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痕在心
我能夠清晰地記事,大概是5歲的時候,也就是上世紀60年代中期。那時50歲出頭的春眠爺正擔任村支書。因為村里還有焦爺在當著大隊長,我們幾個小伙伴在割草或者拾麥穗的時候就常常爭吵,到底是村支書官大還是大隊長官大?
春眠爺在村里出頭露面的時候的確比大隊長多,比如,敲鑼打鼓招呼村民去迎接最新指示;到地里摘了紅薯葉,放在大鐵鍋里拌入小麥麩煮, 全村小學生一人一碗,邊吃邊聽他講舊社會吃不飽穿不暖、憶苦思甜的故事;召開村民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代表講用會,再比如,成立村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小分隊……這些都由春眠爺親手張羅。
而讓我感受到春眠爺的正直和對后輩人的愛護,則始于我讀小學入隊當紅小兵這件事。我上小學時約8歲,幾乎在跨入校門的同時就自然而然地成為少先隊員,那時叫紅小兵。別的同學拿到新書便領到一條紅領巾,繞頸而結,佩戴胸前人頓時精神且神氣起來,而我卻沒有。因為有老師在準備發給我紅領巾時,像想起了什么事,突然質疑:“他爸不是參加過國民黨軍嗎?讓他參加紅小兵,合不合適?”
“那就問問老支書吧。”校長似乎也感到難以決斷。“他爸那算啥問題?是為報日本鬼子的殺父之仇,被國民黨軍騙去當兵的嘛。”春眠爺對校長說,很有擔當的樣子。
原來,我爺爺被黎明前入村掃蕩的日本鬼子刺死,父親為報仇跑到洛陽,尋找抗日隊伍,卻被正在招兵買馬的國民黨軍官給騙了去。
事情就這么簡單,但在那個特殊且不尋常的年代,老師們有所顧忌自是可以理解的。而這件事的經歷,倒使我在心里對春眠爺生發出隱約的敬重。我曾好奇地問父親:“春眠爺為啥叫老支書?”
“他是老黨員,又當了十幾年的支書,當然該叫。”父親說。不過,我想問的是“黨員”到底指的是個啥?
幾位與春眠爺身份相同的黨員鄉親中,我相對熟悉的是在村供銷社當售貨員的周南爺。我們上小學時,用到的東西除了鉛筆、毛筆、蠟筆、橡皮,還有一分錢兩張的考試稿紙、“田”字格紙、作業本、算盤,三天兩頭就得往供銷社跑。
供銷社就在村北街十字路口以東,只有西廂房而沒有東廂房的半拉子四合院大上房里,售貨進貨就周南爺一個人,進貨成了讓他費心費神的事。
進貨要到北鄰中心村西留石去,大概得走近四里路。如果是進煤油、醬油、醋、甜面醬和鹽、鋤頭、锨、镢頭、鍋碗瓢勺,這些“湯湯水水”、死沉笨重的東西,他得拉架子車;如果是毛巾、火柴、肥皂、蚊香、竹筷、筆、本子、糖塊,他騎自行車馱著就行了。但令人討厭的是雨雪天,春天雨勢往往不大,但一下就沒完沒了,一連數日,去到鄰村的土路泥濘不堪;夏秋季雨少,可一旦下起來,瓢潑一般,路能變成河,同樣叫人寸步難行;冬季常常是雪化成冰、冰化成水,冰、雪、水混作一攤,也是拉或騎不成車的。所以,我們經常看到的情形便是:驕陽下,周南爺身穿粗布短褂,頭戴草帽,肩搭汗巾,弓背蹬腿,吃力地拉著架子車,艱難地行走在凹凸不平的鄉村小道上;風雨中,他手撐一把破舊油紙雨傘,左右肩各挎一只縫縫補補的帆布袋子,腳上被裹著秤砣樣的泥坨坨,一步一滑,踟躕獨行……
“咱這供銷社,從沒缺過貨!”“周南他是黨員哩,能干得很!” 街頭巷尾,村人們大凡閑話到周南爺,每每都會這樣說。
或是因了諸如春眠爺、周南爺這些黨員,平凡、守本分地各自操勞并言傳身教地影響著其他鄉親,我們這座古老、偏僻、遙遠且質樸的平原小村落里,百姓們的生活就像從她旁邊流過的豬龍河水,安然自得,平平靜靜地過著每一天。我的童年、少年也就在這如此和美的氛圍里,不知不覺受到熏染,快樂并無甚憂慮地度過。
1979年隆冬,19歲的我當兵入伍,就要啟程的前一天清晨,父親說:“咱再去趕個集,上車餃子下車面,今夜叫你媽給你包羊肉餃子。”我和父親對著初升的太陽,朝村東集鎮走去。剛出村,騎著自行車的春眠爺迎面而來,他這是趕完集要回家了。
“聽說你明兒個動身去部隊?”他跳下車,見我已穿上了一身尚未佩戴帽徽和領章的新軍裝,滿臉和氣地問。“是啊,是啊!”父親倒搶先答道。“那,爺這就有個交代。”我忙點頭。“到了隊伍上要聽黨話,干事要舍得力氣,最好早些入黨。要是你也有了這個身份,過幾年假如復員回村,說不定還能加入到咱村黨支部里來。支部需要新人,這事很急哩!”春眠爺本來就是個大高個子,臉盤寬闊,凸起的眉骨上,眼眉就像長出的一抹小草,又黑又濃又長,眼睛自然又大,且透出炯炯神氣,給人以好不魁梧之感。這當兒,他背著金黃的陽光站定,身影被長長地投射在地上,越發偉岸。
“說的是,說的是!”父親又代我應諾。“爺,我一定會的!”我低聲說,而那口氣卻是堅定的。
我一直記著春眠爺的這幾句話,至今都有42年了。只是,我入伍考軍校、提干、入黨后,并未解甲歸田,回到日夜惦念的故鄉,而是照著春眠爺的交代,在部隊服役到55歲退休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