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關于“我自己”的意義
路特別多,方向卻不明了
“有用”概念基于人的生物性生存,即基本生存需求。人類在漫長的演化過程中,大多數時候,只關注那些與基本生存有關系的事物,因為那些是最直接的、明顯的和有用的。很早就有哲學家指出——人與動物既有相同之處,又有區別之地。普通人不會在乎這些區別,而君子則會強調,并保持這些區別——人不僅要生存,還要思考自己的生存,這是人與生俱來的反思意識和能力。
通俗地講,我們不僅要做事,還要思考“應該如何做事”,這是一個人內在的精神結構。但是,沒有遇到問題的時候,我們不會特別明確反思自己的生活。在生活中確實遇到問題了,通常我們也只是就事論事地把問題解決。而當現存的求解方式不足以回答我們的困惑、焦慮、不滿時,我們就進入到哲學思考的階段。“無用”的問題,這時卻變成重要的了,因為人的生活需要這樣的意義感。
現代社會由理性“塑造”,而理性是生而有之的。但是,理性化的現象,在歷史上造成了兩個重要變化:其一,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超越于經驗的存在,不再是人類寄托生命意義的默認選項。我們生活的意義感,曾經依靠自然、天道等客觀標準,但它們在今天不再是一個普遍可行的選項。其二,理性化的趨勢,使得追求效率、分工成為必然。
我們生活在一個局部當中。也是因為如此,理性并不是一個全面的理性,它僅僅是工具理性。針對確定的目標,計算成本和收益,找到最優化的手段——這是我們所說的工具理性。目標本身也需要理性來思考和論證,價值判斷要有標準,要有參照,而參照是由傳統的、高于我們的存在提供的。
當傳統不再理所當然時,我們不僅要做價值判斷,還要確立一個價值參照、價值標準,這是極大的困難。在古代,生活的方向是給定的,路非常少,但方向很明確。現在,路特別多,方向卻不明了。于是,現代人陷入一種矛盾的困境:一方面,選項很多,自由也很多,束縛性很少。另一方面,要達成這些自由,能力卻是有限的。你難以判斷自己所做選擇的好壞對錯。判斷的負擔往往還得由自己承擔。
尋找自我
回答“我是誰”這個問題的困難之處,不在于你聽從了別人,而忘掉了自己;而在于僅靠自己,是找不到自己的?!蹲晕业谋举|》一書提過一個關于“我是誰”的說法:你并不是你以為的自己,也不是別人眼中的自己,而是“你以為別人眼中的自己”?!白晕摇钡臉嫵桑亲约旱闹饔^想法和你想象的別人對你的想法的綜合產物。
人并不是只有表層的“自我”和真實的“自我”。我們非常“豐富”:
第一,在歷史性上,人是一個時間的存在。我們有過童年、青年,發展到現在,有不同的樣貌和狀態。在我們的成長中發生過的一些事件,可能具有強大的沖擊力,改變了我們生活原有的模式,讓生活不再在原來的延長線上發展,而是有一些裂痕或者改變,需要我們重新調整,甚至重建“自我”。每個人都是經過這樣的事件成長起來的,并不是一個連續的“自我”,我們要把它整合起來。
第二,在每個時刻,人有不同面向。我們每個人在做不同事情的時候,不同的欲望發生沖撞,最后做出選擇。每個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會經歷“理想主義澎湃的夜晚”和“現實主義覺醒的清晨”。我們經常對荒度剛過去的兩個小時而后悔,覺得應該怎樣做才更好。
在各種關于“自我”的理論中,比較吸引人的是“敘事性的‘自我’”,你能講出一個關于自己的相對完整的故事。如果你忠實于自己,了解自己,你就能把自己的故事講清楚。那些千變萬化的過去,仍然是你的一部分。你的故事是可以重新編輯修改的。在某個時刻,有一段“素材”被廢棄了。但后來某個時刻,你會覺得這段素材很好,就把它重新拿來編輯。
人是有自主性的,否則我們就是“決定論”式的人。人的努力也是可為的,并且努力需要觀念來指引。有一位音樂老師,曾在清華大學做音樂通識教育,一兩年就離開了。后來,他在北京郊區過極簡的生活,每周教一兩次鋼琴課。他覺得把鋼琴彈好,生活可以很簡單。這樣看似極端的生活,他居然存活下來了。這給我們一個啟示:即使在現在結構性的壓力下,在世界規則如此繁復的情況下,仍然有人可以踐行不同的、另類的生活方式。
對話——哲學的現實意義
很多時候,我們都會面臨各種選擇,例如選擇會計學的碩博連讀,還是更喜愛的哲學?你想成為什么,其實有很多束縛。哲學家薩特提出了自由選擇和積極行動的觀點,他認為:人就是自由本身,人必須做出選擇,去行動,并且絕對地承擔行動的后果。
我曾在介紹《西方現代思想講義》時說:你可以放棄,但要在做出選擇時,建立一種對自己的支撐力,特別是在這個選擇有悖于主流觀點評價時。沒有正確無誤的標準,這個標準必須是你建立的,也由你來判斷,你有絕對的自由來判斷這事是不是好的。只是,這樣選擇的負擔往往非常大。同時,你的標準判斷受到了社會的影響,但這不意味著社會決定了你,因為社會從來不是同質化的鐵板一塊。
當你說“我認為”的時候,已經不是一個完全孤立的自己的意見,你的意見是社會和歷史所輻射給你的。你現在看的書,聽的音樂,看的電影,讀的小說,你的信息,你的資源,都是高度復雜、多元的。每個人從復雜多元的資訊觀念當中汲取不同的部分,造就了自我的多樣性。但這不意味著我的某些想法是無中生有、獨創的,沒有人有辦法獨創一個“自我”。所以,當說出“我以為”“我認為”的時候,這個陳述本身已經攜帶了社會性的信息——雖然用“我”這個第一人稱單數來表達,但實際上它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
在理論上,可能一個人不能理解一個人,而在現實生活中,這種理解卻經常在發生。哲學家伽達默爾60歲時完成了著作《真理與方法》,書中說:我們不可能站在別人的視角來考慮問題,因為你不可能成為別人,不可能真正忘掉自己從別人的視角思考問題。我們不能通過忘掉自己,來抵達對方。理解他人,恰恰要利用自己的視域。
伽達默爾認為人可以建立一個“視域融合”的中間地帶,它像一座橋一樣,我們借助自己的經驗去理解他人的視域,慢慢從橋往他走。雖然最終我們也不能成為對方,但是我們可以積極地調用自己的經驗,理解對方的經驗。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本文編輯整理自2021年6月《劉擎西方現代思想講義》新書分享會北京站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