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中國之行
芥川龍之介(1892—1927)是日本大正時期的知名作家,受日本每日新聞社資助,于1921年3月至7月訪問中國?;氐饺毡竞?,他陸續發表了《上海游記》(1921)、《江南游記》(1922)、《長江游記》(1924)和《北京日記抄》(1925)。1925年11月,日本改造社出版了芥川的《中國游記》單行本,其中收錄了以上四部游記和之前未曾發表過的《雜信一束》。
與中共一大代表李漢俊會面
作為日本新思潮派代表作家,芥川是一位短篇小說巨匠。早在20世紀20年代初,他的短篇小說《羅生門》和《鼻》就由魯迅譯介到中國。在二三十年代,更是出現了一次譯介其作品的高潮。芥川于1921年3月30日到達上海,4月1日便因肋膜炎住院,出院后訪問了鄭孝胥、章太炎、李漢俊等人,有關會談記錄作為《上海游記》的一部分,于1921年8月至9月連載于《大阪每日新聞》。
李漢俊(1890—1927)原名李書詩,字人杰,號漢俊,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作出過突出貢獻。1921年7月23日,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李書城、李漢俊兄弟位于上海法租界望志路106號(今興業路76號)的寓所開幕,李漢俊作為上海地區代表參加了大會。
在《李人杰氏》一節中,芥川這樣寫道:“李氏年齡不到二十八歲,按信仰而論屬于社會主義者,是上海的‘青年中國’代表?!保ā吨袊斡洝?,秦剛譯,中華書局2007年版,下同)此處的“青年中國”即指“少年中國”,譯自“Young China”,是當時中外新聞界對中國富于改革精神的新派人物慣用之稱謂?!八聿氖菪。^發稍長。臉窄窄的,血色不是很好,眼中充滿才氣。手小小的,態度十分真摯。這種真摯,同時也能夠令人察覺到他神經敏銳。第一印象非常不錯,仿佛是在接觸一根鐘表上細而堅韌的發條。”除了十分正面的外貌描寫,芥川也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李漢俊才華的欽慕,“李氏曾在東京讀過大學,日語流暢之至。很難懂的道理往往能夠被他解釋得深入淺出,在這一點上,恐怕他的日語要比我好”。此外,還有“李氏的言談十分機敏利落。所以,令同行的村田君直感嘆道‘此人頭腦非凡’也是自然不過的事情。李氏說在留學期間讀過一兩篇我的小說。這也無疑加深了我對他的好感”。芥川不僅記錄下了李漢俊的樣貌,也記下了他的政治主張:“李氏云:‘現今的中國到底應該如何?能夠解決這一問題的,既非共和也非復辟?!薄八裕崛吮仨殲橹Φ?,只有社會革命之一途。這也是宣傳文化運動的‘青年中國’的思想家們所一致呼號的主張。”從芥川后來的《侏儒警語》《西方之人》等作品中的文字來看,他在一定程度上是認同李漢俊的主張的。
在這次會面后,芥川于1927年7月24日自殺,李漢俊同年12月在武漢被反動軍閥殺害。這固然是非常令人遺憾的,但多年后的今天,那兩顆年輕心靈之間短暫而強烈的碰撞,依然能深深觸動我們,也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二者創作出發點不同
芥川是徹頭徹尾的藝術至上主義者,他追求的是為了藝術的人生。他曾在《藝術及其他》一文中提出:“藝術家必須力求作品的完美。否則,服務于藝術便沒有任何意義?!囆g家為了創作非凡的作品,在一定的時候或一定的場合下有可能把靈魂出賣給惡魔?!笨梢?,他非??粗厮囆g,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他最終選擇自殺的原因之一。正如日本文藝批評家小森陽一所說:“新時代的作家否認了芥川,芥川自己也以新時代的作家否認了自己。正因如此芥川選擇了自殺這條道路?!碑斀娲ǜ杏X到自己無法創作出符合時代需求和潮流的新作品時,他選擇了自殺。芥川在進行文學創作時善于運用多種體裁,工于藝術表現,《地獄變》與《戲作三昧》就是芥川為闡發自己藝術至上的觀點而專門創作的兩篇小說。
李漢俊認為文學是為了人生的藝術。芥川在《中國游記》中寫道:“李氏又說:‘欲進行社會革命,只有靠宣傳。此為吾人著書立說的原因之所在。’”這體現出李漢俊非??粗匚膶W在啟迪民眾方面的作用。當然,他也是這么做的。李漢俊在《星期評論》《覺悟》《建設》《小說月報》等刊物上,發表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文章達90多篇。他還幫助別人校對、翻譯馬克思主義書籍,例如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就經陳獨秀、李漢俊兩人校對。李漢俊還曾為李達的翻譯工作提供過幫助。他參與編輯《星期評論》和《新青年》,使這些刊物成為宣傳馬克思主義的主要陣地;還與陳獨秀共同創辦了《勞動界》周刊,向工人宣傳馬克思主義。李漢俊還針對婦女解放問題,在《覺悟》《婦女評論》等期刊上發表過多篇文章,將婦女問題同馬克思主義聯系起來,分析了當時婦女社會地位低下的原因,并提出解決方法,即協同各方無產階級力量推動社會革命,建立新的社會制度。此外,李漢俊還曾在《小說月報》上對猶太新文學作過介紹,目的也是將其與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結合起來,起到宣傳作用。
毫無疑問,李漢俊與芥川兩人的創作出發點并不一致。這種差異來自哪里呢?或許從《中國游記》中我們能找到一些線索。芥川感慨道:“如果有人認為此話不實的話,不妨請他自己去中國看一看。必定在一個月之內,便會莫名其妙地產生出議論政治的強烈欲望來。那是因為現代中國的空氣中,積蓄著二十年來的政治問題?!痹谂c李漢俊談話時,芥川也表示“從中國的現狀來看,期待從當前的土壤中迎來藝術的繁榮,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這暗示著在芥川看來,當時中國的實際情況讓人們在談論文學時離不開政治,他也對此表達出了一定的理解與認同。誠然,在一個混亂動蕩的年代,純文學必然有其局限性,真正的文學家應該承擔起歷史重任,推動時代向前發展。
促使芥川的文學觀發生轉變
這次中國之行對芥川來說意義重大,促使其文學觀發生轉變并萌發了社會意識。其實,芥川之前就與社會主義產生過聯系,他本科畢業論文的題目是《威廉·莫里斯研究》。威廉·莫里斯是19世紀的英國藝術家、工藝美術運動的主要踐行者之一,改變了維多利亞時代以來崇尚煩瑣雕飾的藝術品位。莫里斯還具有詩人、小說家的身份,曾出版《藝術與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原理綱要》等作品,并成立社會主義者聯盟,積極投身政治運動。敘事詩集《地上樂園》和小說《烏有鄉消息》都體現了他對共產主義社會的憧憬。芥川認真閱讀過上述作品,并將其作為畢業論文選題,可以說他在一定程度上是認同莫里斯的觀點的。
中國之行可以說是催化劑,直接觸發了芥川對社會主義的關心與熱情,這當然也與他同李漢俊的會面不無關系。縱觀芥川的創作歷程,其早期關注的主題大多是利己主義,常通過歷史或宗教故事來揭露人性之惡。1921年訪華后,他開始創作傾向于“無產階級文藝”的作品,如《將軍》《無產階級文藝之可否》等。在《無產階級文藝之可否》中,他這樣論述道:“文藝并不像人們通常認為的那樣與政治無緣。毋寧說,文藝的特色也存在于同政治的關系之中”,可以說芥川最終承認了“無產階級文藝”存在的必要性。在《澄江堂雜記》里,他寫道:“社會主義不屬是非曲直范疇里的問題,它只是一種必然?!苯娲ㄟ€受章太炎啟發,創作了小說《桃太郎》。章氏曾對芥川說過自己視桃太郎為最討厭的日本人,認為桃太郎是外來侵略者。芥川在這一想法的基礎上進行改寫,譴責了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他在1927年自殺前創作的短篇小說《河童》中,對資本主義制度進行了尖銳的嘲諷,同年發表的《文藝的,過于文藝的》一文中寫道:“無產階級的戰士諸君將藝術選作武器,我趣味盎然地眺望著他們。戰士諸君何時才能得心應手地揮舞這個武器呢?”可見,他對當時日本的“無產階級文藝”有了某種期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芥川這種更加接近社會主義思想并付諸創作的轉變,與其中國之行特別是與李漢俊的會面有著重要關聯。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