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和大自然中的人物
我讀大學中文系第一年,在書店買到一本《獵人筆記》,25篇隨筆,從頭讀起,很有味道。譯者豐子愷,是畫家兼作家,或作家兼畫家,我這樣說的意思是他的畫和散文都有意境,由他來翻譯屠格涅夫這部描寫俄羅斯風景和人物的隨筆集,再好不過了。一個初學寫作者,受了它的熏陶,再去寫人寫物,文筆都不會差了。
屠格涅夫是擁有世界影響的第一位俄國作家。他出生于1818年,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大三歲,比托爾斯泰大十歲,這三位被人們稱為俄國文學的三巨頭,加上幾十年后出生的契訶夫,他們讓晚生晚熟的俄羅斯文學,追上了世界文學的腳步。
有了這部《獵人筆記》,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可以說,屠格涅夫是俄羅斯語言的巨匠。托爾斯泰就可以贊嘆屠格涅夫描寫的景物:“這是他的拿手本領(lǐng),以致在他以后,沒有人敢碰這樣的對象——大自然。只要他描上三筆兩筆,自然景物就會冒出芬芳。”當然也有例外,后來契訶夫的《草原》就敢碰大自然,同樣冒出芬芳,讓人贊嘆。
請你記住:寫散文的人,一輩子不碰大自然和大自然中的人物,才可以不讀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契訶夫的《草原》。
現(xiàn)在來看一段屠格涅夫的風景:
沒有風,也沒有太陽,沒有光亮,沒有陰影,沒有動作,沒有聲音;柔和的空氣中彌漫著秋天的像葡萄酒似的香氣;遠處黃澄澄的田野上籠罩著一層淡薄的霧。光禿禿的褐色樹枝中間,露出寧靜而潔白的天空,菩提樹上有幾處掛著最后幾張金色的葉子。兩腳踏在潮濕的土地上覺得有彈性;高高的干燥的草一動也不動;長長的蛛絲在蒼白的草上閃閃發(fā)光。呼吸舒暢,可是心里感到一種異樣的驚悸。你沿著樹林邊緣走去,一路照看著你的狗,這期間可愛的形象、可愛的人一一死了的和活著的一一都回憶起來了,久已睡著了的印象驀地蘇醒過來;想象力像鳥一般翱翔……人在這時候掌握了他的全部往事、全部感情、力量、全部靈魂。四周沒有一樣東西來妨礙他一一既沒有太陽,也沒有風,又沒有聲音……
從屠格涅夫一氣呵成的這段話里,你看到了什么技巧?為什么他開始和結(jié)束時都強調(diào)“沒有風,也沒有太陽,沒有光亮,沒有陰影,沒有動作,沒有聲音”?從“柔和的空氣”到“長長的蛛絲”,他寫的七種景物從宏大到細微,都用了哪些感覺方式,像不像高手剪輯的一組全景、中景、近景、特寫鏡頭?沒有這些描述來托底,他后面的浪漫情懷會不會顯得空泛和矯情?
你要好好欣賞和體會這段景物。有學者評論說,屠格涅夫成為中國新文學所效仿的一種最好模式,表現(xiàn)為中國作家想用屠格涅夫式的小說反映托爾斯泰式的良心與愿望,而把屠格涅夫式的浪漫情懷留給只屬于自己園地的散文。
汪曾祺在1930年代讀高中時躲避戰(zhàn)亂,隨身只帶了兩本書: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一本沈從文的作品。而汪曾祺的老師沈從文,《湘行散記》里學的就是屠格涅夫的手法。“用屠格涅夫?qū)憽东C人筆記》的方法,糅游記散文和小說故事而為一,使人事凸浮于西南特有明朗天時地理背景中……十三年前我寫《湘行散記》時,即有這種企圖。”沈從文說,“屠格涅夫《獵人筆記》,把人和景物相錯綜在一起,有獨到好處,我認為現(xiàn)代作家必須懂這種人事在一定背景中發(fā)生。”
你可以想象一幅攝影作品,有景物,有人物。人物不是硬擺上去的,景物也不是可有可無,二者結(jié)合,效果不錯。
好攝影家與好文學家一樣,了解人也了解自然。人可以是主角,大自然也可以是主角,誰也不比誰重要。孔子說:里仁為美。如果只理解為“與美德為鄰才是美的”,離孔子的境界太遠啦。孔子說的是人與萬物相互尊重和包容,并且從天地萬物中結(jié)出思維的果實,是件美好的事情。
有人說,屠格涅夫是第一位注意到破碎的陽光及折射的光影在人身上產(chǎn)生特殊效果的俄羅斯作家。可是在我讀到的作品里,沒有找到這樣的描寫。前面寫景的示例,選自屠格涅夫《獵人筆記》的最后一篇。在這篇里,我們還看到了融入自然萬物中的人。
他寫道:
只是遠處某些地方有一片黃澄澄的成熟了的黑麥,一條條狹長的粉紅色的蕎麥田。這時候一輛馬車軋軋地響起;一個農(nóng)人緩步走來,把他的馬預先牽到陰涼的地方去……你同他打個招呼,就走開了;你后面?zhèn)鱽礴牭兜捻懥恋溺H鏘聲。……天邊上黑暗起來;靜止的空氣中發(fā)散出火辣辣的熱氣。
“老兄,這里什么地方可以弄點水喝?”你問一個割草的人。
“那邊山谷里有一口井。”
……你的車子從一個村莊開到另一個村莊,穿過一望無際的原野,沿著綠色的大麻田,長久地行駛著。喜鵲從一棵柳樹飛到另一棵柳樹;農(nóng)婦們手里拿著長長的草耙,正在田野里慢慢地走;一個行路人穿著一件破舊的土布外套,肩上背著一只行囊,拖著疲勞的步子行走著……
《獵人筆記》還寫一個獵人葉爾莫萊,左腮幫比右腮幫大。一把舊獵槍后坐力很大,開槍時槍托總是靠在左腮幫上,左腮幫就變大了。他每個月都得為主人打20只松雞、10只野鴨。他總是受別人欺負,卻在老婆面前兇巴巴的,每次都大聲喊叫,直至老婆把最后一分錢讓他買酒喝掉。
在另一篇作品中,屠格涅夫?qū)懥艘幻倥邪禧惸龋跇淞种械却槔伞K芸鞓返臅r候,樹林的景色也快樂,“到處灑滿陽光,透過那些歡騰嬉鬧的樹葉,看得見淺藍色的天空,它仿佛在閃閃發(fā)亮。”她很傷心的時候,陽光“似乎也變淡了,變冷了”,一只烏鴉在上空“時斷時續(xù)地啼喊著”,“冬天的凄涼可怕的景象似乎已在悄然逼近了”。
現(xiàn)實中的屠格涅夫,出身于富豪人家,喜愛游歷,喜歡帶上槍和狗去打獵,從中感受自然,享受自由。《獵人筆記》的文體,在非虛構(gòu)和虛構(gòu)之間,在隨筆和小說之間,界限模糊。其實這種界限本來不算什么,但此前寫抒情詩的屠格涅夫,從隨筆寫作中發(fā)現(xiàn)自己能寫小說,此后轉(zhuǎn)向了小說創(chuàng)作。
“記得有一天傍晚,退潮的時候,海水的波濤在遠處威嚴而沉重地洶涌著,我在海岸的平沙上看見一只很大的白鷗,它那絲綢一般的胸脯映著晚霞的紅光,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只是偶爾對著熟悉的海,對著深紅色的落日,慢慢地展開它那長長的翅膀。”
我喜歡這段話。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這個畫面。
讀了《獵人筆記》,幾十年后仍然記得這個場景,看來不是一般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