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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作家》2021年第7期|王堅平:楊大腳的戰爭(節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7期 | 王堅平  2021年07月05日06:46

    楊大腳在牛家灣是個人物。他長得五大三粗,滿十八歲那年,他跟村里人打賭,一人架起小推車,若天黑前將山腰的兩垛石料運下來,在場者都得幫他去蓋新房。村頭聚滿了人,都罵他吹牛。楊大腳一拍胸膛說:“我若打誑語,開春挨家給大伙當騾子,拉犁耕田!”

    黃昏時分,就聽一個人在村頭吆喝:“都出來看啊!”夕陽下,楊大腳敞著懷兒,腦袋上冒著熱氣。他站在一大堆亂石上,一雙大腳在上面跺著,咧著嗓喊:“這石頭在這躺著,誰耍賴不幫我蓋房,等我娶媳婦,別怨不請你喝酒!”

    大伙紛紛驚嘆,這大腳怪比騾子還有勁!

    楊大腳想娶的人是橋嫚。橋嫚長得俊秀,一雙眸子,像炭一樣黑,讓長睫毛襯得烏油油的。她吃糠咽菜,竟出脫得面如白雪,一笑,露出兩排皓齒。

    楊大腳的田跟橋嫚家的鄰界。橋嫚家沒男丁,她下地,楊大腳就扛起鋤頭。到了地頭,他先不鋤自家的苞米,一頭扎進她家的田。風吹拂著,莊稼泛著綠浪。橋嫚一撩藍頭巾,瞥了他一眼說:“昨天,我碰見牛小了!”

    他鼻里一哼,沒吭聲。

    “牛小說,要把田給俺白種。”牛家灣的田,多半是牛家的。

    他心里一頓,問:“你要嗎?”

    她腮尖上飄出了紅霞,斗氣地說:“田咬人嗎?”

    “你干脆嫁過去,牛家的房也是你的!”他步子有點亂,鋤倒了一棵好苗兒。

    橋嫚長脖一揚:“你當我不敢?”

    楊大腳吐了口唾沫:“牛小娶了你,還會娶小妾!”

    她思路沒拐彎,只管說:“他娶了親,以后要到縣城安家呢……”

    他回道:“是啊,他跟守城的日本人熟,你跟了他,興許還能去東洋。”

    她嫌他話糙,用手一比量:“人家識字,前天,他坐在樹下,看這么厚的書!你呢……”嘴一噘,“蘿卜大的字,識不了半筐!”

    “認字的人都生著花腸子,專鉆女人堆兒……”他刻毒地說。

    “牛小會唱柳腔,會男嗓也會女嗓,怪好聽哩!”她扭起腰肢,拿田當臺子了。

    “學戲子王八,狗才稀罕!”楊大腳罵道。

    她繃住臉問:“你會啥?”

    他一手拄著鋤把,一手揮著說:“眼下,俺是住茅屋穿爛衫,可老天給了雙鋼胳臂、鐵腳板。世道再難,就是餓死了老虎,也餓不死咱!”

    橋嫚看他眼里帶火,咯咯笑道:“你那雙臭腳,做鞋要費兩人的布。算命的說了,你這輩子,只會跑南闖北,是個奔波命!”

    “哪個算命的瞎說……”他腦里又一顫,“你去占卜了?”

    橋嫚一臉酡紅,喃喃地說:“你得先把屋蓋亮堂了,以后咱若成了,我好說,又不是只兩個人住,誰還不會生一窩孩子!”

    開工這天,村里人聚在空地上,猛見路邊拐進一隊人馬,大家臉色陡變,說聲不好,鬼子來了!

    騎馬的人叫森田。都說他一天不殺人,眼角就長眵。他身后跟著幾十號人。莊稼人沒見過這陣勢,一看刀槍,腿就哆嗦……

    森田指著楊家的地基,嘰咕了半天。大伙糊涂著,翻譯官說:“皇軍有令,這一帶,要修炮樓!”楊大腳乜了他一眼說:“你修你的,俺忙建房,誤了工算誰的?”翻譯官用腳尖點著地,說道:“你的地基,礙著皇軍的規劃線了!”楊大腳差點蹦起來說:“這宅基地,是俺爺爺給牛家扛活換來的,就是玉皇大帝來了,它也姓楊,誰也不礙!”翻譯官陰笑著,指著一圈人說:“別說地基,就連石頭、木料,皇軍也征了。還有人,一個也逃不了,都得出公差!”

    楊大腳憋紅了臉,吐了句:“誰礙俺蓋不成房,誤了娶媳婦,俺就……”森田聽懂了,手一揚,指揮刀從鞘里露出半截。

    楊大腳穩住了神,強壓著火說:“就是買賣,也得問個價啊……”翻譯官譏屑道:“你當這是買豆芽!皇軍不要你腦袋,就是抬舉你了。”楊大腳又犟上了,撇著大腳丫走到石基邊,嗤笑道:“皇軍的圣戰,原來是這么回事!”人群里有了動靜,誰在嚷,牛家灣的都是良民,又不偷誰不欠誰……

    楊大腳瞇上眼,默默地掩上一鍋煙,猛聽人們驚叫一聲,只見一道寒光在閃,刀刃就擱在他的脖子上。楊大腳的心跳錯了點兒,剎那,又平緩了。他掏出火鐮,啪啪打著,星光四濺。森田用刀尖一挑,煙鍋掉到了地上。楊大腳清晰地看到,森田的眼角又滲出了眵。楊大腳不慫,嘟囔道:“這房雖沒封頂,可是俺的家!”

    森田的笑像喘,他用中國話說:“我本不想殺人,是你……非向刀刃上碰!”

    森田雙手舉刀時,人群里嗡了一聲,像開了鍋。有人忙答,我們聽太君的!森田豎著,像尊惡煞。“你領頭,去修炮樓!”他騰出一只手,擦去眼眵。

    楊大腳繃住嘴。森田沒耐性,那只手又握回刀柄上。“慢著!”老遠,有個瘦高個跑過來,是牛小。牛小喘著,罵楊大腳摸著地獄門了,還充好漢。他又轉過身,沖森田作揖:“這小子一時犯渾,你要他腦袋容易,看他那一身蠻力,一個頂仨,留他給你……”

    牛小好說歹說,森田才把刀插進鞘里,吐了句:“捆了,押回城下牢!”

    橋嫚聽說楊大腳讓鬼子捉走了,心急火燎地去找牛小。

    牛小一梗脖子,埋怨說:“都怪他自己,瞎逞能!”

    橋嫚罵:“日本人是狗娘養的,不干人事!”

    牛小哼唧道:“我的天喲!鬼子見森田都怕。我若不豁命給大腳擋刀,他現在該下葬了!”

    橋嫚心又吊著,央求說:“你好人做到底,去向森田求個情吧!”

    牛小看她急切的樣子,醋溜溜地說:“他不怕丟腦袋,我……還怕呢!”

    她啞了,一滴淚花讓睫毛罩住了,似掉不掉。

    牛小交底地說:“我跟森田并沒交情。我在城里開綢莊,他讓人三番五次去收捐,為避禍端,見過兩回。昨天,他要劈楊大腳,我若攔不住,森田一個回旋刀,我的頭也就沒了!”

    “大腳就沒救了?”她驚悚地問。

    “大腳若命大,也會逢兇化吉。”他安撫說。橋嫚不再跟他啰啰,扭頭就走。

    牛小問:“你去哪?”

    橋嫚一臉決絕地說:“不就是虎狼窩嗎?我去找森田!”

    “你一個弱女子,知道什么叫……飛蛾撲火嗎?”牛小帶著哭腔,橫到她跟前大吼。

    “俺見死不救,還算人嗎?”橋嫚哇地一聲,號啕起來。

    牛小趕進城里,老遠,一桿太陽旗在門樓上拂動,他腳下一絆,如踩到了陰魂。

    院里,傳出一陣狗的嘶叫聲。森田立在墻邊,看士兵們在宰殺搶來的雞。狼狗兩眼嗜血,沖著牛小舔嘴巴。牛小嗅不得血腥味,憋得氣都不敢喘。他和狗對著眼,半晌,目光聚在森田那根豎起的指頭上。他知道,森田的手指若朝前一點,俺牛小將和那禽類無異,橫進血泊里。

    “狗日的大腳,敢犯……君威!”牛小慌不擇言,朝森田喊了句。

    森田的手指垂下了,他眨巴著眼問:“你怕了?”

    牛小搖了搖頭,回道:“良民的不怕!”

    森田迷惑地問:“你三番兩次替人擋刀,沾親還是……”

    牛小忙撇清:“我跟他八竿子打不著。他犟種一個,有點蠻力,愛逞能,他租牛家的田,背地里串通佃戶,挑唆降租……”

    森田鼻里一哼:“一個賤民,有幾個腦袋?”他轉念一想,又問,“你是給他求情,還是……敲喪鐘?”

    牛小朝前湊湊,斟酌道:“按理說,牛家灣少了他會更消停。可我若不出面,在人前就難立威。我來給大腳說情,也是給村里人看!”

    森田思忖著。牛小又添油加醋:“……再說了,”他瞅了瞅森田的眼角,忐忑道:“凡事一味動硬,也有不靈的時候。”森田給了牛小一個面子,讓他去勸說楊大腳,只要他答應領頭去修炮樓,就留他條命。

    楊大腳躺在昏暗的角落里,成了血人,若無那虛弱的喘息聲,牛小真覺得是邁進了陰間。他一句“好漢不吃眼前虧”沒說完,楊大腳咳著回道:“這一劫……怕過不去了!”

    牛家灣村不大。一排柳樹圍成了一塊綠岸,凹處一片蔥蘢,一灣清泉,滋養著百十號人。牛小上過大學堂,平時走路慢悠悠的,像個先生。楊大腳認得幾個字,都是從地契上學的。一個生得柔弱,如濕沙邊的細葦條兒。一個長得糙,像高山崖柏。若不是楊大腳常黏橋嫚,牛小或許不會正眼瞅他。牛小聽說楊大腳在張羅著蓋房娶親,匆忙回村探個究竟,沒想碰上了森田。事后,他有點后悔,若是不救楊大腳,日子或許會簡單得多。

    楊大腳鄙夷眼前的男人。牛小生在福囤里,啥都不缺,偏偏垂涎橋嫚。她是山間的野菊,我是溝畔的酸棗棘子,你一個吃白饃的,憑啥跟俺這吃草根的爭。他若不從中作梗,橋嫚早就安了心。那天,森田起了殺心,沒想牛小不借刀殺人,竟還出手搭救,這又讓楊大腳對他恨不起來。該殺的是小鬼子,若我能活命,你們就別想活順了……

    牛小打了個寒戰,眼前的楊大腳血肉模糊,只剩有半條命,仍咬住牙不吭聲,不由暗嘆他是條漢子。此刻,牛小心里聚滿一股紛雜的感覺,把勸楊大腳去修炮樓的話又咽下了,回過頭問:“要我捎信兒回家嗎?”

    楊大腳想說,森田毀了我的好日子,讓橋嫚別等了!嘴唇翕動兩下,又合上了。

    牛小騎著腳踏車,剛拐過山崗,就見橋嫚站在村口,斜陽照在她的粗布褂上,身后,一片翠綠的樹叢在翻騰。牛小喪著臉,避開她的眼神道:“誰想進森田的門,得先去訂副棺材。我能囫圇著出來,也算燒高香了!……”

    橋嫚的淚水流到腮紅上。牛小長嘆一口氣:“若能把大腳哭回來,你就哭吧!”

    橋嫚抹了把臉,甩步朝村外走。牛小攆過去扯了她一把,埋怨道:“你又發傻!”

    她紅著眼,忿兒忿兒地說:“森田要殺大腳,我去陪葬!”

    牛小急了,跺著雙腳喊:“你算他啥人?你這樣不光救不了大腳,自己也搭上了……”

    “人不是草生的,都喝牛家灣的水長大,你說我算他啥人?”橋嫚一副豁命的樣子。

    “你傻啊,一個……大閨女,選這條絕路……”牛小哽咽了。

    橋嫚折返身,一把抓住他的肩頭,搖著:“我也不想毀自己……”她兩眼眨都不眨,直愣愣地凝視著他:“你若能想法救出大腳,我就……”

    他像讓蜂蜇了一下。她的眸子里,宛如一股激蕩的清泉,銀蛇般地流進他的心田。

    他沒逼她說出下半句話,只覺得,僅憑她那副眼神,再闖一回龍潭虎穴,死也認了。

    日本兵的隊部里,翻譯官躬著腰,說抓夫的路上,遭了土八路的襲擊。森田罵他的樣子像死了爹,眼又長眵的當口,牛小如一個鬼影,飄了進來。

    牛小這次坦然多了,心想,俺是來替楊大腳說情,又不欠森田的債,你少拿眼瞪我:“太君,休怪我來找麻煩,楊大腳罪該萬死,可中國人有句話,打狗得看主人,請給我個薄面,留他口氣。這不,村里還……有人要死要活的!”

    森田僵尸般的臉抽搐一下,狐疑地問:“楊大腳不是沒爹沒娘嗎?”牛小點點頭:“他爹娘是沒了,人家有……媳婦!”森田的死魚眼一閃:“那好,讓她來要人。”牛小忽覺不妙,忙搜尋說辭。森田截話道:“他家有人,你跟皇軍要不著!”牛小急了:“小嫚子……沒經世面,又丑!……”他囁嚅著。森田不耐煩了,手握著刀柄。牛小往后退了兩步說,“我又沒冒犯你……”

    森田瞇上眼,像是自語:“你的運氣差了點!”牛小感到脖后直冒寒氣,猜著他的意圖。森田道:“我給你指幾條道,一條是,你讓楊的女人來,皇軍有事向她交代。假如,那丑女還在意楊的死活的話。”

    牛小觍著臉問:“第二條呢?”

    “他欠下的,你替他還!”森田說。

    牛小向前一欠身,側臉試探道:“他都欠些啥?”

    森田皺起眉頭說:“楊大腳廢了,炮樓的工,你替他帶人出。”牛小點頭。“工程的土木,你給村里墊。”森田又說。牛小想辯駁,森田看透了他的心,毋庸置疑地說:“修炮樓是保一方平安,牛家是本地的大戶,理當如此!”

    牛小又點點頭說:“大腳欠下的,牛家還!那讓……村里人來接那廢人吧?”

    森田擺擺手:“接人可以,讓他媳婦來!”

    牛小搖頭:“萬萬不可!”

    森田臉色陡變,罵了聲:“八嘎!給你臉不要臉!”

    牛小臉上像被扇了耳光,豁出去地說:“我說句掏心窩子話,你真想這里平安,要多種花、少種刺!”

    “那好……”森田淫笑道,“你,有替換的人選嗎?”

    牛小明白,跟森田沒理講,只有割肉似地說:“窯子里,不是有妙齡女子嘛?錢我出!”

    森田臉色陡變,擦了把眼角說:“牛家有錢,日后會讓你多花點。最重要的一條,我還沒說呢!”

    牛小覺得森田像條獵豹,他想玩膩了你再下口。

    森田圍著牛小踱步,嘴里噴著穢氣說:“我不殺你,是愛惜你是個人才。皇軍給你人馬,你來當皇協軍的小隊長!”

    牛小的臉扭曲著,慢慢地僵住了。半晌,他咽了口唾沫,沖森田說:“你……還是殺了我吧!”

    森田朝屋外吆喝一聲,進來兩個鬼子。森田眼噴著火說:“你去陪那個死囚,先嗅嗅腐尸的味道吧!”

    月影從窗欞移進來,牛小癱坐在地上,四周充斥著寒氣。楊大腳翻了下身,咳著。牛小心里的怨氣開始酵脹,想罵他是個禍害,你惹了亂子,憑什么老子來替你背。楊大腳不咳了,喉嚨里發出半聲瘆人的怪笑。

    牛小覺得楊大腳讓森田糟蹋壞了腦子。

    楊大腳的嘴像破風箱,刺啦著說:“我不屈,悖了森田面子。你……咋也栽了?”

    “老子不為橋嫚,會鉆這狼窩?”

    橋嫚!楊大腳鼻塞了,身上疼得骨縫都要散了。狗日的森田,折磨人的招兒比虱子還多。鐵打的人,轉眼就廢了。大腳啊大腳,好光景剛拉開個幕角,戲就完了。

    “橋嫚……都說了啥?”楊大腳問。

    “若你命大,出去……就知道了!”牛小說。

    “我出不去了,森田留我多活幾天,是拿俺當誘蟲,他想多夾幾只鳥……”

    “我也贅上了!森田殺人成癮!”牛小沉吟一聲,他瑟縮在墻角,心里涼透了。楊大腳像說夢話:“屋里有瘴氣,你一睡,怕醒不來了!”

    牛小打了個寒戰,嗓里哽咽著,差點哭出來。楊大腳看不上他那熊樣,覺得他枉姓牛了。“森田……是要你家的錢,不會要你命!”楊大腳哼道。

    “光要錢倒是好了,他要俺……當漢奸!”牛小滿肚子悲屈,又不愿跟楊大腳訴說。

    楊大腳糊涂了,牛小是少爺,他家的錢夠吃三輩子了。日本人也敬有錢的主兒,村里人說,小鬼子是惡魔,牛小偏跟森田攀上了親。“你以為你不是?”楊大腳譏嘲道。

    “楊大腳,你算個啥玩意兒,拽我來陪葬!”牛小罵道。

    “我不欠你……”楊大腳懶得言語,他明白,不是橋嫚,牛小壓根兒瞧不起他這粗人。

    “該死的森田,他說你要活命,得讓橋嫚來領!”牛小說。

    楊大腳猛打了個挺,沒翻起身來,他咳嗽著問:“你應了?”

    牛小啐了他一口,回道:“我若應了,能走這霉運?橋嫚還是花骨朵兒,誰想毀她,我也敢豁命!”

    楊大腳的心一震,若平日里牛小說這話,就是找不自在。可今日他敢在頭上頂雷,也夠爺們兒!

    寒意愈濃,兩人如墜入冰窖。牛小凍得磕牙,楊大腳冷冷地說:“你是金命,我是草命。你想挺過今夜,就靠過來,聞我身上的血味,沾點熱氣。”牛小沒動。楊大腳又說,“我也不想死,就怕熬不了多久,你要是嫌臟,俺身子一涼,你也頂不過幾天!”

    牛小爬過去,楊大腳渾身發燙,微微打著擺子。牛小塌了架子,螞蟥般地貼近他。楊大腳的筋骨又痛起來,呻吟著。牛小在他耳邊嘀咕:“你不能慫,得想個法子,既不毀了橋嫚,咱也得活著出去!”

    “……來不及了!”楊大腳覺得自己的軀體陷進了泥沼,魂兒隨云飄遠了。

    牛小奚落說:“你純是個莽漢,憑腦子吃不了飯!”

    楊大腳說:“你要能想出好咒,俺拿你當祖宗!”

    牛小嘆氣,頂道:“在牛家灣,只要你別領頭鬧減租,我該喊你祖宗!”

    楊大腳又想跟他杠,可讓氣憋住了,喘著說:“都怨老天都將咱……生在牛家灣。論街坊輩兒,你該喊我哥!”

    牛小佝僂著身子,能聽到楊大腳的心跳。“你性子野,咱是油跟水……不合股兒。”

    “你家富,放屁都油褲子,我家常年不見油星兒。你穿綾羅,我就一件破褂子……”

    牛小說:“咱倆天生命戧。我自小躲你,你也不喜我。冤家路窄,做夢都想不到,是你在跟我……搶橋嫚!”

    楊大腳的氣又足了:“你的好我記著了。別看我窮,咱倆要能出去,我就是砸鍋賣鐵,還會跟你搶她!”

    半晌,牛小扭頭沖著墻說:“早知這樣,我該跟森田奏一本,喚你去擦他眼角的眵!”

    橋嫚在田里發呆,谷苗綠油油的,散著澀香。牛小爹惶惶地跑來,“塌天了!……”他癱在地頭。橋嫚懵了,臉煞白。

    橋嫚讓他哭暈了,茫然道:“就沒解了?”牛小爹說:“人家捎來信兒,你不去,他倆一個也回不來!”

    橋嫚抬頭瞅瞅天,白云在轉,瞅瞅地,莊稼也在轉。她踉蹌著去拉牛小爹,嘴嘟囔著:“我知道牛小是牛家的獨苗。牛小若有不測,牛家就毀了。大腳一毀,楊家也斷了根。我若不去,能毀了一群人……”

    牛小爹嚎聲更大了:“沒了牛小,我就去跳井!”

    橋嫚一理頭發說:“咱村不能絕兩家的根兒!”

    牛小爹撲通給橋嫚跪下,手一指莊稼說:“你保了牛小的命,這塊田歸你!”

    橋嫚說:“你自己留著,我這一去,就沒想回來!”

    牛小爹又嗚嗚哭著。橋嫚也哭了,哭自己如花的年紀,命就枯了。兩人的哭聲,飄進了牛家灣。

    人群涌出村來,罵森田傷天害理,逼人跳井。還有人吆喝:“一個閨女家,進了鬼門,死不得,逃不得,還壞了門風……”牛小爹跺著腳說:“要有半點辦法,誰會催她跳火坑!”

    “有法兒!”有個聲音在喊。眾人回頭,一個劍眉虎眼的矮男人,墩子似地立在谷地里。

    眾人一愣,橋嫚一甩辮子,急巴巴地說:“請高人指條活路吧!”

    男人氣定神閑地說:“我不是什么高人,我叫劉三!”

    有人嚷,你就是森田拿金條換你人頭的劉三!那人點點頭。

    牛小爹忐忑地問:“連森田都怕你,自然不是凡人了!”劉三問:“在牛家灣,數你家的羊多吧?”牛小爹狐疑著:“這你都知道!”劉三說:“森田捉走了楊大腳和牛小,我也知道。”

    愁云又浮在人們的臉上。劉三望著橋嫚,憤然地說:“別用最蠢的辦法對付惡魔!”他轉過身,又對牛小爹說,“你家的羊再多,狗來了喂狗,狼來了喂狼,后天,一準招來一群獅子!”牛小爹拖著哭腔說:“這不刀架脖子了啊!”

    “大伙兒若不想當羔羊,就得跟北山上的人走!”劉三目光如炬。村里人知道,山里有八路。劉三說:“眼下,鬼子修炮樓群,正招募人,森田是拿楊大腳和牛小當棋子,殺雞嚇猴。兩人的命,山里人自有妙招兒!”

    楊大腳和牛小回到了牛家灣,兩人都像脫了層皮。劉三帶人如何夜襲鬼子窩,眾說紛紜。

    那天黎明,十幾個八路輪流背著楊大腳,從河畔跑來。牛小瘸著腿,一看到莊子,就癱下了。村里人感嘆兩人命大,能囫圇著回來。劉三說:“森田命也夠大,他夜里不在,躲過了一死。”

    楊大腳扶著一棵樹,望著自家的宅基,又盯著劉三說:“森田沒死,是把命給我留著呢!”

    牛小兩眼在人叢里尋覓,他沒看到橋嫚。

    當天深夜,鬼子偷襲了牛家灣,燒光了房舍。村里人早有防備,能帶的都帶走了,家里除了老鼠,再無活物。

    楊大腳傷好時,村里人都在往屋壩上披草。他坐在亂石上,看橋嫚在井臺挑水。

    橋嫚兩眼模糊了。楊大腳說:“你甭躲我,我知道你許了兩婆家。你別難為,我跟牛小有約,等誰取了森田的人頭,誰就娶你!”

    橋嫚臉一紅,悄聲說:“那得快啊!你人高馬大,殺狼的法兒總比他多……”

    楊大腳為殺森田絞盡了腦汁,劉三看他膀大腰圓,想拉他上山:“要跟鬼子干,單打獨斗不行!”楊大腳一拍胸膛,牙咬得咯咯響:“除非別讓我碰到他!”劉三不辯駁,夸他像綠林好漢,嘆息道:“抗戰不是水滸傳,當了八路,那才叫如魚得水!”楊大腳心有些癢,問:“當了八路,是不是就不著家了。”劉三說:“八路不光殺森田,哪里有鬼子,就去哪里。”楊大腳搖搖頭:“那我還是先蓋我的屋。”劉三笑笑:“你不當八路也行,先做個民兵,在村里一樣跟鬼子斗!”楊大腳眼亮了,連聲應承:“當民兵好!不耽誤過日子。”

    牛小看楊大腳白天壘房,夜里背著槍,領著幾個后生四處轉悠,心里就發毛,覺得楊大腳身強力壯,況且手里有了殺器。自己身骨弱,要對付森田,動硬不行,得用腦力。

    黎明時分,牛小迷糊里閃了個情景,森田倒在血污里,楊大腳站在陽光下,槍筒里冒著煙兒,在咧嘴沖橋嫚笑。牛小醒了,肚里咕嚕著,有點餓。爹道:“你說了一宿睡語,怪瘆人!”牛小問爹想吃啥。爹說:“啥都讓鬼子燒光了,若有水煎包,我還能吃十多個。”

    牛小一骨碌爬起來,手拍著腦袋,說有了!他捎信讓表弟喜子來趟牛家灣。喜子三十多了,還沒討上女人。前幾年牛家出錢,幫他在城里開了間煎包鋪。喜子爭氣,單憑一口平底鍋,一座土灶,生生把一鍋水煎包打出了名堂。

    喜子手腳麻利,他抓起塊面皮,放足餡兒,十指一攏包就成了。灶用火煨著,鍋入油,包煎至微黃,食客便圍上來。包子白光光地冒著氣,一股濃香滿街流溢。

    森田頭一次看到這場面,還以為出了亂子,走近了,才見一群人在搶食。他不屑這些街頭小吃,覺得臟。日子久了,一拐過岔道,終究誘不過那香味,像條闖入異域的狗,蹙著鼻子,狐疑地移步鋪子前,頭探進盛包的笸籮,彎腰嗅著。喜子讓他嘗一個,森田很警覺,拿眼朝四周一掃,見食客吃相皆歡,又瞅喜子慈眉善目,便揀起一個,小口咬著,沒等咀嚼,滿嘴的嫩韭和蝦米的鮮味在齒間充盈。他結巴似的連連夸著:“吆西!吆西!”

    隔三岔五,森田讓屬下去喜子鋪上取水煎包,特別叮嚀,要專挑新出爐的、食客在邊上吃過的那種。

    這天半夜,牛小爹出屋小解,聽廂房里的兒子跟喜子嘀嘀咕咕,聲如蚊叫,當隱約聽到那個可怕的名字,身子不由打了個寒戰。

    春暖時節,城里逛街的人多起來。喜子的煎包鋪越發紅火。閑暇里,喜子數著錢,臉上似掛著心事。有人議論,錢一多,就特想女人。喜子這歲數,沒個女人緣,心里自然煩亂。

    牛小不敢在城里露頭,躲在牛家灣,讓進城的人給喜子捎話,快來沽河釣魚!喜子回話,水涼魚懶!喜子有些后悔,答應牛小的是件掉腦袋的事。森田殺人不眨眼,喜子老實,沒跟魔鬼周旋的能耐,成夜做噩夢,汗濕了被褥,如得了癔癥。

    每到傍晌,喜子躲開人眼,雜耍般地從面板下摸出一個包子,碼進鍋里。包子在熱油上滋滋煎著,他的心又懸起來,感到這個春天特難熬。他正煩躁著,抬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日本兵生著一張滿月臉,不說話,把軍票扔下,然后伸出八個指頭。喜子說聲好哩,心跳得火急,眼有些花,手也微微發顫,拿鏟扱入那個褶露翠色的包。

    滿月臉哼了聲,喜子打了個激靈。滿月臉指了指鍋邊。喜子哈腰說:“太君好眼力,這邊的焦黃。”然后,將八個包放進盤里。滿月臉剛想端飯盒,喜子又匆忙贅上兩個說:“太君辛勞,這倆錢的不要!”滿月臉厚唇一咧,夸喜子是大大的良民。

    喜子惶惶著,看滿月臉在人群里消失。他解下腰布,擦著手,又端了盆水,躲到墻后潑了。鍋灶里的火燃了出來,有人過去踩滅,一邊喚著掌柜!人聚滿了,都嚷喜子這泡尿太大,水煎包都煳了。

    這當兒,喜子健步如飛,甩步朝牛家灣狂奔。他心撲通著,想等拿到牛家的金條,就遠走高飛,去外地過滋潤日子。

    天降黑,牛小和爹守著桌上的面,沒下筷子。爹說我吃不下,心亂著。牛小一驚,無緣無故,心也悸惶著,像要出啥大事。

    牛小溜出村頭,田里的高粱隨風響著,一抹殘霞,讓西山頭掛了紅。隱隱,他聽到了一陣紛亂的馬蹄聲。

    他像只機警的貓,半個身子躲進了青紗帳,隱約看到一隊人馬擁來。前面綁著個人,讓人鞭撻著,像趕一匹牲口。牛小說聲不好,轉身就向村里跑。

    喜子栽了,心里不由哀嘆,長這么大,才吃過幾頓飽飯,路就走到頭了。森田命大,不光沒死,還騎在馬上,一路上揮動著皮鞭,把他的背都抽爛了。更倒霉的是滿月臉,晌上,他捧著水煎包回兵營,半路躲進巷藤下,看喜子多給的兩個包,煙癮般地誘人。

    森田久不見滿月臉回來,派人去尋。滿月臉趴在地上,口冒白沫。地上的包子沒了,還躺倒了兩只狗。森田震怒,率人去捉喜子。那當兒,喜子剛出城,心像起飛的風箏,氣還沒喘順,線就斷了。

    喜子再也跑不動了,每次癱下,都挨足了槍托。他又想,對不起表哥和姨夫,別怨我熊包,鬼子折騰人的招兒太絕,好漢也經不住兩時辰。人到了這份上,死倒不怕,俺實在是遭不了那個罪啊!

    牛小跑著跑著,后面的人馬像一陣旋風,片刻就要刮到腳下。他腿軟了,骨碌滾進溝底,少頃,那群黑影呼嘯而過,留下滿天的煙塵在彌漫。千萬別讓爹遭難!他憋足了氣,突然放聲大喊:“鬼子來了——鬼子來了——”

    馬蹄聲、腳步聲伴著犬吠,宛如災難的前奏,正逼近牛家灣。牛小這幾聲撕心裂肺的長嚎,仿佛在為這塊土地上的生靈唱一支挽歌。

    槍聲驟起,一旁的高粱嘎嘎倒下,荊棘劃傷了他的胳膊。他顧不得這些,驢一樣地狂嚎:“森田來了——”

    村里人驚恐萬狀,剛逃出門外,就看見泛著寒光的刺刀在暗里晃。人們被趕到牛家門前,牛小爹向人后躲了。森田一勒韁繩,戰馬嘶叫著立起來。鬼子燃上火把,一道弧光飛上牛家新披的草房。火龍盤旋著,騰上了夜空,瞬間,牛家灣變成了血色。

    幾個二鬼子把牛家門前的秋千抬到井臺上,翻譯官在人前吆喝:“姓牛的,滾出來!”人群默著。一個鬼子從人堆里拖出一個瘦老頭,綁了,吊在秋千架上。“找不出姓牛的,這就是下場!”翻譯官話音未落,森田刀光一閃,捆人的繩斷了,瘦老頭撲通墜入水井,一聲絕望的哀號,如從地獄冒了出來。

    鬼子再綁一個半大小子的時候,牛小爹哆嗦著,呻吟般地喊了聲:“少害無辜!”兩個士兵像逮小雞,沒等鬼子綁,牛小爹掙扎著往井臺沖。沒跑出幾步,就讓人絆了個嘴啃泥。

    牛小爹吊在架子上,來回晃著。森田拭了把眼眵,軍刀隨著牛小爹的腦袋在動:“你那么想死嗎?”牛小爹憋紫了臉:“有事沖我來!”森田哼道:“你想留個好名!”接著撇嘴一笑,沖村民吆喝:“各位鄉民,皇軍不殺人不行了。”人群靜得可怕,只有風助著火苗在呼呼作響,到處彌漫著死亡的氣息。“牛小給皇軍下毒,誰知道他在哪,就放了誰!”場面有些騷動,有人應道:“這生死大事外人怎會知道。俺這等小民,從來不惹閑事!”

    森田一招手:“你前來說話!”那人膽虛,腿有些顫。森田突然揮臂一掄,刀尖觸到了他的鼻頭,血一滴一滴落下,那人嚇懵了,兩腳向后挪著。森田的刀又一彈,那人一個踉蹌,像個碌碡滾進了井口,一句“娘啊——”的長韻淹沒在駭人的落水聲里了!

    鬼子又從人堆里拖出一個女人時,人群里有了涕泣聲,有人跪下了。森田臉上有了神采,皮靴踩在地上跫跫響。“皇軍無意難為大家,是牛家不讓村民安頓……”

    牛小爹瘋嚎道:“森田,俺日你祖宗!”沒等森田上手,兩個小鬼子撲上來,用槍托搗他的嘴。他吐出兩顆血牙,罵森田的話開始嗚嚕不清。

    村頭的一個角落里,牛小從溝底跳出來,欲朝村里奔。一個黑影箭一樣撲過去,猛抱住他。楊大腳說:“你這樣過去,有一百條命,也是填井!”牛小像條暴怒的豹子,眼里裹著刀子說:“臨死,我也吃他一口肉!”楊大腳猛推了他一把:“你看清了,人家架了兩挺機槍,你以為森田只要你的命?你一進套兒,滿村的老少爺們都得給你陪葬。你先忍住。”牛小心在滴血,跺著腳說:“我爹還在那里吊著,橫豎是個死,我當孬種,還算個男人嗎?”

    月亮露了臉,在煙霧里哭著。楊大腳心一橫,拽著牛小,像個卦人似地說:“鬼子最多還能撐半個時辰。”牛小問為何。楊大腳說:“山上人聽到了槍聲,就快到了。你轉到村后候著,告訴劉三,森田帶來了四十多號人,村口有六個崗哨。你家的火快燃盡了,讓八路爬上你家墻瞄鬼子。森田若是屠村,我這桿槍,就先崩他一下!”

    森田又砍斷了一個人的絞索,井下光聽到慘叫,沒了水聲。楊大腳瞄著準星,槍口來回晃悠。

    森田殺紅了眼,歇斯底里地怒吼:“牛小不在,那個嚷著誰殺我嫁誰的女子在哪?”人群里像起了風,森田感到脊背發涼。牛家的房火漸暗,人們眼里的仇恨仿佛要爆燃。森田喊了聲:“機槍!”

    “姑奶奶在!”這尖厲的聲音如一道閃電,驀地劃破了星空,機槍前,跳出一個女人。橋嫚挺胸傲頭,面無懼色,像朵懸崖邊迎風盛開的野玫瑰。暗光下,森田看到她姣好的模樣,打了個激靈。他走近她,血刃在她的脖上慢慢擦拭著。“是你,拿色相換我的人頭?”森田問。橋嫚點點頭說:“誰宰了你,誰就是俺男人!”她語氣輕緩,像在拉呱。“可惜,你看不到了!”森田惡笑道。她也笑了,有點狐媚。森田愣神的霎兒,她突然瘋撲過去,狂張大嘴,死死咬住他的手。森田嗷叫著,幾個士兵近前廝打。森田擺脫開,吮了口手上的血,紅牙縫里吐出了句:“留活的!我要烹吃了她!”橋嫚像條小鹿,三轉兩繞,跳過虎口,一頭扎進井里。

    楊大腳的槍響了。森田耳朵灼熱,一摸,擼了一手血。村外響起了沖鋒號,牛家的院墻上,數條紅錢叭叭射過,三五個鬼子瞬間歸了西。人群轟地散了,牛家灣的槍聲伴著人們的哭嚎和嘈雜聲,亂成了一鍋粥。

    機槍噴著火舌,掩護森田往城里逃竄。

    橋嫚沒死,兩眼瞪得滾圓,亂發披散著,像個瘋子。她走到劉三跟前,兩手抓住他的胳膊不放,非要條槍,跟楊大腳一起當民兵。十多條尸骸橫在井臺邊,村里人抹干了淚,將劉三圍住,紛紛嚷道,此仇不報,枉披了張人皮!

    牛小爹拖著身子,從灰燼里扒拉出一個瓷壇,搬到劉三跟前說:“這錢捐給隊伍置槍。等有了槍,若不嫌我老,也給一支!”劉三承諾:“只要打鬼子,刀槍都有份!”有人替牛小爹說:“牛家該是兩支,還有牛小的!”

    牛小爹才要開口,牛小在人堆里吼:“森田!你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明天就上南山,當國軍,隨大部隊去掏你的老巢!”

    牛小當了國軍,駐扎在南山上。南山跟北山,相距八十里。不久,牛小給家里捎信兒說,牛家給南山捐的錢,夠武裝一個連的了,他一穿上軍裝,就當了排副。

    冬去春來,森田的日子也不好過。前線吃緊,守城的一個中隊,強壯者被陸續調往前線,剩下的多是傷殘。天沒黑,城門就關了。鄉間傳說,森田皮色糟黃,發如枯草,一只耳朵有了豁口,人瘦得像個猴似的。

    秋上,苞米成熟了,楊大腳拉著橋嫚上北山,跟劉三逢面便嚷:“森田再不出城,那幫狗雜種非餓死不可!”劉三一拍匣子槍說:“森田是秋后的螞蚱了,他糧庫空了,秋收這幾天,他就等著咱打瞌睡呢!”

    楊大腳猜思說:“他還是老一套,來回一溜煙兒,搶了就跑!”

    劉三成竹在胸,扳著指頭說:“這次秋收,城邊的村莊,玉米要一個一個集中掰,掰到哪,部隊就候在哪。森田敢來,就打他個露頭青!”

    楊大腳搶道:“民兵們都手癢了,我們在半路埋伏著,森田到哪,就先在哪給他個攔腰斬!”

    劉三爽朗地大笑道:“咱想一塊兒去了!”

    橋嫚抿著嘴,忍不住問:“你倆說得熱鬧,這鬼子漢奸出洞,估計老巢里不會留多少人了吧?”

    劉三說:“沒錯,估計就十來個人守家!”

    橋嫚說:“我不懂軍事,森田來搶糧,咱隊伍干嘛不勻出一隊人馬,抄他的窩?”

    劉三嘆了聲說:“這招兒還真想過,但眼下山上的主力去西線打濰縣去了。”

    楊大腳說:“真抄他老巢,民兵也行!”

    劉三搖搖頭:“城頭上架著機槍呢,咱人太少,也沒破城經驗。”

    橋嫚哎了一聲,臉上有了神采,說:“南山上也有隊伍啊!”

    劉三笑她傻:“南山是有隊伍,可人家不跟咱姓。”楊大腳也有點懵,不知何意。劉三說:“咱早去聯絡過,人家說,國軍奉行的是圍困戰術,要將日軍殘部困死在城里,而不是出擊!”

    橋嫚氣呼呼地說:“這算什么,我去會會那里的當官的!”楊大腳拉下臉,不快地說:“牛小一個小排副,主不了大事!”

    橋嫚去了南山。她見到牛小時,他正跟一個士兵摔跤。士兵很敦實,腳下有根。牛小身子飄,不到兩回合,就被摜在地上。看熱鬧的士兵戲謔說:“排副是個秧子……”橋嫚從人后拱進去,沖人群吼:“哪有這樣折騰人的,他又不是森田。”大伙笑鬧著,有人吆喝,排副媳婦來了!

    牛小張著嘴,感到她像地里鉆出來的。橋嫚噗嗤一樂:“我嚇著你了!”牛小眉眼笑成了彎。兩人去了山口,橋嫚細瞅著牛小說:“你曬得黢黑,乍看跟個農夫一樣。”牛小心里聚滿了暖意,愛憐地說:“農夫好!等宰了森田,我就回家種田!”橋嫚趁熱打鐵地說:“日本人再賴下去,你家的地就荒了,我就是為宰森田來的!”沒等她說下去,他扯斷一截松枝,氣呼呼地說:“上峰跟北山兩條心,我去進言,還受了訓誡。”她皺起眉問:“都打鬼子,還分親后?”他一臉愁云地說:“有些事,幾句話說不通。”她眼光黯淡了,賭氣道:“我算是白來了!”

    “那話,還算數不?”牛小咽了口唾沫,直愣愣地望著橋嫚。橋嫚糊涂著。牛小道:“誰宰了森田,你就跟誰!”橋嫚心里一爽,脫口說:“說出的話潑出的水,十里八鄉沒人不知,俺還能打誑語不成?”牛小長舒一口氣說:“自聽了這話,無數夜里我都會做同一個夢。夢見森田死了,頭顱提在楊大腳手里……”橋嫚眼里透出異樣的光,說:“大腳是比你野,森田挨了他一槍,出告示買他的人頭!大腳給森田放話,下次,先不要狗日的命,專給另只耳朵添豁子……”“不叫的狗才咬人呢!”牛小嘀咕。

    橋嫚仰望長空,兩行雁陣嘎嘎叫著,向南飛去。“天冷了,你幾時回牛家灣,就是不掛心別人,也得看看你爹。”橋嫚上前半步說:“我做了兩件夾襖,能御寒,有你的一件,這當兵打仗,穿少了不行!”牛小的眼潤了,覺得有她這話,夜里就不會冷。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劉海。橋嫚沒躲,鎖住眉頭說:“殺森田,成了牛家灣人的頭等事,可惜,你是個排副,悖不了大官……”

    牛小靠近橋嫚,悄聲說:“剛才那十多個弟兄,跟我鐵!”她一笑,有點不信。牛小的臉憋得發紫,豁出去地說:“你今日來,算給我吃了定心丸!就這幾天……鬼子啥時跟八路交火,你就在哪點一堆柴!一望見煙火,我就帶人去破城,讓森田死無葬身之地!”橋嫚高興壞了,差點跳起來,慌張地扯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小又柔潤,像個女人。楊大腳粗手大掌,像把鉗子。

    牛小發誓說:“這次,若楊大腳取了森田的人頭,我會送你十畝良田做嫁妝!若我取了狗雜種的人頭,你就在家梳妝打扮,等我的大花轎!”

    橋嫚一臉喜盈盈地回道:“沒想你人弱心不弱,也是條血性漢子!”

    分別時,兩人凝視良久,她向前跑出幾步,猛回頭吆喝:“我還沒坐過轎呢!”然后,三拐兩轉,鉆進苞米地不見了。

    秋收正酣,天熱得出奇,臨近后晌,山邊騰起一股黃云裹著沙土,呼嘯而來。頃刻,天變黑了,人們睜不開眼,耳畔只聽嗚嗚的嘶鳴。一道閃電,如天壩崩裂,大雨傾瀉而下。人們罵天瘋了,紛紛躲到大樹下。

    城門開了,一隊人馬幽靈般地奔突在暴雨中。民兵們躲在暗處,楊大腳跟橋嫚嘀咕:“劉三能掐會算,鬼子真的奔北而去了。”橋嫚說:“你帶弟兄們跟在后面,半路隱蔽好,等山上的人打響了,抄后路火力要猛!”說完,就去接應牛小的人。

    橋嫚在路上狂跑,她兩眼迷蒙,跑到苫柴草的高嶺上,惶急地把衣褂脫了,頂在頭做傘。手哆嗦著,從懷里摸出油紙里的洋火。火劃著了,引草濕,冒了陣兒煙滅了。劃第三根時,洋火滅了。四野茫茫,風驟雨急,她嚎了聲:“天不佑我!”差點暈倒……

    正想著咒兒,耳畔仿佛又添了股風,她擼了把臉,遠處清晰了。城頭邊,又爬出一條長蛇,蜿蜒著,朝牛家灣方向行進。騎在馬上的人影很熟,像森田。

    她驚叫一聲,從坡上滾下來。北邊的槍聲響了,起初稀疏,漸而完密。森田的人馬,趁機鉆進了牛家灣的苞米地。鬼子兵像群妖孽,掰著棒子向馬車里扔。

    楊大腳家的房頂上,新草在雨里散著麥香。橋嫚沒多想,一腳踹開門,將豆油燈摔碎,潑在灶邊的柴草上點了,火一下躥起來。她一邊向外跑,一邊禱告,楊大腳你別怨我,等殺了森田,俺幫你蓋新房!

    一聲鈍響,火焰像顆炮彈,從屋脊炸出來,一個紅球爆上天空。村里人驚呼,楊大腳家遭了神火。隱約,又有一陣槍聲傳來,橋嫚知道,楊大腳斷了那邊鬼子的后路。她站在村頭,這把火將她的心照敞亮了。她朝村里的人吆喝:“森田來搶糧了,都從家抄家什,鬼子想餓死咱,咱跟他們拼了!”村里人扛起锨镢,呼隆著去了田野,怒吼聲壓倒了雷鳴。森田沒戀戰,帶著人馬,一邊放冷槍,一邊朝城里撤退。橋嫚突然想到一個場景,她興奮地大喊:“牛小,你有種,該是端了森田的窩,讓他回不了家……”

    風消雨停。人們聚在楊大腳房前,都說可惜,新草坯才月余,又燒成了石框子。楊大腳安慰橋嫚說:“森田早晚得死。好歹,咱滅了他幾十人,還繳了挺機槍呢。屋燃得好,要不,牛家灣的莊稼就毀盡了。

    橋嫚牙咬得咯噔響,兩眼直勾勾的。劉三檢討說:“是我低估了森田。他詭計多端,趁雷雨先排誘兵,長驅咱眼皮下的苞米地,迷惑我們,等敵我打膠著了,森田親率偷糧小隊,出其不意竄來牛家灣,一齊上陣偷了就跑……”末了,劉三長嘆一聲:“單憑這幾車糧,鬼子又可以熬冬了!”

    夜深了,村里又平靜了。橋嫚站在村前,聲嘶力竭地喊了句:“牛小,你去死吧!”

    至于牛小的消失,村民眾說紛紜,有人猜想,牛小人弱,號令不動人,就當了縮頭烏龜。也有人說,雨下得太大,楊大腳家的房火燒得雖兇,南山上根本就看不到。

    好事者去過南山,回來說山上空了,連一個兵丁都沒有。

    來年秋上,苞米又結了棒子。

    楊大腳在田里鋤草,橋嫚跑來,他讓她腮紅誘癢了,把她往懷里拽。她拿眼剜他,嫌他不看火候。他一怔,問出了啥事?橋嫚說:“剛才,我碰到劉三了,說今秋不愁保糧了。”楊大腳傻著,覺得橋嫚中了邪。她懵懂道:“劉三說,日本人降了!”楊大腳咽了口唾沫,嘟囔:“森田屬瘋狗的,前幾天在城里還殺了一個賣肉的,會降?”橋嫚辯駁道:“聽說,北山上的隊伍午后進城,真不真,咱去瞅瞅就明白了。”

    兩人一前一后,向古城步行。楊大腳扛著鋤,橋嫚有點懊悔,說:“來不及回家取槍了。”楊大腳哼了聲:“森田敢出城,就讓他頭點地!”

    城門開著,四周圍滿了人。楊大腳往前擠過,看到鬼子齊刷刷列著隊,有五六十號人,都蔫頭蔫腦的。有人說,二鬼子都跑光了,盡剩下了日本兵,看來,是真降了!然后,大伙嚷著,要向城里擁。鬼子兵刺刀一橫,說要先把古城交給山里,我們一撤,鄉親們才能進出。

    楊大腳清了清思緒,問:“你們要往哪里撤?”鬼子說:“去青島,和大隊會合……”楊大腳哈哈笑了。鬼子戒備地問:“有啥好笑?”楊大腳把鋤柄往地上一戳,一聲吆喝:“你當這是走親戚,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楊!”森田從角落里閃出來。兩只小眼緊盯著楊大腳,似乎在問,你想干什么?

    楊大腳呸了聲:“我來瞅瞅,你今天眼上有眵沒有?”

    森田瞇上眼,像疲倦了,半晌,手一拍腰間的刀,聲音嘶啞地說:“戰爭結束了!”

    “結束了?”楊大腳在地上來回踱步,一指城墻上的告示:“咱的事了結了再說,你不是要買我的人頭嗎?”

    森田回頭一瞧隊伍,摸著耳朵上的豁口,眼露兇光。

    楊大腳把褂子脫了,扔給橋嫚。橋嫚朝人群喊:“這狗娘養的,禍害了多少中國人,欠了咱多少血債?”人們憤怒了,吼叫著向前擁。森田一揮手,列隊的鬼子都端起了槍。

    楊大腳向前兩步,沖森田說:“你有種,咱單挑!”森田又似假寐,瞇上眼。楊大腳拳頭嗵嗵擂著胸膛,兩腳踩得地上塵土飛揚。“森田,你不死,我的戰爭不會結束……”他一指橋嫚,“你問問她,會答應嗎?”橋嫚像匹好斗的騍馬,跳了個高兒喊:“這塊地上都帶著血,誰若答應,那些冤魂能安頓嗎?”她回頭一看黑壓壓的人群,又逼視著森田,叱喝:“森田,你走得利索嗎?”

    “要不你死,要不我死!”楊大腳斬釘截鐵地說。

    森田睜開眼,眼角又冒出了眵芽。他一瞄半空的日頭,一個人走了出來,右臂一輪,刀出鞘飛。“我天天殺人,刀禿了無數。今日,不差你一個了!”然后問楊大腳:“你的武器呢?”

    楊大腳將鋤頭橫在胸前,牙縫里擠出句:“宰狗還用刀槍?”

    劉三率隊伍到來時,只見人如潮水般在城頭蕩滌,楊大腳的鋤頭在人縫里揮來掄去,像賣耍兒。森田的軍刀在陽光下劃著白花兒……

    劉三大喊一聲,朝天開了一槍。

    場面僵住了,森田躺在地上,腦袋邊一條血流,浸濕了大片黃沙。

    楊大腳受了處分。劉三懊惱地說:“你算什么英雄,民兵也是兵,不是莽漢。不鬧出這事,隊伍上就要收你,讓你帶一個連呢!”

    楊大腳心一顫,長舒了一口氣說:“森田歸了天,這可是俺做夢都想的大事!”

    劉三拿眼瞪他,臉漲得通紅,指頭點了點他的腦門,沒說話。

    楊大腳嘴軟了,這幾年摸慣了槍,隊伍上想讓他帶兵,真沒敢想。“你也不能一杠子砸死人……”他朝劉三一眨眼說:“就不能容俺反省反省!”

    劉三說:“你心里不是只有橋嫚嗎, 現在,又愿意隨大部隊走了?”

    楊大腳大咧咧地說:“你容俺點時間,等我跟她一成親,就參加隊伍,她不會拖我后腿!我不僅要當八路,還要入黨。”

    牛家灣的佃戶都分了地。楊大腳和橋嫚的地仍挨著,兩人一起耕種,盤算著來年收了小麥,留麥秸披屋,拿新面宴客,風風光光合成一家,心里甜得像灌了蜜。牛家沒了田,牛小爹沒覺得可惜,逢人就叨叨牛小沒福,至今也不知去向、是死是活。若牛家斷了后,田地又算個啥。

    來年盛夏,楊大腳披好了房頂,門樓修得比牛家的還寬,橋嫚奚落他費錢,楊大腳笑說:“憑咱這力氣,兩年就得添個娃吧,等兒女成群了,門樓還顯寬嗎?”

    晚上,楊大腳煮了半鍋土豆,還蒸了咸魚,兩人吃罷飯,坐在炕頭上拉呱。楊大腳拉被子往她身上蓋,橋嫚不依說:“天天搬石頭,也累不煞你!”楊大腳磨嘰說:“小老祖兒,咱倆是遲早的事,又不算偷!”橋嫚眼紅了,嚶嚶道:“俺就是過了門,孩子生早了,照樣讓人戳脊梁骨!”楊大腳把她攬在懷里,用胡茬扎她。她被撩得不行,叮囑說:“那得趕緊成親!”

    黎明時分,橋嫚推醒他,商議成親請不請劉三。他惺忪著說:“當然得請,就是不知他去哪里了。前些日子,我聽人嚷又要打仗了!”橋嫚問:“森田死了,打誰?”楊大腳猜道:“大概……國軍真和八路過不去了!”橋嫚若有所思:“這事咱說了不算。過幾天,你進城買頭牛,犁田沒大牲畜不行!”

    楊大腳憂心地說:“要是再起戰火,咱的小日子怕也過不清閑!”

    一早,橋嫚往灶添柴,楊大腳在鍋里烙餅,劉三嗅著濃香闖了進來。

    橋嫚笑嘻嘻地說:“昨晚還念叨你哩,今日就來了。可你來早了,俺倆后天才是喜日!”楊大腳二話沒說,塞張餅給他。劉三顧不得吃,心急火燎地說:“在三合山,咱的軍隊跟蔣軍接火了!”楊大腳一驚,這才看清劉三滿身塵土,眼滲血絲。橋嫚急巴巴地問:“傷著咱的人了沒?”

    “咱的人打瘋了,山頭讓炮彈削平了,血流成河!水供不上,戰士們爬進凹處喝泥湯。沒糧,就嚼野菜充饑!”

    楊大腳停下手里的活,不解地問:“都是中國人,干嘛拼死拼活?”

    “你呀……”劉三嗓子有點啞,“咱都是窮苦人是吧?”

    楊大腳和橋嫚一齊點頭。劉三接著說:“窮苦人有了房子分了地,盼著過滋潤日子,是吧?”楊大腳和橋嫚望著鍋里的面餅,又點頭。劉三搖頭說:“人家偏不讓你吃!”楊大腳和橋嫚木著。劉三說:“匪兵和富人穿一條褲子。前天,三合山區,幾家被分了田的大戶,隨蔣軍殺了個回馬槍,夜里,還鄉團把村民趕到了村頭,持刀拿槍,逼著一個個往山下跳……”

    橋嫚喊了聲:“這是要奪走咱的好日子!”楊大腳撥了下煳餅,急道:“得趕緊往山上送給養啊!”

    劉三商量道:“前線危急,你打過仗,咱有十幾推車糧食,沒人送……”

    沒等楊大腳開口,橋嫚搶著說:“俺倆后天成親……”楊大腳搓著手,沒等她說完,一口應承道:“咱離三合山六十里,俺早去早回,誤不了咱倆拜天地!”接著,他深情肅穆,又朝劉三眨眼:“俺入黨的事,咋樣了?”

    劉三說:“快了。”

    翌日。楊大腳號令十幾個人架著小推車,橋嫚攆到村口,沖他們吆喝:“我把席備好,都早回來喝喜酒!”

    大沽河水緩緩流淌,天上的云朵飄悠著,漸漸被拋在了身后。漢子們攥著車把大步行進,車輪吱吱呀呀,匯成一支悠揚的曲子。

    三合山在前方顯了輪廓,人流漸稀。小車隊拐過一個山埡,楊大腳眼花了,遠遠的山坡下,白光點點,如一片星海。這當兒,埡旁出來兩個兵,將他們攔了。楊大腳掏出劉三寫的公文,大兵說:“物資就卸這兒了。”楊大腳問:“前線不是還遠嗎?”大兵朝前一指說:“不遠了,你看。”楊大腳糊涂著,大兵說:“你看那一片星兒,那里三層外三層都是兵。”楊大腳還糊涂著,兵們跟星兒何干。大兵說:“你圍我,我圍你,層層疊疊……”大家似乎明白了,大兵說:“對,那全是士兵的槍刀尖兒,日光下泛白,月光下泛青!”

    大伙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大兵說:“你們不能再往前趕了,這些軍需得先藏好,這次惡仗,會打得昏天黑地……”

    大伙推著小車要下山,一個大兵背來一個包,里面哐啷直響。大兵說:“首長說大敵當前,不能留老鄉吃飯,就送每人一個茶缸,路上好盛水喝。”那茶缸是鐵瓷的,上面印著紅五星。楊大腳捧在手里,兩眼看得出神。大伙將茶缸掛在腰上,說:“這一趟沒白來……”音沒落,忽覺腳下一顫,路邊的樹也在晃。一伙人呼隆著朝回趕,沒跑出幾步,耳邊的槍炮聲就轟隆炸響。楊大腳心說,還真趕上了!回頭一瞧,西天騰起一股濃濃的黑煙,埋沒了日頭。

    不知逃了多久,天暗下來,楊大腳一腚坐在草地上,大伙跑散了,身邊就剩下一個后生。“你逃命去吧,我腳崴了。”后生不依:“來時,劉三隊長叮囑俺,塌了天,也得保你回家當新郎!”話音剛落,就聽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傳來,楊大腳側耳一聽,欣喜地說:“看來,咱那幾車糧沒白送。”后生辨認著說:“人不少,還有馬,是大部隊!”

    隊伍走到近前,兩人迎上去,一下呆住了。這群焦頭爛額的官兵,身上的服裝他倆認得,是國軍。

    一個士兵瞥了楊大腳一眼,問他是干嘛的。楊大腳支吾道,趕腳的。一個騎馬的軍官問:“你說,國軍好還是共軍好?”楊大腳說:“國軍好!”軍官怒了,高揚起鞭子,啪啪兩聲脆響,兩個茶缸掉到了地上,紅五星在閃著金光。楊大腳和后生懵了,軍官大笑著說:“你不是說國軍好嗎,等到了營地,給你倆換身衣裳。”兩人擠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楊大腳還在后悔,那茶缸可惜了,在腰上還沒捂熱,就讓人馬踩進了泥里。后生也后悔著,念叨:“若早將茶缸丟了,就沒了這熊事。”楊大腳嘀咕道:“趁天黑,咱得逃。”后生說:“咱像兩個瞎子,沒了方向。”楊大腳說:“反正,咱不能毀在這里!誤了拜堂,可不是好玩的!”

    半夜,林子里有了鼾聲,士兵們橫七豎八睡著了。月上樹梢,不遠處,哨兵嘴上的煙頭也滅了。楊大腳滿是沮喪,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成了國軍的俘虜……

    楊大腳捏了后生一把,后生爬起來,手摸著褲腰,裝著去小解。楊大腳的心通通跳著,本來,他想等后生走遠了,自己再悄悄跟上去。可他看清了,后生腳步太慌,才摸著逃出幾步,腳就踩到了一個人的手,后生撒腿就跑,楊大腳正攆著,后面槍響了。流彈嗖嗖地從頭頂劃過,他猛覺腦袋一熱,栽倒了。后生回過身,楊大腳喊道:“快逃,跟劉三說,我沒……給他丟人……”

    楊大腳被人架著,扔在冷地上。后半夜,天上隱去了繁星,涼霧落下來,他摸摸頭頂,上面多了個包,不由凄然地想,都怨自己個子高,一頭撞上了樹丫。

    后生返回山里,跟劉三說:“楊大腳犧牲得很英勇,像條漢子!”劉三沉默良久,懊喪地說:“單是苦了橋嫚了!”又發誓,“等趕走了老蔣,在牛家灣,我要給楊大腳豎一塊大墓碑!現在我得給組織匯報,請求追加楊大腳為共產黨員。”

    隊伍越打越往南,等跨過長江,楊大腳已滿臉黢黑,胡子拉碴,像個兵油子,無奈的眼神里,常摻雜著愴然和驚悸的光。夜里,他夢見橋嫚站在村頭,挺著大肚子,一邊哭泣一邊罵他負心。“你一去不回,俺肚子的孩子沒了爹,就成了野種,俺也成了臟女人,在牛家灣一輩子遭人唾罵……”

    他一直想捎個信兒回家,可尋不著人。

    他又想起了牛小,事情已過去許久,那情景還在眼前。那次突圍,楊大腳一心想做俘虜,等回到牛家灣,劉三會賞我一個公道。誰料事與愿違,那個黃昏,共軍的沖鋒號吹早了,先沖來的人倒下了,活著的與國軍短兵相接。共軍的一個矮漢子殺紅了眼,端著刺刀向楊大腳沖來。楊大腳掉頭就躲,猛覺那人面熟,就在刺刀要捅穿脖子的剎那,他大喊一聲:“牛小!”那人一愣,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喊了聲:“楊大腳!”

    牛小被抓住了。在宿營地,牛小綁在一棵老槐樹上。夜里,楊大腳上哨,牛小悄聲問:“你怎么穿了這身皮?”楊大腳吐了口苦水,說了緣由。牛小也像被刀刺了,哀嘆了一聲:“那真是害苦橋嫚了!”

    楊大腳疑惑地問:“你原來……不是國軍嗎?”

    牛小說:“不堪回首!單說前幾年,我跟橋嫚說好去剿森田。人馬都拉好了,偏走漏了風聲,挨了軍棍不說,又連夜開拔……”

    牛小敘述著:“我殺鬼子不含糊,還當上了連長。如今,你也進了虎狼窩,沒覺得黑暗嗎?”

    楊大腳說:“黑暗不假!”

    牛小說:“我原在的那個團,天天吃敗仗,團長卻花天酒地,身邊還帶著姨太太。”

    楊大腳說:“我們團長姨太太也成堆!”

    牛小說:“我那狗長官,知道牛家有錢,說要升我的官。又說眼下軍餉不足,我清楚他想揩油,就說,你先別升我的官了。長官冷笑道,我不升你的官,你一個小連長,今夜就得去摸閻王鼻子。我二話沒說,當了敢死隊,結果中槍,做了解放軍的俘虜。解放軍仁義,療好了我的傷不說,還給我路費,讓我回家。我一咬牙,留下了!”

    楊大腳好奇地問:“八路改叫解放軍了?”

    牛小說:“解放是遲早的事。你是條好漢,偏投錯了胎!”

    楊大腳給牛小松了綁,兩人一前一后攀上墻頭,要不是牛小腿軟無力,一頭栽下去,兩人肯定逃得脫。

    清晨,陽光灑上房頂,老槐樹上,多捆了個楊大腳。楊大腳好悔,夜里若早逃半個時辰多好!牛小實在餓極了,對看護說,蔣軍做了俘虜,可是有吃有喝。看護說,你一個要死的人了,就省點兒糧吧。牛小哽咽了,喊了聲大腳:“你若能活著回到牛家灣,我托你件事。”楊大腳說:“咱倆怕要結伴兒走了!”

    少頃,猛聽一聲號令,士兵們開始列隊,一人過來,一手端著一碗酒。酒從楊大腳的嘴角流下,望著黑洞洞的槍口,突然面向北方大喊:“橋嫚—— 對不住了!”

    牛小不是孬種,突然亮開喉嚨,咿咿呀呀唱起了柳腔:“旌旗獵獵,弓刀寒,聳胸振臂殺兇頑……”

    士兵都愣了,這谷糠味的唱腔凄婉、激昂。唱罷,又憋足了勁喊:“橋嫚啊橋嫚——下輩子見了!”

    “哼唧個啥?”團長過來沖牛小問:“今日,我讓你唱個夠!”他又朝楊大腳一瞄說:“你倆,給弟兄們演一出大戲吧。”楊大腳不明就里,團長說:“你倆一人一把刀,拼個死活。他若殺了你,就陪你一道去陰間。你若宰了他,你還當你的兵!”楊大腳軟了,哀求說:“團總,你就發個善心,也讓他當國軍……”團長大怒,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誰磨嘰,就先送誰上路!”

    兩人站著不動。團長吼了聲,士兵們的槍刷地端起來。牛小手握大刀,先沖楊大腳喊:“你是個懦夫!”楊大腳像尊泥人,只有嘴翕動:“咱是喝一眼井的水長大……”牛小流淚了,哀求說:“你傻啊!只有相殘一條道了,你殺了俺,你還能活!俺殺了你,連個回家送信的人也沒了!”楊大腳說:“死就死,活也難受!”牛小嗖地一下,刀光劃了道弧線,撂在楊大腳的脖子上,決絕地說:“我橫豎死定了,你少婆婆媽媽的!”

    楊大腳舉起刀,眼前模糊了。突然,牛小的刀垂下了,楊大腳躲避不及,對方的身子猛撲過來。牛小倒在了血泊里,楊大腳雙膝跪下,蒼粗的哭聲悲天慟地……

    牛小睜開眼,脖上的窟窿撒著氣,哧啦地說:“……你得想法兒回家,跟橋嫚說,我不能送她嫁妝了……”

    楊大腳又賺了條命。被大軍裹著,一路潰逃,最后被裹上了去臺灣的軍艦。

    臺北的夏季又潮又悶,楊大腳身著舊軍服,面容清癯,胡茬泛著青,一雙豹眼顯得更大了,像個野人。

    街道上,到處是游兵。他沒朋友,人家嫌他是個悶葫蘆,讓連年的炮火震毀了腦子。也有人說,楊大腳命大,槍林彈雨,竟毫發沒傷,定有人替他上香!楊大腳聽了,心如刀絞。他躲在角落里,瞇上眼。好多年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一闔上眼,就沒完沒了地墜進同一個夢境:橋嫚挺著肚子,一人站在村頭,手打著眼罩朝天邊望著……

    他天天喝悶酒,醉夢里,橋幔膝下多了個小女孩。女孩仰著白凈的小臉,奶聲奶氣地喊爹!他倏地醒來,淚水溢出了眼眶,屈指一算,若老天開眼,會給他留條根苗兒。

    清明那天夜里,楊大腳又做了個怪夢。橋嫚和小女孩在一座墳前燒紙。橋嫚祈禱:“大腳,你是為大伙兒舍的命……如今,俺不再怕被人罵破鞋了……”楊大腳說:“橋嫚,俺是想過死,可閻王沒收!在牛家灣,誰敢罵你,等俺回去……”橋嫚像個聾子,只顧自說自話:“閨女,給你爹磕個頭……”

    楊大腳急瘋了,放聲嚎了一聲:“橋嫚!我真的沒死啊!橋嫚啊,你聽我說……”

    橋嫚任他電閃雷鳴,只顧扯著閨女走在阡陌上。楊大腳又追著喊:“橋嫚啊!只要我楊大腳還剩一口氣,俺爬也要爬回去……”

    楊大腳喊著叫著,心想還不如葬在那座墳里。他把自己喊醒了,有人罵了幾句,又睡去了。身邊的馬桿兒嘆了口氣,他也沒睡沉。

    馬桿兒家住淮南,被捉丁的那天,父親在田里插秧。他提著水罐走在田埂上,被幾個散兵攔住,問他多大了。馬桿兒說:“我不滿十六,在村里上私塾。”兵頭說:“管你四叔五叔,跟老子賺大洋去!”馬桿兒說:“俺是家里的獨苗,我爹說了算。”他一指前方的水田。此刻,父親正慌張著朝這邊跑,他腳下一絆,滾進了水田……

    馬桿兒身子弱,隨著大軍一路奔逃,一路抹淚。有人罵他是個喪門星。士兵們成天打敗仗,誰有了窩心事都拿他撒氣。

    有次,疤眼賭輸了錢,仗著跟團長沾親,挑事說,馬桿兒偷了他一塊銀洋。馬桿兒嚇壞了,身上抖著,話都說不順了。有人替馬桿兒求情,疤眼抖開馬桿兒的盤纏,一塊銀洋應聲滑到地上。疤眼二話不說,拖馬桿兒去見官。大伙兒又和稀泥,讓馬桿兒賠錢了事。馬桿兒兩手哆嗦著,撕開軍服的袖口,尚有幾塊賣命錢縫在里面……

    楊大腳不緊不慢,豎在疤眼和馬桿兒中間,眼里發出一道懾人的光。疤眼有些懵,不信他敢動粗。“他……你兄弟啊?”疤眼歪起脖子問楊大腳。

    楊大腳聲音沙啞地說:“各位老大!賞我個面子,都是北邊來的患難兄弟,如今,都有家難回了!我丑話在先,日后,誰有天大的本事,敢窩里橫,干詐人挑事的勾當,得問問俺這雙手!”說著,冷眼盯住疤眼。疤眼硬扛道:“我說我的就是我的……”

    楊大腳不再多言,大手朝他后脖一拎,疤眼像只雞仔,腳就離了地。疤眼哎喲著,嘴里囔著:“團長不會饒了……”

    楊大腳將他扔在地上,啐了口唾沫說:“我無牽無掛,甭說是團長,就是天王老子,惹惱了俺,照常先喂他一拳!”

    楊大腳跟馬桿兒成了朋友,兩人常躲在角落里,楊大腳吸著煙鍋兒,望著那些不知名的花草樹木,一臉麻木。馬桿兒將撿來的舊報紙,捧在手里看。

    有天,馬桿兒靠在楊大腳耳邊說:“又有一艘艦船逃回大陸了!”楊大腳驚訝地問:“竟有這等……”他左右偷看了一眼,把“好事”兩字咽進肚里。“看來,老蔣反攻大陸是沒戲了!”馬桿兒說。楊大腳錐心地說:“我只要能回家,死也值!”

    馬桿兒說 :“我牽掛的只有爹。你呀,有媳婦,興許還有孩子!”

    楊大腳低聲嘀咕:“咱不能絕了念頭,那邊的人遲早會拿下……到那時,你的爹,我的橋嫚、孩子……”話沒說完,眼圈又紅了。

    馬桿兒將報紙朝他跟前一扔,指著上面的圖片嗡道:“誰知道呢,這不,這邊兒跟美國簽訂了條約,美國的軍艦助戰來了……”

    中秋時節,時局又有些緊。馬桿兒從報上看到一條消息,急匆匆念給楊大腳聽。

    大陳島防線軍民齊備戰,堅決殲滅來犯。國軍勇士爭相精忠報國,踴躍報名赴島投入反擊戰,誓將該島成為光復大陸之前哨陣地……

    楊大腳懵懂地問:“大陳島在哪?”馬桿兒兩眼發光,小聲說:“離大陸只有幾十里遠!”楊大腳噌地站了起來,叼在嘴角的煙鍋兒落到地上,他肯定地說:“那邊啥時攻臺不好說,拿下大陳島是板上釘釘的事!”

    楊大腳圍著馬桿兒轉,心撲通著,像計時的表。“你說,島上還要人嗎?”馬桿兒心也活了,琢磨道:“通說一下,或許能行。時下,傻人才拱著找仗打呢!”楊大腳腦里梭梭轉著,瞅著馬桿兒,搗了他一拳說:“兄弟,臺灣再好,你這里沒爹,我這里沒妻兒!”馬桿兒一咬牙說:“大哥,我聽你的!”楊大腳說:“我攢了十幾塊銀洋,咱倆賭一把,去求團長!”

    錢送給團長。好久都沒動靜。時至初冬,兩人沮喪的當口接到了命令。增援大陳島的士兵有二十位,讓楊大腳和馬桿兒沒想到的是,其中還有疤眼。

    疤眼一百個不樂意,去找團長耍賴。團長嫌他是個豬腦子,說這是個甜差!疤眼不解,團長說:“我跟你交個底吧。大陳島守是守不住……”疤眼問:“你這不是把我放鍋上煎嗎?”團長搖搖頭說:“你放心,大陳諸島防線不比陸地,共軍只能一面進攻,后面就是海峽,咱的戰艦要撤,共軍插翅也攆不上!”疤眼失望地問:“不死就是甜差?”團長嘿嘿道:“你想了,險島沒人愿去,楊大腳為何搶著去?他傻呀!”疤眼猜道:“姓楊的一肚子壞水,一碰到打仗,逃得比兔子還快!”團長說:“是啊,你再想想!”疤眼摸了摸頭,琢磨著甜差的含義。

    團長臉色凝重了,捅破說:“楊大腳一門心思逃陸,他清楚得很,這是他最后的機會!”

    疤眼點點頭,豁然明白,問:“你是讓我當眼線?”團長說:“你到了島上,啥都不用干,你只要抓著他的把柄,加上守島有功,不需我多言,上峰就得給你加官晉爵!”

    ……

    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07期

    王堅平,1965 年生,著有長篇小說《一直向北走》《家族》,散文集《誰家不吃碗餃子》,中短篇小說若干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山東平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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