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歌百年特輯 《廣州文藝》2021年第7期|陳融:閣樓上(節選)
01
第一次去陸天憶家,她家的獨棟別墅讓我吃了一驚,房子不算太大,但年代夠老,有種遲暮美人滄桑難掩風華的氣質,要放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灘定是高檔洋房。陸天憶輕描淡寫說,房子是她祖父的,在許多人那輾轉幾十年才回到她爸手里,現在她爸還在外頭漂著,房子暫歸她。我沒好意思問她爸去哪漂了,注意力被跳到她腿上的一只加菲貓吸引住。它一動不動地盤踞在女主人纖瘦的腿上,土黃色的眼睛傲慢、不太友好地打量著我,我被它的挑釁弄得有點尷尬,好像自己是個外來的入侵者。
陸天憶把貓抱到地板上,說:“關于課時費,巴特老師定個價吧。”我擺擺手:“你也是學著玩玩,我有時間就過來簡單指導下,不算授課,費用就免了。哪天我想學英語了,就向你求教。”
陸天憶微微一笑說:“只希望我學攝影的資質不是太低,別辱沒了您的無私指導。”
“請巴老師幫我選一款適合女性用的專業數碼相機,不要太重但也不要像我巴掌這么小。走不了專業路線,我只喜歡把尋常事物拍得有質感,再準確點說,是把生活現場拍出陌生感,就是那種隔開距離的陌生感,好比我們現在看三四十年代的上海舊照片,舊畫,舊房子。”
我說:“大概聽得明白,不過這可不是一般的技術了。”
認識陸天憶的那個春天,她在上海外國語大學讀研。臨近畢業,她有點空閑,因此托區教育局的熟人幫她找個攝影老師。那人是我朋友,便把我介紹給陸天憶,趁周末教她一些攝影技術。事實上陸天憶并不閑,還相當忙,寫畢業論文,給一家企業當兼職翻譯,考雅思,養一只肥碩的加菲貓。我在滬上發行量最大的一家晚報當攝影記者,端著全中國最先進的佳能6D出入于上海灘,上至政府會議下至尋常弄堂。那時在晚報做攝影記者還是件挺風光的事。
斷斷續續去了陸天憶家幾次,我們的談話就不止于攝影,偶爾也談談各自家族。她說她爸是典型藝術家氣質,他現在選擇的生活極為符合他的本性,很不錯。而她媽是個很現實的人,如今媽媽過著現實富足的日子,也沒什么不好。可因為她結合了父母兩人的特質,所以,她的這一半和那一半經常抗拒,互不妥協,三人中只有她才是不和諧的。
我說:“我像你這般大時還沒來上海呢,在家鄉礦務局渾渾噩噩做宣傳,直到某天我服務的那個領導因處理煤礦事故不力被處分革職,我才離開那個資源枯竭的城市。唔,你媽媽呢?我從來沒見過她。”
陸天憶說,“走了,在我16歲時,她跟我爸分開了。一個蘇北的鄉下女人,賺錢卻很有幾下子。我讀大三那年,我爸開始實踐自己偉大的人生夢想,去做一個云游畫家,經常給我寄些莫名其妙的明信片,有時我也不清楚他在哪兒。”
幾個月下來,陸天憶在攝影技術上的長進已令我暗自吃驚,她是那種雖然聰穎過人,卻從不刻意顯露的女孩。八月份時,陸天憶去了一家外資企業,薪水很高。她上午發短信說請我吃西餐,結果晚上就去了酒店。吃飯間,她皺眉說其實并不真正喜歡這份工作。我脫口而出:“那就換一個,反正你找好工作非常容易。”她停頓了會兒說:“我想看看自己能堅持幾個月。”
我給她倒了點紅酒,不經意地說:“其實我也不太喜歡攝影記者工作,我想寫小說。”她的眼睛笑瞇瞇地彎起一個可愛的弧度,從酒杯上方抬起頭說:“這是第一次聽你說啊,希望盡快讀到你的小說。”
步行回去時,陸天憶的胳膊伸過來輕輕挽住我,卻并不多話,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別樣的感覺。到了她家門口,她向我擺手道別,沒有一點請我進去的意思。看著她細長的身影倏忽消失在門后,我吐出一口氣,夜風嘩啦卷過來,我瞬間恢復了清醒。
十月中旬,上海天氣仍有點悶熱。周六,我帶著幾本新出的攝影雜志,去了陸天憶家。剛聊一會兒,她接了一個電話,扭頭對我說:“一個朋友找我有點急事,離這不遠,你自己找部電影消遣下。”我說不急。燒了壺咖啡,看了會兒雜志,肥貓焦躁地在我身邊轉來轉去。這貨按說跟我也熟了,可我看到它那眼神就不想寵它,想必它也清楚,因此始終跟我保持著距離。但眼下有些不同,女主人不在家,它巴巴地望著我,一貫驕傲懶散的黃眼珠里透出幾絲祈求。我打開一只魚罐頭,弄了三分之一到它的碗里,又放進兩粒牛肉干。它感激地叫了兩聲,沖過去很快就舔得干干凈凈。得到滿足的肥貓趴在我腳邊,可我不會把它抱到自己腿上的。
在我續了杯咖啡回來后,肥貓不見了。不管怎么說,我得暫時行使對它的監護權。喚了它幾聲,沒回應。過了兩分鐘,從樓上傳出肥貓的叫聲。我仰頭向上看,這貨跟我玩起捉迷藏了。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來過這里多次,還從沒上過陸天憶家的閣樓呢。
木質樓梯在腳下發出空洞的回響,閣樓上有三個房間,兩個起居室,一個小會客廳。一間起居室緊閉,另一個半掩著,我略微遲疑了一下推開門。一股塵土味鉆進鼻孔,我連打了兩個噴嚏,看來里面很久沒住人了。找到墻上開關,燈光昏暗,還是20世紀90年代的節能燈。屋內的陳設漸漸清晰,靠北墻有一個五斗柜,西墻有個書柜,上面零零落落擺著兩排書,大多是豎排的古代典籍,一些美術畫冊,各種版本的《圣經》有七八本之多,再就是一張舊沙發和一把椅子。房子的裝飾是歐式,而家具卻是當代的。
肥貓蹲在五斗柜上,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向它伸出手,它沒有任何掙脫地蜷在了我懷里。剛要離開,發現五斗柜上面還有一幅畫,盡管用塑料布蒙上了,還能看出是油畫。畫上有個女人,二十來歲的樣子,留著赫本式的短卷發,穿月白色絲緞旗袍,坐在一個圓幾前,幾上有盆開得正艷的芍藥,女人的背后是個歐式的窗戶,窗外露出一截教堂尖頂和一片綠茵。這個女人和陸天憶長得極其相似,我一度以為她就是陸天憶,但很快否定,畫布明顯陳舊,泛黃暗淡的質地透露出一個逝去的遙遠年代的氣息。
肥貓“喵嗚”一聲從我懷里跳下來,我還沒扭過頭,身后傳出一個聲音:“現在沒人對這些舊物感興趣了。”我轉身,陸天憶臉上沒什么表情,但是聲音里有種飄忽和沙啞,“這些是祖父、父親的東西,我好久沒來過這房間了,沒什么可看的。”
我解釋:“肥貓藏到這里,我順著它的聲音找過來。這幅油畫是?”我用手指指畫像。陸天憶走到近前,揚起臉:“家族里的一個女人,我們是不是有點像?”我激動地說:“豈止是有點,是太像了,這畫至少有50年時間了吧?”她點點頭說:“雖然確切時間不知道,但50年應該有的。下樓吧,這里空氣不好。”
肥貓馬上跳回主人懷里。陸天憶在前面咚咚下樓梯,寬松的白T恤,牛仔裙下露出纖細白皙的小腿,腳上還穿著夏天的涼拖。我突然生發起一個聯想:假如陸天憶穿上她祖母輩的裝束,在一個懷舊的老場所,我給她拍一組“老”照片,會是何種視覺效果?可是,還來不及繼續想象,更來不及把這想法告訴陸天憶,我的手機就響了,是主任打來的,安排我明天出差去南寧。以前,我總覺得一個單身漢去哪都一樣,可這次接到出遠差的任務,我發覺有點不太情愿離開上海。
02
在外資企業又待得厭煩了,陸天憶思來想去決定還是去加拿大讀博,就看這次雅思成績。我開玩笑道,有能力的人才敢不斷折騰。她淡淡一笑說:“我對職場完全沒有耐性,還是讀書更適合更容易些。”
不久后,陸天憶離開上海,開始,我們還互發過幾條短信,她去了加拿大的蒙特利爾大學讀博,因她在上海外國語大學選修過法語,留學比較順利。過了幾個月,我再給她發短信,顯示發送失敗,顯然這個手機號已銷號,此后,我跟陸天憶失去了聯系。和陸天憶交往不到一年時間,偶爾我也會琢磨,跟她究竟算什么關系。其實在她請我吃西餐那晚我就清醒了,陸天憶這種聰明絕頂的女孩不會和我有太多交集。
32歲那年秋天,我換過一次工作,從晚報社去了一家攝影雜志社。工作稍微清閑了一些后,我想起自己曾許下的海口,和陸天憶說的那句“希望盡快看到你的小說”,盡管她可能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心里還是膨脹得很,想寫小說這件事兒就變得重要起來。這些年我一直關注上海幾家文學刊物《收獲》《小說界》上發表的小說,國外的名著也在不間斷地讀著,自認為對各種流派和風格的小說并不陌生。
某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我在辦公室電腦上瀏覽新聞,一條標題為《女地下黨被秘密處決,前身原是軍統特工》的歷史資料引起我注意。文字很簡短,文中的女地下黨叫黃玦,曾是鮮為人知的軍統情報人員,抗戰勝利后,經少女時期結識的愛國青年介紹,加入地下黨,在上海解放前夕因身份敗露被保密局秘密處決。文中還提到,黃玦的故事被隱蔽很久,直到前些年才公開。隨后,我看到了她的一幀小幅黑白照,一個留著短卷發穿黑大衣的年輕女人微微側著臉,表情不喜不悲,眼神似乎透出很多內容。雖然照片相當模糊了,我還是一眼看出照片上的女人似曾相識,隨后隔了幾秒鐘間隙,陸天憶家閣樓上的那幅油畫從記憶中閃出來,這個黃玦和油畫中的女人不乏相似之處。我一邊感慨著,一邊又把文字看了幾遍,放進收藏夾。我沒理由不相信,這個黃玦就是陸天憶的祖母,從以前陸天憶提及母親時的口吻推測,不會是她外婆。我立即做出一個決定,要寫的第一個小說,就是閣樓畫像和黃玦隱秘短暫的革命故事。這個瞬間出現的嶄新目標令我興奮了多天,不過我并不急于展開一個新手的處女作,我愿以足夠的耐心培育它,讓它從一團虛空模糊中長出有形無形的小說內核。
遺憾的是,除了這份簡短的資料和黑白照,網上再沒找到其他有關黃玦的文字記載和照片,我猜陸天憶家閣樓上的油畫為私人孤品,在公眾視野找不到它的蹤影實屬正常。我先后去了上海檔案館和幾處分館、上海圖書館,都沒發掘出更翔實的資料。
二月的第一個周六,此時距離陸天憶離開上海已兩年,早春的風刁鉆冷峭,細鞭似的抽打人臉。現在我搬到了浦東住,開著一輛二手奧迪趕到楊浦區,竟然用了兩個小時。當我好不容易找到平涼路一帶陸天憶家舊址,面對的卻是一大片拆遷后正在建造的工地,以至于我根本無法正確指認出那套老式小別墅的具體位置。此時,悵然、失望還摻雜著其他情緒一股腦冒出來,表面是為陸天憶家消失的老建筑,實則為那幅油畫背后的故事。我還想起肥貓,雖然我一次也沒抱過它,但此刻,我特別懷念它的善于察言觀色和特殊的示好方式。如今,肥貓和油畫又在何處?
連吸了兩支煙后,我離開。車拐到離這不遠的另一條街上,肚子餓得直叫喚,已是中午一點。路左邊有家淮揚菜館,已過了飯時,餐館里人并不太多,柔軟悅耳的江南絲竹音樂淡淡回響,室內裝飾古雅又有現代感,看得出店老板很用心思。點了兩個菜,一個中年女性走過來給我送米飯,問我是第一次來吧,菜的口味如何。我說相當不錯。她笑說:“那以后要常來哦。”我想這就是老板娘了。
也許她保養得好穿戴又時尚的緣故,我看不出這個老板娘的年齡,也許四十,也許五十多。結賬時我問她:“老板娘,平涼路那片老街區是何時拆遷的?今天過來一看,全都認不出來了。”
她說,“去年拆的,你熟悉那里?”
我說,“兩年前經常過來,我一個朋友住那邊,現在她在加拿大讀博,她家的一座老別墅被拆了,真是可惜。”
老板娘抬起頭,仔細看了看我,她一說話耳朵上的綠碧璽耳墜也跟著搖動,“你那位朋友也許來過我店里吃飯,方便說下她的名字嗎?
我把茶杯輕輕放到臺上說,“她是個精靈般的女孩,非常聰明,也非常縹緲,她叫陸天憶。可惜現在聯系不上她了。”
老板娘沒抬頭,細聲細語道:“下次再見或許我就知道哪個是陸天憶。看樣子,你很喜歡她吧?”
我苦笑兩聲:“跟您說吧,她像夢一樣不可捉摸,無法形容。”
悵然又回到心里,我和女人告辭,伸手在吧臺上捏了張名片。
“再來啊。”女人朝我揮揮右手,手指上的大紅寶石搶眼地閃了閃。
沮喪過后思路逐漸清晰暢通,我不無得意地想,小說本是虛構之物,陸天憶的祖母只是一個人物原型,在我要寫的這個小說文本里,女主人公身上將匯聚糅合好幾個女性的諜戰故事,不消多時,她就不再是黃玦,我為她賦予了個新名字“伍月”。可一旦寫起來,才發覺,于我而言這是個艱難浩大的工程,寫寫停停,中間遇到好多次障礙,差點寫不下去想要放棄。放置幾天后又有了新思路,歷時兩個月,終于寫完一個三萬字的中篇小說《風中紅顏》。過了一個月,精心修改幾遍后,我投給一家文學刊物。三個月過去,石沉大海,我又投給另一家刊物,得到回復,說小說還不錯,準備留用,還得等幾個月刊發。我努力克制著興奮,給編輯回了封熱情洋溢的感謝信。
那段時間,我又去過兩次淮揚菜館。老板娘華如云對我越發熱情,她讓我叫她華姨,每次都跟我聊上好一會兒。她問:“你那個聰明朋友回國了嗎?”
我說:“您還記得這事啊,跟她還沒聯系上,要是她回來,我請她來你店里吃飯。”
華姨嘻嘻笑著說:“你要能把她請來,我給你們免單。對了,你上次說為了寫篇啥東西,寫完了嗎?”
聽到這個話題我頓時來了精神,甚至感覺到自己的眉飛色舞。我說:“這個小說故事就起源于陸天憶家閣樓上的一幅油畫,而讓我看到這幅畫的竟是一只胖加菲貓。小說定在九月份發表,在一家挺不錯的小說雜志。我第一個要感謝陸天憶,其次感謝那只貓,不知它被誰收養了。”
華姨點點頭說:“原來你是喜歡講故事的人。”
我笑了:“您真幽默,在中國當代文壇,沒幾個敢稱自己是講故事的人。”
03
初冬,周六上午,單身小寓所里,淡淡的陽光將有限的溫度灑向我的南窗,去年,我終于貸款買下一套75平方米的公寓。筆記本文檔上一片空白,只打出一行小說標題《天衣二號》。時隔大半年,這是我要寫的第四個諜戰小說,可是苦苦醞釀了半個月,仍舊找不到一個漂亮滿意的開頭。繼《風中紅顏》之后,又相繼發表了兩個短篇小說,被編輯和周邊朋友夸贊看好,我信心陡增,甚至一度洋洋自得地相信,自己是寫小說的天才作家。
一條新郵件提示跳出來,“Lu Tian Yi”幾個詞,我短暫茫然后心狂跳起來,趕緊點開,是陸天憶的來信:“巴特,你好,得知你終于寫起小說,為你高興。但在看了你發表的小說處女作后,我卻高興不起來了。我不明白,上海有那么多素材為何你不寫,卻偏偏寫我家閣樓上的一幅畫和畫中女人,甚至連我的加菲貓都寫進去。知道嗎,我對祖母的故事研究了很久,準備留著這個素材自己寫,可是卻被你搶占了,你說我能不氣憤嗎?”
我渾身的熱血頓時冷卻,全身冷颼颼,滿以為等來了她的別后思念和一頓夸贊,沒想到是迎頭一頓苛責。我仔細回想,以前從沒聽陸天憶說過她有寫家族小說的念頭。可搶了她的素材畢竟是真,我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趕緊向她道歉。加了QQ,她給我發來一張照片,刊發了我那篇小說的雜志就攤開在她書桌上,小說幾乎每頁都被她用紅筆做了批注。
我說:“但愿你不要生氣,這雜志是誰寄給你的?我很好奇。”
她說:“這個嘛,你就別問了。”
“我挺內疚的,有什么辦法彌補嗎?”
過了一會兒,她說,“算了,等哪天有心情了說不定我自己會寫篇同題材小說,但也許永遠也寫不完。”打完這句話,她的頭像就黑了。但我還是回復了幾個字:“非常期待。”
接連幾天,陸天憶都沒在QQ上露面。我幾次點開她的頭像,想跟她聊聊,打出幾行字又覺得不妥,隨即刪掉。一周后,我被雜志社派到山西做個攝影專題,拎上筆記本電腦和相機就上了飛機。晚上入住平遙賓館,打開電腦,QQ嘀嘀響起來,原來是陸天憶在下午給我留過言:“巴特,仔細看了你的小說,處女作寫成這樣也可以了,但有不少敗筆和我不滿意之處,這部分假如換了我寫,會完全不一樣。”
被她這么一說,我并沒懊惱,而是如同注射了一支興奮劑,一來自己有了寫小說的同伴,二來我和陸天憶終于又有機會聯結在一起了。我說:“我的水準是不高,要不你給改寫一篇?反正我們寫的不一樣,寫完試試投給刊物發表下。”
她說:“我不在乎發表與否,最近在忙畢業論文,時間緊張,哪天有空閑了就寫上幾段,段落之間未必有嚴密的邏輯聯系,跳躍也許很大,能不能堅持寫完也不好說。”
我說:“一言為定。”
陸天憶今天興致挺高,我有意多聊幾句,便說:“你家被拆的別墅附近有家淮揚菜館,菜品不錯,去吃過幾次,發覺老板娘竟和你有點相像,每次去那她都向我問起你。”
陸天憶打出一個打哈欠的表情:“那個開館子的女人,是我家的一個親戚,不過不常來往。”
我忍不住說:“可她說不認識你,這就奇怪了。”
陸天憶很快打出一行字:“我并不奇怪有這個親戚,以后你們不要談論我就好了,我現在上課去。”
我感到莫名其妙。
到平遙的第二天,陸天憶上線給我留言,說:“我覺得你這篇小說,把一個最本質的問題弄錯了,女主人公還繼續叫她伍月吧,伍月怎會為了家仇和信仰而革命?她最先是為了愛情而復仇,為了復仇而革命,然后才找到信仰。你把女人寫成一個簡單的歷史政治產物了,所以我很不喜歡你小說開頭的裝腔作勢。昨天我有點時間,就你這個小說,我自己也寫了個開頭,發給你看看。”
我嘴上雖然說著馬上拜讀,心里有點不以為然,這個從沒寫過小說的女孩會比我寫得更好?雖然我自己也是新手,可中篇處女作就發在了一家名刊上,自信還是有的。
即將離開上海的這個晚上,伍月去了黃浦江邊。清冷江風吹徹,她把自己縮在黑大衣里。汽笛聲回蕩在暗沉的江面,黃浦江岸的上空,黑云滾滾。望著巨浪似的黑云,伍月心里也有巨浪翻滾。適逢鐘樓上爆出鐘聲,鐘聲又在江面蕩起余響,伍月想,這就是喪鐘了。這不僅是她一個人的喪鐘,還是很多人的喪鐘。明天她就聽不到上海的鐘聲了,但是從現在開始她想替一個人活下去。等幾滴淚在臉上被江風吹干凝結,伍月整了整大衣的領子,快步離開。黑色長大衣像一滴墨水,迅速溶進上海灘濃重的夜色中。她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迷戀過上海的夜色,就像不知道,自己何時還能再回到這夜色中。
她記得很清楚,那兩個特殊顧客,是在阮君被害第8天下午進店的,一個穿長衫戴禮帽,另一個穿西裝。兩人照完相,卻并不離去。穿西裝的男人,30多歲,臉上有許多淺色麻坑。他從兜里掏出一塊手絹,打開,露出一張照片。捏著照片的邊緣,他走到伍月面前說,伍小姐,照片上的這個人你也認識吧。伍月后退了兩步,臉上頓時變色,厲聲問,你們是誰?來干什么?
長衫男人摘下禮帽,這人年紀比西裝男人略長。他說,伍小姐,對阮君的遇難,我們和你一樣痛心。伍月想,原來那個青年叫阮君,這兩個人顯然誤解了她和阮君的關系,但她無意解釋。
長衫男人眼睛死死盯住伍月說,如果你想為阮君報仇,就加入我們隊伍,敵人就在正義的反面。當然,現在你可以不做決定,會給你幾天時間考慮的。
伍月沒出聲,轉過身望著照相館門外,神思又回到了那天早晨的噩夢中,心開始抽動疼痛。八天前的早晨,不到六點,伍月從母親家出來,已經進入深秋的上海街頭人影寥落。當司機馬師傅行駛到距離耀華照相館不遠的一條街,一陣密集的槍聲驟然響起,近得好像就在他們耳邊炸響,老馬握方向盤的手劇烈抖動起來。他讓伍月趕緊把身子趴低,伍月感覺汽車歪了幾下。漫長的十幾分鐘過后,空氣恢復了寂靜,老馬小心翼翼將車慢慢向前開過去。
快到照相館時,伍月和老馬幾乎同時發出驚呼。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仰面躺在路中央,從他身上流出的血在地上匯聚成暗紅的一小片。旁邊躺著一個車夫模樣的男人,一輛染滿血跡的黃包車失魂落魄地停在一邊。路本來就不寬,這兩個男人躺在路中間無疑擋住了他們的路。四周沒一個人,驚惶的伍月只好下車,幫老馬把兩人抬到一邊,順便看看人是否還活著。老馬上前試了試鼻息罵了一句:人已經沒氣了,真他媽晦氣,大清早就得搬死人。
那天,在拖動黑西裝男人時,伍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認認真真將那人的臉看了幾眼,那人的眼睛還睜著。看第一眼,她發覺這個人的面容雖慘白,卻是干凈的,看第二眼,她腦子里突然跳出什么東西,呼吸停住,她不相信,不敢看,渾身哆嗦。老馬說,快了,再拖幾步就行。她蹲在那人身邊,心里有個聲音在命令她,你必須看清,不可能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但是結果卻和她腦子里的聲音相反,以前曾站立在她身邊的一個青春之軀,如今就躺在她面前的馬路上。伍月如遭雷擊,身體一點點蜷下去,腦中一片空白。老馬轉過身來問,嚇壞了吧?咱趕緊回去。伍月慢慢抬起頭,眼神定定地盯著老馬說,這是我的一個故人,我要親自安葬他。在這之后,老馬多次回憶起伍月在這個清晨深不見底的眼神。
伍月把男子安葬在了聯義山莊公墓,墓碑上空無一字。因為不知他的名字,她想等以后再刻上吧。這些事都是伍月聯系殯儀公司做的,沒讓任何人插手。度過了幾個難眠長夜后,伍月的心再次被悲傷挖空。她想不明白究竟什么人將他殺害,想不明白自己一直想尋找的人,為何以這種方式與她再見。當然,她更不會知道,在那天清晨她把青年華僑抬回照相館,并將他安葬的過程中,有人一直在暗中跟蹤觀察著她。他們甚至也到過那個空白的墓前,獻上一束白花,為隊友點著一根香煙放在墓前的石階上。根據他們的判斷,這個女子是阮君的故知無疑了,可墓碑上為何沒有名字,他們也不曾想通。
伍月原以為隨著阮君遇害一切都已終結,沒想到,這僅僅是開始。她回過頭面向來人說,不用考慮了,我現在就答應你們,請把這張照片送給我。說這句話時,伍月絲毫沒去想這個決定對自己意味著什么。西裝男說,伍小姐的爽快實在令人敬佩,一個星期后,我們來接你去一個地方接受訓練,之后你的行動自有人安排。伍月問,去哪里?以后我還能回耀華照相館嗎?他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回照相館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但也說不準。
看到伍月瞬間變化的表情,長衫男人語氣溫和了許多說,做我們這行的,命隨時隨地會丟,也隨時隨地會結束別人的命,所以別人都認為我們內心冷硬,以后,你會習慣的。
晚上回到亭子間的住處,伍月把阮君的照片放進一面小鏡子背面。這個鏡子已跟隨她多年,今后它將和照片上的人一起繼續跟隨她。自從下午那兩人走后,伍月時而清醒,時而恍惚,想想自己從山東浮城到上海,再到一周后一個未知的地方,所謂的命運轉折都是自己頃刻間一念決定。又好像她的命并非附在自己身上,是一股神秘的力,在暗中引她向前走,卻不知終點在哪里。
就是在這個下午,伍月知道了殺害阮君的漢奸叫劉千軍。
一口氣將幾段文字看完,我方覺剛才的論斷下得太早了,就看這幾段也不像出自一個從沒寫過小說的新人之手。我快速打字對陸天憶說:“你總是這么令我迷惑,很喜歡你這個小說開頭的視角。”
她說:“每個人對小說主題的理解不同,表現出的視角差異也會很大。”
我問道:“有個問題,我的視角是從你家閣樓上的那幅油畫開始的,而你,為何不從畫像開始起筆呢?”
過了好一會兒,陸天憶打過來幾行字:“為什么非要借助外物的延拓作用展開故事,為何不從小說人物應該出場的地方直接出現,像豹子一樣迅捷,將小說節奏拉緊?換作我,會完全拋開畫像這個虛無的道具,假如沒有畫像呢,你怎么快速進入小說本質?”
我說:“有點佩服你了,只是我對你所說畫像是個虛無道具這點不太明白。”過了許久,陸天憶也沒予以解答。我不無遺憾地離開電腦。
第三天,QQ上悄悄出現幾段小說文檔,我暗自吃驚,很好奇陸天憶接下來會寫什么。
諸圣堂一改往日寧靜,突然多出來許多難民和傷病者,舒緩沉穩的風琴聲壓不住難民的吵嚷和呻吟。近來,來租界尋求庇護的難民與日俱增。伍月想起自己第一次來諸圣堂的情景,那次她跟著陸老師來,陸老師叫陸喬,是耀華照相館的老板,同時是個資深攝影師。幾年前一個法國人開了這家照相館,陸喬跟著做專職攝影師,后來法國人回國就把店轉給了陸喬。雖然當上了老板,陸喬依然每天拍照,一些老顧客對相片要求高點名要他親自操作。陸喬只知道伍月來自北方的一個小縣城,是他的老主顧小江的表妹,少年時受過很好的家教,通曉照相技術,其他的不清楚。
伍月很快就熟悉了照相館里的工作,她被陸喬安排住在照相館三樓上的一個亭子間。這個亭子間不一般之處在于它朝陽且寬敞,伍月內心歡喜滿足。平時她少言少語,但每說一句話都簡潔得體,這讓陸喬覺得放心。報紙上什么新聞都有,上海三個月前就淪為了孤島。就因為還有幾個租界相對安全,它們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吸引著大批難民瘋狂涌進,他們中有從家園被炸毀的上海南市過來的,也有從浙江江蘇逃來,此時的上海,從一件華美的袍子里向外滲出膿血。
她料到了多種可能,唯一沒想到,在她逃離后僅一年半時間,那個縣城也被日本人用洋槍大炮炸開城門。來自四川的中國守軍支撐了幾天幾夜后,大部分血戰至死,余部僅有極少突圍出城。縣城死尸滿地,血流成河。常春戲園小樓一大半被炸毀,閣樓里的女人不是被炮彈炸死,就是慘遭日本人強奸。小江在日本人攻城的前一天去鄉下給一鄉紳送壽辰照片,返回時雙方已交上火,他被困城外,因此躲過一劫。幾天后,等他心驚肉跳地潛回照相館,發現妻子和小兒子躺在廢墟上的身體已經干硬。大兒子失蹤,小江在廢墟里挖了多天,也沒找到大兒子的身影。那架他最鐘愛的德國萊卡由于帶在身上,意外成了戰爭中的幸運兒。后來,他就是用這架相機拍下了日本兵的大量罪證,它們中的部分被傳到了國外,部分出現在戰后的縣檔案館中。
那個黃昏,伍月在亭子間里站了很久。從窗戶里刮進來的風夾帶著明顯寒意,她從中嗅到了一股血腥氣。她想到當初和小江一起密謀,小江問她要去哪里,她想也沒想地脫口說出:上海。為什么是上海?應該還是小江帶給她的那些報紙刊物起了決定作用。但在她還未來得及去揭開這城市的神秘面紗時,戰爭就打響了。
第二天,伍月給《申報》《大公報》《大美晚報》等幾家報社打去電話,分別刊登了尋人啟事。過一段時間,她再換幾家報紙登,然而半年多過去,登出的啟事石沉大海,毫無音信,她在焦慮的等待中幾乎喪失信心。
需要解釋的一點是,文中出現的這個在上海開照相館的陸喬,在我原來小說中并沒有,而是陸天憶添加的人物。剛開始,我還好奇,后來發覺,她添加陸喬這個人物,用意很深。這個人物似乎一直活躍在她腦中。
我給陸天憶留言:“故事好看,語言簡潔有力。說實話,你比我更有寫小說的天賦。”
沒想到陸天憶馬上回過來說:“天賦一說暫且不論,我之所以這么寫,這是因為我了解女性,伍月從山東一個縣城的戲園子里逃到上海,其實是在潛意識里受到一個青年華僑自由精神的召喚。她在數年中期待與青年重逢,總是未如愿,卻在某天意外發現青年被害慘死馬路上。軍統的人抓住這個契機找到伍月,所以她才會未加考慮就答應了他們的要求,踏上復仇之路。在伍月的成長行跡中,愛情和自由才是她不顧一切去行動的內驅力。”
我說:“現在知道我那個小說的問題出在哪了。”
她回了六個字:“純屬一己之見。”
過了一天,她一言沒發又傳過來幾節。
伍月一身黑衣出現在陸喬面前時,這個中年男人心里已明白了大半。他什么沒說,只是拍了拍伍月的肩膀。把母親白蓮春安頓好,伍月覺得自己其實最難面對陸喬。算起來,陸喬是除了浮城的小江之外她的另一個貴人,縱然身處亂世,她這幾年在上海的日子還稱得上安穩無憂。正因如此,她不愿向陸喬撒一句謊。眼看最后一天期限已到,還沒想好說辭,伍月決定留下一封短信不告而別。
對于伍月的突然離去,陸喬覺得不可思議,雖然她留下一張字條,但字里行間絲毫沒透露離去原因,更沒提去了哪里。寄居在照相館里幾年的伍月就像在陸喬腦際掠過的一個夢,突然而來,倏忽離去,全無痕跡。他不能否認,面對伍月時自己內心極其柔軟小心,這份柔軟小心是源于對一個女子的戀慕。當他終于明白這點時,伍月已消失在他視線之外。
陸喬的悵然若失逃不過曹云曲的眼睛。她呷了一口西湖龍井,翹了翹白色高跟皮鞋的尖頭,不無醋意地說,伍月突然消失,看來你也失戀了。陸喬低頭喝了口茶掩飾說,不要亂講,我這喪妻的中年男人哪里還會失戀?曹云曲撇著嘴笑了,還說沒失戀?你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眼神,不都是落寞、失神、寡淡?陸喬沒留意,更可能是刻意忽略了曹云曲話里的酸味,他說,我的確納悶她為何突然離開,你說她能去哪里?嘆了口氣,陸喬接著說,說正事吧。曹云曲說,我打聽到了,埋葬在聯義山莊公墓群的青年,的確是軍統的人,名字不詳。你懷疑伍月出走跟他遇難有關系,不是沒道理。據你分析,他們是戀人?陸喬沒回答她,愣了一會說,我覺得伍月不像是軍統的人。曹云曲臉上又恢復了諧謔表情說,以前不是,以后未必不是吧。是不是軍統和地下黨,還刻在臉上嗎?陸喬臉上抽搐了一下,曹云曲的話擊中了他隱藏著的擔憂。
年初,陸喬去了南京。他在南京并沒有親屬,但在那讀過六年書,那里有他最尊敬的老師和師母,當年師母很疼愛他。陸喬通過朋友從法國領事館弄來兩張通行證,這次去他就是要將老師和師母接到上海。面對滿目瘡痍的南京城,陸喬心中再也喚不回當年的感覺。他一路心悸著找到了老師家,房子雖沒被炸毀,卻是座空房。問了鄰居,得知老師和師母已經被女兒接去北平,他才放下懸著的心。老師沒見到,卻意外重逢了當年的女同學曹云曲。他們共同回憶了學生時代的趣事和理想,曹云曲當年就是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而陸喬因癡迷攝影,對南京的古建筑古文化更感興趣。曹云曲說,當年我們都是熱血青年,把尊嚴和理想看得高于生命,多年之后卻選擇了各自不同的道路,同學中也有淪為漢奸的。陸喬,你現在的理想就是安安穩穩做個照相館老板嗎,可是如果整個國家都被外族侵占了,上海這個孤島還能支撐多久?你個人又如何求得自由和安穩?他點點頭,沒接著她的話說下去,心里承認曹云曲說得對。她說:“我下個月就要去上海,或許會在那待上幾年,以后我們會經常見面的。”
幾個月過去,曹云曲沒打探到伍月的絲毫信息。
此時,伍月正在山城接受著最嚴格最酷烈的特工訓練:射擊、開車、英文、跳舞、收發電報、破譯密碼、心理探測、化裝術。伍月長到22歲,第一次相信,自己竟然可以在短短八個月里學到這么多種技能。當有一天被告知,她很快就要結束學習潛回上海時,腦子里浮出的第一個人名,竟然是劉千軍。
凌晨剛過零點,我給她留言:“期待讓我感到陌生又驚喜的文本。”
她說:“我沒太多時間,也沒打算就你這個題材重寫一篇,只是對不太喜歡的章節,自己寫上幾段而已。當然,你喜不喜歡我的情節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寫出來了自己的表達方式。我先小睡一會兒。”
一個小時后,她發來一個捂嘴偷笑的表情:“關于真實阮君的出場,我曾有多種考慮,最后認為有一種更恰當。”
我說:“你就當一種小說實驗,放開寫吧。”
她說:“你這么說我比較喜歡聽。”到了下午,QQ上又過來一個離線文檔。
曹云曲離開上海快一年了。九月下旬的一天,天色陰沉,雨卻遲遲落不下來。陸喬剛送走拍照的顧客,一個穿長衫戴禮帽的男子走進店來。此時店里無其他顧客,男子在陸喬身邊低聲說,是陸老板吧。陸喬點點頭說,是我。男子說,我是代替曹云曲同志來與你聯系的。陸喬心里一驚,趕緊把客人引到他的辦公室。
男子摘下帽子,在陸喬對面坐下,陸喬這才看清來人年輕清秀,尤其是一雙眼睛黑亮幽深,單憑這雙眼睛,就讓陸喬印象深刻。陸喬問,云曲現在哪里,還好嗎?男子面露沉郁之色,對陸喬說,我來正是要告訴你這件事。很不幸,半個月前,云曲同志犧牲在蘇州汪偽警備大隊監牢里,敵人對她用盡刑罰,他們沒料到一個身材嬌小的女性會這么剛強。組織上想到上海還有你這條線索,派我來與你接頭。
陸喬眼前出現了一片幻覺,他想起曹云曲最后和他跳舞時眉梢揚起含情脈脈的神情,還有她說的那句話:陸喬,下次再見的時候,也許你會真喜歡上我。實在地說,那句話他絲毫沒放在心上,因為他明白曹云曲的預言不會出現。一直以來他倆的關系就是同窗情同志情,有時針對伍月半開玩笑似的抱怨吃醋,陸喬也裝作不知。他喜歡的是伍月那種女子,其實曹云曲又何嘗不心知肚明?但在這個時刻,陸喬覺得非常難過。他對男子說,說起來我對她關心太少,雖然中學時就是同學,在上海也相處了兩年,但是我連她有沒有丈夫,孩子幾歲了竟完全不知。男子說,曹云曲同志的丈夫1937年就犧牲在了吳淞會戰中,有一個十歲男孩現在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組織上已給孩子送去了撫養費,你也無須自責了。
陸喬黯然沉默了片刻后,抬頭看著男子說,現在我正式申請加入組織行嗎?男子稍微一愣,臉上旋即綻開笑容,露出一口白而整齊的牙齒說,太好了,我回去就向上級匯報,我的代碼是“錦瑟”,你是“藍田”。以后我們就在你照相館西一千米處的莎蒂夫人咖啡館見面,那個英國老板和我熟識,地方也安全。陸喬沉郁地點點頭,曹云曲犧牲的消息帶給他極大震動。他心里清楚,今天自己主動提出加入組織,其實絕大成分是為了紀念曹云曲,但這樣的話他并沒告訴錦瑟。
幾天后,陸喬得知,錦瑟比自己小十歲,祖籍浙江寧波,在四歲還懵懵懂懂時跟著父母去了東南亞。父親從事橡膠生意,有個小工廠。錦瑟的父母原先都是在寧波過苦日子的本分人,逃到南洋實屬無奈,所以并不支持兒子靠近政治。1935年秋,錦瑟不顧戀人和父母反對,堅決回國,輾轉全國多地,從事地下工作。1941年秋,黨的地下工作形勢更加嚴峻,錦瑟被組織派到了上海,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來上海。
等到陸喬終于在大都會找到伍月時,又是初冬時節了,此時距離伍月離開照相館已整整一年。雖料到這一年伍月會有較大變化,可真正面對面時陸喬還是吃了一驚,她身形矯健靈活,眼神幽深冷峻。陸喬率先打破沉默:當時走得那么匆忙也罷了,既然回來了為何不到照相館打個照面?伍月聲音低沉地說,對不起,陸老師,這一年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不知從何談起。前段時間,我弟弟也死了,母親至今神思恍惚。陸喬說,還是回照相館吧,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我不放心。伍月凄然一笑,她并沒直接回答他而是說,或許只有等戰爭結束了,我才能有自由。陸喬說,戰爭總會有結束的一天,所以生命比自由更重要。伍月抬頭望向窗外的陰沉天空說,可是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恰恰生命是最不重要的。
在陸喬心中,伍月是什么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等待那么久之后,總算見到她了。那晚在他的堅持下,陸喬開車將伍月送到她的住處。
陸喬總能找出理由經常去看望伍月。某天,他去伍月住處,伍月的母親正在給她腿上換藥。左腿肚一大片瘀黑,還有血正從潰爛處向外滲出。待她母親出去后,陸喬問,你的腿怎么傷的,傷口明顯沒處理好,會留下后遺癥的。伍月說,執行任務時受傷了。幸虧隊友開著車來救援,把我拖上車,找到一家偏遠小醫院挑出子彈,簡單處理了一下,帶回來這些藥和紗布,隔天換一次。
陸喬眉頭擰緊,站起身踱著步說,不行,你這里已經不安全了。這4人中任何一人被捕變節,就會有人來你這里抓捕。你想想軍統中有多少叛變投敵的?伍月點點頭,是這樣的,還是陸老師想得周全,只是我的腿這樣子一時沒辦法外出租房子。陸喬轉過身體說,不用租了,我一個朋友幾年前全家去了香港,讓我幫忙照看他的別墅,現在逢戰亂豪華房子也租不出去,正好你們搬到亞爾培路去。我讓人把房子收拾一下,今晚趕緊打點下行李,老馬明早來接你們。
事實證明,陸喬的判斷是對的。隨著軍統暗殺漢奸行動頻頻得手,大快民心,日本間諜組織和汪偽特工總部也正醞釀一場滅絕性追捕。76號總部從一些被抓的特工身上下手,嚴刑拷打加上威逼利誘,很多人沒撐住,全交代了。很快,上海區上百個軍統特工幾乎全部被捕,軍統戰全線癱瘓。伍月因為受傷被陸喬轉移住處,僥幸逃脫一劫,或許那些人以為她也死了。在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伍月同時消失在幾方勢力的視線里。
在平遙的一周,白天忙采訪,每天晚上在房間閱讀陸天憶的小說稿,這種節奏的出差時光,于我絕無僅有,這種閱讀體驗也絕無僅有。我發覺,自己的注意力越來越被陸天憶的小說占有,無論是走在異鄉的街頭、去采訪的路上,還是忙完工作短暫休息的間隙,她那小說里的人物和情節,常常出其不意地在腦子里跳出來,并且,我對陸天憶的夸贊越來越發自肺腑。可惜,雜志社一個電話打過來,這種節奏被強行打斷。給陸天憶留了幾句言,第七天中午,我不無遺憾地乘飛機離開平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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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發于《廣州文藝》2021年第7期)
陳融,出生于新疆伊犁州奎屯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小說創作委員會委員。出版有個人小說、散文集多部,中短篇小說、散文刊發于《解放軍文藝》《小說月報原創版》《青年文學》《廣州文藝》《長江文藝》《清明》等數十家文學刊物,已發表文學作品二百余萬字。作品多有選載,在省內外獲獎多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