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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城》2021年第3期|李永生:鐵馬秋風(節選)
    來源:《長城》2021年第3期 | 李永生  2021年07月14日13:01

    1

    深秋的野三坡漸現蕭瑟,拒馬河失去了夏日的歡騰浩蕩,平斂了許多火氣,粼粼波光泛出幽幽清冷。河兩岸數不清的野花開始枯萎,只有波斯菊、杜鵑花等幾種耐寒的野花還在抓緊時間做最后的綻放。風掠過河面,被冰涼的河水洗過,裹了一層淡淡的水霧,冷颼颼吹在臉上,心隨即被洇浸一些潮乎乎濕漉漉的東西,讓人禁不住想回憶點什么。

    太陽西沉,山與天相接的地方迸濺出紅彤彤一片光燦,正在褪去綠裝的大山輪廓清晰,雄渾中揉進了幾分滄桑。

    一匹馬、一個人背對大山和夕陽,從遠處的山口轉過來,先是一個黑點,隨著黑點越來越大,漸漸看清,是一個穿著軍裝、一只眼睛被白色繃帶斜勒著的兵騎在一匹棗紅馬上。

    馱著兵的馬沿著河岸小路呱嗒呱嗒慢慢走過來,大概是跋涉多時累了,一副蔫蔫的樣子。兵時不時俯下身子,好像對著馬耳朵說什么。又往前走了一段,到了一個相對開闊的地方,兵下了馬,把馬牽到河邊,馬開始喝水。

    兵挨著馬蹲下來,用河水洗臉。因為左眼綁著繃帶,兵洗得有些小心,一只手撩起水,甩甩,用濕手一把把抹著右側的臉頰和左側未蒙繃帶的地方。馬這時開始在周圍有一搭無一搭地啃食那些青黃顏色的野草。兵坐到一塊鵝卵石上,把別在腰上的煙荷包和煙袋鍋抻出來,把纏繞在煙桿上的細繩抖落開,將煙袋鍋探進荷包里挖了一鍋煙絲,用大拇指按瓷實,火柴點燃,吧嗒吧嗒抽起來。兵吐著煙霧,目光望著眼前的棗紅馬,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抽完煙,兵站起來,拉起韁繩說一句:“伙計,咱們又回村了,你得打起精神來。”

    兵沒有再騎到馬背上,他拉著韁繩,讓棗紅馬跟在后面朝不遠處的村子走。

    到了村口,天已經擦黑。

    兵挺挺身子:“伙計,咱們都該精精神神的,這不是回家了嗎?”

    呱嗒呱嗒,街巷響起一串蹄音。

    街上,遇到三三兩兩的鄉親。大家看見棗紅馬和眼睛受傷的兵,顯得很吃驚,然后和兵熱情地打招呼,目光中露出關切。

    “這不是馬連長嗎?”

    “馬連長,你的眼睛怎么了?”

    “這不是鐵風嗎?”

    “呀,喜馬鐵風又回來了!”

    “是呢!我倆回來了。”叫馬秋的兵應著。

    “咦?鐵風咋不對勁,咋那么發蔫?”

    “鐵風的眼睛咋了?”有人發現端倪,在棗紅馬的右眼處伸手晃晃,“鐵風這只眼是不是瞎了?”

    兵不回答。其實,兵很不愿意人說“鐵風瞎了”,盡管他牽著的這匹叫鐵風的馬的右眼的確是瞎了,啥也看不見了,但這個叫馬秋的兵卻不愿承認這一點。

    馬秋牽著鐵風,拐進了村西,向門前長著一棵大槐樹的一處大宅院走去。

    2

    馬秋和鐵風從戰場上下到村里,是來療傷的。

    馬秋是張家口人,八路軍平西挺進軍騎兵連連長,這匹叫鐵風的棗紅馬是他的坐騎。但現在,馬秋的左眼瞎了,鐵風的右眼也瞎了。

    馬秋原先在八路軍平西挺進軍步兵連當戰士,后來趕上挺進軍組建騎兵連。馬秋生長在張家口壩上草原,那里和內蒙古大草原相連,蒙漢雜居,馬秋也和那些蒙古族孩子一樣,從小長在馬背上,更適合當騎兵,便從步兵連被抽調進了騎兵連。

    騎兵連剛組建,像馬秋這樣會騎馬的兵并不多,許多戰士練習騎馬時經常摔得人仰馬翻、鼻青臉腫,短時間根本駕馭不了自己的坐騎。馬秋有基礎,到了騎兵連,別人剛學走,他已經開始跑了,練習劈刺、馬上射擊又很刻苦,很快掌握了戰術技能,后來騎兵連投入戰斗,馬秋便立了不少功,很快由戰士升任班長、排長,遇到鐵風時,騎兵連長已經當了半年了。

    鐵風是匹蒙古馬,馬秋自小就騎蒙古馬,和它們有感情。馬秋在見到鐵風前,已經告別了三匹戰馬,它們都犧牲在了沖鋒的路上。這批新征用的三十匹軍馬全是蒙古馬。蒙古馬是世界上最為古老的馬種之一,個子不大,但身軀粗壯,四肢堅實,有耐力。馬秋一眼就相中了這匹棗紅馬。這馬沒一根雜毛,方圓形的頭大小適中,腰身長、鼻孔大、頸部細長,尤其前肢,上粗下細的大膀頭健碩豐滿。接下來,馬秋就開始對棗紅馬進行訓練。自小和馬打交道,馬秋自然深知馬是無言的朋友這個道理,戰馬就是戰士的另一半生命,或者說戰士也是戰馬的另一半生命,戰士選擇了一匹戰馬,就該在戎馬倥傯的戰爭歲月中,與它肝膽相照、榮辱與共,他們要形影不離,除非其中的一個從這個世界消失。馬秋見到過許多這樣的場景,戰士犧牲了,他的坐騎不吃不喝,蔫頭耷腦,而戰馬犧牲,戰士更是痛哭流涕,傷心欲絕。這匹棗紅馬,正處于青春勃發的年齡。馬秋自打擁有了它,經歷了所有第一次騎乘新馬的人要經歷的一切。棗紅馬暴怒嘶鳴,尥蹶子,立身扭胯甩臀,一心要把騎在背上的馬秋掀下去,但這對于從小就粘在馬背上的馬秋來說,基本是徒勞。馬秋很快馴服了棗紅馬,讓它乖乖成了自己的坐騎。

    馬秋知道,若想駕馭好一匹戰馬,除了練出過硬的騎術,更重要的是要和戰馬培養出濃濃的親情。馬秋對棗紅馬恩威并施,棗紅馬犯錯誤,為了讓它長記性,該抽鞭子就抽幾下,而平時,對它則呵護備至。夏天,他們行進在干涸的曠野中,自己渴著也要把水壺里的水先給鐵風喝幾口。冬天,訓練結束,汗流浹背,馬秋再冷再累,都堅持先遛鐵風,讓它慢慢消了汗,不至于感冒,自己才找地方避風。不光對鐵風這樣,馬秋對自己騎過的每一匹戰馬都是如此厚待。當然騎兵連其他戰士也和他一樣,把自己的坐騎看成寶貝。

    鐵風這個名字,是團長給起的。那天,這三十匹戰馬送到騎兵連,團長專程過來看。團長見馬秋挑選了這匹棗紅馬,問它叫啥,馬秋說不知道,就請團長給它起個名字吧。團長戴眼鏡,是個儒將,號稱“軍中才子”,一肚子錦繡文章。團長背著手踱著步,輕輕吟出一句詩:“‘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對,就叫鐵風吧,而且你叫馬秋,鐵馬秋風,人騎組合,橫掃敵軍,多有氣勢!”團長揮揮手,很有揮斥方遒的味道。

    鐵風投入戰斗沒多久,一次,馬秋帶著全連奔襲五公里,去襲擊鬼子的一個彈藥庫,不僅搗毀了日軍彈藥庫,還活捉了一個日軍少佐。馬秋把那小個子日軍少佐麻袋一樣拎到鐵風背上,用手按著他返回駐地。途中那少佐不甘被擒,掙扎著滾下馬背,馬秋扭身啪地朝他胡亂開了一槍,馬秋顧不得多想就一直往前趕,可已經跑出十幾米的鐵風卻又折了回來,或許它覺得自己背上的東西不該那么隨便掉下去,便沒等主人命令就又調轉回返。馬秋透過煙塵發現,那鬼子少佐正踉蹌著往回跑,原來那顆子彈只是擦傷他肩膀。鐵風追過去,馬秋探下身子把這家伙重新拎上了馬背。鐵風馱著倆人回到駐地時,鼻孔呼呼噴著白氣,渾身水淋淋的。馬秋和鐵風都立功了。團長說活捉個鬼子指揮官不容易,比打死強。為這,團長還請馬秋喝了回大碗“三坡老燒”酒,還獎勵了鐵風五個雞蛋吃,給騎兵連的獎勵是六百發三八式馬槍子彈。

    現在回想起來,鐵風也只有那一次沒等主人命令自己做了回主,卻立功了。

    鐵風跟隨馬秋,打了無數漂亮仗。鐵風特別清楚自己是連長的坐騎,是群馬的領袖,它對每一場戰斗似乎都充滿期待,每當騎兵連集合完畢嚴陣以待,它都興奮地張大鼻孔,沖鋒號一吹,它便一聲長嘶,風馳電掣向前飛奔。它好像學會了躲避槍彈。有一次,奔跑著的鐵風減慢速度,跑進一個不太深的彈坑中臥倒,這時鬼子的一顆迫擊炮彈在剛才它經過的地方爆炸了。戰士們都說鐵風能掐會算,神了。老兵趙青桿說:“鐵風神呢,有回我看得真真的,一個小鬼子朝鐵風射擊,你猜怎么著?子彈打在鐵風蹄子上,鐵風一蹄子竟給他彈了回去。”戰士們大笑,說趙青桿這才是真的“拍馬屁”。趙青桿的話雖然有夸張的成分,但也不都是囫圇瞎編的。其實那次是鬼子趴在地上射擊,一顆子彈打在了鐵風翻飛起來的馬掌上,令它有驚無險。

    十幾場仗打下來,鐵風和馬秋竟然毫發未損。

    馬秋和鐵風成了戰神,馬秋走到哪里都感覺威風凜凜,也時不時地享受到被團長叫過去喝大碗酒的待遇,鐵風也隔三差五地吃雞蛋。

    3

    幾個疑惑不解的鄉親一直跟著馬秋他們走。馬秋來到那家宅院門前,還沒等他敲門,幾個鄉親已經替他把門砰砰敲響了。

    院里有人喊:“誰啊?來了。”接著馬秋就聽見“啪啪”磕打聲。馬秋知道這是李金滿邊走邊在鞋底磕打煙袋鍋的聲音,這“啪啪”聲馬秋再熟悉不過。門開了,穿一身黑布夾襖夾褲的李金滿“呀”一聲,怔怔地望著馬秋,隨即臉上便掛了笑,說:“馬連長你這是咋了?受傷了?”邊問邊招呼:“快進來,進來。”

    馬秋牽著鐵風進了門,對一直歪著腦袋盯著他看的李金滿說:“不光是我,鐵風也傷了。”

    又瘦又矮的李金滿忙去看鐵風,圍著它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兒,說:“這不沒咋的嗎?”

    馬秋說:“你往上看,和我一樣,成了獨眼龍。”

    李金滿一仰頭,這才看到鐵風陷下去的右眼窩。

    晚上,李金滿給鐵風填了一槽子拌了豆餅的草料,又炒了兩個小菜,抱出一罐子老酒給馬秋接風。馬秋告訴李金滿,他和鐵風是在這次野三坡秋季反掃蕩中受傷的。

    位于北平西部、占地五百平方公里的野三坡處在太行山、燕山交匯處,這里群山聳立、碧水蜿蜒,民眾古道熱腸,曾是平西抗日根據地的腹地,八路軍平西挺進軍司令部及其所屬主力團就駐扎在這里。日本鬼子的這次掃蕩持續了三個月,三千日偽軍在飛機掩護下對野三坡大舉進攻,目的就是要摧毀平西抗日政權,消滅我挺進軍主力。對鬼子的這次大掃蕩,李金滿當然清楚,鬼子燒殺搶掠,許多村的房子被燒了,能搜到的糧食也被搶得精光。李金滿他們村可能因為太偏僻,被鬼子忽略,只有少量偽軍過來折騰。李金滿沒來得及躲到山里,被偽軍抓住,偽軍讓他給做飯,李金滿就給偽軍喝了不少酒,還偷偷塞給偽軍頭目十幾個大洋,這個村子便被李金滿“保護”起來了。

    馬秋的騎兵連負責幫助兵工廠轉移機械設備,途中遇到敵機轟炸,馬秋和鐵風就被彈片傷著了。當時,鐵風一聲長嘶,橫倒在地上,渾身抽搐,馬秋也從鐵風背上摔下來,昏了過去。

    衛生員給馬秋先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然后他被送到了野三坡外邊的部隊醫院。就是在那里,馬秋被摘除了左眼球。

    馬秋醒來后,隔著紗布,捂著鈍疼鈍疼的眼窟窿,第一句話便是問鐵風怎么樣。一名戰士告訴他鐵風沒死,是戰士和老鄉們用平板車把它拉到醫院,它的四條腿被捆在樁子上,醫生硬生生地夾出了眼睛里的彈片,也沒給它打麻藥。現在鐵風命是保住了,但右眼瞎了,就近隱蔽在了山里。

    馬秋在戰地醫院躺了三天,團長來醫院看他。

    團長望著左眼蒙著繃帶的馬秋說:“還疼不?”

    馬秋咧咧嘴,沒正面回答,只是說:“我沒事,我是擔心鐵風。”

    團長說:“鐵風,和你一樣,也是一位好戰士。”

    又過了幾天,團參謀長又專門到醫院,要馬秋帶著鐵風去養傷。

    馬秋光著腳就跳到了地上,這一跳,眼睛被震得生疼,他捂住繃帶,齜牙咧嘴地說:“參謀長,是不是嫌我和鐵風眼瞎了,就不要我們了?”

    參謀長似乎知道馬秋會有這種反應,故意用輕松幽默的語氣說:“你瞎了一只眼,能打仗,我信,瞎一只左眼,打槍瞄準還省得合眼呢!”參謀長神色又變得嚴肅起來,“但是,你的傷還沒好利落,需要安靜的環境繼續調養。關鍵是鐵風,瞎了,它還能有戰斗力嗎?到戰場上豈不是白白送死?團里決定,你和鐵風去老鄉家養傷。”馬秋不說話。參謀長輕輕拍著他的肩膀說:“如果把鐵風就近送給老鄉,你放心嗎?馬秋,實話實說,鐵風已經成廢馬了,要接受現實。團里做這個決定,就是考慮到鐵風戰功赫赫,也是想讓它有個好的結局,所以讓你們互相陪伴。馬連長,我知道你是個孤兒,張家口也沒什么親戚,又沒娶媳婦成家,你和馬都帶著傷,不適合遠行,所以讓你們去老鄉家,那里安全,離部隊也近一些,服從命令吧。”

    馬秋一屁股坐到床上,眼睛又是一陣疼痛。

    馬秋無言以對,但心里卻想:參謀長說的話有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什么養傷?其實不就是讓我復員、讓我退伍嗎?如果不是我的家在張家口那么遠,說不定就直接把我趕回家了。

    馬秋把受傷的前前后后都講給了李金滿,李金滿聽了唏噓不已,安慰馬秋說:“首長讓你和鐵風來村里養傷,對著呢!”馬秋說:“嗯,對著呢!”酒喝著喝著,馬秋趴在飯桌上忽然哭起來。李金滿忙勸他:“部隊也沒說扔掉你倆,養好傷還可以回去。”

    馬秋把酒罐子端起來,咕嘟咕嘟猛灌幾口,然后便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來。

    4

    李金滿說得很對,來這個村子養傷,對著哩。挺進軍曾經在這個村及其周邊一帶駐扎過,這里的鄉親對鐵風和馬秋很有感情,尤其是鐵風,在這里當過喜馬呢。

    馬秋的騎兵連進進出出,在這個村加起來住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春夏秋三季,百十匹戰馬就住在拒馬河灘上,到了冬季,山里風硬,為防止戰馬凍傷才讓它們分散住進十幾戶院子比較大的老鄉家中,馬秋和鐵風每次來都住在李金滿家。李金滿是村里的大戶,和八路軍很有感情。李金滿的老伴兒死得早,有一兒一女,女兒出嫁了,兒子是廚子,在淶陽城給一家飯莊掌勺。他家有閑置的牲口棚子,正好讓戰馬來住。喂馬時,李金滿有時候也來幫忙,幫助鍘鍘草拌拌料什么的。李金滿養過馬,多少懂點馬的生活習性。

    有一天,李金滿試探著問馬秋能不能從騎兵連借一匹紅色的馬用一用。馬秋說干啥?李金滿說有戶人家要娶媳婦,想從隊伍上借一匹紅馬,給新娘子騎。李金滿一進門就按好一鍋煙絲,火捻子一直沒顧上點,“那家是咱的堡壘戶,是真心抗日的,上次交軍糧人家多出了一袋小米呢!他家這回借馬有講究,說隊伍上的戰馬,那是英雄馬,陽氣壯,吉利!如果能借到咱的馬騎,家里榮耀著呢。”

    馬秋從來沒碰到過這種事,說戰馬能不能借得問一下,就專門找到在鄰村駐扎的團長請示。團長聽了笑著說:“這段時間不打仗,讓戰馬給鄉親們出點兒力,有助于軍民團結!”馬秋得到首長批準,對李金滿說:“那就騎鐵風吧,我好歹也是連長呢,騎我的馬,更榮耀呢,而且鐵風是蒙古馬,不愛驚。”

    鐵風第一次馱新娘子,并不知道是啥意思,新郎家要給它腦門上戴一朵大紅花,它還尥蹶子。馬秋知道戰馬的脾氣,它們是不可能允許陌生人隨隨便便騎在它們背上的。馬秋便叫和鐵風熟悉的一名戰士牽著鐵風,生怕它鬧出事來。

    好在這次接親挺順利。鐵風一路老老實實,拉馬的戰士把韁繩交給新郎。新娘坐在馬背上,鐵風呱嗒呱嗒歡快地走著,只是噼噼啪啪的鞭炮聲讓它略顯緊張地把耳朵向兩邊豎立。小戰士見狀,忙拍拍它的脖子,撫摸著它的鼻梁說:“別怕別怕,娶媳婦放炮竹呢。哪天給你娶媳婦,也放炮竹。”鐵風這才踏實了下來。

    鐵風圓滿完成第一次接親任務,新郎家高興,給鐵風喂了拌著熟黑豆的精飼料,里面還打了十個明晃晃的雞蛋呢。

    鐵風當了一次喜馬,接著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那段時間,鐵風因為總是馱新媳婦,渾身上下就裹著一層喜興。喜馬鐵風,可是受歡迎呢。后來鄰村辦喜事,也紛紛來借鐵風,新娘子騎鐵風也成了時尚。人們說,誰家的媳婦能騎著馬連長的大紅馬嫁過去,腰桿能硬一輩子。新媳婦高高地騎在馬背上,新郎在地上乖乖地牽馬墜鐙,還有八路軍護送著,腰桿不硬才怪!以至于這個地界哪家聘閨女,娘家都會硬實實地提出條件:能借到鐵風不?

    鄉親們都感謝鐵風呢,給自家牛啊驢啊打青草或者撅幾根青玉米秸,也不忘給鐵風留下一把。那些被鐵風馱過的小媳婦們,成親那天被紅蓋頭蒙著頭臉,看不到鐵風的全貌,現在可以有事沒事尋個借口,羞羞答答地從李金滿家院墻外邊繞一下,或者到河灘上,看一眼正在訓練的鐵風,心說,那就是馱我的鐵風。順便把馬秋也看一下,覺得黑紅臉龐的馬秋和鐵風一樣威風。馬秋也覺得這些羞答答的新媳婦怪有意思的。

    馬秋記得,去年這時候他們部隊從這個村子撤離時,家家戶戶歡送,老鄉們給戰士們懷里塞核桃、大棗和雞蛋。人們尤其舍不得鐵風走,說鐵風走了,娶媳婦可咋辦?一位剛過門的新媳婦給馬秋懷里塞雞蛋,馬秋推辭說八路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新媳婦說這是給鐵風吃的。很快又一群人圍過來,馬秋兜里便塞滿了雞蛋。馬秋走到村口,調轉馬頭,雙手一提馬韁繩,鐵風“咴”一聲,立身騰起,給鄉親們告別。

    馬秋覺得,那時候他和鐵風要多威風有多威風!

    5

    第二天一大早,馬秋醒來,見自己睡在炕上,身上蓋著一床新棉被。他揉揉眼,聽到房后有說話聲,隔著后窗戶往外一望,見后院馬棚前圍著一群老鄉,李金滿也和他們一起,在議論什么。

    馬秋不想出屋,他知道老鄉們在說鐵風,肯定也在說他。他現在出去,老鄉們一定問這問那,會問他怎么負的傷,鐵風又是怎么負的傷。馬秋猜到李金滿可能已經把知道的一切告訴了他們,但他們肯定還是希望他親口說出來。馬秋很不愿回答這些問題。

    但鄉親們好像沒有馬上走的意思,馬秋只好出來,走向馬棚。人們一見馬秋,果然圍上來問:“馬連長,你的眼和鐵風的眼,是一起丟的么?”

    馬秋閉著嘴,鼻子里“嗯”一聲,不多做回答。

    李金滿說:“我給鐵風剛喂了飼料。”

    馬秋同樣“嗯”一聲,這才開口說聲:“有勞了,我去遛馬。”

    馬秋發現,鐵風已經不是原來的鐵風。鐵風變蔫了,和他一樣。

    在馬棚里,鐵風面對墻呆呆低頭站著,好像僧人面壁思過,頭的高度和鬐甲部幾乎在一條線上,眼球偶爾轉動一下,對旁邊的幾個鄉親視而不見。若是在往常,被一群陌生人圍觀,它一定充滿警覺,會高高揚起頭,耳朵不停地前后擺動。

    馬秋牽著鐵風,向河灘走去。

    這片河灘,馬秋再熟悉不過,在這個村駐扎時,戰士們都是在這里練兵。河邊有條約有七八里長的小路,寬度正好能并排跑兩匹馬,那是馬秋和戰友們修整出來的。他們把那些絆腳的鵝卵石摳走,把柔軟路段的沙土軋平,讓戰馬跑起來安全又舒適。每天,這里人喊馬嘶的,把村子攪得熱熱鬧鬧。

    馬秋撒開韁繩,挖了一鍋煙,想心事。想著想著,心里有些煩,扭頭看鐵風,見鐵風和剛才在馬棚里一樣,依舊呆呆地站著。馬秋喊聲“鐵風”,鐵風似乎沒聽見,依舊一動不動。馬秋起身走過去,喊一聲:“鐵風,沒聽見我說話?”馬秋忽然掄起馬鞭子,朝鐵風的屁股抽了一下。鐵風毫無底氣地叫了一聲,稍微扭動屁股閃了一下。馬秋愣愣地望著鐵風,過去,鐵風機敏得很,即便身上落片樹葉,也會引起它的警覺,但現在,鐵風啊鐵風,你這是怎么了?

    想來想去,馬秋覺得,鐵風發蔫,肯定是因為眼睛還沒好利落,疼鬧的。他用手梳理著鐵風的鬃毛說:“鐵風,你好好養傷,等咱倆都好了,就去找隊伍!讓咱當廢物,咱不干。我堂堂騎兵連長,怎么能當廢物!鐵風,你是誰?是咱平西挺進軍的英雄馬!咱是團長給敬大碗酒的主兒,咱是團長給獎勵雞蛋吃的主兒。”馬秋說著說著,鼻子忽然發酸。

    馬秋每天牽著鐵風在河邊游蕩。鐵風大多數時間只是蔫蔫站著,偶爾吃幾口枯黃的草根。馬秋說:“鐵風你是畜生,該忍住疼,怎么能打蔫?你該叫就叫,該跑就跑,叫起來,跑起來,眼睛就不那么疼了。”晚上,他給自己的傷眼換藥,也用衛生員給的藥水給鐵風洗那只盲眼,防止它發炎。

    盡管馬秋對鐵風照顧得像伺候月婆子,但鐵風還是慢慢瘦下去了。

    又過了十幾天,馬秋的眼睛疼痛消失了,也不用上藥了,他便把繃帶扔了。李金滿覺得那瞎眼讓人看上去不舒服,就請人用白布裁剪了個眼罩給馬秋戴上。

    馬秋想,鐵風的眼睛應該也不疼了。

    這天早晨,馬秋和鐵風又來到河邊,馬秋覺得他和鐵風已經休養差不多一個月了,也該是恢復戰斗力的時刻了。馬秋決定試一試,他把鐵風牽到小路上,跨上去,一抖韁繩,喊聲“鐵風!沖!”,雙腿一夾馬肚子。若往常,鐵風聽到命令一定會跑動起來,但這次,鐵風只用蹄子敲打幾下地面,打起了轉轉。馬秋又喊一聲“鐵風,沖!”,鐵風這才跑動起來。馬秋一高興,用馬刀面一拍它的屁股,鐵風稍稍加快了速度,可是只一會兒,便又搖擺著頭,停了下來,任憑馬秋如何喊,高低不再往前跑了。

    這一切,被在河邊下網逮魚的李金滿看個正著。李金滿走過來,說:“怨不得鐵風,它瞎了右眼,右邊的東西看不見,它是害怕絆倒,不敢跑了。”

    李金滿的話當然有道理,其實,馬秋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他自己的一只眼瞎了,就感覺視野小了很多。但鐵風這樣,除了眼睛疼、視野窄,一定還有其他原因。過去,鐵風感知前方有危險,絕對不是像現在這樣畏縮不前,而是躍躍欲試。

    馬秋哀嘆一聲,努力讓自己的心靜下來,使勁想一個問題。他雖然受了傷,但如果懇求首長,估計首長是會繼續讓他留在部隊的,可以換一匹戰馬繼續戰斗,但他不放心鐵風。過去部隊處理傷馬的方式往往是送給老鄉,這些戰馬到了老鄉家里,無非就是被當成耕地拉車的牲口。戰馬是嬌貴的,更是具有靈性的,許多戰馬退役后,在庸常的生活中死于槽櫪之間,有些百姓甚至還會把它們殺掉食用。鐵風戰功赫赫,又是騎兵連的頭馬,首長們這樣決定其實也是對他和鐵風的一種成全。馬秋真是舍不得鐵風被丟棄,所以盡管舍不得離開部隊,但還是猶豫著服從了首長的命令。現在,他沒有過多考慮是不是陪著鐵風就這么無聲無息地老去,而是心存希望,希望自己和鐵風在傷愈后能夠創造奇跡,重返戰場。

    馬秋作為一名戰士,作戰勇猛無比,是在槍林彈雨中闖過來的。在常人眼里,戰士都是鋼筋鐵骨鍛造成的。但英雄就必須坦然面對生死嗎?其實每場惡仗打下來,馬秋都慶幸自己還活著。他覺得活著真好,如果能活到抗戰勝利,他會回張家口老家,娶妻生子,和妻兒快活地生活一輩子。他越是預想到未來世界的美好,就越是對那些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瞬間心有余悸。在部隊,戰斗一場接一場,顧不得細想其他,現在冷不丁平靜下來,感受著遠離硝煙、歲月平靜的舒緩,再回憶起那些危險,忽然覺得死亡真的是很可怕的事情。

    鐵風,會不會和自己一樣,也有這種想法呢?

    馬秋忽然又覺得,他不該有這種想法。他記得團長說過,在是否組建騎兵連這個問題上,一開始挺進軍首長們也猶豫。有的覺得野三坡處在山區,并不十分適合騎兵作戰,但最后首長還是下定決心組建了團直屬騎兵連。騎兵連的弟兄們哪一個不為自己身為騎兵而驕傲,他們以自己的勇敢和犧牲一次次為騎兵連爭得榮譽。團長有一次拍著馬秋的肩膀說:“首長說的沒錯,騎兵即奇兵,關鍵時候還真是出奇制勝,你們現在就是全團,不,是整個挺進軍的寶貝疙瘩。”馬秋知道,他的戰友們和那些無言的戰友們此刻仍然在前線浴血奮戰,每天都有戰友和戰馬在流血犧牲。自己在這里安安靜靜地休養也就罷了,怎么還好意思有那么多安逸的想法!部隊那么窮,首長還給了他一筆可觀的伙食費,并讓他帶走駁殼槍和馬刀。他記得團長對他說:“馬秋,記住,只要你手中拿著武器,就永遠是戰士。”想到這些,馬秋很為自己剛才的那種想法臉紅和羞愧。

    鐵風,你必須振作起來!馬秋,你必須振作起來!我們是鐵馬秋風,我們是這個世界上人騎最強悍的組合!某一天,我們一定還會投入戰場。一只眼怕什么?你一只眼,我也一只眼。你瞎了右眼,但左眼還在,我瞎了左眼,可右眼尚存,咱倆合起來不就又是健全的兩只眼睛?人騎合一,所向無敵!我就不信,一只眼的戰馬上不了戰場。我不能自己回去,我自己回去算什么?我們必須一起回去,戰馬就該死在沖鋒的戰場上,騎兵就該死在沖鋒的血路上!

    馬秋想的很多,感覺頭快爆了。這時一陣冷風吹來,馬秋忽然打了個寒戰,他想起了一個詞:抑郁癥。對,抑郁癥。這個詞是團長告訴他們的。團長是在伏龍芝軍事學院學習過的,博覽群書,文武全才,似乎啥都知道!而團長夫人也是留過洋喝過洋墨水的,現在是北平一家教會醫院精神科醫生。或許,團長專門學習過這方面的知識,也可能是從夫人那里間接掌握了這些知識。當馬秋他們第一次聽到團長說“抑郁癥”這個詞時,感到是那樣新鮮。團長說:“大家都知道什么是肺炎,什么是感冒,估計沒人聽說過抑郁癥。其實咱們同盟國英國的首相丘吉爾,就患有這種病。丘吉爾管這叫‘黑狗’。作為一名騎兵,不僅要了解馬的習性,還要善于學習新知識。得抑郁癥的不光是人,有時動物也會。馬在壓力大、疼痛、孤獨中就可能得抑郁癥。如果你的戰馬得了這種病,就更要多跟它親近,讓它感受到溫暖,不再覺得孤獨,適當機會要讓它找到興奮點,讓它感到快樂。”其實,戰馬得抑郁癥這種情況并不多見,所以當時團長說的這些話,馬秋并沒往心里去,現在卻忽然想起來了。

    馬秋斷定,鐵風一定得抑郁癥了。

    馬秋找到了病因,高興地跳起來。

    李金滿從鎮上接來了獸醫。獸醫是個和李金滿年齡差不多的干巴巴的小老頭兒。老獸醫問這問那,圍著鐵風轉了兩圈兒。馬秋把自己的判斷說給他,老獸醫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說:“你說的是洋詞兒,俺不懂。在俺看來,它毛鬃枯干、反應遲鈍、七情不舒、肝氣郁滯,得的是‘郁滯之癥’,也沒準就是你說的什么‘抑郁癥’呢。”李金滿一拍手,說:“這就對了,都有個‘郁’字,肯定就是這病。”馬秋說:“那就請你下藥吧。”獸醫老頭兒搖搖頭說:“這病,藥物是輔助,調理它的精神頭兒才是最要緊的。吃上幾服藥,也只是解解心疑。”

    李金滿按老獸醫開的方子抓了草藥,回來熬了,和馬秋一起照老獸醫教的法子給鐵風灌下去。

    ……

    (全文見《長城》2021年第3期)

    李永生,河北淶水縣人。作品發表于《北京文學》《山花》《長城》《天津文學》《安徽文學》《廣西文學》等文學期刊,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家文摘》《小小說選刊》等轉載或收入多種文學讀本。曾獲吳承恩文學獎、《小小說選刊》優秀作品獎等。著有小說集《墨藥》《儒匪》《生命的絕唱》等。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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