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甘嶺》:歷史真實的藝術表達
陸柱國
《上甘嶺》
1952年11月25日,在距離上甘嶺陣地只有200米的廢棄碉堡中,作家陸柱國完成了中篇小說《上甘嶺》的創作。陸柱國采用在戰場上邊看、邊聽、邊寫的創作方式,賦予了這部作品極盡真實的特性。他以真實為基底,用極簡的筆墨勾勒出志愿軍戰士們作為普通人的一面以及作為英雄的一面,從中窺探“上甘嶺精神”在歷史語境中的生成。
小說《上甘嶺》是以上甘嶺戰役的真實進程為基本結構方式組織全篇。在小說開篇,陸柱國別具匠心地從志愿軍戰士們在坑道中的日常生活切入,將普通的日常生活嵌套進極端的戰爭環境,描繪出一幅奇特的“極端中的日常”環境景象,形成了小說《上甘嶺》中戰場環境的一個獨特層次。從表面上看,《上甘嶺》“極端中的日常”與普通日常十分相似:坑道“門口”貼著以“陣地為家”為橫批的對聯,連長張文貴每天早晨醒來都要走出“家”門看看遠處朝鮮的景致,戰士們閑來無聊在“家”里打撲克消遣嬉鬧。然而實際上,在此時,敵人的轟炸早已是常態。陸柱國用這樣一個場景簡練干脆地表明,這是“極端中的日常”而非普通日常:連長張文貴站在坑道外觀賞景致時,一只灰色的山雀落在被炮彈炸斷了的樹樁上,然而,隨著敵人四發炮彈同時在不遠處的營部附近落下,山雀顫抖著飛走,張文貴倍感惋惜地盯著山雀,直至它消失不見,才淡定地撣撣落在身上的灰土。炮彈落下時,人下意識的生理反應應該是躲避,然而在敵人每日接連不斷的轟炸下,張文貴的反應已經超越了生理本能,躲避炮彈變得遠不如觀看山雀重要。拋開頭頂隨時有轟炸的威脅,在陰暗潮濕的坑道中生活,看不見任何日常事物,甚至難辨白晝與黑夜,無論如何也構不成普通日常。這里寫出了志愿軍戰士們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給黑暗殘酷的戰爭環境底色染上一抹溫馨快意的日常生活亮色,也奠定了全篇的革命樂觀主義基調。
同時,在仿日常生活的展示中,作家拋卻極端戰爭環境的威脅與束縛,更加自如地展現志愿軍戰士們作為普通人的一面,展示其各自的性格特征。比如,戰場上揮斥方遒的連長張文貴平日里總是顯露出“孩子般的天真”,愛抽煙、愛打撲克的劉才學是個總說俏皮話的“小賴皮”,機槍射手林茂田容易發脾氣、愛大聲嚷嚷,二排長宋占方性格靦腆向來不愛說話。在《上甘嶺》這樣以歌頌英雄為主題的中篇小說中,志愿軍戰士們作為普通人的人性,很難在慘烈的戰斗場面中找到時間和空間進行客觀的、充分的展現,而在陸柱國精心安排的開篇仿日常生活場面中卻能夠被順理成章地賦予。可見,環境空間的拓展也提高了作品在人物刻畫方面的藝術性,讓英雄人物們更加鮮活生動。
緊接仿日常生活場面的是戰斗第一階段中的表面陣地爭奪戰描寫,著重突出了徐成彬舍身當槍架和宋占方舍身堵槍口這兩項英勇事跡,將戰爭環境殘酷底色中迸發的英雄主義精神展現得淋漓盡致。徐成彬舍身當槍架的事跡發生在敵人進攻下的自衛戰斗當中。在敵人多種炮彈的超密集攻擊下,我方表面陣地全是厚厚的虛土,林茂田的機槍根本無法在戰場上架起來,一籌莫展之際,已經斷了一條腿的徐成彬爬到林茂田身邊,主動要求給他當槍架。要知道,重機槍連續射擊時,劇烈的震動和持續的高溫都是人類肌體難以承受的。更何況,躺在機槍下的徐成彬還要同時擲手榴彈。最終,他不堪重負英勇犧牲。宋占方舍身堵槍口的英雄事跡是在表面陣地丟失后我方發起反攻的時候發生的,人物原型是黃繼光。在反擊戰中,敵人在山頂的碉堡中對我方沖鋒的戰士們不間斷射擊,各種炮火都難以打掉這一碉堡,沖鋒受阻。宋占方一寸一寸地沖著敵人的碉堡爬去,身上不知負了多少處傷之后,終于爬到碉堡前投下手雷。敵人的碉堡啞了片刻之后,一架重機槍突然又開始射擊。原本再往前爬一步都困難的宋占方,硬是一躍而起,用自己的身軀堵住了敵人的槍口。在殘酷的極端戰爭環境中,最容易激發出人類對立的情感,愛與恨,求生本能或自我犧牲。戰斗越激烈,戰士們對敵人的恨、對黨和國家的愛就越強烈,他們戰勝求生本能、選擇自我犧牲的英勇事跡就越感人肺腑。在這一環境層次中,著力展現的是超越了人類本性的崇高英雄主義精神。
極端環境展現之后,陸柱國重點構建了“極端中的極端”環境景象。這時,表面陣地爭奪戰告一段落,退守坑道的部隊,有四個連的番號,卻只剩下不到三十個人。這三十個人接到的上級任務是,守住坑道、長期堅持,以作志愿軍展開最后反擊的基地。之所以說這時的環境是“極端中的極端”,是因為這三十個堅守坑道的志愿軍戰士,面臨的是表面陣地連綿落下敵軍炮彈、坑道口接連被火焰噴射器和硫磺彈侵擾、坑道中已經沒有了賴以生存的儲備水的境地,猶如身處餓虎之蹊。隨著時間的流逝,缺水問題愈發嚴重,“渴得要死的同志們不得不用干枯的舌頭去舐那墻壁上的水滴和濕泥。這時候想喝尿,也沒有人能夠撒出尿來。”這一環境層次,遠比與敵人拼個你死我活的慘烈戰爭場面殘酷數倍,這時候考驗的不是面對可憎敵人有沒有勇于犧牲的爆發力,而是面對生的可能,有沒有愿意為了他人心甘情愿舍棄的勇氣,以及面對困死的威脅,有沒有堅守坑道決不放棄的意志力,這是對人性的終極考驗。
困守坑道之初,尚有半瓶牙膏以供緩解焦渴,戰士們把這半瓶牙膏全部讓給了傷員。隨后,缺水問題日益嚴重,戰士們被迫絕食,陸柱國選擇“走出去”和“送進來”兩種與絕境抗爭的方式彰顯戰士們堅不可摧的意志力和舍己為人的大無畏精神。走出去,是通訊員王繼保和戰士劉才學要去廢棄坑道中為渴得要死的同志們搶水,他們去時和回時都要背著大油桶穿過敵人密集的機槍掃射,這是一趟極大概率會犧牲生命的冒險行動。出發之前,王繼保將自己掛包中的兩包煙絲托付給連長,做好了有去無回的準備。剛爬出坑道不久,王繼保的腿部就因敵人機槍掃射負傷,但是想到坑道里那些渴得要死的同志們,他堅持爬到了廢棄坑道裝滿水,卻在回來的路上中彈犧牲了。送進來,是師部運輸班的戰士們要爬到坑道為饑渴的戰士們運送蘿卜和蘋果。運輸班的戰士們每運送一趟,都有多一半的人員傷亡,這同樣是一項用我的死換取戰友的生的艱難任務。運輸班的英雄王永福,在成功運送過去一麻袋蘿卜之后,多次往返用自己的勇氣和鮮血蹚出來的運輸線,等于每一次都是在穿越生死線。在“極端中的極端”堅守坑道環境中,無論是堅守的戰士還是運送物資的戰士,他們要做的是拼命活下去。這樣的任務,和表面爭奪戰中舍身堵槍口等英勇就義行為相比,似乎少了一些爆發力和感染力。黃繼光舍身堵槍口的故事家喻戶曉,卻很少有人知道穿越生死線運送蘿卜的真實人物原型名叫宋德興。宋德興的行為同黃繼光的行為一樣英勇,甚至還需要更加堅韌的意志力。在“極端中的極端”環境中保衛坑道的戰士們,共同構筑出上甘嶺精神中意志堅定、堅守使命的一面。
總反擊的發生,意味著我方已經占據戰略優勢,即將迎來戰斗的勝利。在對這一階段的刻畫中,作者延續了一以貫之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敘述方式,字里行間洋溢著勝利的喜悅。在這一階段,戰斗仍在繼續,但由于有了多方部隊的協助,激烈程度、殘酷程度遠比不上之前,所以作者略寫了這一原本耗費時間最長的部分,避免破壞激烈戰爭環境底色下多層次環境刻畫所構筑的上甘嶺精神。
小說《上甘嶺》是一部基于真實、追求真實,并以歌頌英雄、歌頌上甘嶺精神為目標的作品。正如陸柱國在創作小說之前所說:“我不走了,我要留在這里,把上甘嶺的英雄們寫成小說,讓全國人民、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他們是些什么樣的人,是為什么在打仗,是在怎樣的條件下打仗,是怎樣打贏這場仗的。”從作者的這一創作初衷來看,小說《上甘嶺》無疑是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完美展現出了上甘嶺戰役中的英雄,寫清了他們是在極端殘酷以及比極端殘酷還要殘酷的條件下,為了世界和平的信仰在打仗,是依靠自始至終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戰勝了人類本性的英雄主義精神、堅守使命的大無畏精神打贏了這場戰爭。這篇凝聚著志愿軍戰士們鮮血和精神的小說,也同時凝聚著作者的淚水,是他一邊目睹著上甘嶺戰役的慘烈狀況一邊含著眼淚寫就的。我們不能忘記,是這些有著堅定不移革命精神的先輩們,為我們創造了今天的和平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