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將你輝映成紅船 ——淺談歌劇《紅船》史詩品格的追求
歌劇《紅船》所表現的是歷史的車輪開進了原本朦朧的新時代壯觀情景——“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中國大地的“徘徊”。那是怎樣的“徘徊”呀,是地下的驚雷在潛行,是熹光在黑云中穿透,是奔涌的春潮對寒凝大地的沖蕩,是憤怒的驟雨對污穢塵垢的洗滌。而乘風挾雷的正是一群最先感受人民對時代巨變的渴望并決心推動其巨變的年輕人。他們非神非圣,但志在為萬世開太平;他們無權無勢,卻愿為真理而斗爭。他們有夢有愛,滿腔熱血為壯美的未來而沸騰。
歌劇《紅船》的每一句歌詞、每一個音符,都在努力表達歷史車輪開進新時代的那一聲轟隆隆巨響,都在努力描述朝陽噴薄欲出的那一刻的莊嚴畫面,都在努力抒發今人回眸百年艱難與夢想的無盡感戴……
歌劇《紅船》架構的史詩品格
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史詩的基本品格——
它記載和表現的是一個民族發展進程中的重大事件,是歷史上難忘的一頁,甚至可能是一個新時代或新時期的幕啟;
它記載和表現的是一個民族的先知先覺先進者(英雄)做出的前所未有的創造或者壯舉(往往具有傳奇性),而這正表達了人民的愿望和情緒;
它記載和表現的是一個民族在那個特定時期逼真、生動而又令人驚艷的生活畫卷……
歌劇《紅船》追求的不正是這樣的史詩品格嗎?
全劇以中共一大在嘉興南湖紅船上繼續進行的會議(只有一天)為主軸,挑起了七個重大的歷史瞬間,仿佛就在南湖那倒映著碧空白云的水面上,疊印出一幅又一幅風云變幻、電光石火、暴風驟雨、不盡滔滔的情景……將這江南柔情萬種、精致靜好的湖光山色變成了浩瀚無垠、波濤洶涌的歷史天空——
第一幅,天安門前五四風潮。“任人宰割似羔羊/國將不國生靈涂炭”,學生們唱起四萬萬國人悲壯的心聲:“血可流/頭可斷/《巴黎和約》不能簽。”正是這個劃時代的風潮,把陳獨秀撒出的《北京市民宣言》如天降雪片,化成了南湖粼粼的波光,推動了南湖上的紅船啊……
第二幅,“營救陳獨秀/就是救科學/救中國于水深火熱”。毛澤東及同代的先進者們在長沙-濟南-武漢-廣州-上海等地奔走呼號。李大釗帶領同仁同學們迎接陳獨秀出獄,“終于贏得勝利/終于迎來正義/你即將走出監獄/像一縷希望的晨曦”。正是這“一縷希望的晨曦”化作了南湖上的那艘紅船。
第三幅,毛澤東在北京福佑寺聆聽“驅張”鄉民疾苦:“問什么地/問什么天/命運從來靠自己改變……”他對戀人楊開慧吐露苦悶,“如今主義泛濫人心亂/哪一種才可以撥開疑云?”一旦找到了共產主義,我們才能看到那顆在紅船上生氣勃勃的未來之星。
第四幅,那是偉大的歷史約定。在奔跑的馬車上,鈴兒叮當,響出了歷史的腳步聲:“舉起共產主義旗幟/團結所有勞苦大眾”。南陳北李“一言為定”,“建政黨聚人心救國救民”。歷史乘著馬車奔騰而去……馬蹄叩地,碧波拍船,風云迷離轉瞬間,揚鞭催馬卻又變成了泛舟輕波。有誰知,舟楫之中驚雷動……
第五幅,那個宣告“一個幽靈/共產主義幽靈/在歐洲大陸徘徊”的《共產黨宣言》中譯本誕生了,“一個幽靈/共產主義幽靈/如今登上了中國舞臺”,一群有志共產主義的青年,正在奮楫篤行,推動著南湖上的紅船。
第六幅和第七幅,進入歷史嬗變的肌理細部。毛澤東這顆未來之星,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兩個靈魂在追求里流浪,終于碰撞出愛的火光”,他和楊開慧的共同心聲是:“生死都去闖”;而“南陳北李”分別殷殷囑托自己派去代表“茲事體大”,“開天辟地驚雷響/從此把歷史開創”。而毛澤東告別自己的新娘,急不可待的是“此番離鄉奔滬上,開天辟地去建黨”。紅船就是因為載著這樣一群有共同追求的年輕人才如行如飛,以夢為馬。李大釗的獨唱《我有一個夢》,唱出了滿船所有人的夢:“我有一個夢/總有那么一天/中國終將站起來/挺立世界之巔……”
這樣,以紅船開會的整個進程為序,依次編織了之前的七個歷史瞬間,不僅僅是變單薄為豐腴,改淺薄為深厚,也不僅僅是為了提供歷史背景,更重要的是,如此,把紅船開會的主軸與七個歷史瞬間的穿插,既搭建成縱向的歷史邏輯的因果序列,又組接出了恢弘壯闊、瞬息萬變、彌漫無垠的歷史天空。如此,一部歌劇《紅船》既是轟然矗立起開天辟地的石雕,又悠然精細地琢磨了這石雕的肌理;既遵照歷史的本來面目,突出了創建中國共產黨的領軍人物“南陳北李”,又逆向觀照,重視后來成為革命領袖、當時的未來之星毛澤東;既展現了當時陳獨秀叱咤天下的凜然風骨,又傾訴了湘江細妹子的血淚苦難;既有五四狂潮的青春熱血,生死搏斗,先進者將天下危亡系于一身,又有南湖紅菱透清香,畫舫蕩漾,“談笑之間把歷史開創”……
總之,這樣的戲劇架構,使全劇努力建設起了史詩的品格:在具有歷史深刻性的同時,又具有了時代的豐富性;在具有歷史的真實性的同時,又具有了藝術的浪漫性;在具有歷史場景的文獻性的同時,又具有了戲劇情境的傳奇性。
音樂布局的精當使舞臺呈現渾然
較之于其他戲劇樣式,歌劇藝術的優勢在于音樂。正如賀敬之所說,“詩、音樂、戲劇”是歌劇的三大要素。尤其當音樂配置以詩(戲劇性唱詞),在戲劇的具體情境中,將產生巨大的感染力。
譬如,歌劇《紅船》結尾處,在一大通過中國共產黨綱領之后,眾代表抑制不住內心的澎湃情感,“壓低嗓門”呼出“中國共產黨萬歲”之后,毛澤東唱出了全劇最華彩的詠嘆調:“萬歲,輕聲地呼喚,見證這一刻瑰偉……”歌唱先是柔和、深情、悠遠,經過“告訴天空……告訴江山……”之后,轉而高昂、有力、華麗,“見證這一刻榮暉”。再經過“告訴時間……告訴未來,這一點星輝,點亮滿天星辰不墜”,繼以最后一個“萬歲”,直攀而上,達到全劇情感的最高峰,也使毛澤東這個藝術形象通體燦爛,從而引出恢弘的大合唱,“萬歲,此心長相隨……”在這洪亮的,仿佛是天地交響的歌聲中,“萬歲”既是歷史的回聲,又是當今時代的強音。
全劇表現人物形象深情抒懷或沸騰激昂的歌唱,一如漫天群星,交相輝映,如,陳獨秀的“撒下《北京市民宣言》”是那樣的慷慨瀟灑,李大釗的“我有一個夢”是那樣的深沉飽滿,毛澤東與楊開慧的二重唱“回頭望/抬頭望”是那樣的心心相印,細妹子的哭訴“說什么蒼天有眼”是那樣的肝腸寸斷,王會悟的“時而高聲,時而低語”是那樣的清新明亮……
然而,僅如此,還不能算是對史詩品格的追求。
音樂“不僅要消除一度空間,而且要完全消除空間性”(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上冊)。是的,歌劇《紅船》的音樂同樣是“完全消除空間性”的。然而,這部歌劇的主創卻讓自己本身沒有空間性的音樂,用以連綴劇中的空間,跳躍劇中的空間,甚至跨越劇中的空間與時間,讓音樂不僅是刻畫人物、表達情感的重要手段,還讓音樂成為整部歌劇無形而又神奇的斧鑿,把全劇切磋琢磨成中國共產黨誕生時刻的五彩斑斕的歷史浮雕。
同一旋律的樂曲同時連綴多個空間。譬如,陳獨秀被關進監獄,引發了全國的抗議怒潮,從長沙毛澤東、何叔衡大聲呼吁“營救陳獨秀/就是救民主”起,濟南、武漢、廣州、上海等大城市同時發出了“營救陳獨秀/……就是救科學/就是救中國”的吼聲。五座城市的同聲怒吼,猶如洪波聚匯,波浪滔天,印證了毛澤東此前一刻的歌唱:“時機到了/順他者生”。而此后,緊緊銜接李大釗興奮的歌唱“你即將出獄/像一縷希望的晨曦”。間不容發,這是“營救”一段的節奏,也正是那個偉大的五四運動的節奏,洶洶之來勢,不可阻擋。
同一旋律的樂曲跳躍在不斷延展的后續空間。譬如,毛澤東在福佑寺傾聽到鄉民的哭訴之后,第一次唱出了詠嘆調“我有一個夢/總有那么一天”。這一句經過四次排比,表達了他殷殷期待“中國終將站起來/挺立世界之巔”的遠大理想。這個唱段的第二次出現,則是李大釗在他和陳獨秀分別送走一大代表之后,感慨萬千地唱出了又屬于他的詠嘆調“我有一個夢……/這個夢必定實現”。一首詠嘆調相繼屬于兩個人,表達了共產黨人的共同心愿。第三次出現則是在最后一場,在中共綱領的表決前,毛澤東再次唱出自己的向往:“我有一個夢/總有那么一天”;繼而,陳獨秀、李大釗、楊開慧、王會悟、董必武繼續高唱“我有一個夢”;隨之,細妹子、“驅張”鄉民、大學生等群眾引吭高唱“這個夢終將實現”!這首詠嘆調如此跳躍在后續空間,絕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具有結構意義的嬗變,象征著信仰真理的意愿,堅持真理的意志,成為全劇戲劇行動不可阻遏的發展。
同樣,“南陳北李”在中譯本《共產黨宣言》問世之后,唱出的“一個幽靈/共產主義幽靈/如今登上了中國舞臺”這一旋律之前,在幕間大合唱里曾經出現,并且預言“你選擇了歷史,歷史選擇了你”。待到尾聲,這一旋律發展為“一個幽靈/共產主義幽靈/徘徊在中華大地”,而“你選擇了歷史,歷史選擇了你”已經是雕刻在歷史天空上的銘文了。對于這樣一出具有鮮明文獻性的歌劇而言,這就是戲劇的“行動”。
同一個旋律把過去、現在與未來融匯在同一個戲劇舞臺的時間和空間里。尾聲,最令人慨嘆不已的是那一整套樂曲(二重唱、多人重唱、大合唱的反復回環),從陳獨秀、李大釗“多么想/遠遠地看一眼”的無限深情,到毛澤東等一大代表“臨行前/讓我再看一眼/那霞光/將你輝映成紅船”的堅定信心,再到何叔衡、陳潭秋、王盡美、鄧恩銘與當今群眾大合唱的對應“也許我看不見/我們已經看見”的百年前后的對話……令人感慨萬千,激動不已。
在霞光中,那紅船變成了巨大的精神象征,從百年前,這艱難與夢想的偉大序幕中,駛向遠大的前程。
歌劇《紅船》就是這樣,用壯闊的現代敘事架構,使這部歌劇舞臺輝耀出史詩的宏大氣勢;用戲劇性音樂的精當布局,把舞臺呈現得渾然一體,使諸種歷史文獻性場面充滿了戲劇藝術的浪漫活力,顯示了史詩品格的努力追求。
我們要重復強調的是:無論是作為歌劇《紅船》所要表現的那段光輝歷史,還是它所要奉獻的當今時代,都召喚它理應追求史詩的品格。
所以,精益求精尚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