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奧維德《變形記》中物的哲學與敘事
摘要:從創作美學的角度看,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變形是敘事的主題,變形的依據是畢達哥拉斯的靈魂轉移說。不過,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在長篇小說的框架敘事中,除了傳統的人敘事,還存在以思辨實在論為哲學基礎的物敘事。其中,物敘事分為靈化敘事——主要包括人格化敘事與神格化敘事——和物化敘事(或擬物敘事)。有時,還存在復雜型敘事,例如靈化敘事與物化敘事摻雜在一起。
關鍵詞:變形;物;靈魂轉移說;思辨實在論;敘事
引言
作為古羅馬繁盛時期大詩人奧維德(P. Ovidius Naso,公元前43—公元17年)留給后世最光輝的遺產,采用六拍詩行揚抑抑格(hexameter dactyl)的神話敘事詩《變形記》(Metamorphōsēs)自從問世以來吸引了無數的閱讀者、翻譯者、改編者、模仿者和研究者,相關的各種文獻可謂汗牛充棟。即使在中國,也不乏支持者,既有譯本,如楊周翰(1958)翻譯的《變形記》,又有論著,如江瀾(2019:443-447)的專著《古羅馬詩歌史》第三編第四章第五節。此外,還有不少論文,如龍陽(2008:274-277)的《奧維德〈變形記〉愛的主題》、劉遙(2009:48-50)的《奧維德〈變形記〉的空間性》、吳瓊(2012:128-142)的《觀看與懲罰——奧維德〈變形記〉中的觀看敘事》和趙蕾(2012:20-22)的《從〈變形記〉的政治意蘊看奧維德變形的真諦》。由于以人的認識論為哲學基礎,迄今為止的研究都屬于以人為中心的人敘事研究。
然而,在后人文主義和去人類中心的整體思潮下,敘事研究正在發生根本的轉向,即從人敘事研究轉向物敘事研究,其標志是2017年唐偉勝發表的理論性文章《思辨實在論與本體敘事學建構》(28-33)和實踐性論文《愛倫·坡的 “物” 敘事:重讀〈厄舍府的倒塌〉》(6-11)。物敘事研究的哲學基礎是以物為本的思辨實在論(speculative realism)。依據《思辨轉向:大陸唯物論與實在論》(The Speculative Turn:Continental Materialism and Realism,2011),思辨實在論是由布雷西亞(R. Brassier)提出的,主要有四種變體,即梅亞蘇(Q. Meillassoux)的思辨唯物論(speculative materialism)、布雷西亞的先驗虛無論(transcendental nihilism)、格蘭特(I. H. Grant)的先驗唯物論(transcendental materialism)以及哈曼(G. Harman)與布萊恩特(L. Bryant)的面向物的本體論(object-oriented ontology)。盡管不同的哲學家有不同的側重點,甚或有不同的立場,可他們的主旨是一致的,即抑人,揚物,重新定義物(郝苑,等,2017:102)。
在上述的語境下,擬用日益趨熱的物敘事研究的全新視角,重新解讀奧維德的《變形記》。
物的哲學
在《變形記》中,奧維德不僅講述各種各樣的變形故事,而且還闡述變形的哲學依據。在1984年為《變形記》中譯本寫的《譯者序》中,譯者楊周翰指出,變形背后的哲學基礎是盧克萊修(T. Lucretius Carus)的一切都在變易的觀點(維德,2008:4)。這是值得商榷的。與奧維德的《變形記》密切相關的不是盧克萊修在《物性論》(De Rerum Natura)中講的伊壁鳩魯(Epicurus)唯物主義自然哲學,而是公元前6世紀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的學說,即靈魂轉移說。首先,在《變形記》中奧維德已經明確指出,畢達哥拉斯聲稱,他受神的感召說話,向世人表露至高的神意,像祭司(pontifex)——即 “人與神之間的中介”——一樣。第二,盡管伊壁鳩魯學說與畢達哥拉斯學說都強調 “變化”,而且都認為 “有神”,可是兩者存在本質的區別。譬如,伊壁鳩魯認為,神不干預人的生活,而畢達哥拉斯學說則認為,神干預人的生活。又如,伊壁鳩魯認為,靈魂是有死的(Lucretius,2006:6-15,220-253),而畢達哥拉斯則認為,靈魂 “永不寂滅”。
奧維德之所以選擇畢達哥拉斯的靈魂轉移說作為變形的哲學依據,是因為有著深刻的歷史原因。起初,奧維德輕視公共生活,重視私生活,回歸人的內心世界,寫非常私人的訴歌,尤其是愛情訴歌,如《戀歌》(Amores)和《愛經》(Ars Amatoria)。這已表明,奧維德屬于消極反抗主流社會的墨薩拉(Mesalla)文學圈,而不屬于為執政者效勞的邁克納斯(Maecenas)文學圈。更重要的是,在《戀歌》中,奧維德痛斥把愷撒(Caesar)頌揚成為神的人,這肯定會讓愷撒繼承人奧古斯都(Augustus)耿耿于懷。而《愛經》又為傷風敗俗推波助瀾,與奧古斯都極力推行的整頓道德風紀的政策背道而馳。因此,盡管奧維德的第三任妻子與奧古斯都的妻子私交甚好,可他仍然引起奧古斯都強烈不滿。公元前8年,奧古斯都抓住一個奧維德犯下的 “錯誤” ——或指奧維德見到奧古斯都的家丑,即奧古斯都的外孫女小尤利婭(Iulia)與人私通,流放奧維德。所以從創作時間(前8—前2年)來看,《變形記》是具有流放時期懺悔性質的作品。為了結束流放生活,中年的奧維德思想大轉變。譬如,他強烈譴責刺殺愷撒的共和派,認為 “忤逆之手瘋狂地用愷撒的血抹污羅馬的偉名”,把羅馬人民對奧古斯都的忠心與眾神對主神朱庇特的忠誠類比,甚至認為奧古斯都比愷撒更偉大,“不是由凡俗降生,他應該是神”,天神讓奧古斯都統治羅馬人民是 “賜福給人類”(江瀾 2019:249-251,430-433,443,445)??傊瑠W維德從反主流社會到迎合主流社會的思想大轉變與畢達哥拉斯的靈魂轉移說十分契合。
(一)萬物有靈
與柏拉圖(1963:119)把物體分為有靈魂的自動物體與無靈魂的他動物體不同,畢達哥拉斯主張萬物有靈。
畢達哥拉斯認為,一切事物獉獉都由軀體與靈魂獉獉(anima)構成。首先,顧名思義,“一切事物” 既包括一切事獉,又包括一切物獉。與此一致的是思辨實在論者格蘭特與哈曼。在《謝林之后的自然哲學》(Philosophies of Nature AfterSchelling)里,先驗唯物論者格蘭特沿襲柏拉圖的思辨物理學(speculative physics),主張萬事萬物物理學(physics of the all)。在《工具的存在——海德格爾與客體的形而上學》(Tool-Being:Heidegger and the Metaphysics of Objects,1999)里,哈曼反對暗中貶抑(undermine)或過度張揚(overmine)客體的兩種極端策略,主張沒有唯物論的實在論(Bryant,et al,2011:40,82)。依據哈曼的 “面向物的本體論”,萬事皆客體,無論是郵箱、電磁輻射、彎曲的時空、英聯邦國家,還是命題態度;萬物,無論是物理的還是虛構的,只要在實踐中對其他事物的存在產生作用,都是平等的客體(郝苑,等,2017:103)。據此,奧維德的《變形記》中 “一切事物” 可以細分為三種:物理的客體,如人、動物、植物和無生物;虛構的客體,如神、仙、妖和怪;非物理的事,如長出會泄密的蘆葦的秘密。
依據畢達哥拉斯的說法,“一切事物” 不僅具有作為物質的軀體,而且還具有作為精神的靈魂。其中,靈魂是不死的,或者說,沒有死滅。有的只是變化,即靈魂從一個軀體轉移到另一個軀體中:“靈魂一旦離開軀體,又有新的軀體接納它,它又在新的軀體中繼續存在”(奧維德,2008:319)。
一切事物只有變化,沒有死滅。靈魂是流動的,時而到東,時而到西,它遇到軀體——不論是什么東西的軀體——只要它高興,就進去寄居。它可以從牲畜的軀體,移到人的軀體里去,又從我們人的軀體移進牲畜的軀體,但是永不寂滅。靈魂就像在蠟上打印,第二次的形狀和第一次的形狀絕不相同,而且它也絕不長久保持同一形狀,但是蠟本身還是那塊蠟。(奧維德,2008:319)
依據畢達哥拉斯的教導,盡管靈魂 “寄居的軀體老在變換”,可是它不僅不會死滅,而且還會保持同一性:“靈魂永遠是同一個靈魂”。由于靈魂的同一性,轉世的觀念才存在。譬如,畢達哥拉斯自稱他的前世是特洛亞戰爭時期潘托俄斯(Panthoüs)之子歐福耳玻斯(Euphorbus),與羅馬人的先祖埃涅阿斯(Aeneas)同宗(奧維德,2008:319)。
畢達哥拉斯的靈魂轉移說以萬物有靈論(animism)為前提。萬物有靈論與古羅馬人信奉的原始多神論密切相關。古羅馬人認為,每一件物體、每一種現象都有自己的神靈,所以任意的事或物都有自己特有的神靈,前者如庇護神和哭泣神,后者如門神和河神。起初是個別意義上的神,后來由于有了綜合思維能力,才有普遍意義的神(王煥生,2006:7)。在文學研究中,與萬物有靈論密切相關的是最重要的物敘事概念泛靈主義(pan-psychism)。思辨實在論哲學家哈曼支持泛靈主義,提出名叫思辨心理學(speculative psychology)的新哲學學科,致力于研究 “宇宙的心理階層(cosmic layers of psyche)” 和 “探尋蚯蚓、灰塵、軍隊、粉筆和石頭的特殊心理實在性”(Harman,2005:213)。
無論是萬物有靈論,還是泛靈主義,只要有靈,事物就有生命。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一切事物皆有生命。有生命的不只是人、神、仙、妖、怪、動物和植物,還有無生物。譬如,“大地就像生物一樣,它有生命”(奧維德,2008:323)。對于物敘事而言,有重大意義的是深入研究生命本身,即生命本體論(the ontology of life)。依據薩克(E. Thacker)的書《生后》(After Life),生命本體論旨在把生命(life)與生物(the living)分開,使得 “形而上學的置換” 成為可能,在這種置換中,生命通過另一個形而上學術語——如時間、形式或心靈——來思考:“每一種生命本體論都根據生命之外的事物來思考生命……生命之外的事物最常見的是一個形而上學的概念,如時間和時間性、形式和因果關系或心靈和內在性”。薩克追溯這個主題,從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經院哲學和神秘主義/否定神學,斯賓諾莎(B. Spinoza)和康德(I. Kant),直到今天,并且揭示了這種三重置換在當今哲學中是如何活躍的,即在過程哲學和德勒茲主義(Deleuzianism)中生命是時間,在生物政治學的思想中生命是形式,在后世俗的宗教哲學中生命是心靈。薩克考察了思辨實在論與生命本體論的關系,為 “生機論關聯(vitalist correlation)” 提出理據: “生機論關聯是未能保持思想與物體、自我與世界的分離性和不可分離性的關聯主義雙重必然性之一,并且并不基于 ‘生命’ 的某些本體化概念”。最后,薩克對 “生命” 持懷疑態度:“生命不僅是哲學以內的問題,而且還是哲學以外的問題”(Thacker,2010:x,254)。
有生就有死。在畢達哥拉斯看來,事物的生與死只是形體的變化,即 “改變舊形,創造新形”。從生到死的變化也不例外。
萬物的形狀也沒有一成不變的。大自然最愛翻新,最愛改變舊形,創造新形。請你們相信我,宇宙間一切都是不滅的,只有形狀的改變,形狀的翻新。所謂 “生” 就是和舊的狀態不同的狀態開始了;所謂 “死” 就是舊的狀態停止了。雖然事物或許會由此處移往彼處,由彼處移到此處,但是萬物的總和則始終不變。(奧維德,2008:321)
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敘事聚焦于變形,即形體的變化。形體的變化就是狀況的變化,即敘述的事件,因為在敘事中 “事件是狀況的變化”(Schmid,2014:15)或者是 “由行動者所引起或經歷的從一種狀況到另一種狀況的轉變”,即 “過程”(巴爾,2003:219,249)。
由于變形是形體變化的過程,在闡釋奧維德《變形記》的變形主題時 “過程哲學” 就顯得比較重要,尤其是在涉及物敘事時。在《無標準: 康德、懷特海、德勒茲和美學》(Without Criteria:Kant,Whitehead,Deleuze,and Aesthetics)里,夏維洛(S. Shaviro)主張一種基于過程的方法,既包含泛靈主義,也包含生機論(vitalism)或萬物有靈論。對于夏維洛來說,懷特海(A. N. Whitehead)關于理解(prehensions)與聯結(nexus)的哲學提供了歐陸哲學和分析哲學的最佳結合。在《活力物質》(Vibrant Matter,2010)里,本尼特(J. Bennett)主張從人際關系向諸物件(things)的轉變,向一種 “活力物質” 的轉變,活力物質跨越生物和無生物(non-living)、人體和非人體(159-183)。此外,在《皮爾斯與自然的宗教形而上學》(Charles Sanders Peirceanda Religious Metaphysics of Nature)中,尼莫辛斯基(L. Niemoczynski)用所謂的 “思辨自然主義(speculative naturalism)” 加以論證,自然界有能力洞察其自身的具有無限生產力的 “活力” 地域,他將其視為創造自然的自然(natura naturans)。
(二)萬物平等
與柏拉圖(1963:119-120,125-126)的萬物分等級的觀念——即有靈魂的自動物體控制無靈魂的他動物體和塵世的俗物是上界的神物在下界的摹本——不同,畢達哥拉斯主張萬物平等的理念。
依據畢達哥拉斯,萬獉物就是 “一切獉獉事物”,“不論是什么獉獉獉獉獉東西”。在這一眾聲狂歡的文本世界,文本不再有一個中心的發聲源或意旨中心,所以,文本意義不再顯現為一元統領格局(趙勝杰,2020:61)。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萬物不僅包括經驗現實中存在的生物(如人、動物和植物)和無生物(如大地、礦物和星辰),還包括非經驗現實中存在的神、仙、妖和怪。因此,作為與萬物有靈具有同等重要的物敘事觀念,萬物平等分為五種,即物與物的平等、物與人的平等、物同神、仙、妖和怪之間的平等、人與人的平等以及神、仙、妖、怪之間的平等。其中,前三種屬于物敘事研究重點關注的對象。
1.物與物的平等
畢達哥拉斯認為,一切事物都由軀體與靈魂構成。其中,靈魂是沒有死滅,只有流動,即從一個軀體移到另一個軀體。因此,物與物的平等具有三層含義:第一,一切事物都有各自的軀體;第二,一切事物都有各自的靈魂;第三,一切事物都變形,即事物的靈魂從一個軀體轉移到另一個軀體里去。可見,作為靈魂的居所,事物的軀體具有獨立性,即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軀體,而作為軀體的主宰,靈魂則保持同一性,即靈魂永不寂滅,具有轉移的神秘能力。
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物與物的平等體現于事物之間的變形,既包括不同種事物之間的變形,例如山貓的尿與對尤利烏斯(Ulysses,即奧德修斯)友好的阿爾喀諾俄斯(Alcinoüs)的船變成石頭,也包括同一種事物的世代更替,例如老鳳凰死后變成新鳳凰。此外,事物之間的變形還存在一種特殊的情況:兩種事物相結合,變成一種新的事物。譬如,無金的河流與彌達斯(Midas)身上代表貪欲的金子相結合,變成含有金沙的河流。這個特例正好解釋了哈曼的面向物的本體論的一個觀點:物體——即河流與金子——結合時,它們就創造了新的物體:含有金沙的河流。哈曼以此支持先驗形而上學,即實在性僅由物體構成,沒有物體系列的 “底(bottom)”。物體本身就是無限的幽深處(recess),任何他物都無法知道,不能接近(Harman,2005:201)。由于物體的無限內斂(withdrawal)或隱退(withdrawn),物與物的平等體現于一個物體獨立于他物。
2.物與人的平等
盡管思辨實在論的哲學家有不同的側重點或立場,可還是在三個方面達成共識:(1) 在人與物的關系上,去除人類至上的觀念,人和物處于同一本體地位;(2) 物具有獨立于人類的生命與活性;(3) 在抵達物的過程中,人類要充分想象,超越理性,忘掉自我(唐偉勝,2017a:29)??梢姡锱c人的平等既是本體地位的同一,又是生命與活性的獨立性。
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物與人的平等主要有以下四種形式。其中,前兩種形式與變形的主題有關。第一種形式是物變成人,即通過擬人的手法提升物的本體地位,即揚物。第二種形式是人變成物,即為了實現物與人的平等,通過擬物的手法,完全抹平人類的痕跡,屬于梅亞蘇和布雷西亞的消滅主義(eliminativism)(唐偉勝,2017a:31)。第三種形式是在生命方面物與人等值。譬如,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割頭發就等于殺人頭,即尼蘇斯的頭。又如,為了替兩個兄弟報仇,忒斯提俄斯(Thestius)之女阿爾泰亞(Althaea)燒毀一段關系到她兒子的壽命的木頭,就把墨勒阿革洛斯(Meleager)活活燒死。此外,還存在物與人合體的特殊情況,即存在 “人獸雜糅的怪物”(柏拉圖,1963:94),如半人半羊的怪物薩蒂爾(Satyr)和半人半馬的怪物涅索斯(Nessus)。人與物融為一體的原因很多?;蛘呤且驗槿伺c物的交配生育,例如半人半牛的怪物彌諾陶洛斯(Minotaurus)是國王彌諾斯的王后帕西淮(Pasiphae)與公牛交配生育的。或者是因為人與神的交配生育,例如北風神玻瑞阿斯(Boreas)強搶俄利提亞(Orithyia)為妻,生的兩個兒子卡拉伊斯(Cala?s)與澤特斯(Zetes)在兩頰開始長胡須的時候,兩肩長出一對翅膀?;蛘呤且驗樯竦膸椭?,例如珀羅普斯(Pelops)被父親肢解,后來天神復位四肢,并裝上象牙肩。不難發現,物與人雖然融為一體,但是作為這個整體的部分,在本體地位方面仍然是同一的。
3.物同神、仙、妖和怪之間的平等
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物同神、仙、妖和怪之間的平等主要有四種體現:(1) 神格化敘事,即物變成神、仙、妖和怪,例如船變成水上女仙;(2) 物化敘事,即神、仙、妖和怪變成物,例如女水仙佩里墨勒(Perimele)變成島嶼;(3) 神與物等同,例如朱諾把卡利斯托(Callisto)變成熊,朱庇特(Jupiter)把她和他們的兒子阿爾卡斯(Arcas)變成神,即大小熊星。
需要明確的是,上述的平等既有絕對的平等,又有相對的平等。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絕對平等至少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是在命運——即畢達哥拉斯所說的神意——面前萬物平等,即在不可更改的命運面前,萬物都只能服從,即聽天由命。即使是神也不例外,都受命運的主宰,像朱庇特說的一樣。
絕對平等的第二層含義體現在兩個方面:萬事萬物的軀體或形體都在變化;萬事萬物的靈魂都沒有死滅,只有轉移,而且保持同一。即使是抽象的時間也不例外。
宇宙間一切都無定形,一切都在交易,一切形象都是在變易中形成的。時間本身就像流水,不斷流動;時間和流水都不能停止流動,而是像一浪推一浪,后浪推前浪,前浪又推前浪,時間也同樣前催后擁,永遠更新。過去存在過的,今天就不存在了;過去沒有存在過的,今天即將到來。時間永遠都在翻新。(奧維德,2008:319)
可見,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在本體地位方面,動物、植物和無生物(如石頭和星辰)同人、神、仙、妖和怪完全一樣。
不過,除了絕對平等,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還存在相對的平等。譬如,畢達哥拉斯認為,牲畜與人平等,所以他主張吃植物、動物的奶,但不主張殺動物,尤其是殺無害的動物,更不主張吃動物的血和肉。顯然,在畢達哥拉斯眼里,植物沒有動物的地位高。此外,神仙妖怪往往比人厲害,人又比動物厲害。即使屬于同一類,也有等級之分和能力差異。
總之,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萬事萬物在宏觀方面享有絕對的平等,在微觀方面只享有相對的平等。對于物敘事研究而言,比較有意義的不是相對的平等,而是絕對的平等,更確切地說,主要是在本體地位方面的平等。
物的敘事
由于事物具有生命,事物本身不僅是被動——柏拉圖稱之為他動——的客體,而且還是能動——柏拉圖(1963:119-120)稱之為自動——的主體,結構主義敘事學稱之為行動元(actant)(Herman,et al,2005:1)。與此一致的是拉圖爾(B. Latour)的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theory)(豐衛平,2019:48)。奧維德的《變形記》很好地演繹了這個理論。正是在人與非人(即事物)的行動者網絡中,變形成為可能。其中,物敘事研究重點關注行動者是非人的情況。變形的施事能力或者源于物性,如震動的大地和噴發的火山,或者源于有生命的事物具有的神秘力量,如美狄亞(Medea)給伊阿宋(Iason)的魔草和埃涅阿斯從界樹上折下的金枝,或者兼而有之,如水。畢達哥拉斯認為,水不僅自己會變形,而且還能改變其他東西的形狀。譬如,在下弦末尾時阿達瑪尼亞人(Athamanes)把水澆在木頭上取火,齊科涅斯人(Cicones)居住區的河水能使人的五臟變成石頭,甚至水碰到的東西都變成大理石,克拉提斯(Crathis)與蘇巴里斯(Sybaris)的河可以將頭發變成琥珀和黃金。有的水不僅能改變人的身體,還能改變人的頭腦,譬如,薩爾瑪喀斯(Salmacis)與埃塞俄比亞(Aethiopia)的湖水可以使人發瘋,克里托里烏姆(Clitorium)的泉水可以使人戒酒,而林庫斯(Lyncus)河水卻像純酒,斐紐斯(Pheneus)的水白天喝無害,晚上喝則有害。
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由于在變形過程中事物變化的性質不同,物敘事可分為靈化敘事和物化敘事。
(一)靈化敘事
其中,靈化敘事就是事物具有了靈魂的敘事。在靈化敘事中,事物成為行動元,不再是人敘事中的客體,而是行為的主體,即具有神秘的施事能力。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依據行為客體的差異,靈化敘事大致包含三種情況,即無生命的事物變成靈物、物變成人和物變成神。
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第一種靈化敘事指無生命的事物變成靈物的敘事。依據事物的性質,靈化敘事分為兩類:(1) 無生物變成生物,例如阿爾代阿(Ardea,意為 “蒼鷺”)城陷落于埃涅阿斯以后,變成有生命的鳥,又如羅穆路斯的槍變成有生命的樹;(2) 抽象的事變成有生命的物,例如家奴將主人彌達斯長驢耳朵的秘密埋進土里,長出會泄密的蘆葦。
第二種靈化敘事就是人格化敘事,即關于物變成人的敘事。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總共有八個關于物變成人的故事,而且都與神有關。第一個故事與神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有關。與中國古代女媧摶土造人(袁珂,2016:23)和《創世紀》(2:7)里上帝造人相似(國際圣經協會,1999:8),普羅米修斯用土和 “清冽的泉水” 摻和起來,依照主宰一切的天神的形象,捏造人。第二個故事與正義女神忒彌斯(Themis)有關。在大洪水以后,只剩下普羅米修斯之子丟卡利翁(Deucalion)和他的妹妹、妻子皮拉(Pyrrha)。按照忒彌斯的意志,男人丟卡利翁扔出去的石頭就變成男人,女人皮拉扔出去的石頭就變成了女人。第三個故事與女神帕拉斯(Pallas)——即雅典娜(Athena)——有關。按照雅典娜的吩咐,卡德摩斯(Cadmus,閃語 “東方”)將蛇牙種在地里,長出武士。第四個故事是第三個故事的延續。伊阿宋將卡德摩斯種剩的蛇牙種在地上,變出武士。第五個故事與神王朱庇特有關。依據埃阿科斯(Aeacus)講述蟻人(Myrmidones)的故事,在克里特島,由于大瘟疫人口銳減,埃阿科斯在夢中祈禱,在朱庇特的幫助下,螞蟻(Myrmex)變人,即蟻人族。第六個故事與女神維納斯有關。在維納斯的幫助下,塞浦路斯人皮格馬利翁(Pygmalion)的象牙姑娘雕像變成人,與他結為夫妻。第七個故事與酒神巴克科斯(Baccus)有關。從俄里翁(Orion)的兩個女兒的骨灰中誕生兩個青年,人稱 “科羅尼”(Coronas)。第八個故事與埃特魯里亞的神塔格斯(Tages)有關。埃特魯里亞的農夫在他的田里看見土塊 “很快就失去土形,變成了人形,張開新生的嘴宣告未來的命運”,“是第一個教埃特魯里亞人預卜未來的人”。
第三種靈化敘事是神格化敘事,即關于物變成神、仙、妖或怪的敘事。譬如,神后朱諾(Juno)將埃涅阿斯的船變成痛恨希臘人、同情特洛亞人的水上女仙:
船體忽然變軟,木頭變成了肉體,彎彎的船頭變成了頭,船槳變成了手指和能游水的腿,原來是船舷,現在成了人腰,船底中心的龍骨變成了脊椎,纜繩變成了柔軟的頭發,帆桿變成了臂膀,顏色還是從前的藍灰色。(奧維德,2008:304)
(二)物化敘事
除了前述的靈化敘事,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還存在物化敘事。物化敘事的哲學基礎是符合梅亞蘇和布雷西亞的消滅主義的概念物化。“物化” 一詞源于莊生夢蝶的故事。在中國哲學中存在一些對物化的誤解,如西晉郭象的 “人生幻化論”、東晉慧遠的 “精神不滅論”、唐代成玄英和宋代林希逸的 “物理自然論”、宋代陳景元、褚伯秀和陳碧虛的 “宇宙氣化論” 以及宋代劉辰翁和清代劉鳳苞的 “境界頓悟論”,又如近代崔大華、崔宜明的 “邏輯實證論”、徐復觀、陳鼓應的 “藝術境界論” 和張少康、劉紹謹的 “藝術創作論”。最新研究表明,追溯本源才是理解物化的正確方法,即以莊解莊,還原歷史。莊子的核心思想是 “化”,即物化,源于《周易》的 “易化”,其終極在 “道”,其底蘊在 “自然”?;?“是非” 于 “無是非”,化 “不平等” 于 “平等”,化 “人為” 于 “自然”,化 “彼我” 于 “齊一”(何光順,2005:55-58)。
依據 “化” 前的主體不同,物化敘事分為三類: 非人生物的物化敘事、人的物化敘事和神的物化敘事。其中,非人生物的物化敘事指有生命的動物或植物變成無生物的敘事。譬如,襲擊珀琉斯(Peleus)羊群的狼被海神涅柔斯(Nereus)之女、海仙普薩瑪忒(Psamathe)變成石頭,又如蛇吞九只鳥,變成石頭蛇。不過,就數量而言,第一種物化敘事并不多。因此,物化敘事主要指人的物化敘事與神的物化敘事。
人的物化敘事指人變成物(包括動物、植物和無生物)的敘事。譬如,風神之女阿爾庫俄涅(Alcyone)為死于海上的丈夫刻宇克斯(Ceyx)殉情,恩愛夫妻變成翠鳥。與物變人提高物的本體地位正好相反,人變成物則貶低人的本體地位。從倫理的角度看,人變成物的原因各不相同。
第一個原因是罪有應得。罪有應得的第一種情況是人的罪過。譬如,由于皮格馬利翁的孫女密耳拉(Myrrha)戀父喀倪剌斯(Cinyras),犯下不倫的罪行,變成從樹干滲出來的樹脂名叫木拉(Murra)的樹。比布利斯(Byblis)因為愛上弟弟,變成清泉。普洛克涅(Procne)向強暴并殘害其妹妹菲羅墨拉(Philomela)的丈夫忒柔斯(Tereus)復仇,殺死她與忒柔斯的兒子伊提斯(Itys)并讓忒柔斯食其肉,兩姐妹變成燕子和夜鶯,而品性污穢的忒柔斯變成田鳧。瘋狂的女人們打死俄耳甫斯(Orpheus),變成橡樹。罪有應得的第二種情況是人性的弱點。譬如,朱庇特之子墨丘利(Mercury)不僅將失信老人巴圖斯(Battus)變成告密石,而且還將嫉妒的阿格勞洛斯(Aglauros)變成石像。阿波羅(Apollo)與狄安娜的母親拉托娜(Latona)不僅將驕傲的尼俄柏(Niobe)變成白石,而且還將惡意的鄉人變成青蛙。此外,眾神將喜歡撒謊的刻爾科普斯人(Cercopian)變成猴子。
第二個原因是神的懲罰。受到神的懲罰,則是因為神的憤怒。有時,惹神怒是無心的,例如狄安娜將偷看她洗澡的阿克泰翁(Actaeon)變成麋鹿。又如,美少年庫帕里素斯(Cyparissus)哀傷誤殺的神鹿,變成柏樹。再如,德律俄珀(Dryope)因為掐摘湖邊羅陀樹上的水仙羅提斯(Lotis)變的花而變成羅陀樹。有時,得罪神卻是存心的。譬如,彌倪阿斯(Minyas)的女兒們不信奉巴克科斯,變成黃昏飛翔的動物(Vespertiliones),即蝙蝠。呂底亞的織女阿拉克涅(Arachne)觸怒彌涅爾瓦,受到懲罰,變蜘蛛。阿爾克墨涅(Alcmene)的侍女蓋蘭提斯(Galanthis)頂撞送子娘娘盧齊娜(Lucina),受到處罰,變成了黃鼠狼。皮厄魯斯(Pierus)的九個女兒因為與九位文藝女神比賽失敗,變成喜鵲??ǖ履λ狗蚱拚猩竦脑鲪?,變蛇。那爾喀索斯(Narcissus)拒絕女仙厄科(Eco,意為 “回聲”)的愛,變成水仙花。河神珀紐斯(Peneus)之女達佛涅(Daphne)拒絕日神阿波羅的初戀,變成月桂樹: “雖然變成了木頭,木頭依然向后退縮不讓他親吻”(奧維德,2008:16)。水仙卡利克羅(Chariclo)之女俄庫羅厄(Ocyrhoe,意為 “急流”)違背神的意志,擅自預言,變成母馬。
第三個原因是神的恩典。譬如,海神忒提斯把殉情的埃薩科斯(Aesacus)變潛水鳥。海神涅普頓把阿基琉斯用皮繩勒死的兒子庫克諾斯(Cycnus,希臘語 “天鵝”)變成天鵝。赫卡柏(Hecuba)變成狗,那個地方名叫庫諾塞瑪(Cynossema,希臘語 “犬墓”)。普里阿摩斯(Priamos)侄子、黎明女神奧羅拉(Aurora)之子門農(Memnon)變成鳥,名叫門農尼得斯(Memnonides)。最特別的是,基爾克(Circe)——她曾把尤利烏斯的伙伴們變成豬(荷馬,2015:186)——用毒草汁和咒語,把格勞科斯(Glaucus)暗戀的斯庫拉(Scylla)先變成狗,后變成巖石。
此外,與物變成神的靈化敘事正好相反,神的物化敘事指神變成物。一般來講,神變成物都是主動的。譬如,為了得到腓尼基國王阿革諾爾(Agenor)之女歐羅巴(Europa),朱庇特把自己變成公牛。又如,朱庇特化作金雨,和達那厄(Dana?)生珀耳修斯(Perseus)。再如,為了躲避珀琉斯的求愛,女海神特提斯(Thetis)施展法術,把自己變成鳥、樹和雌虎。不過,有時神變成物卻是被動的。譬如,女水仙變成厄齊那德斯(Echinadas)島嶼是因為希臘西北部大河阿刻羅俄斯(Achelous)的河神。
總之,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物化敘事的本質就是將人或神 “化” 為 “物”,用貶低人或神的本體地位的方式,實踐萬物平等的觀念。
(三)混雜型物敘事
前述的靈化敘事和物化敘事都屬于簡單型變易的故事,即推動敘事進程的力量是一次變易。此外,還存在一些復雜的情況,推動敘事進程的力量不只是一次變易,甚或不只是單向的變易,姑且稱之為混雜型物敘事。
混雜型物敘事之所以復雜,首先是因為在形體或軀體方面主體變化多端。譬如,海神普洛透斯(Proteus)經常變換形體:有時是青年的人形,有時是動物,如獅子、野豬、蛇和公牛,有時是無生物,如石頭、樹、流成河的水或火。形體的變化是雙向的或可逆的,即變化成其他形體以后,又恢復原形。譬如,厄律西克同(Erysichthon)因為砍倒五谷女神克瑞斯(Ceres)的樹木(女仙),受到饑餓女神的懲罰,吃自己的肉,靠賣女為生,他的女兒在海神的幫助下變成男漁夫、母馬、鳥、母?;蛘呗?,才得以脫身,最后恢復女身。有的是在物化敘事中摻雜性別變化的故事。譬如在海神涅普頓(Neptune)的幫助下,被海神強暴的女子開紐斯(Caenis)變成英勇的男人,死后變成長黃翅膀的鳥。
第二,變易的緣由也是多種多樣的。有的是自身的本領,譬如,卡呂冬(Calydonian)的河神阿刻羅俄斯會變成蛇和牛,而且還由于同海格立斯(Hercules)角力,失去一只角。有的則是借助于神。譬如,女仙基爾克用毒酒把尤利烏斯的伙伴們——如敘事者瑪卡瑞烏斯(Macareus)——變成豬,不過在墨丘利給的魔呂(Moly)的幫助下,尤利烏斯制服基爾克,逼基爾克將伙伴們變回人形。類似的是,由于朱諾的憤怒,朱庇特把伊娥(Io)變成白牛,在朱諾平息怒氣以后,在朱庇特的幫助下伊娥又恢復人形。有的變化是由于事物的神秘力量。譬如,忒拜先知特瑞西阿斯(Tiresias)因為用手杖去打在綠樹林里交配的兩條大蛇而變成女人,之后第八年又因為用手杖打那兩條蛇變回男人。
不過,最復雜的是,在同一個故事中,不同的主體變成不同的物體。譬如,由于只愛女仙卡南斯(Canens,意為 “歌唱”),拒絕女仙基爾克的愛,薩圖爾努斯之子皮庫斯(Picus)被基爾克施法,變成啄木鳥,而卡南斯坐化成清風。
結語
綜上所述,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變形是敘事的主題。不過,變形的依據不是盧克萊修的《物性論》,而是畢達哥拉斯的靈魂轉移說。在敘述一系列變形故事的框架敘事中,除了傳統的人敘事,還存在物敘事。其中,物敘事分為靈化敘事——主要包括人格化敘事和神格化敘事——和物化敘事(或擬物敘事)。有時,還存復雜型敘事,如靈化敘事與物化敘事摻雜在一起。
本文原載于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學報》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