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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月號-2《十月·長篇小說》| 鄭欣:百川東到海(選讀)
    來源:《十月·長篇小說》2021雙月號-2 | 鄭欣  2021年06月30日07:28

    民國八年初冬昏黃的夕陽,映照著三希堂青蓮詩文銘白羊脂玉方壺,油潤溫文,酥酪一般細膩。

    十七歲的惠茗就著表妹敏之手里認真地看著,一雙鳳目微微地瞇了起來。幾行銘文細微如蟻,她一手拿了一方豆青絹帕,不由得就接過來,想看一下底部“三希堂制”幾個小字。敏之笑道:“仔細這壺潤滑得緊。”一句未落,方壺就從絹帕中滑了下去,跌在惠茗腳下。方壺上云紋紐子恰好磕碰到堅硬的石鼓,齊碴碴碎了下來。惠茗與表妹面面相覷。惠茗急道:“這可如何是好,姨母把玩的愛物,豈不是我的罪過!”敏之迅速地撿起小巧的紐子,仔細地查看著斷口,搖搖頭說:“玩意終究不過是玩意。我向母親請罪,就說是我失手打落了。想來沒什么大礙。”惠茗頓足,小巧的面孔登時紫漲了起來,額上現出瑩然汗光:“究竟不能你替我代過。這這,我真是無福之人。”

    十九歲的大丫頭桃葉,甩著大腳片子走進廂房,看清跌碎的是主母孟太太時時把玩的愛物,一驚之下脫口而出:“不知道京城有沒有鋦盆鋦碗鋦大缸的營生?”聽了桃葉的主意,兩位小姐相顧一愣。片刻,惠茗頓足道:“鋦盆鋦碗如何使得?”敏之卻忽而雙手一拍,展顏笑道:“鄉下土辦法妙得很!桃葉,你快點悄悄地讓老章去喚了西河沿的奎栗。”桃葉拿出一個織錦匣子,襯上軟襯,把破損的玉壺小心地放在里面,掀開簾子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珠簾響處,孟太太走了進來。兩位小姐都顯得稍微有點局促,分別問候了母親和姨母。孟太太似乎沒有什么覺察,而是環顧了一下,含笑問敏之明天是否要去學校、畢業典禮定下什么時候等問題。得到敏之一一答復后,母親又道:“做花枕的茉莉花和茶葉,必須大太陽下再暴曬些時日才好,晚上落日前一定收回來,不能過了暮氣和夜里的潮氣。這會正好是時間,敏之,你著人去收一下吧。”敏之答應著,就往外走。

    看到敏之走出了廊檐,孟太太方才含笑說道:“惠茗,下個月初五是你的生日,我和你姨父要安排給你過個生日。”惠茗看姨母為生日這樣一件小事情都支開了敏之,恐怕有別的原因,兼之剛才又失手打碎了玉壺,心內更是不免踟躕起來,道:“多謝姨父姨母費心,實在不需要這樣子,有點擔待不起。”孟太太微嘆道:“你母親走了這么多年,我和她姊妹一場,你又是難得懂事,每年不過一個生日,其實也沒有再做過其他的。說起生日,我記得你母親說過你是戌時三刻的,對吧?”惠茗聽了這貌似無意的問話,心下沒有來由晃了一下,但也只得道:“姨母好記性,我確實是戌時。不過,是一刻的。”孟太太點點頭,看了一下自鳴鐘的時間,笑道:“這就是了。我們去堂屋坐吧,你姨父快回來了,該擺飯了。”

    晚上臨睡前,惠茗在鏡前梳理著長發,梳著梳著手卻磕在鏡前,發起怔來。一張桃花面幽幽地映照在鏡子里,恰似芙蓉照水一般。忽然,一個人靈巧地閃進來,正是敏之。敏之含著頑皮的笑道:“聽說某人就要有了好消息了。”惠茗一下子觸動了心事,半惱著輕輕打了一下敏之的手臂:“無端的打什么謎呢?”敏之笑嘻嘻道:“茗姐姐,剛才父親母親把你的八字寫了庚帖,交出去了。還說不是馬上就要喜上眉梢了?”這話與下午姨母含糊的詢問也算是嚴絲合縫了,惠茗陡然心里忽上忽下的,眉間淡淡地籠罩了一層色。敏之忙笑道:“姐姐不要擔心,真的是一樁好事呢。老章管家說,他這會子就去與總理唐炳銓唐府上商談,看來就是唐府子弟無疑了。父親與唐總理算是同鄉兼同年,這些年過往稠密。唐門子弟,年歲相當的是淳祐、淳兩兄弟,早知有今日之緣,我應該多替姐姐留意一下。”惠茗聽得怔怔的,低了頭半晌說道:“說到底我是個沒有爹娘在身邊的可憐人罷了。”敏之道:“你多心了,這些年父母雙親把你疼的,哪一點比我不過呢?況且,若是安排半點不遂姐姐的心思,我也不肯的!”惠茗笑:“是了,你是一員女將軍。小時候就勇猛得很,說是不纏足、不留發、不穿耳洞。姨母氣也氣了,罵也罵了,最后姨父還不是都依著你。”敏之聽了格格笑,抬手撩開齊肩的短發,露出一枚小巧的珊瑚墜子:“姐姐不要嘲笑我,難道我耳朵上的墜子不是真的嗎?”惠茗也笑道:“是了,最后到底姨母追著你,臘月里去院子凍了耳朵,把耳垂凍木了,拿綠豆捻薄了,讓章媽給你扎了耳朵眼。你不記得,還是我怕凍壞了你,趕著給你裹上大氅。”敏之道:“姐姐的恩情,我記得清清楚楚呢。”惠茗說道:“不過也虧了當年你那一次鬧,我也得益沒有纏足。得了妹妹的濟,這邊廂姐姐道謝了。”

    窗外一輪明月升起來,光影搖曳,花香浮動。

    西城什剎海河沿上,一家名喚“裊晴絲”的煙店。奎栗半臥在煙榻上,微瞇著眼睛,于青煙中試圖尋找幻象般瞬間的定格。從幼年起,他便習慣了幻象與定格的轉換:王爺府,大戲臺,頂戴花翎,滿床玉笏,煙霞一般美麗的豢養在牡丹亭里的孔雀,以及他的阿瑪教他在月下凝神細嗅的蠟梅。這些印象都隨著不知道什么東西的來臨,忽然就海市蜃樓般消失了。奎栗一家人都被趕出了王府。奎栗小王爺父母雙親全部去世之后,袁世凱手下的內務總長唐炳銓居然找到奎家的大管家,把年僅十歲的小奎栗接進唐府的坪林山莊,給他兩個年幼的兒子淳祐與淳作為伴讀郎。他發現了奎栗天生是清客相公最好的人選:可以論天下之長短,看似什么都擅長,卻是一樣也不能單獨成事。

    這會兒,奎栗輕輕吐納著煙霧,蒙眬似睡地聽著翠仙彈唱著一曲《臨江仙》。翠仙輕吟淺唱,琵琶功夫是非常純熟的,兼具一點不故意炫技的清新質樸感。她新近出道,雙目中總是迷惘含煙,就好像不認識這是哪里一樣。

    “奎先生。”孟家總管章先生靜靜地走進來,附在奎栗邊上耳語了一陣。奎栗笑了笑說:“我這點子不上臺盤的雜聞小巧,自己留著還不夠果腹的呢,還蒙您家老爺看得起。”章管家稍微遲疑了一下:“老爺倒是不理這些小事,這是大小姐想問問先生是否認識手藝精的匠人。”奎栗驚異道:“大小姐?自打那年棋社貴府上女公子奪冠,好多年沒有見了。”說畢,回頭笑著對翠仙揚揚手,“下次再來聽,還要細細地練上一曲《臨江仙》,必要配上一爐檀木沉香。記得!記得!”

    中山公園旁邊新開了家餐館名喚“蕉雨軒”,這是最近年輕人中很時興的一處館子。雅座里,桌上已經整整齊齊擺出了新擬的幾道菜,其中有幾道是新巧的仿紅菜:胭脂鵝脯、酸筍雞皮湯、茄鲞和糖蒸酥酪。

    桌邊靠窗的茶座上,奎栗、章管家湊得近前,端詳另外一位清俊青年男子手中捧托的玉壺。只見原來那把三希堂青蓮詩文銘白羊脂玉方壺修復如新,只是在紐子、把手處鑲嵌了閃閃的金絲。斷裂處由一整圈金絲嵌上了如意云紋,這金絲不僅結實地把紐子固定在壺蓋上,而且把之前裂紋掩蓋得絲毫不見。窗外的陽光照在玉壺上,白玉與鑲金相映成趣,較之于以前的溫潤文秀,更是平添了一份灼灼其華的貴氣。

    奎栗揚著酒杯:“此番項兄將金鑲玉的獨門手藝應用在補損上,不僅將碎玉復原,而且先前的渾然質樸之中增加了金玉富貴之氣,而且堪比漢初金鑲玉璽的美名啊!在下佩服佩服,得觀天工奇巧,真乃幸事!”說著遂與章管家一起敬這位人稱“京城第一金匠”的項伯亦。項伯亦聽了這番恭維哈哈大笑,說道:“這一次我也是斗膽試工,把家翁談起過的痕玉做法試了一試。話說當年乾隆愛妃香妃來到中原后,帶來了熟悉印度痕玉手藝的匠人。他們慣會在南疆的白玉上以金、銀細絲勾勒出花卉草葉圖形,或用琉璃等物加以點綴。乾隆爺命內務府設立專門仿制痕玉的作坊,賜名‘西番作’,按規矩工藝技巧不得外傳。家翁早前效力淳親王爺府,琢磨典籍文獻,效仿一二。到我這里更是效顰之作,承蒙二位抬舉,實屬過譽了。”

    奎栗有了幾分醺醺然的神色,對章管家說道:“上次你說,是你家大小姐讓你找我,據我看來,你家這位女公子這是小姐不出門,卻知天下事呢。”章管家道:“我們家現有兩位小姐,咱們孟家的大小姐敏之和她姨表姐顧惠茗,老爺太太都疼愛得什么似的。敏之大小姐出落得有心胸又機敏,很有些英氣,有時候我笑她擱在老年間也是個代父從軍的花木蘭呢。您看,她無非聽得奎栗先生與我們老爺偶一談笑時說起過這金鑲玉的店鋪,這番就想起了,真是個絕頂精細的人兒呢。”項伯亦贊嘆道:“我只知這方壺,還不知道壺中乾坤,原來還有這段典故。佩服佩服啊!”

    奎栗剛要接話,忽聽多寶槅外一人說道:“哪里的典故,也給我們講講聽啊!”話音未落,進來一雙翩翩佳公子,原來是唐家兩位少爺唐淳祐與唐淳。三公子淳道:“后天晚上說好了一起去看戲,奎栗兄要記得,我還要聽你給我講戲呢。”奎栗拱手笑道:“不敢不敢,現如今三爺已經練就了金嗓子,應該是你講給我們聽了。二爺、三爺,后天正乙祠見啊。”

    兩輛人力車停在了正乙祠的前面,下來的是孟太太與敏之惠茗兩位小姐,后面還跟著大丫頭桃葉。

    四人跟著引領,穿花拂柳走過諸人,在包廂里坐下。桃葉這是初次跟著來伺候看戲,不免東張西望。單看這戲樓,卻是說不出的金碧輝煌,正中寫著“盛世和聲”四個大字,兩側聯對“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桃葉雖說跟著敏之認得了些許字,卻完全是不明就里,只覺得這副對子漆色油亮,大方氣派。當間罩棚的地方就是池座,一位位穿紅的茶房穿梭在紅色的座椅之間,讓桃葉眼花繚亂。下面看池約百平方米,熙熙攘攘已經坐了百余人,看上去好像許多人都是老相識一般,一邊茶水瓜子地吃喝著,一邊來回走動著打招呼與說笑。更是不消說列位的馬褂長袍,西裝革履,珠環翠繞,云鬢香影,一幅人間富貴繁華的景象。說時這就開場了,只見戲臺上出將入相,仙魔畢至,絲竹盈耳,鑼鼓喧天。雖然不知道演的都是些什么,但是桃葉看得入迷,手持著一柄花槍的紅裝女子舞得最為好看,那副颯爽的樣子她想應該是小時候聽說的穆桂英掛帥的扮相。

    正想著,又是一次換場。舞臺上安靜下來,茶房們走出來,手巾兒和茶水又開始伺候。這時,外面傳來一陣汽車的喇叭聲,尖厲刺耳。說時遲那時快,臺上所有的琴師都開始退場,原來是齊齊地換了一班新樂師。敏之笑著對母親道:“這么大的陣仗,想必梅老板總是來了。”孟太太微笑點頭。

    一陣清幽婉轉的管簫聲中,梅蘭芳飾演的黛玉輕移蓮步走了出來。只見她穿著大襟軟綢的淺紫色短襖,下系軟綢的長裙,腰間外圍的紗裙系絲帶和玉佩,手持一把花鋤,真如弱柳扶風,嬌花照水一般。桃葉見孟太太與兩位小姐看得目不轉睛,就悄悄地為她們的茶杯里添了些茶。這時臺上的黛玉恰唱到:“想眼中那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惠茗不自覺地微嘆了一聲。敏之笑說:“世人只說黛玉單弱愛惱小性兒,其實我看她比寶釵探春等人豁達透徹多了。那一次寶玉偷偷跑出去祭奠金釧兒,黛玉就說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罷了。可以說,黛玉早就成就了一番慈悲心了。”母親慈愛地看著敏之:“你呀,哪里總有這些奇談怪論。安靜看戲吧。”

    這一番母女間的對話,剛好落在了隔壁包廂幾個人耳朵里。原來這隔壁正好是唐淳祐、唐淳與奎栗等人。淳祐距離孟家包廂更近一些,很清楚地聽得敏之一番言語,心內有些詫異,一個姑娘家居然有這樣新鮮的見地,不免側頭看過來,認出了孟家太太,再看旁邊坐的兩位小姐想必就是孟家兩姨姊妹了。這時孟太太也認出了唐家的兩位公子,兩邊就都欠身打著問詢。淳跟著看過去,打了招呼,坐下后才猛地發現了微微嬌羞的惠茗,看她那副美目香腮的樣子,就對奎栗小聲地說:“哎呀,這位穿杏色長衫的密斯簡直就是一位畫中人啊。”奎栗低聲說:“這位是顧惠茗小姐,孟家的姨表親。旁邊那位粉色長衫的小姐是孟家大小姐孟敏之。”淳笑道:“都好都好,我看還是顧家小姐更勝一籌呢。”淳祐扭頭小聲制止弟弟不要沒規矩,淳縮一下頭,頑皮地做了個鬼臉。

    戲散了,唐家兩位公子主動到孟家包廂外迎著母女幾人往外走,樓梯上人很多,淳祐攙著孟太太的手臂,淳則護在兩位小姐的外側,奎栗在前面開著路。下到樓梯轉彎的地方,惠茗沒有留心吃了一驚,鞋子滑了一下,眼看著就要跌了,淳一步跨過來,一只手緊緊地扶住了惠茗的手肘,另一只手就自然地把住了她肩膀。惠茗晃了晃站定了。這時,她才發覺自己幾乎在淳的環抱中了,瞬時臉漲得通紅。淳看見剛才還像個云端仙女的惠茗現在居然就在自己的臂膀里,紅著臉望著自己,更是心頭一蕩,緩緩地把手放下,但是依然虛扶著惠茗。惠茗抬頭微笑道謝,抬眼正迎上淳黑色的瞳仁,四目相望,近在咫尺,簡直羞得不知怎樣。淳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卻只是更加凝聚了眼睛中的笑意,沖她眨了一下眼睛。人流涌動中,這幾級臺階似乎走了很久。

    淳祐在唐家三兄弟中間,十分得父親唐炳銓青睞。他與大哥淳衷都是大太太所生,但是性格不盡相同。淳衷雖說勉強讀了大學,現又在外交部做事情,但是一個月能夠按時按點地去衙門的時間,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最熱衷流連高門子弟的騎射游樂場所。三弟淳是陪嫁丫鬟出身的二太太所生,樣貌標致,性情活潑,打球跳舞唱戲樣樣精通,家里上下都喜歡他的性情,只是有一樣,學校里他獨愛洋文,說得比國文還要順溜。

    上房里,唐炳銓卻正在為一樁事情微微有些沉吟。唐太太遞過一杯茶來,唐炳銓拿起了茶杯,呷了一口放下,想說什么又頓住了,思索了一下說道:“夫人,淳祐與那個女孩子的八字拿去測了。今天白云觀的李道長來告訴我,那個顧惠茗小姐八字雖然單看很是順遂,但是和淳祐比起來不太合。”唐太太不以為意地笑笑:“不合就再另選一個吧。祐兒這孩子,性情十分的溫和,不想他的八字居然這么硬,這么多人都合不上,難道是我養他這個時辰太準了。”說著不由得笑了笑,那笑雖說是帶著一點抱歉,還不若說帶著一點自豪的神氣。唐炳銓口氣輕松了一些,說道:“是啊,他祖母在的時候,非要訂了婚,結果前兩次那兩個姑娘都是訂婚后不到一年就殞了。外面雖說沒有興起什么克不克的謠言,但我心里有了一點疑慮。這第三次,命奎栗務必不要聲張,先請道長批一批八字。”夫人笑說:“我們祐兒一定吉人自有天相。前面那兩個姑娘,只是趕巧都福薄壽夭,與祐兒又有什么相干。再說祐兒年紀還小,前幾天他還說很想出洋留學呢。”唐炳銓說:“現在這個時局,出洋確是很好的。恰好今日有些時間,去喊他來聽一下他的考慮。”

    唐太太命丫頭菊香請了淳祐進來。淳祐穿著一件灰色帶細條紋的襯衫,深褐色的卡其西褲,扎著一條棕色的牛皮皮帶,因為在做手工,袖子卷在雙肘之上,越發顯得生氣勃勃。淳祐走進來向父母問了好,母親愛撫地說:“又在鼓搗那話匣子?一天到晚聒噪得不得了。你父親是想問你,留洋的事情有什么具體的打算了沒有?”淳祐說:“我現在不打算立即出洋了。”唐炳銓說:“怎么,如何又換了主意?”淳祐說:“我想學醫,已經報名了燕京醫科大學。學兩年基礎再留洋,這樣更容易融會貫通,適應國外大學的科目。”父親看著意氣風發的兒子,點了點頭。

    閑聊了幾句,淳祐走出了上房,穿過綠竹甬道往回走,打算回自己書房繼續做手工,卻被淳忽然從甬道月亮門跳出來一把拉住。淳說:“二哥,你能不能陪我去孟家拜訪,和顧惠茗小姐一起再敘敘?”淳祐道:“你呀,真是見一個愛一個。”淳道:“二哥,這回我是認真的,你一定要幫我。”淳祐笑說:“你哪一次又不是認真的?這位顧小姐古典得很,你何以唐突人家的女兒。”淳見哥哥完全不當一回事,賭氣說:“好呀,我找奎栗商量去。”淳祐看他急了,說:“好,答應你,不過也要有個適當的契機,才好組織一次聚會吧。”

    淳祐走進書房,卻見大嫂鄔端芬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一本雜志翻來翻去,焦躁的神氣溢于言表。見二弟進來,端芬說:“你大哥這幾天又是天天不回來,你知他在忙些什么?”淳祐說:“不清楚。”端芬氣憤憤地爆發說:“你也說不知道,我剛剛問了三弟,他也搖頭不知。你們親弟兄竟然一絲音信不聞?難不成你們合起伙來作法子給我看?”淳祐知道這一向大哥大嫂不睦,也隱約聽到是為了一位青樓女子,便含笑說:“大嫂,回頭我問一下劉易守、朱福廣幾個人,看看他們是不是又在一起打夜牌。”端芬依舊憤憤道:“打夜牌?恐怕打的是花牌吧。”說著,起身便走,抽出帕子好像在拭淚。

    淳祐搖搖頭,坐在自己書桌前。剛剛靜下心來,窗外一陣笑語由遠及近,“咚”的一聲,四妹宛淇五妹宛漪推門而進,兩姐妹一左一右地拉著淳祐的手說:“我們學校新生詩社搞活動,這個周日我們都要登臺演出,二哥三哥說什么也要來捧場,給我們壯壯膽量。”淳祐被這兩個活潑潑的妹妹弄得沒有脾氣,奓著兩手說:“你們三哥答應了嗎?”宛淇宛漪道:“他說二哥去他才去呢!”

    說話之間,就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唐府的規矩,一日三餐只要是在家里,是要到上房與父母進餐。唐貴進來請淳祐和兩位小姐,說該往餐廳去了。三個人說說笑笑,穿花拂柳走過甬道,往餐廳方向走去。前面看見一個人散散漫漫地走著,原來竟是大哥淳衷,顯見是剛剛下了車子,直接就往這邊來了,都沒有來得及回房。

    餐廳里,唐太太、二姨娘、淳等人已經到了,淳衷幾個人過來后,大家在一側東廂房一圈太師椅并小茶幾圍著,或坐或站,隨意地敘談著。這時候,幾個老媽子已經布好了杯盤碗碟。待每人一位的湯盅上來的時候,唐炳銓才進來了,大家這才依次坐下。唐炳銓環視了一下,淡淡地說:“今天人來得還算齊。”唐太太道:“是啊,今天老爺也難得回來吃飯。來,嘗一下這道湯,我特別囑咐廚房按照咱們南邊的規矩,先上湯,才嘗得出鮮。端芬,你這幾天身子不爽,有些咳,趁熱喝些。”端芬低低地答應了一聲,唐太太又說:“老大,你媳婦有身子的人了,你多照應著些,說話就要做父親了。”淳衷笑說:“是。”端芬低著頭一味地喝湯,拿眼也不看淳衷一眼,只是敷衍笑了一笑。宛淇一邊吃著一份芋圓,一面笑道:“大嫂不要只是喝湯,還是要多吃些東西才好呀。”端芬見母親和妹妹都在說她,也擔心自己的臉上掛著顏色被人看出就不好了,這才抬頭抿著嘴笑著:“是了,只是這湯確是很鮮,我嘗著很適口。”

    唐炳銓一直悶聲吃飯。今天,廚房單給他上了一道剛出鍋的燜餅,剛剛烙好的蔥油餅切成絲,搭配了肉絲、豆芽、青蒜,佐以蔥姜蒜、醬糖醋,掌握好火候快速翻炒,而后小火燜透,出鍋時再淋上香油。唐炳銓吃得十分香甜。他青年時代追隨左宗棠在新疆征戰,邊疆的戰場苦寒少食材,一個河南廚子經常給左大人炒這道燜餅。作為近身衛士,唐炳銓每每聞著香味,悄悄地看著左大人進餐。有一次,左大人喊他一起吃,他受寵若驚,手抖到筷子夾不起細細的餅絲。自此后,這道肉絲燜餅是他心目中全天下最美味的佳肴。

    剛剛放下筷子,看見總管盧聿未在門口張望,轉來轉去。唐炳銓咳了一聲,問他:“有什么事嗎?”盧總管疾步走進來,悄悄地附在總理耳邊說了幾句。只見唐炳銓神色收斂起來,站起身,一言不發走出了餐廳。

    敏之和表姐惠茗在一起刺繡,墻上掛著一軸歲寒三友圖,兩個人一邊欣賞著畫軸,一邊商量比擬著畫卷繡一幅松竹梅的繡品。敏之嫌畫軸過于清淡素氣,要在背景補一些霞光。恰好這時候,李媽一掀簾子走過來說,“小姐,您的女同學來看您。”隨著話音,李媽身后走出一位時髦女郎,一身青翠色西裝與玫紅洋綢旗袍中西合璧式服裝引人側目,大紅大綠在她身上倒也雜糅出一些別樣的味道。敏之笑道:“密斯羅丹,你這位才女大作家可真是艷色奪人啊!”這位羅丹小姐笑道:“沒辦法,在你們兩位大美人兒面前,我只有出奇制勝了。”說罷,支頤扭項擺出一個架勢,三個人笑了起來,羅丹找了一只圓凳,也湊過來看那幅花樣子。

    這羅丹與兩姐妹同屬女子教會中學的學友,只是她特立獨行的性格,念了不多久就離校了,現在專心做作家,給幾家中小報館供稿寫專欄。羅丹道:“這個周末,我們報館與你們學校詩社有一個聯歡義演,演完之后大家聯歡。我要請顧大小姐出山,幫我客串一下呢!”惠茗遲疑了一下說:“義演?我可不行啊!”羅丹笑道:“演出部分都已經妥當了。只是這次的文案,指示牌和節目單,請柬告示牌,要請你勞心勞力。你那一手簪花小楷,一定令會場增色不少呢!”

    教會女子學校坐落在距離西什庫教堂不遠的地方。校園中間一座歐式的圖書館,與教堂之間僅隔一條馬路,操場的盡頭并不是圍墻,是雕花的鐵欄桿。有一處小門,白天可以通往教堂,又種了疏疏落落的薔薇等植物。路人從外面看過來,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花墻內一些女學生三三兩兩地散步讀書,也是一幅賞心悅目的圖畫。周末,敏之惠茗來到了臨時搭起的賑災義演場地上。羅丹一身斑斕,像一只蝴蝶,張羅著給大家引座、介紹。兩姐妹過去招呼,正好遇見淳祐淳、宛淇宛漪四兄妹。幾位女孩子同是學友,宛淇笑說:“二哥三哥,這密斯顧與密斯孟是我們學校有名的才女,今天這些水牌請柬都是出自她們之手。”敏之道:“哪里,我可不敢冒領!都是惠茗姐的佳作。姐姐的一筆好字,家父也是時時稱贊的。”淳祐聽說將手中的節目單留心地看了一看,說:“好筆力!果然配得上古人稱之婉然若樹,穆若清風!”淳跟著笑了笑,并沒有說話,一雙眼睛凝神看過來,沖著惠茗若有若無地眨了眨眼睛。惠茗微微紅臉低了頭。

    唐炳銓默然地坐上汽車。待副官關上車門,他手扶著把手,好像平時一樣平靜地說了一句:“回去。”車子開動了,緩緩地離開了總統府。

    就在剛才那座三層樓的法國式花廳里,方大總統拿著唐炳銓的辭呈,臉上現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先是十分驚訝,然后再三再四地挽留:“筑庵兄,事不至于如此。”唐炳銓平靜地說道:“這次代表南方勢力的議員,弗一下車,旋即遇刺。報界直指內政部,而卑職又是掌管內政部多年,再加上江蘇警局查出殺手意請與內政部匡總長聯系過往頗為緊密,同時又找到我與匡總長來往信函,于是將此簡單歸結為我為后臺。此等簡單推理,絕無直接證據,奈何警局已經訴諸報界,當前民意如沸,攻擊政府,若我不主動請辭,恐怕不好平復。弟死不足惜,但愿可以解眼前之困境,為穩固內閣盡一份綿薄之力。”方大總統拿起茶杯,舉在唇邊似乎忘記呷了,又放回到桌上,手拍了拍唐炳銓的手背,沉吟了片刻說道:“筑庵兄言之懇切,一片拳拳之心,但我想事不至于如此。這些匡總長已經應訴,我本意還是要保全筑庵兄。”唐炳銓道:“承蒙大總統厚愛至此,無奈弟面對今日之困境回天乏力。況此事已經朝野皆驚,南方勢力本來意欲尋我們的短處,更是會拿此事做文章,煽動民情。議員一命嗚呼,若說只拋出區區一位總長,不僅于南方勢力、于民情不夠分量,而且匡總長孤身應訴,他會如何取舍不言而喻。弟判斷局勢依然會劍指北京。既然這樣,弟原本草芥,蒙大總統錯愛忝居高位多年,此事已經事不宜遲,萬望大總統無須多慮,切切成全弟報恩之心。”說罷,唐炳銓站起身來,深恭一禮。方大總統雙目注視著墻上一幅中堂,也緩緩地站起身來,扶起唐炳銓,嘆道:“筑庵兄,你我校場練兵,相識于行伍,發端于布衣。這些年來,知我心者,舍你其誰。今日你以一己之軀力挽狂瀾,令我感動!但我卻目視你也要離我而去,真是錐心之痛啊。此事應該還會有轉機,你也不必太過焦灼。”唐炳銓連連拱手,諾諾退了出去,方大總統攜著他的手一直送到門廳外。

    車子回到了唐府。唐炳銓一言不發走進了書房,面如靜水。唐太太也跟過來,命人送上一碗參湯。唐炳銓坐在太師椅上,舉起湯匙喝了幾口,擺在了一旁,夫人看了就很貼心地拿走了湯盅。這時,二姨娘一團喜色走了進來,因看老爺太太二人臉色和順,就說:“老爺,我們兒有個事兒……”唐太太笑道:“可是早上你給我說的那事?偏生你和兒這娘倆,真是一樣的性急,老爺這剛剛坐定,還沒有喝茶呢。”唐炳銓道:“不妨事,說罷。”二姨娘看唐總理難得的和顏悅色,張了張嘴,究竟有幾分忌憚,又把嘴邊的話咽下去了。唐太太見了二姨娘的神色便道:“兒長大了,前幾天不知怎么就看上了孟學士的姨表外甥女,顧惠茗顧家小姐,說什么非這位顧家小姐不娶。這事是件好事,但只是淳祐尚未定親,不好弟弟先著哥哥吧。”唐炳銓略一沉吟,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二姨娘仔細地試圖在老爺臉上看出些神情,但是老爺臉上除了平靜沒有什么,她又搭訕了幾句就只得借故退出了。

    二姨娘一走,唐炳銓立即命人讓奎栗過來,對他說道:“上次那個八字與淳祐不太合適的孟家親戚,應該就是今天二姨娘說的顧家小姐?你馬上去測一下,和淳是否合適。假若合適,我看不失為一門好親事。可惜祐兒八字太硬,能夠相合者甚少。女子嘛,自然是溫柔賢淑為德,但是賢淑與否和命格旺勢經常相背而馳啊。”唐太太點頭若有所思。奎栗笑道:“總理,恕小的多嘴。我們二少爺的事情,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眼前恰有一個上上佳的人選。”唐太太愕然道:“誰?你說的眼前人是誰?”奎栗笑道:“恰是這位顧家小姐的姐妹花,孟大學士的女兒孟敏之。我雖見過這位孟大小姐區區兩次,看那言談舉止斷乎是步太太您的風采,爽利決斷,一派大方。這樣行為的女子,八字絕不會薄弱。”唐炳銓道:“聽去果然不錯。你立刻去找李道長,一同批一下吧。”唐太太又驚到,放下手里的書籍,跨到唐炳銓面前,急道:“怎么?一樁未定,又定一樁?筑庵,你這是為何,如此匆忙行事?”唐炳銓目視著夫人,慨然道:“太太,這不是匆忙,事務有道,緣由天定。”唐太太雙手握著,蹙眉道:“兒女婚姻,實屬大事,斷乎不能草率啊。”唐炳銓揮了一下手,向奎栗淡然道:“去白云觀吧,照我說的做。”奎栗像一只貓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書房。

    唐太太這時有些壓抑不住地焦躁,道:“筑庵啊,我并不是說這兩個姑娘不好,但是急匆匆地一次選定兩個,要不要仔細思量一下啊。”唐炳銓仰頭長舒一口氣,微微地瞇起了眼睛,道:“太太,你收拾一下東西,明天我們全家要去天津。”唐太太稍稍愣了一下,問道:“啊?幾天?”唐炳銓道:“短時間內不回來了。”短短一句話,如同一聲霹靂,讓唐太太突然如夢初醒,她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筑庵,發生什么事了?”唐炳銓目光有些放空,好像看著遠處的什么東西:“不必驚慌。不需要問什么。很快有人會給我找到很好的理由。”

    北京開往天津的火車上,唐太太默然地望著車窗外倏忽而過的風景,她臉上覆了一層薄薄的紫色絲網面紗,別人不容易看見富貴艷光后面落寞恍惚的神色。淳祐與宛淇宛漪兩位小姐妹說笑著。車子這節包廂里都是唐家的人,家人仆從都是服彩鮮明,高談闊論,喧聲笑語,無限風光。淳衷與淳不在列車上:老大說是外交部衙門里有事務走不開;老三說必須參加一個票友會場,晚一天就趕回天津。

    奎栗匆匆地走進總理的書房,看見唐炳銓如常地看報,報紙擋住了臉。奎栗非常簡潔地說道:“總理,李道長全部都測好了,兩對姻緣都是上上配。總理您真的是神機妙算、看破天機!”唐炳銓沒有說話,臉上淺淺地浮上一層悅色。奎栗看著總理的顏色,試探道:“既然天時地利,是否請媒人與孟家提親。”總理想了一想說:“你現在就親自走一趟,就說我出面請客晤談,請孟學士務必賞光出席。”奎栗迅速地用他那獨有的姿勢,貓樣地走了。

    八大胡同浮光美的房間里,大少爺淳衷半躺在椅子上,懶懶地扣上衣服紐子,手輕輕地撫過翠仙的下頜,說:“等著,過幾天我讓人來接你。我已經和你媽媽說好了價錢,很快你就是我的人了,我在小花枝胡同買了個小院子,你可喜歡嗎?”翠仙若有所思地彈著琵琶,眼睛里滿是霧氣。淳衷笑道:“你還挺沉得住氣!一下子飛上枝頭變鳳凰,話說就是總理大少爺姨少奶奶了,要是換了別個姑娘,早不知怎樣了。不過你還別說,我就喜歡你這目中無人的小樣。”說著,手里捧出一個小扁盒子,里面拿出一掛珍珠,從后面系在翠仙的脖子上,取過一柄簪花把手鏡子,照著給翠仙看:“你看我差點忘了,這掛珍珠粉光瑩然,配著你這雪白的臉,真是粉妝玉琢,格外出色。當時我一看見就想起你了。喜歡嗎?”翠仙就手看一眼鏡子說:“謝謝大爺賞。”說罷,起身作了一個萬福,送淳衷出門了。

    淳衷回到家里,發現滿室靜悄悄的,這才想起早起母親就喊他一起去天津。回到自己房里,一看夫人并丫鬟幾個都不在,方知都去天津了。他百無聊賴地走了一圈,看看只有父親書房亮著燈,心內一動,走進父親的房門。唐炳銓抬頭一看淳衷:“你今天倒回來得早?聽你母親說,你公事很多沒有時間去天津。怎么現在衙門里面忙完了?”淳衷說:“我也是想著陪父親一道過去。”唐炳銓微微點頭,難得地流露出一絲慈祥的神色道:“好啊。”淳衷道:“父親何時動身?打算在天津待幾天?”唐炳銓道:“應該就這幾天。回來的時間倒也沒有確定,恐怕要有一段日子。”淳衷聽了頓了頓,道:“這樣,我陪您回去,可能馬上就要趕回來,衙門里還有很多公務。”唐炳銓道:“過幾天或許不會那么忙了,可以在天津陪你母親多待一段日子。”淳衷欠身道:“謹遵父親教誨。無奈公務繁雜,我又是羽翼單薄,不得不笨鳥先飛。待公務開交順利,一定好好侍奉母親。”唐炳銓看著老大,眼神中出現了一絲不快,想說點什么,但終究還是道:“好。”

    奎栗飛一般走進來,差一點忘記了敲門,他身后跟著唐貴,和一位衣衫不整的年輕人,說:“總理!淳三少爺被警局抓走了!”唐炳銓一愣,立即鎮定下來道:“說清楚些。”奎栗推了一下那個年輕人道:“這是三少爺文藝社里面的同學,你自己說。”年輕人道:“總理,您好!我是三少爺的同學王中南,今天下午我們去文藝社的票友聚會,有十來個人吧,淳有一出戲,剛剛唱了句,警察突然就包圍了,說我們里面有亂黨,一下子就把人都帶走了。我恰好出去買汽水,回來的時候他們正在帶人上車,淳也在里面,手上還戴著銬子。我就趕著過來報信了。”淳衷聽聞,跳起身來:“胡鬧!唱戲就是唱戲,怎么和亂黨混在一起?我早就說不要和那些文藝社的人在一起,一天到晚唱什么文明戲,早晚要鬧亂子!亂黨不就是喜歡那些說的唱的?這淳,一點都不懂事!”唐炳銓打斷淳衷的聒噪:“住嘴。”轉身回到大桌后,要了電話給警務總督,只聽他簡短地交代了幾句,對方想必在諾聲連連,他嗯嗯啊啊地答應了幾聲,最后朗聲笑道:“都是誤會,啊,誤會。犬子年幼無知,擇日必定登門謝罪!”然后又哈哈笑了幾聲掛斷了電話。轉過身來,唐炳銓說:“剛才已經說完全是一場誤會,錯捕了人,警局總督要放人出來兼賠禮。奎栗,唐貴,你們陪大少爺現在去蔡警官那里接人,事不宜遲,馬上就去!”淳衷這時緩過神來,頓足道:“這個老三,也該吃點苦頭!”唐炳銓陡然沉下臉來,眼睛并沒有盯著淳衷,聲音也沒有提高,只是簡短地說:“快去找蔡警官!”低低的一句話,語氣卻十分冰冷,旁邊站著的王中南沒有來由地戰栗了一下,只見淳衷立即低眉順眼地垂下手,跟著奎栗唐貴兩人就往外走。

    幾個人出了書房,不想片刻奎栗折身回來,有些囁嚅道:“總理,孟家老爺已經到前門影壁了!可是這會……要不要回復您臨時有事出去了?請他改明日過來?”唐炳銓稍想了一想:“不必了,馬上請孟老爺去花廳等我,我立刻就過來。”說罷,唐炳銓整理容裝走出書房,這里就看見身穿深灰團花長衫的孟家老爺施施然走了過來,離著老遠的距離就開始拱手。只見唐炳銓一掃剛才厲聲急色,風度架勢就好像剛剛當選內閣總理一樣春風滿臉,只聽他朗聲笑道:“來鄴兄,好久不見了,你這一向氣色更是堪稱仙風道骨啊,真是羨煞我們一班庸夫俗客也!”說罷快走幾步迎上前去,一邊拱手施禮,一邊就十分自然地撫了一撫孟老爺手臂,做了一個相邀的手勢。奎栗也就低了頭含著笑,引著兩位老爺進花廳去了。

    站在不遠處的王中南看著唐總理這熟不拘禮的灑脫儀態,又與剛才書房不怒自威的樣子判若兩人了,從他進門看到短短幾分鐘這些萬端氣象,自忖是無法了解的,也就懵懵懂跟著唐貴與大少爺走出了大門,上了一輛汽車,一騎絕塵飛駛向警局。

    晚上書房里,唐炳銓已換上了深褚色睡衣,深深地坐在一張大沙發里,臉上已經沒有了厲色,也不見了喜氣,燈光下只可以看到深深的倦怠。他面前站立著淳衷和淳,淳臉上還顯露著些激憤的神色:“父親,我真的沒有做什么不對的事情。只是因為我英文好,羅丹和黎達澤兩個人煩我翻譯一篇英譯德文的稿子,說是一個叫什么馬克思的德國人寫的宣言,我才看了兩行字,就被稀里糊涂地帶走了。校對一篇稿子,這也算亂黨?真是欲加之罪。”淳衷怒道:“老三!你瘋了!這什么宣言就是共產亂黨的文件!這已經是砍頭的大罪啊,若不是父親和我去接應了你,這輩子你只怕就別想回來了!”淳不服氣地瞥了大哥一眼:“什么你的接應,我本來就沒事。總要好過你在外面租房子另整門庭。”淳衷一聽三弟在父親面前沒輕沒重地居然戳了他的軟肋,又怒又驚懼,居然揚起手來似乎要打三弟:“你!胡說!”

    “父親!父親!”房間門一下子被推開了,只見淳祐滿頭大汗闖了進來。淳衷一驚,不由得放下了手臂,遲疑道:“你不是在天津嗎,怎么回來了?”淳祐急道:“父親,我剛下火車送母親大嫂他們回到山莊,就遇見了方總統家大公子方可為,見面他就問我是不是隨父親來天津赴任直隸總督。我一急,也沒敢詳問。父親,這是怎么回事?”淳衷下意識反駁:“哪里會有這樣的怪事?”到了這個時候,三兄弟都感到了無邊的驚駭,不約而同停下喧吵,看著父親。

    只見父親點燃了一支雪茄,半躺在沙發上悠然地抽著,好像眼前空無一人。三兄弟見父親這副情景,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是雷霆萬鈞還是什么,全都齊齊地一言不發了。唐炳銓右手舉著煙,瞇起眼睛看著裊然上升的煙霧,慢慢地回過頭來道:“正好淳祐淳都回來了,我正要和你們說一下:一則,我現在已經不再是內閣總理,是直隸總督。任命通告剛剛大總統已經加蓋了大印,晚飯前送過來了。二則,晚飯我已經與孟來鄴孟學士晤談,定下了淳祐與孟家大小姐孟敏之,淳與顧家小姐顧惠茗兩對婚約。三則,我們全部去天津坪林山莊,北京這里只留下副總管老焦一家看護,三日后在天津辦訂婚宴,訂婚后老二老三你們即攜未婚妻去歐洲留學。就這樣,想必你們都不會有什么意見吧。”

    父親一番語調平靜的話,三兄弟如墜云端,有驚有喜更兼憂慮,一時間五味雜陳,均低頭默然思考。老大淳衷聽了半日,才回味過來好像并未與自己有何直接相關,抬起頭來道:“兩位兄弟大事已定,恭喜恭喜。”說著轉向兩位弟弟拱拱手,然后回頭說:“父親,我這邊北京外交事務一時不好請假多天,能否在兩位兄弟訂婚宴后回來,以后我還是住在北京?這里老焦一家看護也似人手過少,令人難以放心。”淳祐道:“大哥,我們這個時候還是聽父親的比較好。”淳衷道:“父親為你們兩位思慮周全。但是我身為大哥,還是需要為家庭多為擔待。全家人都在天津,應有人在京看家護院,信息也更加暢順。”唐炳銓不置可否地揮揮手,示意兒子們離開。

    浮光美那間熟悉的小閣樓里,奎栗靜默地坐在一把圈椅上,手里拈著一把小小的紫砂壺,待喝待不喝地舉著,微微瞇著雙眼。翠仙也是沒有話,撮了一爐香點上。片刻過后,香氣似松柏林中掃過的清風一樣,飄浮在房間里。翠仙端端坐在琴凳邊,調了一下弦子。剎那間,十指蘭花初綻,那樂音也就恰似那新鶯出谷、銀瓶乍裂。

    奎栗愈加屏氣凝神,仿佛一刻也不舍得錯過這清越的琴聲與幽微的氣息。他的眼睛依然微微閉著,身體向前使勁地看著,好像一個在黑暗中極力尋找聲音來源的盲人,十分努力但又徒勞不得方向。

    不知不覺中,琴聲低下去,收音了。這時,香也燃盡了。室內依然是無人說話,屋外的喧囂歡歌無孔不入地填補了房內的寂然。半日,奎栗嘆了一口氣道:“你何時搬去小花枝胡同,已經確定了嗎?”翠仙面無表情淡淡地道:“搬與不搬,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別。”奎栗道:“怎么這樣說,大少爺難得一片真意。于你也是很好的歸宿。我想……我就說來看看你,搬家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翠仙道:“你來問我需不需幫忙,倒要我難為回答。你和你們家大爺之間的過往交情,卻不必要拿我來做閥子傳遞吧。”奎栗見她口氣看似清淡,卻句句都是鋒芒,聞言垂首半日道:“我本就是個廢人,毫無用處。若言辭有冒昧處,還望海涵。”翠仙眼睛定定地看著地板道:“勞煩大爺。”奎栗一時間無話可說,干咳了幾下,隨即告辭出來。走出浮光美,看著頭頂上的藍天,奎栗抖了一抖帽子,快步趕著走了。

    回到唐府,卻看見淳祐與淳相約著往大門外走。兄弟兩個西裝革履、滿面春風,端的是玉樹臨風美少年一對。奎栗笑道:“兩位少爺去哪里?”淳說道:“明天就搬家去天津,后天就要訂婚宴了,還要出國留洋,我們想約幾個朋友去跳舞場玩。”奎栗笑道:“這么忙還有時間約跳舞?約的肯定是那兩位美嬋娟了。”淳祐點頭微笑:“不止。幾位朋友鬧著去六國飯店玩一下,當然要請上孟家兩位小姐。正好遇見你,原也想著一同去。”淳道:“奎栗兄一定要去,說起你是當仁不讓的大媒,要謝你!”奎栗旋即安排好兩輛車子去孟家接兩位小姐了。

    華燈高懸的六國飯店,在林蔭掩映下格外風情多姿,有著北京城里最時髦的舞廳,最高尚的西餐廳,和最正宗的洋派禮儀。敏之和惠茗也是懷著好奇與歡快的心境,在唐家兄弟陪伴下踏上高高的臺階。消夜是暫時不用的,大家直接進了跳舞場,找了一張桌子坐下。這邊奎栗就點了幾杯雞尾酒,另外招呼了同來的羅丹和王中南幾個同學朋友一起坐下。音樂燈火下,兩位小姐分別穿著洋裝,年輕而雅秀,與兩位唐家美少年出雙入對,眾人看了都不覺嘆一句果然天造地設的兩對璧人。

    音樂正好是最舒緩的慢節奏。雖說敏之是一種新派性格,在女子學校里也和女同學們學了幾套舞步,但今天是第一次來正規的舞場,又是和淳祐共舞,不免格外矜持。淳祐說道:“這三步還是最簡單放松的,聊天最宜。”敏之心里只是歡悅,也就看著淳祐點點頭,笑而未語。淳祐只管說道:“準備留洋的話,學學跳舞是很好的應酬準備。父親已經聯系了英國的學校,這件事我倒是十分躊躇。我的本意是想先讀國內的醫科,之后再說留洋與否。但是父親意見已定,也就不好再駁了。”敏之輕盈地隨著淳祐搖曳著,抬頭微笑道:“能夠留洋學習是很好的,父母親與令尊商議時也很同意。”一曲終了,兩人相伴著回到座椅上,看到淳和惠茗兩人也在,奎栗已經重新準備了點心和甜酒。

    幾人剛剛坐定,只見王中南和羅丹兩人笑著走過來。羅丹一坐下就拿著一把檀木絹扇搖著,一陣清風把她耳上兩個金絲墜著的單粒珍珠吹拂得搖曳生姿,明眸珠輝,璀璨迷人。羅丹笑道:“顧小姐,暫借一下你的唐三公子跳個舞啊,你不會介意吧?”

    淳與羅丹一陣風旋到了舞場中心。兩人果然配合很是默契,羅丹在淳臂彎里旋轉著,頭向后傾著,雙眼微微地瞇著。轉身之處,那身上碧藍色的傘形百褶裙展開了,原來那些褶子里面襯著玫紅色的緞面襯里,這一轉圈“嘩啦”抖出一朵艷麗異常的大花,很是奪目。再加上羅丹那濃烈的紅唇和舒展的儀態,顯然是舞場里的皇后了。眾人看了喝彩不絕,有幾個人竟然索性停下舞步,立著只管看淳與羅丹兩人,伴著音樂打起節拍鼓起掌來。

    王中南看著羅丹那嫵媚的身姿,一時有些神往呆住了。旁邊有一位青色衣服的長身男子靠過來向他借火,中南才恍然夢醒的樣子,抬頭一看原來是祖籍貴州、日本留學在文學界頗有名氣的小說家肖禾,兩人搭訕了幾句。肖禾引著王中南走開了幾步,到舞廳臨街的一個小陽臺抽煙去了。這時,羅丹與淳舞畢歸席,羅丹嚷著熱就又喝了一杯氣泡酒。淳笑坐在惠茗身側,體貼地將垂在座椅把手上的銀灰流蘇披肩拾起,重新披在惠茗身上。王中南和肖禾走過來,向諸人介紹了肖禾。淳淳祐兄弟幾人都說久仰,招呼著一起坐下。只見羅丹帶著兩分薄薄的醉意,熟不拘禮地笑道:“大名鼎鼎的肖禾,《平沙場》就是你的大作了!拜讀過,真是蕩氣回腸,看文字還以為是沙場將軍,不想是玉立長身一公子。”說著,伸出一支白藕似的手臂,鮮紅的蔻丹閃著光亮,挽著肖禾走下舞場。看著羅丹今日興致這樣高,敏之與惠茗相顧一笑,分別與淳祐淳走下舞池。滿月高升,香腮云鬢,整個六國飯店好似仙臺樓閣,飄浮在樂曲歡歌之中。

    一直玩到午夜才散場,唐家兄弟一同隨車子送了顧孟兩姐妹回家。肖禾與羅丹王中南兩人告辭走了。羅丹有著幾分酒意,一只高跟鞋點著地說:“再會吧,我就住在不遠處。”王中南不由分說就送她走至樓下。許是酒醉上了頭,一路上羅丹偎在王中南臂彎里,像只乖貓一樣。王中南半抱半扶隨她上樓,替她從小皮包里拿出鑰匙打開了房門。剛剛要告辭,羅丹卻突然醒來,睜開了長而濃密的睫毛,伸出雪白的雙臂摟住王中南的脖頸,把他一把摟進房間,一只腳把門“咣當”踢上。那嬌艷欲滴的雙唇就緊緊地貼了上來。

    天津國民飯店毗鄰法租界,有著鬧中取靜的愜意風韻。這座四五年前新修起來的酒店,現在是津門洋場不可忽視的一處摩登所在,多少豪門巨賈出入這法式風格的門樓。國民飯店大樓坐北朝南,里面擁有寬闊的法式庭院,草坪涼亭一應俱全,正是時髦人家舉辦中西合璧婚宴慶典的首選之地。唐府和軍警一屆頗為熟識,兩位管家與國民飯店潘老板也有幾分交情。此番唐府兩位公子聯袂舉辦文明訂婚宴,長袖善舞的潘老板更是將法式庭院裝點一新,紅地毯一直鋪到大門外。知道唐府上下都是新派人物,又是雙喜臨門,但畢竟不是正式婚宴,大紅色似乎有些過了,飯店特別將庭院里多多地鋪陳了紫色與黃色玫瑰,兼之以粉色的木槿花束,取其“紫氣東來”與“錦繡輝煌”之口彩。羅丹、王中南以及唐家孟家親友眷屬早已經來到了庭院,只見車水馬龍,上賓云集,才明白較之于北京,天津的酒店更加氣派。羅丹道:“這文明洋派訂婚禮果然好看。”王中南含笑道:“日后你喜歡何種儀式?”羅丹暗暗地飛了一眼王中南,王中南含笑悄悄扭了一把羅丹的纖腰。羅丹笑著打掉他的手,人卻依然小鳥依人般與王中南依偎在一起,引起不少人的側目。

    樂隊奏起樂來,人群熙熙攘攘地分坐在桌席上。星羅分布的桌席居中是一長條桌,有二十余座,上面鋪著淺紫色桌布,精心擺放許多花束與銀色的餐具。唐炳銓一家、孟學士伉儷,以及淳祐敏之、淳惠茗兩對主角,和一些要賓紛紛落座。訂婚主桌一側放著麥克風,司儀站起身來,向來賓鞠一個躬,朗聲地主持起來。因為是文明婚俗,簡化了許多的程序,司儀依規矩宣布訂立婚書、交換信物、確定媒人等幾個必不可少的環節。一開始,雙方就在早已準備好的婚書上用印,或略仿古禮奠雁之意。然后就是交換禮物,淳祐看到敏之準備的信物果然是那方金鑲玉壺,不覺微微一笑,雙目注視著敏之。敏之接過淳祐的信物,原來是一方古硯,也抬起頭與淳祐會心一笑。觀眾看到現在新式男女訂婚宴上這樣落落大方,興致很高,不斷地爆發出喝彩與掌聲。

    這邊羅丹已經擠到兩對新人身旁,挽著敏之的手向她祝福。敏之看著她說:“謝謝,希望盡快聽到你的好消息。”羅丹仰臉笑道:“現在不就是好消息?”敏之看著他們,早已經明白了兩人的友誼已然深了許多,便將高幾上一簇玫瑰花折了一支下來,別在羅丹洋裝紐子上。淳祐道:“方大公子剛才到,正在和父親說話。我們過去和方大公子敬杯酒吧。”說話間,恰看見方可為端著一杯酒,含笑望向這邊,穿過人群走過來,淳祐攜敏之、淳攜惠茗走過去。方可為笑道:“恭喜兩對佳偶,家父命我前來賀喜,他說待到你們禮成之后,再請你們去總統府吃點心。”淳祐幾位鞠躬還禮不迭。這時,唐炳銓走過來,幾位新人垂手立在一旁,畢恭畢敬地目視父親與方可為寒暄。

    王中南在一旁看了,十分驚嘆:“這總統和唐府果然交情匪淺,連訂婚儀式都專門請大少爺來道喜。”羅丹撇撇嘴道:“你懂什么,表面上越是這樣多情,越是底下風云暗起。這才叫作豪門深深呢!”王中南點頭咂舌不已。

    文明婚儀吃完果子就結束了,不像以前要擺堂會唱幾天幾夜。嘉賓紛紛告別,行至鮮花搭成的華門前,早就有西崽手拎了一些匣子,作為答謝伴手禮,每人一份。

    火車站月臺上,唐炳銓夫婦與孟氏一家送別。雖說兩家熟識,但是訂婚未過門的姑娘卻是不好在天津長期逗留,更不便在坪林山莊客房里居住。孟氏一家由唐淳衷一路陪著,坐火車返回北京。

    回到坪林山莊,已經是二更時分。唐炳銓慈愛地看著淳祐淳,說:“回去吧,雖則年輕,也要早點休息。今天一天應酬下來,我也乏了,和你們母親說說話,也就歇了。”淳祐等人請安告辭出來,走下上房的臺階,向左轉是一道回廊,穿過一片荷塘就是兄弟姊妹們各自的跨院。

    皓月高升,月華宛若瀉銀,把荷塘照得如同白晝。還不到荷花開放的季節,只見那大片的荷葉密密匝匝地挺立著,在月光下光影交映,沒有一絲風,所有的荷葉仿佛靜默林立的人群。

    ……(未完)

    鄭欣,女,1976年生。文學博士,畢業于北京外國語大學,主修法國十九世紀文學,留學法國巴黎高級翻譯學院。創作主要以小說、散文、劇本為主,作品見于《十月》《人民日報》《文藝報》《當代》《劇本》《北京青年報》《歐洲時報》等報刊,創作舞劇劇本《牡丹亭》《和田傳說》,話劇劇本《將軍的慶功酒》,小說《就日瞻云》。曾翻譯發表《幸福》《那一縷頭發》等中篇小說譯作,2008年獲中國翻譯協會授予的“國家翻譯事業優秀貢獻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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