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即便虛構作品同樣也有真偽之辯
1.
在成為好的作者之前,先確保自己成為一個好的讀者
寫假小說不難。無數敘事學理論和小說寫作教程告訴我們,小說的本質就是講故事,而喜歡聽故事則是人類的天性。也正因為此,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隨時需要新小說的平臺,無數的雜志、小說APP、影視投資公司……都瘋狂地尋求“那些足夠好的新故事”。
可是,小說真的僅僅只是具備了人物、情節、環境三要素就可以成立的故事嗎?
即便是我們知道,小說還有另外一些拆解法則,比如可以拆解成沖突(渴望+障礙)、行動和結局,那樣,對于我們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小說到底有幫助嗎?
如果我們只是想做一個產品甚至贗品的生產者,把寫出故事作為安身立命的途徑,又恰好機緣巧合得到了一本“小說寫作指南”之類的書,又或者訂閱了若干本文學期刊……通過不斷地練習、勤奮地投稿,大部分有志于此的文學青年也許都可以寫出看上去很像樣的“故事”,或者直接就成為了“小說家”。
可是,為什么有些“小說”看上去什么因素都具備了,有些甚至非常跌宕起伏,但就是無法打動人心,讓人閱后即忘?
成為一個專門從事原創文學出版的編輯有11年了,在這個不算短暫的職業生涯中,就像紀德筆下的《偽幣制造者》,我也見識了無數的贗品制造者。其中有些同行的書非常轟轟烈烈地推出,成為了很多排行榜的銷售冠軍,但是會出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哪怕當年賣出的非常多,過一兩年,就再也沒有人提起了。就好像有一只神奇的手把它的成千上萬本副本推到公眾面前,又是同一只手相當徹底地把這些副本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痕跡全部擦掉,在讀者心中留不下任何波瀾。
與這個例子截然相反的,則是《斯通納》。這本書當年在美國問世之初備受冷落,塵封了半個多世紀才重新被出版商發現包裝推出,不料竟成為一本備受讀者喜愛的暢銷書,并被廣泛翻譯成各國文字。一本過去名不見經傳的書獲得了新生,某種意義上,就像一個全面對抗時間流逝的奇跡。作者似乎過于前衛地大踏步走在了自己的時代前面很遠,直到五十年后,才被新時代的人們所重新趕上、理解和喜愛。在中國,自然也擁有成千上萬的擁躉,打動了無數渴望真誠度過這一生的普通人。
一本書自然有自己和其他無數書迥然不同的命運。但最后對一本文學作品的檢驗,最好的標準就是時間和人心。卡爾維諾用了一本書的篇幅,來解釋“為什么我們要閱讀經典”。而加繆對文學的看法則是,文學未必能讓人活得更好,卻能夠讓人活得更多。
他們指的,都是那些有幸通過了時間和人心最嚴苛的檢驗的作品。真正好的小說,不僅僅像司湯達所說,是一面行走在大街上的鏡子,會準確無誤地反映出自己的時代;更大的意義,也許是讓我們認識到寫作者和自己一樣豐富萬千的內心世界,通過觀看他的想象和渴望創造出來的世界,更好地了解自身,得到更多觀察世界的視角。
我有時候也會問自己是怎么寫起小說來的——雖然大部分時候都寫不出來。大概因為我小時候是一個很孤獨的小孩,不會說話,也不很會表達,但是卻很喜歡說故事——首先因為喜歡聽故事,也喜歡看書。看別人的故事多了,就想試著自己講,但口頭表達能力又著實有限,最后發現還是寫出來比較從容一點,效果也比較好。
而且我還有一個毛病,就是自我暗示的能力非常強,偶爾一次看到家里人殺雞,這一生就不會再吃雞了;而對一個事情產生某種想象,這想象和原本的模糊記憶錯亂地疊加在一切,有的時候會讓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幻想和現實的邊界。我會在意念中重新創造一個更適合自己的世界。
也就是說,我需要一個和現實生活稍微保持一點安全距離又更自由的世界。那個世界通行的法則,是我自己定義的虛構法則。這樣子,別的什么事都很難做好的無用的我,就成了一個寫小說的人。
可能因為虛構一個更好的世界以便藏身是我的剛需,我會特別在意其他人寫小說產生的動因。
有很多的作家可能都和我一樣。能夠讓他們持續走下去的是某種強烈而持久的欲望,這欲望不能簡單地以名利定義,一定要說,也許更接近于愛欲。表達欲也是愛欲,就像寫得最動人的書信,常常是情書一樣。只不過,寫小說時動用的表達欲需要寫作者像孫悟空,具備時時刻刻從自己的軀殼跳出來靈魂脫殼的本領,看看自己的表達欲有沒有達到失去控制無視世界和他人的地步,有沒有自說自話地完全不顧及聽故事者或曰讀者的感受。這一點也很像寫信,寫信者會非常自然地想象收信人的反應。
而什么樣的情書才能夠事半功倍打動人心?怎么樣才能讓表達成為有效的溝通,字字句句都抵達應該抵達的地方?到底怎么樣才能夠打動我們求之不得的情人們——讀者的內心?
如何避免寫出假小說,或者失敗的情書,也許首要的要求,就是我們在成為好的作者之前,首先必須成為一個好的讀者。很多寫作者會過分強調天賦,雖然也看書,但是私底下覺得作家和讀者是兩回事。但事實上,以我這么多年的觀察看來,有些人哪怕從事了一輩子文學工作,寫了一輩子,或者編了一輩子,可能依然不是一個好讀者。
甚至可以這樣說,成為一個足夠好的讀者,比成為一個半吊子的假小說制造者更難。有很多朋友每個月都在買書,看書,評論書,推介書,然而本身腦子里巨大的偏見,占據了頭腦里的大部分地方,而新讀到的書必須先繞開這堅如磐石的偏見和個人趣味,根本無法撼動這固執的成見就又怎么來的怎么離開了,最后能夠留在這個人的頭腦里的新東西非常之少。讀書,卻只循著自己的趣味去讀,或者只是為了驗證自己已有的看法,頭腦就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僵化,開始否定這個世界,而不是積極地學習更多新知。
想想看,在創意寫作課程出現之前,那些寫作者是怎么學習寫作的?就只有通過反復閱讀經典。那時候沒有人告訴小說家IP多重要,沒有那么多的資本熱錢等著他的故事投資拍電影,也沒有那么多期刊雜志約稿讓人頻于奔命。講故事的人,只是因為覺得講故事本身是很好玩的一件事,甚至不署名也完全OK,比如一直不確定《紅樓夢》后四十回的作者,又比如寫出了曠古奇書《金瓶梅》卻誰也不知是誰的蘭陵笑笑生。
正因為寫小說完全出于興趣,沒有聲名競爭和利益關系,我國和西方早期的小說家同時也都是經典最虔誠的繼承者,和當代同行作品的公允的閱讀者。閱讀和寫作,從來都是一體兩面的事。
俗話說“十聾九啞”,決定歌聲是否動聽的,其實往往是歌者的耳朵;而一個沒有辦法判斷自己作品好壞的作者,必然難以進步。
所以我建議大家首先要海量閱讀,不一定只讀經典,也要讀當代人的作品,好書壞書都應該接觸,你才知道所謂的糟糕到底糟糕在什么地方;其次,在小說和小說教程之外,也應該了解一些更深一點的敘事學理論,以及足夠好的文學評論,如果已經有幸出書了,也應該看看讀者對自己的作品的評價——當然普通讀者的看法不一定都準確,但是,中間永遠有值得寫作者學習的非常出色的理想讀者。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別人如何讀小說,就像是和朋友一起討論小說的好壞,即便有爭執、意見不統一,但也可以幫助校準自己的眼光。有時候,世人對成名作家相對苛刻,對年輕作家相對寬容;有些時候,會把老作家的創造力拔高,又容易忽視了青年作家的成就……不光自己有傲慢與偏見,每天這個世界上都有新的偏見在產生和不斷被加固。
而我們想成為一個好的作者,所第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打破自己的偏見,當一個足夠準確和公允的普通讀者。這非常難。需要時間,需要精力,需要巨大的耐心。
但是,有一點是永遠值得我們安慰的:這個世界上其實從來都不存在眼高手低這回事。
眼界高了,手法也就自然而然地提高了。
眼低,則手必然會低,毋庸置疑。
2.
一個不自知局限的寫作者是不可能寫好的
就我所知,很多同行都和我一樣不喜歡寫的過程,而想要拼命逃避,不斷延宕。但是一旦寫出來了,又會非常快樂。
寫作就是一個不斷把自己掏空、又不斷開掘新泉眼重新注滿的過程。
2009年我寫了一篇小說叫《氣味之城》。它也許可以被視為我寫作生涯中一個小小的里程碑,因為我寫著寫著,突然有點明白小說是怎樣一回事了:它在借用你的生命經驗,同時在完成的過程中,又會反過來逼得你對這個世界加深認識,在你面前,打開新的窗子,獲得新的視野。
上坡路和下坡路是同一條路,給與和得到原來是同一件事。
寫作這篇也是在七月底八月初,非常熱的時候。頭一天完成結尾,寫完后覺得不夠妥當,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來修改,改到中午接近下午,連飯都沒顧上吃,終于覺得可以了,就這樣吧,定稿了。
改定后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慶祝好,就坐了好多站公交車到一個很遠的花鳥市場,給自己挑了很大的一束花,基本上所有喜歡的花材都挑了,繡球啦,六出花啦,薔薇啦,然后又坐公交車回去。那天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一路的人都在對我微笑,似乎在分享我的喜悅,雖然實際上并沒有人知道我在高興什么。那一天我第一次得到了專屬于創作者的,永遠不可能被剝奪的快樂。
但是事后有多快樂,過程中就有多折墮——這是一句廣東話,就是折磨,受罪的意思。但是沒有這個受罪的過程,恐怕喜悅也不會來得那么痛快。
其實一個寫作者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的生命經驗放進去,把自己的身心投入作品之中,他自己是清楚的。一個作品要成功,首先要打動的不是別人,是自己。
有很多人寫作會更加像一種熟練勞動。語言進入狂歡,比喻自我繁殖,懸念一個接著一個,主題事先想好了只要完成就行……但是,只動腦子,不走心。
村上春樹也許有很多人喜歡吧。他在寫《挪威的森林》之前,提前就和記者透露:我這次要寫一個讓日本的青年男女流干紅淚的作品!日本的青年男女哭沒有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本科一年級的時候讀它,并沒有哭。
預先蓄謀好的賺人熱淚,除非是天才或者技巧實在爐火純青,否則并不那么容易。但我寫《夜車》的時候哭了。出版后才知道很多讀者也哭了.這是我的小小的個人經驗。
至于其他的寫作者好像也很容易找到例證。比如金宇澄老師有一次在訪談里說,自己寫完盲老太那一段大喜,知道自己這部作品“成了”,而那一章,也正是我覺得整部《繁花》里最精彩的段落。
讀者并沒有像很多作者想象中的那樣遲鈍、麻木或者易于感動。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有時候,也會出現強迫自己寫長、寫自己并不是最想寫的主題的情況。作為一個職業作家,字面意義上的“碼字”是很容易的事,這個世代幾乎每個作家如果萬一失業了,都可以很容易地找到速記的新工作:常年訓練,打字又快又好,又不容易出錯兒。可是,非字面意義上的“碼字”并不容易。筆走龍蛇一日萬言固然痛快,固然寫飛了,寫嗨了,寫得都和網絡作家一樣快了,可是,隨即也許會發現修改是痛苦的過程,之前注進去的水,最終都要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
我是指那些決定要勇敢地對自己的任何作品負責的同行們。當然有更多同行,并不在我的所指范圍內。
《安翔路情事》是一篇給我帶來很多運氣的作品。但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太一樣,它并不是我為了拓寬自身題材,決定寫“底層文學”而寫的作品。它起因完全出于一個偶然。
那還是我家剛剛搬到音樂學院的時候。門口就是安翔路,路上有一個很有名的灌餅店叫老胡灌餅,生意特別好。
有一天,好像也是夏天,我晚上看了一場演出,回來得特別晚,經過安翔路時發現快十二點了灌餅店還開著,老胡——實際上是小胡,一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還在里面忙碌地攤餅。平時因為早起上班,有時候還趕火車什么的,所以我知道灌餅店是開門特別早的,可能六點多就開了,但沒想到關門竟然這么晚。
不知道為什么,我那一刻難過得要命。并且試著算了一下,小胡一天之中到底可以攤多少個餅——兩百個?三百個?五百個?這么熱的天,在那么狹小的不到五平方米的一個小門面里,他一天到晚哪里都不去,一直站著在那里攤餅,只要有顧客過來買,他就一刻也不能休息,就像希臘神話里那個不斷要把石頭推上山的西西弗一樣。
我覺得這太苦了。沒有任何人的生活應該是這樣單調乏味的,沒有任何人天生下來就理應這么苦。
就因為這在出租車上的一瞥,就是促成了我寫這篇小說的全部動因。當然,披著一個愛情小說的外衣。
而寫這樣一個我不夠了解的題材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我這樣一個不愛吃餅的南方人,那段時間有事沒事都會去排隊買餅,在這個過程中,知道了小胡是安徽人,店里的姑娘是他妹妹,女人是他母親,父親身體不好……從夏天一直排隊到冬天,和家里人還有朋友一起,吃了總有上百個灌餅。
這篇作品在獲獎之前的幾年,已經有很多人喜歡。受到巨大的鼓勵之后,我開始想,是不是寫不同的人群的生活會更容易讓自己得到認同?更展現自己的想象力?
于是,我開始想到要寫一個快遞員和女大學生談戀愛的故事,同樣在這條街。因為音樂學院的姑娘在門口收快遞是非常常見的。我也知道真的有一個快遞小哥在追求我們同事,這也很有意思。為此,我甚至還和經常去我們單位的一個快遞小哥去送過幾次快遞。
這個小說叫《張南山》。最長的時候寫到過八萬字,最后,是以刪改到兩萬字的篇幅在《十月》雜志刊出的。有人也表示喜歡,但是我內心知道,它并不是一個真正成功的作品。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錯在“主題先行”,錯在“有意為之”。錯在,它并不是我內心里非寫不可的作品,而是覺得自己“應該寫”的作品。
越是個人的,就越是世界的。因為你只能生活在自己的困境里,你自己是對自己困境最強有力的詮釋者。你就是自己的試驗品,連通器,觸角和需要負責的對象。你不能拿連自己都不相信的事糊弄讀者。
奧康納有一次在《小說的本質和目的》里說,覺得大學里扼殺的寫作愛好者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
我想我理解這句看上去有點刻薄的話的意思。學習寫作其實是讓人知道自己的局限,而不是變得狂妄,制造出無數其實力所不逮的贗品小說,印成鉛字后,除了浪費紙張和不環保之外,沒有任何實際上的價值——當然,也許作為商品,養活了一些相關利益鏈上的人。但是每棵樹都有自己的使命,沒有一棵樹是應該為一篇注定出生就死亡、根本走不進讀者內心的假小說犧牲的。
哪怕就是為了對那些死去的樹木負責,我們也應該盡自己所能地真誠。
Q&A問答
我是一個寫作初學者,想請問一個小說或者一個故事如何能夠打動人?
首先要打動自己,過自己這一關。剛才說了,《安翔路情事》完全是虛構的,可是我寫完后到現在這么久,心里一直相信它是真的發生過的事情。有時候走到小說里最后男女主角分手的地方,雖然作為原型的兩家小販早就先后搬走了,可是我本人卻還是能清晰地看到兩個人在那邊告別。像一種永恒的幻象。一個寫作者可能需要有這種“自欺欺人”的能力。首先得自己得完全認識筆下的人物,相信這樣的人現實中真的可能存在,之后才能按照這個人的生活邏輯和受到的教育寫好這個人,并同時把自己的生命經驗無所保留地投入進去。
當您寫虛構的人物時,比如那個賣麻辣燙的和賣灌餅的,您是如何理解他們,怎么樣去體會他們的痛點的?
還是一句話,先認識他們。像你竭力去理解你身邊一個真實存在的朋友的種種行事邏輯。想象他們可能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事。
很多作家掌握了基本技巧以后,發現他自己創作出來的東西達不到自己的要求,就去過各種各樣其他的生活了。對于我自己來說,寫小說更多時候其實是個笨功夫,需要自己去一點一滴地觀察、去曠日持久地搜集所可能需要用到的素材,實在找不到材料了,就放一放、停一停,積累到足夠的想要表達的欲望,再設法把瓶頸沖破。再比如我之前有一兩年小說寫不出來的時候,就通過寫詩和散文去緩解。就是換一種文體,寫能寫下去的東西,同時讀那些愿意一再重讀的書。努力保持對文字的敏感性。總有一天,困境一定會過去的:只要你還想寫。
本文根據文珍在2018創意寫作國際論壇上的講座內容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