沒人再敢出門,心驚膽戰地縮在家里。當天晚上,漆黑的街道空無一人,死一般沉寂,只有像耽誤了饕餮盛宴、迫不及待撲向大地的雪粒的沙沙聲,在夜空里擁擠錯愕著喧囂。破木門吱嘎一聲打開,秋云帶著瘋子,披著大雪走出家門。他們摸黑來到亂葬岡,發現幾只野狗正為爭搶尸骨掐架。秋云搶過瘋子手里的鐵鎬,發瘋似的朝野狗掄去。兩刻鐘后,瘋子在堅硬如鐵的凍土上,刨出個半米深的坑,秋云不敢哭出聲,噙著淚,將葛炮尸骨劃拉進去。
突然,幾道手電光柱割破黑夜肌膚,接著狗叫聲、人喊聲逼過來。瘋子本能地抬手放在眼睛上,遮擋刺眼的光柱,腿肚子卻被狼狗掏了一口。瘋子更瘋了,哇哇亂叫,掄起鐵鎬朝狼狗打去。但他的鐵鎬還沒砸下來,手腕就被另一條撲上來的狼狗叼住了。
瘋子徹底瘋了。他手腳并用,與兩條狼狗廝打,嘴里發出夜梟一般的叫聲,令人毛骨悚然。但他哪是訓練有素的狼狗對手呢?很快,臉上、脖子上和身上,到處都是狼狗撕咬和抓撓的血痕。亂葬岡子的雪地上,血在慘白的手電光下,反射出令人恐怖的藍色光暈。
瘋子是九一八事變后,被師傅綁回的。他原來不瘋,相反還十分機靈聰敏。他小名叫福根,四歲時父親得肺癆死了,母親跟箍鐵匠蹽了,他像被拋棄的小狼崽,孤苦伶仃地流浪。鄰居葛炮見他可憐,把他領回家。幾年后,福根拜葛炮為師學習打獵,習得一身武藝。十歲那年,葛炮把他送到我太爺他姥爺那,想讓他在私塾學幾個字,省得長大后像自己一樣睜眼瞎。私塾先生夸福根聰明,讓葛炮把他送到城里的學堂。幾年后畢業,他因為學業出眾,留校當了教員。
那天學校捎來信,說福根因為失戀,突然瘋了。葛炮忙來到縣城,可他沒在學校找到徒弟。他去教員宿舍打聽,得知福根的戀人叫趙蓉,也是一名教員,一周前突然不辭而別,把福根踹了。葛炮覺得,福根可能去找趙蓉了,便打聽她家住址。一名教員告訴他,趙蓉家在一個叫太平川的村子。葛炮謝過,打算去太平川尋找徒弟。可令他沒想到的是,當他急慌慌走出城門口,竟在一個垃圾堆旁看到了福根。
直到這時,葛炮才不得不相信,徒弟確實瘋了,他看見叫花子一樣埋汰的福根,正被一群臟兮兮的流浪兒戲耍,而他卻美滋滋的,樂此不疲。葛炮趕緊跑過去,轟跑那些欺負徒弟的流浪兒,撿起垃圾堆上的一根破繩頭,綁住他雙手,打算像牽牛一樣,把瘋徒弟拽回村。葛炮看見福根脖子上垂著兩根紅線,好奇心起,撩起紅線,見一塊翠綠的玉觀音藏在福根懷里。但還沒等他皺起疑惑的眉頭,就被一股極強的力道推倒在垃圾堆上,接著,他看見發瘋的福根像山似的壓過來。葛炮把福根綁回村幾天后,日本人占領了率賓縣城。
秋云和瘋子被推到三鹿野塚面前。三鹿野塚對刁四說:“怎么樣?抗聯大大的干活。”刁四說,“太君高明,實在高明!”原來,三鹿野塚為了利用葛炮的尸骨誘捕抗聯分子,讓馬鋼大張旗鼓地將他尸骨扔在亂葬岡子,故意放松警戒,以便秋云和瘋子有機可乘,順利地越過鐵絲網和護城壕。
瘋子和秋云在刺刀押解下,磕磕絆絆往村里走。他倆挨了不少揍,秋云哭哭啼啼,瘋子卻只知道殺豬般地號、打挺,要不就流著口水嚷,“大腳丫,大腳丫你去哪兒了?”他管日本兵叫師父,說師父,你知道大腳丫去哪了嗎?師父,俺找大腳丫啊!師父,她把俺的核桃墜兒帶走了。手電慘白的光照下,瑩白的雪花落在暗夜中的田野上,日軍頂在秋云和瘋子腰眼上的刺刀,閃著冰冷的藍光。瘋子的破棉襖,被狼狗撕得只剩下幾片布,在飛雪中孤單地飄零著,寒風趁火打劫,諂媚地將破棉襖上僅存的棉絮供奉給夜空。福根瘋瘋魔魔、磨磨嘰嘰,不是喊“大腳丫”,就是嚷“核桃墜兒”,他極不配合的瘋癲樣,激怒了日軍,于是,刺刀穿透了他的破棉襖,雀躍著在他皮肉上咬了一口,瘋子疼得嗷嘮一聲,在雪地上跳起來,哭爹喊媽。
來到守備隊院里,瘋子被狼狗咬破的傷口上,紫色血痂已經凍住。耀眼的汽燈光暈下,他似乎忘了疼痛,仰臉朝天噘起嘴唇接落下的雪花,一片大雪花跌跌撞撞撲進嘴里,他咕嚕一聲,很響地無限幸福地將那滴融化的雪水吞進肚里,吧嗒吧嗒嘴,對秋云說,“甜,大腳丫,這水真甜。”
刁四踹了瘋子一腳,“到這嘎達還裝瘋賣傻,媽個巴子的,一會兒有你好受的。”瘋子被踹了個前趴,嘴上啃了不少雪泥,搖搖晃晃站起來,將嘴上的臟雪舔進嘴,對刁四嚷道,“大腳丫,還我核桃墜兒,你還我核桃墜兒!”
馬鋼匆匆趕來,說,“抓錯了,秋云是葛炮的老婆,瘋子是葛炮的徒弟,咋會是抗聯呢?”
三鹿野塚瞪著眼睛,像研究古董似的端詳馬鋼。馬鋼被他看毛了,下意識地退后一步,“太君,他倆是想把葛炮的尸骨埋了,讓死者入土為安啊。”
“他師父是抗聯,他也跑不了!”刁四指著瘋子。
三鹿野塚夸贊刁四,“吆西,你說得有道理。”刁四嘎吱嘎吱踩著積雪,走到瘋子面前,皮鞭頂著他鼻子說,“媽了個巴子,以為裝瘋賣傻,就能騙了皇軍?”瘋子的鼻子被鞭桿頂歪了,眉梢上掛著的幾片雪花,浪蕩地扭著腰肢,款款地投向積雪。瘋子鼻子被捶破了,一滴藍色的血像粒子彈一樣射到雪地上。但他仍然目光呆滯,哈喇子流滿衣襟,凍在上面。他打了個哈欠。
瘋子被押送到率賓縣城,是翌日凌晨。他被投進憲兵隊的監牢。最近日軍到山里“掃蕩”的部隊接二連三遭到抗聯伏擊,傷亡慘重。上司非常惱火,認為部落內有抗聯的聯絡站,不然那些躲在老爺嶺深山里的抗聯,早就餓死、凍死了。上司給三鹿野塚下了死令,限期捉拿聯絡員,捉不到,就讓他切腹謝罪。可限期要到了,仍沒抓住聯絡員。他想,反正瘋子替葛炮收尸,不管真假,先以通匪罪送到憲兵隊,應付一陣再說。
秋云被釋放,是刁四在三鹿野塚面前給說的情。但心懷鬼胎的他,才沒那么有菩薩心呢,他是見秋云尚有幾分姿色,就動了歪心思。
瘋子嘗遍了憲兵隊所有酷刑,但他仍瘋瘋癲癲,胡言亂語,哭天搶地。即使打斷了三根肋骨,憲兵也沒能使他從“大腳丫”那兒清醒起來。于是,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憲兵把瘋子拖出牢房,像扔一堆破鋪襯似的,扔在大街上。
第二天,馬鋼去縣城辦事,經過城門口時,看見奄奄一息的瘋子蜷縮在墻角下,快要凍死了。馬鋼走過去,瘋子卻把他當成陌生人,眼神麻木空洞地從他臉上掠過,像看截木頭似的無動于衷,嘟囔道,“大腳丫,你咋藏起來了呢?大腳丫,你還我核桃墜兒!”
馬鋼搖搖頭,準備離去。可他剛邁出兩步,就聽見身后傳來嘶啞的聲音,“把我扔到馬爬犁上吧!”接著,馬鋼聽到瘋子嘆息了一聲。他在臟雪中倒退了一步,瞪著驚懼的眼睛,看著瘋子。可他發現,瘋子并沒看自己,而是將漠然的眼神拋向灰蒙蒙的天空,“大腳丫,你藏哪兒去了啊?大腳丫。”
馬鋼想,一定是那個叫“大腳丫”的女孩把他踹了,他才發瘋的!馬鋼轉身準備離去。但他聽見瘋子在哭泣。
瘋子成了部落最自由的人,他被憲兵隊確認為瘋子,被部落長確認為魔怔,所以,他成了時常被人欺負耍弄的瘋子、魔怔。他屁股上好像長了刺,總也坐不住,披著露出棉花的破襖,成天在外面踅摸,尋找他的“大腳丫”與“核桃墜兒”。秋云把棉襖給他補好洗凈,可他回來時,又弄得破破爛爛的,破洞里塞滿了山核桃核兒。秋云把核桃核兒掏出來扔掉,打算給他縫補破棉襖,可瘋子卻跟她急眼,似乎在他的世界里,那些臟兮兮的核桃核兒比生命還金貴,他總會哭哭啼啼,撿起地上的核桃核兒,一聲聲叫“大腳丫”。逐漸地,秋云不愿給他補破襖了,更不敢隨便動他的核桃核兒,她想,隨他邋遢瘋魔下去吧,反正他是個瘋子。
一天中午,在村公所門前的老榆樹下,一個頑劣的村民,將一團凍牛糞塞到瘋子手里,壞笑說,“大腳丫”給你的燒餅,趕緊趁熱吃吧。瘋子咧嘴傻笑說,“謝謝大腳丫”,張嘴在凍牛糞上咔嚓咬了口,咀嚼了幾下,突然吐出糞渣子,將凍牛糞扔在雪地上,用腳跺進積雪,一屁股坐在雪上,哇哇大哭。那個村民和幾個圍觀的人哈哈大笑,說瘋子不僅是瘋子,他媽還是個傻子!
馬鋼把那個村民訓了一頓,“缺不缺德呀你?欺負瘋子算啥章程,小心遭雷劈!”
“回家吧瘋子,‘大腳丫’喊你回家吃飯了。”馬鋼把瘋子從雪地上薅起來,拍掉他屁股上的臟雪。瘋子朝他咧嘴傻笑,哈喇子像條蛇,在锃亮臟污的衣襟上恣意爬行。突然,馬鋼又聽見瘋子說話了。
望著瘋子在雜役的呵斥下,極不情愿往家走的踢踢踏踏的樣子,馬鋼朝那個村民瞪眼珠子,欺負傻子有罪你知道嗎?小心生孩子沒屁眼!馬鋼嘎吱嘎吱踩著臟雪,朝守備隊走去。
“呸!”那個村民朝雪地上吐了口黃痰,低聲罵道,“牛逼啥呀?日本人的狗腿子,你他媽生孩子才沒屁眼呢!”
三鹿野塚總覺得瘋子有些蹊蹺,就把刁四叫到守備隊,打算再次試探他。
其實,刁四家在太平川是富戶,祖上給他爹傳下幾十坰攥一把都流油的上好黑土地,日子一直過得挺滋潤。可敗家子刁四成天在縣城的窯子里逛,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沒幾年就把家底掏空了。他爹刁寶庫恨他不成器,把他攆出家門。刁四就在縣城混吃混喝,眼看混不下去的時候,他“親爹”來了。
刁四帶著兩個日本兵來到偏廈子,咣當一腳,踹開破門,破門哀怨地嗚咽一聲,散架了。秋云一聲驚叫,接著響起孩子的哭聲。刁四找了半天,最后在鄰居的牛棚里尋到了瘋子,他正躺在滿是牛糞的地上,眉飛色舞地跟一頭牤牛嘮嗑呢。刁四不由分說,薅起他衣領,讓日本兵押著回駐地。
三鹿野塚遞給瘋子一塊牛肉,他接過來傻笑,“謝謝大腳丫!”他把牛肉塞進兜里,臟袖頭抹抹鼻涕。三鹿野塚拿起煙灰缸,解開褲子,將一股焦黃、臊味十足的尿液撒進去,走過來,“喝下去,很好喝。”
刁四氣喘吁吁跑進來,說,“大腳丫讓你把這杯酒喝下去,快喝。”瘋子一臉惶惑地看看刁四,又扭頭看看煙灰缸里焦黃的尿液,問:“酒?大腳丫讓俺喝?”刁四不懷好意地笑道,“是,這是美酒,大腳丫讓你喝。”這一笑不打緊,刁四突然感到臉上一陣刺痛,齜了齜牙,抹去臉上抓痕上滲出的血珠。瘋子呵呵傻笑兩聲,接過煙灰缸,仰脖將尿液一口氣喝光。瘋子用油亮臟污的袖子抹抹嘴巴,“這酒不好喝,一點也不辣。”
我太爺說,那年偽滿洲國的《暫行保甲法》傳到部落時,時令正進入大寒。在那個寒冷的冬夜里,部落的人都聽到了率賓江的爆炸聲。開始,咔嚓咔嚓響,接著傳來短促的像抽鞭子似的啪啪聲。頭一次聽到率賓江爆炸的村民,似乎感覺到了世界末日的來臨,在那個漫長的冬夜藏在冷被窩里瑟瑟發抖。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黎明,風雪繼續彌漫怒吼,受好奇心驅使的馬鋼穿上綿羊皮大襖,戴上狗皮帽子,踩著塞滿烏拉草的鹿皮烏拉,和幾個村民來到江邊。江面的厚雪被從石門刮來的西北風掃得干干凈凈,鏡子般的冰面上,縱橫交錯地綻開了許多裂縫。不管你信不信,反正那年臘月的率賓江一米多厚的冰層,硬是被西北風抽開了一道道裂縫,細的裂縫能插進一只筷子,而那寬的卻能伸進去一只棉烏拉,讓人心驚肉跳!遭到鞭刑的率賓江無處泄憤,用它的傷口扭斷了一只狍子的前腿。馬鋼倒撿了便宜,他為了討好三鹿野塚,在江邊把狍子扒了皮,狍子肉敬奉給他當下酒菜。
部落里對馬鋼充當日軍傀儡的不滿,是十分明顯的,有些青年人罵他是漢奸,一些老人咒他出門被雪噎死。有人想出不少陰招,整治這個“狗日的”。一天黑夜,馬鋼從守備隊出來,西北風像狼崽子似的吼,胡同里黑咕隆咚,深一腳淺一腳往家摸的馬鋼突然被絆倒,接著棍子雨點般招呼在他身上。在那個比刀子還硬的夜風中,馬鋼一瘸一拐推開家門時,衣服上的凝血,凍上了一層白霜。初秋時節,馬鋼家豐收在望的一人多高的幾畝紅高粱,一夜之間就被人砍了腦袋,讓他如喪考妣般地難受了好幾天。但村民很快發現,即使遭到如此“毒手”,“狗日的”仍不收斂,仍死心塌地為鬼子賣命,看來,他是鐵了心認賊作父!
日軍對部落的統治極其嚴密、殘忍,高高的鐵絲網,深深的護城壕,牽著狼狗的巡邏隊,還有四角炮樓里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和“紅袖頭”站崗值班,都使得集團部落像被圍困在蛛網里一般,看不到生命的希望。設在村東門的檢查站,對進出行人盤查得格外嚴格。村民們整天生活在恐怖中,不知道哪天哪夜,門外就會傳來日軍或警察氣勢洶洶的砸門聲,他們會突然闖進來搜查,看有沒有外來人進村。搜查結束后,不僅家里的雞鴨鵝羊會被順手牽走,有時,半夜躺在被窩里的那些有點姿色的女人,還會遭到侮辱。村民即使怨恨沖天,也是敢怒不敢言。活命吧!茍活吧!
外面雪花像飛蛾撲火般前仆后繼地扎向大地,馬棚里睡不著覺的二愣子,躺在被窩里發牢騷,“唉,這鬼日子真他媽難活人,見天被圈在部落里,早晚得被小日本兒憋死!”巧鳳說,“可不,把人見天地憋在鐵絲網里,像豬圈似的,哪像人過的日子呀!”二愣子說:“聽說抗聯前些天在縣城打死不少鬼子,真他媽解恨!”巧鳳說,“那些抗聯也是,咋不來把三鹿野塚干掉呢?咋不把這破部落燒了呢?”
誰能想到,兩口子在被窩里說的話,竟被密探聽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三鹿野塚把二愣子和巧鳳綁了去,說他們密謀通匪,非要投進縣城憲兵隊的大牢。
馬鋼說了一筐好話,才讓三鹿野塚改變主意。他打算賣個人情給馬鋼,“看在部落長面子上,巧鳳的罪免了,但二愣子得去給皇軍修要塞。”馬鋼謝過,罵二愣子,“以后你嘴上有個把門的,別張開破嘴瞎嘚啵,要是閑得慌,就在被窩里鼓秋唄,鼓秋出個孩子多好啊!”二愣子呸了一口,心里罵了馬鋼一句。
日軍在部落征集了一百多個青壯勞力,拉到邊境線的大山里修要塞。二愣子脾氣不改,不僅頂撞日本監工,還擼胳膊挽袖子,想跟人家動武。結果只去了一個月,他就被刺刀開了肚子。要塞竣工后,日軍說給勞工們喝慶功酒,把他們帶進一個山谷,提前埋伏在樹叢里的機槍,突然伸出了紅舌頭。部落派去的青壯勞力,稀里糊涂成了孤魂野鬼。
部落里還是知道了這件事。于是在那個深秋,幾乎家家門前掛起了報喪的黃表紙,家家哀號,人人戴孝。一下被殺死一百多個精壯小伙,哪能受得了啊!天塌下來了!那些走時還虎虎生威、活蹦亂跳的青牤子,現在卻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于是,部落像被抽了筋的老爺嶺猛虎,一下子失去了精氣神,像個衰弱的老人似的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和人氣。
三鹿野塚大概覺察到了部落內正在孕育著一場仇恨的雪暴,擔心村民暴動,就變得更加殘暴。二愣子被抓后,部落沒人再敢議論日軍和抗聯。大家這才知道,他們在村里布下了不少密探,而且這些密探都是中國人,于是大家就懷疑,他們是刁四和馬鋼替日本人布下的。
暮秋后,三鹿野塚就不許村民出村了。如有特殊原因必須出村的,由他簽發出門證。我太爺說起那個臘月,至今還心有余悸,嘴里就是一個字:冷!賊冷!太平川本就是個東西狹長的河口,那年的西北風呼嘯如豹,大如榆錢的雪花助紂為虐,連續下了幾晝夜大雪后,感覺空氣似乎都凝凍住了。
太平川村原有兩個大戶,一是刁四家,一是趙旭家。刁四家原來比趙旭家富裕,但經不住他折騰,已經敗落。而趙旭持家有道,從不虧待鄉親,一直秉承家國天下、厚德載物的道理教育子女,家境日漸殷實。趙旭有一兒一女,兒子趙冀中原來在東北軍當連長,關東軍占領東北后,投奔抗日救國軍總司令王德林,打了幾次勝仗。抗日救國軍被打散后,趙冀中加入抗聯周保中部,一直在老爺嶺的率賓縣深山密林里,與日本關東軍作戰。女兒蓉兒,在縣城一所高小當教員,九一八事變后,趙旭擔心外面太亂,去了趟縣城,不顧已經戀愛的蓉兒反抗,強行把她押回太平川。
刁四隨日本人回到太平川后,一直眼紅趙家財富。一次,他在路上偶遇蓉兒,又開始垂涎蓉兒的美色。他讓媒婆去說親,媒婆吃了卷沿餅。趙旭聽說給刁四提親,就把媒婆罵了出來。刁四對趙旭懷恨在心,他沒想到自己在日本人面前得吃得喝,卻不受趙旭這個老骨頭的待見,心里就忿忿地,想,老不死的棺材瓤子,等我逮著機會,非弄死你不可!
大雪節氣過后,每天下午三點鐘怕冷的太陽就匆匆藏起來了,隨著寒夜越來越長,山里的日子也越來越難挨。我太爺說,在部落潛伏的聯絡員去了村西石門,見到了抗聯聯絡員。他得到的指示是,盡快與部落聯絡站聯系上,組織群眾打破日軍封鎖,盡早給抗聯部隊籌集些糧食、棉服和藥品。大雪封山的情況下,再籌不到御寒物品和糧食藥品,戰士們恐怕不等鬼子圍山,就先被嚴冬剿滅了。
可是,三鹿野塚不再允許村民上山砍柴了。沒有柴草生爐子,屋子像冰窖一樣冷,許多孩子的手腳生了凍瘡。
那是一個雪花飄飄的黎明,整個部落被皚皚白雪覆蓋著,遠遠望去,像蒙著一床巨大的裹尸布。一個村民孩子生了凍瘡,手腳流膿流血,他拎著斧子想借助陰雪的掩護,偷偷翻過鐵絲網,去山里砍捆燒柴解救孩子。可他剛翻過鐵絲網,還沒爬出冰壕,就被日軍的狼狗咬得血肉模糊。三鹿野塚決定拿他的人頭震懾部落,殺一儆百。
兩天后的凌晨,部落發生了一件奇事,人們驚奇地發現,掛在大榆樹上的那個村民的腦袋,換成了刁四手下的腦袋,也就是說,刁四那個割掉村民腦袋的手下的腦袋,被人偷偷割了!村民胸中憋悶已久的那口濁氣,終于吐了出來,他們暗中傳說,是抗聯隱藏在部落里的人干的,說此人武功極高,會飛檐走壁。
部落人越來越痛恨那兩條大狼狗。它們兇狠殘忍,伸著紅舌頭,淌著哈喇子,眼露兇光,瞅哪個村民都跟仇人似的狂吠,讓大家吃了太多苦頭。
一天,瘋子從鐵絲網外尋找“大腳丫”回來,溜達到大榆樹西側時,遇見兩個牽著狼狗的日本兵。他被狼狗咬怕了,本能地想躲遠點。可一個日本兵還是看見了他,吆喝他過去。瘋子朝一個日本兵鞠躬,叫了聲“大腳丫”,逗得兩個日本兵哈哈大笑。
狼狗記得瘋子身上誘人的血味,叫著朝他身上撲。瘋子撒開腳丫就往東邊蹽。日本兵撒開了狗繩。瘋子鬼哭狼嚎的聲音,很快割裂了部落的沉寂。日本兵在后面哈哈笑。轉眼間,一只狼狗咬掉瘋子一只鞋。瘋子顧不得鞋子,光著一只腳哭喊著向東猛蹽。但他哪能跑過四條腿呢,在大榆樹下,狼狗在他腿肚子上咬了一口。瘋子慘叫一聲,抱住大榆樹拼命往上爬,狼狗在樹下蹦,朝瘋子吠叫。瘋子嚇壞了,抱著樹枝哭喊起來,而他被狼狗咬掉肉的腿肚子上,順著鞋窠淌下的血,在雪地上鑿出一朵殷紅的梅花。
不少村民在遠處圍觀。瘋子哭著哭著,突然扯著嗓子唱起了蹦蹦戲。
我太爺說,那晚的雪特別大,夜也特別黑,賊他媽黑!于是在那個冷空氣肆無忌憚地撒潑耍橫的夜晚,部落的人早早閂門,躲進被窩貓冬。街巷里,除了被冷風抽疼的大雪花嗷嗷叫,連鬼都躲進地下打寒戰。突然,一聲凄慘的狗叫聲割碎了部落的夜晚,睡夢中的三鹿野塚驚醒后,趕緊披衣下炕,來到屋外。結果,灌了一脖子雪的他發現,一只狼狗在漫天的風雪中甩著嘴巴,痛苦地嗚嗚哀鳴。三鹿野塚和刁四走進狗圈,圍著那只哀號的狼狗轉了幾圈,發現它的牙沒了!三鹿野塚倒吸一口帶雪的冷氣,看見狗圈角落里,有個燒熟的紅蘿卜,上面落了一層雪。他撿起蘿卜,看見上面有兩排小洞,洞里是兩排狗牙。他發現,蘿卜上抹了層豬油,惱羞成怒地扔掉了。
圈里少了一只狼狗。三鹿野塚狂叫著揮起戰刀,命令守備隊全體集合。
日本兵在大榆樹下發現了那條失蹤的狼狗。這只平時窮兇極惡的家伙,不知怎么,突然像只綿羊似的乖順。三鹿野塚踩著厚雪走過去,呼喚狼狗的名字。擱平時,狼狗早就搖著尾巴顛顛兒跑過來了。可今兒個卻不知咋搞的,它只豎了豎耳朵,老年癡呆似的站在原地沒動,手電光下,它的目光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極為可憐。三鹿野塚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拉了下狼狗耳朵,它渾身戰栗,嘴里發出絲絲的哀鳴,露出更加痛楚的表情。刁四抹掉睫毛上的雪花,抄起大號手電筒,在狼狗嘴巴上照了照,罵道,“媽了個巴子,果然是這招!”
刁四所說的這招,和用燒熟的紅蘿卜對付狼狗的那一招,其實都很稀松平常,我太爺說,這種惡作劇他以前就玩過,率賓縣的半大淘小子都會玩。
三鹿野塚皺起眉頭,不耐煩地問:“怎么回事?”刁四直起腰,“太君,你看。”他把電筒光照在狗嘴上。三鹿野塚的軍帽差點被大煙炮扯掉,他趕緊伸手捂住,瞇起眼睛走過去,看見狗嘴里牽出一根極細的絲線,絲線另一端,拴在大榆樹枝杈上。
“什么的干活?”
“太君,這是魚線。”
刁四用匕首割斷魚線,說,“狼狗喉嚨被魚鉤鉤住了。魚線拽在手里,鉤住喉嚨的地方就會疼得要命。”他怕三鹿野塚不懂,顧不得凍手,摘掉棉手悶子,在喉嚨上比畫了一下。
“八嘎!死啦死啦!”三鹿野塚知道,一定是抗聯的聯絡員與部落內的聯絡站接上頭了。他們開始行動了!那么,誰是那個神秘的聯絡員?部落的聯絡站隱藏在哪?他們如何接上頭的?三鹿野塚傷透了腦筋,也沒想明白。部落被控制得像甕一般,除了鳥能飛進來,連只狐貍也不可能鉆進來啊!何況守備隊和“紅袖頭”,以及警察署的人天天搜查,自己還暗中安插了不少密探,他們不可能接上頭啊!
部落聯絡站暗中組織了“抗日自救會”,發展了十幾個包括我太爺在內的會員,秘密開展了幾次行動。每次酒后,面色酡紅,醉醺醺的太爺都會講,一天傍晚,夜幕低垂的時候,“抗日自救會”在村西截殺了兩名搶劫而歸的“紅袖頭”。
但最令他仰慕的是,聯絡員為懲戒三鹿野塚,一天深夜,孤身將崗哨里出來撒尿的一名日軍伍長割斷了喉嚨。
蓉兒的美貌十里八鄉都聞名,回到部落后,媒婆踏破了門檻,她一個對象也沒相中,時常撫摸著頸項上的一串核桃墜兒發呆。刁四打發媒婆去趙家提親,被罵回來后,仍不死心。幾天后,他又把部落嘴皮最薄的媒婆派去。趙旭對媒婆說:“我們高攀不上日本人的紅人,讓他趁早死了那條心吧。”蓉兒更是直言不諱,“告訴那個遭雷劈的,我就是嫁給瞎子,也不嫁數典忘祖的畜生!”
刁四氣得暴跳如雷,“媽了個巴子,敬酒不吃吃罰酒!臭丫頭你等著。”刁四沒想到,平日像貓一樣乖順的蓉兒,竟如母豹子難以馴服!他橫下一條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這只剛烈的母豹子騎到身下。于是,刁四向三鹿野塚告密,說趙旭就是抗聯首腦趙冀中的父親,他家可能是抗聯的秘密聯絡站。
自從兩條狼狗被收拾后,三鹿野塚被上司罵了個狗血噴頭,限期挖出抗聯在部落的聯絡站,不然軍法處置。聽了刁四匯報后,他像餓狗見了骨頭,興奮得兩眼放光,當即就把趙旭抓走,連夜送進率賓縣城的日本憲兵隊。三鹿野塚終于松了一口氣,不管如何,反正他兒子是抗聯首腦,即使他是冤枉的,我也顧不得那么多了,拿他的人頭頂罪吧。憲兵用盡了所有酷刑,也沒撬開趙旭的嘴巴。被折磨得受不了了,他就大罵日本鬼子,唱蹦蹦戲里忠義英雄的唱段。結果嘴巴被打爛了,牙也被鉗子拔沒了。一個雪夜,趙旭被憲兵活埋在后院。
趙旭死后,蓉兒孤身一人在家,處境愈發危險了。“抗日自救會”打算幫助蓉兒逃出部落,免得她落入刁四魔掌。可最近,三鹿野塚控制得越來越嚴,不準任何人出入部落。即使誰家死人,也不許往亂葬岡子埋,而是讓掩埋在自家院子里。自救會經過商量決定,趁刁四與蓉兒洞房之機,將她救出,殺死刁四。自救會清楚,他們可能為此遭受損失,甚至犧牲,但他們實在沒什么好辦法。
刁四趁機霸占了趙旭的家產,但他還想把蓉兒金屋藏嬌。但蓉兒手拿剪刀,抵在喉嚨上誓死不從,當著眾人,刁四不好霸王硬上弓,就以抗聯家屬的罪名把她轟出家門。蓉兒無家可歸,借住在一個親戚家。刁四想,只要逼得她走投無路,母豹子就能屈服于自己,乖乖就范。
那天,親戚來接蓉兒。在路上,她突然偶遇了一個人,眼淚頓時涌出眼眶,噼里啪啦滾下來。這個人就是令她朝思暮想的戀人福根。而此時,蓉兒看到的福根,已不是那個衣冠楚楚、風流倜儻的高小教員,而是一個身披破襖、袖頭上凍結著厚厚一層鼻涕、渾身臟兮兮的瘋子。蓉兒的腳凍住了似的,粘在雪地上拔不動了,濕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瘋子,萬箭穿心。親戚見她臉色突然煞白,以為她被瘋子嚇壞了,就說蓉兒你別怕,這個瘋子是文瘋子,不是武瘋子。
“他怎么會瘋呢?”蓉兒怕冷似的戰栗著。唉,蓉兒的親戚嘆口氣說,這個瘋子挺可憐,聽說他被一個叫“大腳丫”的女人踹了,成天到處亂竄,尋找甩他的“大腳丫”。蓉兒顫得更厲害了,尤其當她聽到“大腳丫”三個字時,像被人連戳三刀,不禁打了三個寒噤。她知道,瘋子苦苦尋找的、嘴里念念不忘的“大腳丫”,其實就是她蓉兒啊!她記得在率賓縣高小教學時,和福根相識相戀,她因為父親開明,沒像村里其他女孩兒那樣從小裹腳,而是任憑長了一雙大腳丫,所以福根給她洗腳時,總捧著她那對白白胖胖的大腳丫,愛不釋手,逐漸地,她在福根的嘴里便被叫成了“大腳丫”。而蓉兒也因福根長了一對大耳垂,昵稱他為“大耳垂”。這些隱秘而親昵的稱呼,只屬于她和福根……
想到這,蓉兒的眼淚再次灑下來,見周圍沒人,只有細細的雪花在無聲飄灑著,便輕聲喚道,“大耳垂,大耳垂!”
瘋子福根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對他的昵稱呼喚,竟沒在他黑褐色的臟臉上泛起哪怕蜻蜓點水般的漣漪,他仍跌跌撞撞,在她前面蹣跚離去,嘴里嘟囔出一連串的“大腳丫”。蓉兒不死心,快走兩步,拉住瘋子衣袖,低聲而凄惻地說,“大耳垂,大耳垂,是我呀,我是大腳丫啊!”瘋子急了,哇哇著用力掙脫她的手,流露出討厭而膽怯的目光,急速逃走。他的破棉襖里,噼里啪啦掉下許多山核桃核兒。看見瘋子一路撒下來的核桃核兒,蓉兒捂住嘴巴,才沒讓自己哭出聲來,她感到,脖子上戴著的核桃墜兒,突然變成一串刀子,鋒利無比,一下一下,戳得她心臟血流成河。
刁四覺得在鄉鄰面前折了面子,他不清楚,自己在部落里說一不二,別人見了點頭哈腰,而為什么唯獨趙家人那么瞧不上自己呢?他想不明白!刁四惱羞成怒,決定強行將蓉兒搶回家,拜堂成親。他找瞎子算了黃道吉日。擔心蓉兒逃跑,他派了兩個手下,在她借住的親戚家門外暗中監視。他把那家親戚的丈夫叫去,讓他注意蓉兒舉動,防止她自殺,說如果蓉兒有個三長兩短,就滅他全家。自從前幾天突然見到福根后,蓉兒便變得神情恍惚,她知道,心上人之所以瘋掉,是她造成的,如果不是自己突然不辭而別,福根是不會瘋掉的!尤其每當她聽到福根從親戚家后窗經過,嘴里發出凄厲而悲傷的呼喚時,她都要暈厥了。那呼喚像柄重錘,一下一下,猛烈地砸在她心上,砸得她心里血肉模糊,痛不欲生。每到這時,她都會打開后窗,不顧呼嘯的寒風欺凌,極目追尋著福根孤獨而凄愴的身影,她把手用力按在胸口處的核桃墜兒上,以使堅硬的核桃墜兒深深地鑲嵌進胸脯,帶給她更加尖銳的刺痛,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好受些。
成親前一天,刁四打發媒婆把彩禮和嫁妝送了過去。看著這些價值不菲的嫁妝,蓉兒的心都碎了,她想把嫁妝剪碎,上吊自殺。她想以死為福根殉情,為自己贖罪。她希望哥哥能率抗聯打進來,解救自己。可她很快就搖頭否定了,她怕哥哥被守備隊和“紅袖頭”打死。萬般無奈的蓉兒哭了許久。
這天一大早,鼓樂班子冒著大雪去迎娶蓉兒過門。部落里許久沒這么熱鬧了。但人們心里仍悲憤難平,唉,一朵鮮花就這么插到牛糞上了!但部落上空籠罩許久的壓抑、悲愴和緊張的氣氛,終于還是被嗩吶吹奏出的喜悅鉆了一個洞。沒有一絲風的天空,飄灑著柳絮般的白雪,紛紛揚揚。蓉兒穿上紅嫁衣,在媒婆的攙扶下走出門,她那驚人的美麗,驚艷了雪花的眼睛。
馬鋼仍不失其諂媚的本領,賣力地為刁四張羅喜事。瘋子也來到刁四家門口,念叨著“大腳丫”,想到喜宴上湊熱鬧。刁四嫌他晦氣,扔給他一塊骨頭,讓他滾!瘋子坐在刁四家朱漆大門外的雪地上,一臉幸福地啃骨頭。新娘子的花轎抬進來。扎滿紅綢的大門被關上的一剎那,花轎里丟下來一聲唱詞,“大耳垂,大耳垂啊,你要好好地活著啊,我的大耳垂!”
刁四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新娘,未喝酒先醉了。但他還是喝了許多酒。因為主子也來給他慶賀,他覺得臉上特別有光,就陪三鹿野塚多喝了幾杯。可他絕沒想到,噩夢正在夜幕的掩護下,潮水般悄悄向他包抄過來。
大雪是后半夜才停的,那時客人已寥寥無幾。喜棚在十幾盞汽燈照耀下瓦亮瓦亮的,三鹿野塚雖已微醺,卻還沒喝盡興,坐在八仙桌前,拍著桌子要酒喝。刁四急得抓耳撓腮,想著蓉兒天仙似的美貌,下身一陣陣撅起。他不是沒有試探著勸過,可三鹿野塚瞪著眼珠子,把他臭罵了一頓。刁四像鉆進灶坑的耗子,憋氣又窩火。他想,自己像條狗似的跟著他賣命,搜查盤查,抓抗聯嫌疑犯,給他找花姑娘,騙征勞工,得罪了不少鄉親,可他媽小日本說翻臉就翻臉,還在自己大喜日子里,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
“抗日自救會”會長是這時跟聯絡員交換情況的,聯絡員告訴他,三鹿野塚沒因刁四娶親而放松警惕,他又調來一個排“紅袖頭”,負責鐵絲網的巡邏警戒。聯絡員說,據他暗中觀察發現,鬼子在刁四家周圍安排了不少便衣,似乎專為他們布下了一個口袋。會長倒吸一口冷氣,思忖了下說,怪不得這家伙還賴在這喝酒呢,原來他早有埋伏,想來個甕中捉鱉啊!聯絡員說,咱們人手太少,又沒武器,如果貿然動手就中計了。會長說,相機行事吧,咋也不能把聯絡站暴露!
三鹿野塚搖搖晃晃站起來的時候,已是三星西斜。刁四松了口氣想,謝天謝地,活祖宗總算要走了。三鹿野塚打了個酒嗝,你的今晚洞房的不要。我的洞房,花姑娘大大的好!說完,他踉踉蹌蹌朝洞房走去。
刁四的酒突然嚇醒了,追過去喊,太君,使不得!太君,使不得啊太君!還沒追出幾步,他就被兩個日本兵拖住了。我太爺看見,被日本兵架著肩膀的刁四,哭號著往前掙,手刨腳蹬,腳下的臟雪踢得亂飛。日本兵惱了,用槍托將他打倒在雪地上。
房門被突然撞開的時候,蓉兒打了一個激靈。可當她看見撞進門的不是刁四,而是醉醺醺的三鹿野塚時,有些不知所措了。就在蓉兒愣神的工夫,三鹿野塚脫光上衣,嘴里含混不清地叫著花姑娘,搖搖晃晃向她撲來。蓉兒來不及多想,抽出剪刀,照著眼前白花花的肉身一頓亂刺。三鹿野塚的胸脯被剪刀刺破了。他愣了一下。蓉兒又向他胸口刺了一刀。
刁四和日本兵砸開門,沖進屋里的時候,發現蓉兒胸口正汩汩地往外冒著血沫子。跟著大伙沖進來的瘋子,看見蓉兒的心口窩,趴著一只拴著紅線的核桃墜兒,被鮮血染紅了!
第二天一大早,三鹿野塚被蓉兒戳破的傷口還在洇血,他就挨了一悶棍
——昨晚,他布置在刁四婚房外圍蹲守的一名軍曹,被人割斷了喉嚨。這是秘密聯絡員贈給他的,這一棍,當時就把他削得渾身發抖,心驚膽戰。三鹿野塚的殘暴愈加變本加厲。我太爺說,刁四也更加積極地為日本人賣命,成天領著“紅袖頭”滿街巷轉悠,不是踹寡婦門,就是欺負孤寡老人,看誰不順眼揮起皮鞭就抽,再不就抓去嚴刑拷打。部落內無人能幸免,除了瘋子。刁四愛捉弄他尋開心,時常欺負瘋子,給他家出苦力干臟活。瘋子分不出好孬,刁四捉弄他,說知道“大腳丫”藏在哪,只要他給刁四家干完活,就告訴他“大腳丫”藏在哪,瘋子為了找到“大腳丫”,拼命給刁四家干活。末了,刁四找個借口敷衍,扔給他一塊骨頭,說這是“大腳丫”給的,瘋子像撿了寶似的謝過“大腳丫”,樂顛顛躲在屋檐下啃骨頭。部落的人見刁四如此欺辱一個瘋子,敢怒不敢言,就咒他掉冰窟窿淹死。
最讓大伙憤怒的,是馬鋼也欺負瘋子,他總是熊瘋子給他家劈柴。那個寒冬,大家時常看見這樣一幅圖景,不管是狂風還是暴雪,瘋子敞著懷,掄著斧子在馬鋼家后院劈柴,雖然寒風呼嘯,但瘋子頭上依然蒸騰著冉冉白氣,賣著傻力給馬鋼家劈柴、劈柴、劈柴!瘋子劈的柴堆成了小山,馬鋼家所有柴都劈完后,就賞給他一塊骨頭,或者一個饅頭。但很快,馬鋼家的柴就燒沒了,他就打發差役,揣著三鹿野塚特批的出村證,和瘋子拉著爬犁,去北山的原始森林砍柴。瘋子砍柴不惜力,往往黃昏時刻,部落的人就會看見,瘋子和那個差役拉著滿滿一爬犁不帶一個癤疤和枝杈的紅松粗桿回到村門。紅松是最好的燒柴,布滿了松油,不用引火紙就能輕易點燃,劈成大木柈子扔進爐膛,躥起一尺多高的火苗子,磚都燒紅了,屋子熱得穿褲衩。刁四嫉妒馬鋼,也讓長工帶著瘋子,去北山的原始森林,給他家砍不帶癤疤和枝杈的紅松粗桿,他也要瘋子給他劈成大木柈子。
部落的人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三鹿野塚把村民看得狗似的,拴在窩里不能動,村民家里都斷了燒柴,所有孩子的手腳都起了凍瘡,甚至有幾個孩子的手指頭和腳指頭,因為感染而斷掉,可你他媽的馬鋼作為部落長,不為大家掙口袋,不去向三鹿野塚求情,讓村民去北山砍燒柴,卻只為了自己家暖和,把你家爐子燒得像火車頭似的,你老婆孩子在家穿褲衩,我們家卻冷得像冰窖,這不是成心氣大家嗎?但馬鋼和刁四都沒想到,好日子很快就到頭了。守備隊也看中了瘋子的傻力氣,瘋子成了日軍守備隊的專職燒柴人員。開始,三鹿野塚還給瘋子開出村證,讓他揣著,去北山原始森林砍紅松,時間久了,他覺得給瘋子開出村證有些畫蛇添足,就不再給他開了。瘋子成了部落里除了日本人、刁四,最自由的人。他可以隨時隨地出入村門,只是看守村門的日本兵,每次都拿他當猴耍。
但瘋子畢竟是瘋子,他沒有常性,用不了三天,人們就會看見,他淌著鼻涕可哪兒尋找“大腳丫”。今天逛到這個村,明天尋到那個屯,甚至有人見到,他在縣城的城墻根流浪。有時,瘋子會一連幾天,裸睡在率賓江邊的荒石灘上。有時,他又會鉆進深山老林不見蹤影。瘋子時常失蹤,十天半月見不到,部落的人以為他被率賓江淹死了,或者被老虎咬了,被黑瞎子舔了。可往往就在人們以為他已死掉的時候,不知哪個雨后的清早,或者某個暴雪的黃昏,這家伙又鬼魂似的,突然從你身邊冒出來,向你打聽“大腳丫”的下落,嚇你個半死!部落的人就感嘆,亂世死了那么多人,唯獨瘋子命大,他是凍不僵、病不死的金剛之體。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
一天晚上,聯絡員對“抗日自救會”會長說,山里抗聯指示,立即將刁四除掉,使三鹿野塚成為瞎子,減少部落和抗聯部隊的損害。
村民早就對刁四恨得牙根嘎嘣響,讓他吃了不少啞巴虧。我太爺說,有天晚上,刁四他爹刁寶庫被管家請去喝酒,留下一個木訥的長工看家。深夜,當刁寶庫醉醺醺回到家時,被眼前的場景嚇得七魄丟了六魄。看家的大黑狗被一柄飛刀殺死在狗窩旁,長工的腦袋流著血,暈了過去。管家對著長工連呼帶搖。刁寶庫慌慌地跑進臥室,搬個凳子站上去,伸手在二棚上一陣亂摸。可是,除了摸到一手灰外,啥也沒摸到,他家藏銀圓的樟木箱子不見了。刁寶庫又急急奔進供奉祖宗牌位的下屋,看見牌位扔在地上,柜子大開,幾棵百年山參和兩只盒子槍沒了。他大哭一聲,一口氣沒倒上來,背過氣去了。
那晚,刁四幫三鹿野塚拷問一個抗聯嫌疑分子。當管家氣喘吁吁跑來時,他倆正無計可施。三鹿野塚聽完管家呼哧帶喘的訴說后,罵了一句,帶領幾個日軍隨刁四一起沖進黑暗。刁四把長工叫進屋審問,長工驚魂未定,說話就有點語無倫次。他說當時躺在屋里睡覺,聽到外面狗叫,披衣下炕想出來看個究竟。可他剛打開外屋門,就從屋檐上飛下來一個人,一棍子悶在他頭上。“老鼻子人了,都是從屋檐上飛下來的。”其實,長工也沒看清來了多少人,但為洗脫責任,他只得往邪乎說。
這件事對刁寶庫打擊很大。他把刁四狠狠地罵了一通,“你就作吧,日本人是你親爹呀?看到了吧,你爹差點沒命,為啥?還不因為你像狗似的跟著作損。鄉親們抱成團,一人一泡尿,也能把你嗆死!”
刁四梗著脖子嚷嚷,“這幫窮鬼,就他媽欠收拾!媽了個巴子,叫老子逮住,非斃了他不可!”刁寶庫告誡說:“激起了民憤,抗聯就會收拾你,哪天把你弄死,你都不知道咋死的!”
刁四家的窗戶紙被打破,是在一個漆黑夜晚,那時他正在被窩里睡覺。他以為砸在被窩上的是枚炸彈,一骨碌滾到地上,魂兒都沒了。心驚膽戰一會兒,沒等來爆炸聲,顫抖著點亮馬燈,發現扔進來的是只死貓。刁四罵罵咧咧拎起死貓,沖到院子里,沖著黑夜咋呼道,“誰?誰他媽干的?媽了巴子,有種站出來,老子崩了你個狗娘養的!”
刁四推開大門,想把死貓扔出去,可腳底下突然一滑,摔了個四仰八叉。魂兒又被嚇飛了,他心里像鉆進了兔子般嘣嘣跳。暗夜中,他哆哆嗦嗦站起來,覺得屁股上有些濕,伸手一摸是牛屎。他揚起手槍,沖暗夜喊道,“哪個狗日的干的!有章程站出來!”除了清冷的夜色像鬼魅一樣,神秘恐怖,黑暗中沒有任何動靜。突然,一絲蜘蛛網隨風纏在他臉上。
我太爺說,他和聯絡員翻進刁家大院時,才四更天。
回憶這段往事時,他說刁四狗命還挺大,那晚,他從城里給三鹿野塚帶回一個有姿色的妓女,得到獎賞后,便去了酒館,半夜才醉醺醺回家。他拉起了肚子。聯絡員和我太爺沖進刁四住的屋里時,他正蹲在茅房拉稀。聽到院里的動靜,刁四嚇得褲子都忘提了,忙爬出茅房,趴在豆角架下篩糠。
沒抓到刁四,聯絡員和我太爺沖進東屋。聯絡員呼啦掀開被窩,睡夢中驚醒的刁寶庫睜眼一看,兩個蒙面人,右手就向枕頭下伸去。聯絡員噌地蹦上炕,踩住枕頭下的手,黑洞洞的槍口抵在刁寶庫腦門上。
刁寶庫露出可憐相,說,“好漢饒命,我不動就是。你讓我坐起來說話。”我太爺過去,將枕頭下的手槍掏出來,聯絡員跳下炕,三只黑洞洞的槍口,猶如三張吸血大口,冷森森地對著刁寶庫的腦袋。刁寶庫戰戰兢兢坐起來,披上藍布衫,說,“好漢深夜造訪,不知有何貴干?”
聯絡員突然抹下頭套。
刁寶庫當即就嚇傻了。他像突然見了閻王似的,張大了驚恐的嘴巴,癱在炕上,無論如何也坐不直腰了,臉色慘白,汗珠滾豆似的,滴落在紫花緞子被面上。
“沒想到吧?”
“真、真、真的……沒,沒想到!”
“刁四呢?”
“在西……西屋。”
“放屁!我們剛從西屋來,他上哪了?老實交代饒你不死!”聯絡員頂在刁寶庫腦袋上的槍口,用了下力。刁寶庫嚇尿了,拖著哭腔說:“我,我真不知道啊,這個挨千刀的,從來不許我摻和他的事。”
“既然狗日的不在,就讓他多喘幾天氣。你給他帶個話,”聯絡員瞪著刁寶庫說,“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所造的孽抗聯都給他記著呢,早晚會取他狗頭,給那些屈死的鄉親們祭奠。我們的人到處都是,如果你敢向日本人告密,那些被割喉的日本兵,就是你的下場!”
又一個寒冬不請自來,率賓江的冰層很快超過一米,風冷雪驟,滴水成冰。為打破日軍封鎖,山里的抗聯根據上級指示,加強了對日軍的打擊力度,接連端掉幾個規模較小的集團部落。但太平川作為率賓縣的模范集團部落,依然被三鹿野塚牢牢控制著。為保護模范部落,給其他集團部落打氣,關東軍加強了太平川警備力量,增派了一個排“紅袖頭”,協助三鹿野塚管控。
那兩場半米深的大雪,就是這時降落的。西北風殺氣騰騰刮了三天,大雪封山了。山里的抗聯隊伍還沒穿上棉衣,糧食也已斷流,只好吃樹葉和草根充饑。
那天晚上,三鹿野塚從要塞慰安所弄來兩個慰安婦,和刁四尋歡作樂。聯絡員翻進了刁家大院。刁寶庫見此人從天而降,連忙說,“我,我最近可沒做壞事啊。”
“做沒做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聯絡員冷漠地說,“我這次來,不是跟你算賬的,是給你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刁寶庫雞啄米似的點頭,“抗聯爺爺您說,我一定不遺余力。”聯絡員說,過了臘八就要準備年嚼果了,你跟刁四說,你家要祭祖、辦年貨,讓他跟三鹿野塚通融一下,用糧食去率賓城換錢買年貨。
第二天早上天空灰蒙蒙的啞巴冷,尿泡尿就能凍成冰棍。馬鋼戴著狐皮帽子,穿著棉烏拉,來到守備隊。他堆上一層笑臉,抽出只香煙,給三鹿野塚點燃,“太君,這眼瞅要過小年了,村民都想進城買點祭祖的東西,置辦點年貨,請太君批準。”三鹿野塚吐了口煙圈,瞥了他一眼,沒答應。馬鋼好話說了一土籃子,三鹿野塚就是不吐口。馬鋼從守備隊出來,扛著西北風拐進一個胡同,朝雪地上呸了口唾沫,唾沫在空中凍成一塊白冰,實實地砸進暄軟的雪層,留下一只彈洞樣的窩眼。
刁寶庫走進西屋,在炕沿上坐下,對刁四說:“要過年了,我得進城把糧倉里的糧食賣些,換錢買些祭品,再辦些年貨,你跟三鹿野塚說一聲。”
刁四正低頭把玩下午搶來的一個玉觀音。為了瘋子這個翠綠的玉觀音,他吃了大苦頭。他以為隨便從瘋子脖子上拽下來,就歸他了,可瘋子卻拼了命,把他一頭撞倒在雪地上,吱哇亂叫著沖上去,騎在他身上搶奪。要不是幾個“紅袖頭”幫忙,恐怕他得被瘋子掐死。
刁寶庫見兒子只顧低頭擺弄玉觀音,就加重了語氣,“我跟你說話呢,你聾了嗎?”
刁四把已經蹭去灰垢的玉觀音舉到眼前,借助燈光鑒定著水頭,說,“你咋跟馬鋼一樣磨嘰呢?太君說了,私自把糧食運出部落,要按通匪罪嚴懲!”刁寶庫氣憤地說,“家底都讓你敗壞光了,不擱糧食換錢,咱家咋過?往年都是這時候辦年貨,買些祭祖的東西。他不讓進城,咱這一大家子過年喝西北風啊?祭不了神,先祖怪罪下來,咋整?”刁四白了他一眼說,“你啰唆的也有道理,要是過年沒有好酒好肉,就沒雞巴意思了。”刁寶庫說:“鄉親們也要置辦年貨,你就做點善事,向三鹿野塚求求情。”刁四瞪了父親一眼,“你別得寸進尺,管那些窮鬼干啥?”刁寶庫嘆口氣,“你就給自己積點陰德吧,別哪天腦袋搬家。”
三鹿野塚批準了刁四的請求,允許刁寶庫和長工拉著糧食進城,換錢辦年貨。馬鋼趁機央求,說村民也要進城買年貨,請太君開恩批準。三鹿野塚竟然也同意了。但他只準刁四和馬鋼,以及刁寶庫和長工進城。他讓馬鋼將每家要置辦的東西登記出來,收齊錢,然后由刁四帶隊,每次只許三輛馬爬犁進城。每輛馬爬犁派一名皇軍和一名“靖安軍”押車。三鹿野塚對馬鋼說,“部落長,你要讓部落里的人都知道,大日本皇軍和他們親如一家,一起歡度春節!”
第二天,從石門刮過來的大煙炮攪起漫天雪煙,部落籠罩在一片混沌迷蒙的世界。就連那些耐寒的雪鸮,也都趴在窩里瑟瑟哀鳴。把守村門的日軍和“紅袖頭”,挨不住大煙炮的殺戾之氣,躲在崗樓里烤火取暖。聯絡員將信息傳給抗聯部隊,說后天馬鋼和刁四帶人到率賓城置辦年貨,刁寶庫家會拉兩爬犁糧食,讓抗聯部隊中途截擊。
刁四帶領眾人出發,是在兩天后的凌晨。那時天空黢黑如墨。日本兵和“紅袖頭”分坐三輛馬爬犁押車,寒風中,他們抱著大槍縮著頭擠在一起。可就在三輛馬爬犁來到村門時,把守的日本兵接到三鹿野塚命令,將糧食卸到警備隊倉庫,皇軍按價出錢,給各家買年貨。
馬爬犁艱難地蹚著村道上半米多深的積雪,來到率賓縣城時,天已晌午。馬鋼掏出一些錢,遞到刁四手里說,大隊長成天為皇軍操勞,怪辛苦的,今天俺請客,請您帶皇軍和弟兄們下館子,想吃什么隨便點。刁四沒想到馬鋼突然會來事了,掂著手里的錢笑道,你他媽啥時開的竅?知道孝敬老子了。
冬天的夜晚來得特別早,下午四點鐘,天空就像墨染一樣黑透了。刁四怕遭到抗聯襲擊,沒命催老板子快馬加鞭往回跑。晚上七點多鐘,他們終于回到部落。第二天清早,三套馬爬犁繼續進城辦年貨。馬鋼把瘋子也騙來了,說帶他去縣城找“大腳丫”,他跟刁四說,瘋子干活不惜力,一個頂仨。刁寶庫說行啊,瘋子干活不偷懶,多個人多個幫手。刁四翻了翻白眼。
我太爺說,好像就是這天,趙冀中與部落聯絡員秘密見的面。至于我一再追問,他們是在哪見的面,我太爺一直諱莫如深,含糊其辭,說那是軍事秘密不能暴露。后來,隨著我逐漸長大,太爺再以那是軍事秘密來搪塞我,我已經猜到,他其實也不知趙冀中和聯絡員在哪見的面,如何見的面。因為就當時嚴酷的白色恐怖而言,他只是一名“抗日自救會”會員,處在外圍,他不可能知道那些核心秘密。但直到我太爺翹辮子,我也沒戳破他。
第三天早上,馬鋼正幫老板子套馬爬犁,穿著貂皮大氅的刁四搖著皮鞭走過來,說,“太君要跟部落百姓共榮共樂,答應我爹請戲班子的要求,說準許部落唱三天大戲,熱鬧熱鬧。”馬鋼不失其恭維本能,說,“俺算服你了大隊長,太君就聽你的,誰也不好使。”
刁四得意地掂掂馬鞭說,“老子不是跟你吹,媽了個巴子,在部落里誰也不好使,除了太君就是我,其他人都他媽給我滾犢子!”馬鋼繼續拍馬屁,“俺誰也不服,就服大隊長。你說俺早干嗎去了,俺這個榆木疙瘩腦袋要是早開竅,俺也能跟大隊長您混個美差啊。”馬鋼很響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刁四樂了,“你他媽終于識相了,以后跟我好好干,哪天老子高興,在太君面前替你美言幾句,給你弄個官當當。”馬鋼雙手一抱拳,朝刁四作了個揖,“那俺先謝謝大隊長。今天俺孝敬你,去窯子館爽爽吧?”
這天回來得更晚,半路上又下起了鵝毛大雪,加上請來的戲班子二十多個人以及行頭,爬犁負重很大,馬拉得也很費力。當一行人冒著迷蒙的風雪,逶迤來到村口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鐘了。
三鹿野塚帶領一隊日軍,早等得不耐煩,揮手打了刁四一個耳光。
蹦蹦戲班子在刁家大院開鑼,是臘月二十三晚上。三鹿野塚被刁四請來“與民同樂”,但他擔心村民集中起來鬧事,在戲臺周圍加強了警戒。
三鹿野塚瞇縫著眼睛看戲,一邊和刁四在八仙桌前喝酒。很快,他有了醉意,他見臺上正唱《王二姐思夫》的那個扮王二姐的男演員(蹦蹦戲都是男扮女裝)經過化妝后,不但扮相漂亮,幽幽的眼神更透出股特別媚人的女人味兒,不知“她”是男人裝扮,越看心里越像貓抓狗撓似的,心旌搖蕩。
那出戲唱完,三鹿野塚命刁四將“她”喚來陪酒。“她”從小被賣進戲班子當女角培養,言談舉止就有了女人媚相,尤其眼神更是秋波盈盈,專會勾人。“她”坐在旁邊,一個勁殷勤勸酒,三鹿野塚喜歡得不得了。很快他就醉了。三鹿野塚控制不住欲火中燒,像條餓狗似的突然抱住“她”,就要親嘴。“她”嚇壞了,忙用手堵三鹿野塚毛糊糊的嘴巴。急吼吼的三鹿野塚像頭公野豬似的哼哼著,扒“她”手,嘰嘰咕咕道:“花姑娘的好!花姑娘的好!”一個要親,一個拼命閃。笑壞了周圍看戲的村民,都把腦袋轉向八仙桌,看著三鹿野塚出洋相。
瘋子是蹦蹦戲開鑼不久溜達到村門的。日本兵平日喜歡拿他尋開心,他洋相百出、瘋瘋魔魔的傻樣子,總逗得他們開懷大笑。那天晚上,天鬼齜牙似的冷,不一會兒就把巡邏的“紅袖頭”凍得縮胳膊縮腿,來崗樓里避風取暖。瘋子在崗樓里一會兒學狗叫,一會兒躺在地上學驢打滾兒,直逗得日軍和“紅袖頭”笑個不停。
三百多個抗聯戰士借著夜色掩護,悄悄摸到村門附近,趴在雪地上潛伏下來。
鬼子開心夠了,圍著火爐烤地瓜吃。瘋子披頭散發走出崗樓,向村門摸去。但十分不幸,他還是被兩個出來撒尿的日本兵發現了。日本兵見瘋子正卸門閂,就端著刺刀沖過去。瘋子急了,用盡全身力氣打開厚重的村門。村門在殺氣騰騰的西北風中,吱嘎一聲打開,昏黃的汽燈下,一道刺目的青光一閃,一柄刺刀從身后戳進瘋子身體。接著,又是一道刺目的青光。
蹦蹦戲班子混進的抗聯戰士,與村門外潛伏的戰士里應外合,徹底消滅了部落里的日軍守備隊和“紅袖頭”大隊。我太爺說,刁四那個狗雜種,別看他平時咋咋呼呼,可當他聽到爆豆似的槍聲時,早嚇麻爪了。我太爺一直盯著他,槍聲剛響起,他就沖了上去。
我太爺后來無數次地捏著酒盅,回憶他當時的英勇行為,臉上總是帶著自豪而戲謔的表情說,我見刁四那個狗日的像個耗子似的,鉆進八仙桌底下,他穿著黃軍裝的屁股露在外面,抖得比冬天的蘆葦還他媽厲害呢。我知道,我太爺雖然語氣有些夸張,但他說的都是事實。因為后來,我從太平川的村史上看到,我太爺當時手里并沒有武器,是他急中生智,抄起一把鐵鎬頂在刁四屁股上,才生擒他。當然,你也會想到,當刁四哆哆嗦嗦抬起頭,看見頂在屁股上的是鎬把,而端著鎬把的人,是平日里見了他像耗子見了貓一樣膽寒的我太爺時,他心里是啥滋味?
部落的鄉親們看見,兩個抗聯戰士抬著瘋子尸體走過來,趙冀中快步迎上去,幫戰士將福根輕輕放在雪地上,然后帶領全體抗聯戰士,給福根敬了個軍禮。這時他們才知道,瘋子,其實就是那個令三鹿野塚膽寒發瘋、苦苦尋找的抗聯秘密聯絡員!
趙冀中他們一把火燒毀了日軍所有設施,把偽部落長馬鋼一頓痛打,吊在風雪彌漫中的大榆樹上。直到1945年秋光復后,太平川的鄉親們才知道,平日里他們最痛恨,并給他吃盡了苦頭的偽部落長,原來就是部落的“抗日自救會”會長。
趙冀中他們在北山根把福根埋葬了。清洗尸體時,在他胸脯上發現了一只帶血的核桃墜兒!
【董岐山,筆名瑚布圖,1964年生,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簽約作家,牡丹江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曾在魯迅文學院進修。1996年開始文學創作,在《中國作家》《星星》詩刊《北方文學》《小說林》《小說月刊》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等文學作品三百多篇(首)。榮獲牡丹江市“十佳作家”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