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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從見證者到親歷者——2020年巴西文學敘事轉向研究
    來源:《外國文學動態研究》 | 樊 星  2021年06月28日07:57
    關鍵詞:巴西文學

    內容提要 2020年,巴西文壇延續了前兩年的變革趨勢,嚴肅文學與娛樂文學的壁壘被進一步打破,對現實困境的觀照依然是文學創作的核心。由于疫情引起的社交隔離與網絡“曝光”運動興起,巴西社會越來越習慣于從個人視角出發參與公共討論。因此,本年度的巴西文學在探討社會議題的同時,敘事視角也變得更為主觀與內傾,以第一或第二人稱敘事的作品明顯增多。作家或者站在受害者立場,以獨白或追問引發讀者共情;或者同時展現多種視角,全面反映巴西當前的對立與沖突。

    關鍵詞 巴西年度文學研究 敘事視角 主觀化 社會議題

    自2018年以來,受社會沖突加劇與出版業危機影響,巴西文壇的評價體系與創作趨勢都迎來了持續轉向。具體來說,以往將“文學性”凌駕于“通俗性”之上的評價標準正在被打破。越來越多的評論家認為二者只是側重點不同,并無高下之分。許多作家也開始有意識地將二者結合起來,在傳統文學中吸收大眾文化,在通俗作品中探討嚴肅主題。與此同時,為化解當前極端化的對立傾向,號召巴西民眾團結起來共同應對當前困境,文學作品也不再一味進行譴責與批判,而是致力于讓讀者更為全面地了解巴西現實,喚起共情,促進理解。在2020年的巴西文壇,上述重要特征不僅延續下來,而且得到進一步發展。作為巴西國內最重要的文學獎項,雅布提獎組委會在3月發布本年度的評選章程,宣告在傳統的“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雜文/散文”“詩歌”等類別之外,新增“娛樂長篇小說”(Romance de Entretenimento)這一文學獎項,并將原有的“長篇小說”更名為“文學長篇小說”(Romance Literário)。章程公布不久,雅布提獎負責人佩德羅·阿爾梅達(Pedro Almeida)專門針對這一變更做出解釋。他提到純文學或嚴肅小說強調敘事形式,而商業或娛樂小說則側重于情節推動,這兩方面本來就無法相互比較,但此前的評委都只善于對“形式”進行評價,從而導致以情節取勝的作品無緣大獎。然而,就在獎項評審承認后者價值的同時,嚴肅文學與通俗文學的界限也變得愈發模糊,因此,在實際評選中,將由作者本人決定參評“文學小說”還是“娛樂小說”,以最大限度地保證公正性。

    鑒于近年來巴西文學在變革趨勢上的一致性,2019年最受好評的新作也相繼成為本年度各項文學獎的贏家。就雅布提文學獎而言,最佳娛樂小說與最佳文學小說分別由《一個黑暗中的女人》(Uma Mulher no Escuro)與《歪犁》(Torto Arado)摘取,后者還同時獲得葡語海洋文學獎的第一名。而同樣收獲諸多贊譽的《棕色與黃色》(Marrom e Amarelo)則奪取了亞速爾文學獎最佳長篇敘事大獎。不僅如此,這些作品中所探討的暴力、性別、階級、種族等議題也依然是2020年巴西文學創作所關注的焦點,部分新作甚至可以看作是上述作品的延續或回應。

    《一個黑暗中的女人》與《歪犁》,圖片源自Yandex

    一、敘事人稱變化:以主觀視角關注社會議題

    即使2020年巴西文壇在很大程度上承襲了前兩年的評價標準與創作理念,本年度出版的作品仍顯現出新的特點,尤其是在敘事視角上,存在明顯的主觀化傾向。全知全能的敘事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講述自己親身經歷的人物本身。盡管在此之前,巴西文學中也不乏第一人稱敘事甚至自傳體作品,但每年高質量的作品數量畢竟有限,且其關注點大都聚焦于個體情感或自我身份,致力于探討如成長、孤獨、衰老、死亡等存在主義話題。而在2020年,第一人稱敘事則一躍成為巴西文學的主流,第二人稱敘事的比例也大幅增加。無論陳述的主體是“我”還是“你”,這些作品都有意從個體感受出發,以參與者的姿態反映與反思在巴西現存的社會問題。

    上述變化的發生與2020年的巴西現實有密切關系。作為世界上新冠病毒感染數與死亡率最高的國家之一,巴西在經濟、政治、民生等方面均遭遇重大打擊,人與人之間的近距離接觸也降到最低。對于巴西人而言,私人交往與群體聚會都不可或缺,疫情引起的社交隔離也對他們造成了更大困擾。在這種情況下,網絡媒體成為個人情感宣泄的重要出口,也成為群體聲浪形成的源頭。這種個體與群體之間的呼應看似矛盾,在當前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卻并不令人意外。一方面,由于獨處時間增多,每個人對自身的關注度提高,人們的思考敘述自然會更加貼近個人生活;另一方面,肆虐的疫情卻又將所有人的命運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連接起來。每個人都陷入相似的困境,面臨同樣的風險,個體層面的講述也自然能夠反映群體焦慮,從而成為時代精神的重要參照。

    除全球肆虐的疫情之外,另一個事件也同樣在巴西引起轟動并余波不斷,那便是2020年5月開始的“曝光”(“Exposed”)活動。這項活動最早由推特賬號“尼特洛伊婦女之聲”發起,旨在通過被害人的個人敘述,曝光并譴責她們所遭受的性騷擾與性暴力。盡管乍看起來像是近幾年#Metoo運動的變體,“曝光”運動的范圍卻迅速擴大化,從控訴前男友的背叛,到舉報家庭暴力與種族歧視,這些都可以歸于這一標簽之下。因此,在聲勢浩大的“曝光”運動之下,體現的并不僅僅是對于單一社會問題的關注,而是對普通個體遭遇的重視。無論曝光的問題在于性別、種族、窮困還是暴力,個人真實的自述都能在網絡空間贏得同情與支持,并鼓勵更多的受害者繼續發聲。

    一邊是重重危機讓人們擁有更強烈的傾訴欲望,一邊是網絡技術令陌生人之間的交流互助變得更為便捷,二者的聚合讓大家意識到,他們無需將自己的故事交由少數“專業人士”描寫報道,而是可以親自回憶講述。他們并不缺少呼應者,因為在每一個發聲的個體背后,都站著更多有著相似境遇的人。即使在追求真實性與感染力的同時,難以保持中立客觀與面面俱到,但在多種聲音的共振中,仍能譜奏出反映這個時代的獨特樂章。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巴西文學的敘事立場產生了明顯變化。

    二、單一視角下的獨白與追問

    在2020年巴西出版的作品中,最受關注與好評的莫過于《皮膚的反面》(O Avesso da Pele)。作者杰斐遜·特諾里奧(Jeferson Tenório)于1977年出生于里約熱內盧,少年時便移居至南大河洲。由于那里的歐洲移民人數更多,深膚色的他感受到更為明顯的種族歧視。因此,在創作主題上,《皮膚的反面》與上一年度的《棕色與黃色》有許多相似之處,而且后者也同樣出自于一名南大河洲作家之手。

    (《皮膚的反面》圖片源自Yandex)

    然而,與其將特諾里奧的成功看作上一年熱度的延續,倒不如將其歸功于作家本人多年的積累。事實上,在兩年前出版的《沒有上帝的斯特拉》(Estela sem Deus)中,特諾里奧已經討論過種族問題。而除文學創作外,特諾里奧也在攻讀文學批評方向的碩博士學位,其研究對象均為非洲作家或是具有非洲血統的作者,這也使他對族裔身份的處理更為細膩,不至于讓文學作品淪為生硬的道德說教。正如保羅·斯科特所稱贊的那樣:“[特諾里奧]并非僅僅在國家普遍的不幸中做一場社會巡游,不會將對不平等的批判變成一種取巧手段、一種吸引眼球的廉價途徑……”

    如果說,在五年或者十年之前,這種廉價的批判還有些許市場的話,最近幾年的文壇趨勢已經宣告了此路不通。一切“置身事外”的文學都難以贏得認可,“真誠介入”比任何時候都更為重要。《皮膚的反面》恰恰滿足了巴西讀者與評論家對于“真實”的追求,因為其中所有的反思都由內而外自然發生。在這部具有自傳色彩的小說中,特諾里奧采用了口語化的敘事策略,仿佛當事人就坐在讀者面前,將所思所想娓娓道來。

    《皮膚的反面》情節并不復雜。故事的敘述者名為佩德羅,是一名黑人。他的父親本是一名公立學校的教師,但在警方的街頭盤查中被誤殺。悲劇發生后,佩德羅回到父親生前居住的房子,通過整理舊物,重拾父親的回憶。可以說,這部小說就是佩德羅的個人獨白,而其傾訴的對象正是已經離世的父親。由于他的傾訴中還交織著對于母親等人的回憶,使得這部小說在第一、第二與第三人稱敘事中交替變換。其中,第一與第二人稱占據了核心地位,奠定了整部小說真切而又悲傷的基調:“有時你有了一個想法,便住在里面,遠離人世。你建造了一棟這樣的房子,遠遠的,在你自己心里。這就是你的行事方法。今天,我更愿意認為,你的離開是為了回到我身邊。”在這個開啟全書的句子中,特諾里奧不僅表達了敘事者對父親的思念,也暗示了記憶與空間的關系。已逝的父親將自己的思想打造成遠離現實的房屋,兒子則借助他居所中的日常用品,一點點拼湊、重塑父親生前的故事。如此一來,父親房間中簡單凌亂的陳設——沒有墨水的鋼筆、不成對的襪子、筆記紙張、學生的試卷、作文以及坎東布雷宗教的神像——便透露出了他生前的身份特質:一位公立學校的語文老師,收入微薄,信仰巴西非洲宗教(具有黑人血統)。

    對于巴西社會而言,這三種身份具有極強的關聯。因為相較于白人而言,黑人的平均收入更低。而巴西公立基礎教育極為薄弱,基本只有窮人才會選擇。于是,公立學校集中了更多的黑人兒童,他們無法得到足夠的教育資源,更難通過學習實現階級躍升。值得一提的是,這種教育、文學、種族、階級的結合并非僅僅來自于特諾里奧的創作巧思,更因為他本人便是一名公立學校黑人語文老師。因此,當書中的佩德羅以第二人稱的口吻敘述父親的遭遇時,讀者很容易感同身受,并為他所遭遇的種族歧視憤恨不已。

    事實上,在最終被警察誤殺之前,這位語文老師已經數次遭遇警察盤查,原因無疑在于他的膚色與穿著。當年少的他與同伴踢球,當他去富有的同學家玩游戲,當他在富人區等待女友,甚至當他在公交車上讀書,都會有警察突然出現,詢問他的身份。這種歧視無處不在,如果沒有最后奪取他生命的悲劇,也許并不會引人注意,然而,《皮膚的反面》最打動人心的便是對這種細碎日常的描寫。盡管沒有任何情緒化的宣泄或是戲劇性的沖突,特諾里奧的文字卻令讀者相信,身為一名黑人,必須時刻配合警察無理的盤問,承受商店保安懷疑的目光,理解路人從旁經過時的緊張情緒,因為他一旦像主人公的父親一樣,為了奢侈的理想而選擇反抗,便可能在警察慌亂的槍擊中喪生。

    在2020年巴西出版的長篇小說佳作中,《皮膚的反面》并非唯一一部從單一人物視角出發,對社會問題發起反思與追問的作品。其他作家也采取了相似的策略,如巴西南大河洲作家杰佛遜·亞松桑(Jéferson Assum??o)在年初出版了《猶大的地獄》(O ber?o de Judas),借一名搏擊者的口吻來展現巴西日常生活中的暴力問題;而在巴西著名作家克里斯托旺·泰扎(Cristóv?o Tezza)發表的新作《時間的表面張力》(A tens?o superficial do tempo)中,一切情節都在化學老師兼盜版視頻制作人坎迪德的敘述中展開,探討的核心則是博爾索納羅執政時代的社會與政治。

    克里斯托旺·泰扎與《時間的表面張力》,圖片源自Yandex

    除長篇小說之外,2020年最受關注的詩歌作品也體現出相同的特點。詩集《恐嚇之歌》(Can??es de atormentar)是本年度巴西文壇的一大驚喜,因為它以最具獨創性的隱喻,表達了當前巴西人內心的普遍感受。這是安杰麗卡·弗雷塔斯(Angélica Freitas)自2012年出版經典詩集《子宮如同拳頭一般大小》(Um útero é do tamanho de um punho)之后,歷時八年才最終問世的新作。在上一部詩集中,弗雷塔斯以冷靜精確的筆觸,對女性形象及女性境遇進行描述,突出性別的社會構建過程與自我認同。而在本年度的新作中,詩人則毫不掩飾其敘述視角的主觀性,通過童年回憶與日常觀察,明確展現出她對于巴西以及全世界現存社會問題的焦慮、不解與疑惑。

    《恐嚇之歌》開篇回顧了詩人生長的土地與親眷的生平,并以孩童的視角寫到:“我居住在瓦維爾德/那里是文明的盡頭”“你想知道/什么是文明的盡頭嗎?”然而,這一對文明的追問卻并不限于天真的童年,而是串聯起整部詩集,暗示我們所處的時代就像是文明的終結。因此,從第三首詩《蜜蜂》(“Abelhas”)開始,詩人便將目光直接轉向了現實問題:“如果/這個國家/苛待我們/是因為/……/……/沒用的/從未見過/有蜜蜂/能夠退休/就算是蜂后/也會被斷腿斷翅/被工人/帶去遠方。”作為這部詩集中最短的一首詩,弗雷塔斯以蜜蜂比喻巴西的勞動者,幾乎是對巴西養老金改革及勞工保障缺失的直接批評。而在接下來的《愉港市,2016》(“Porto Alegre,2016”)里,弗雷塔斯則選擇了第二人稱敘事,展示了當代人對于現實問題的無動于衷。在這首詩中,“你”是電視機前的觀眾,看著遠方戰火連天,但“你”卻并不在意,只會起身取出冰箱里的食物,卻不曾想同樣的悲劇也可能很快降臨到自己身上。

    在自我的表達之外,弗雷塔斯還致力于說服他人也參與其中。在與詩集同名的詩中,作者寫道:“凡是因條件所限/而無法成為水手的人/凡是無法在船只中/周游世界的人/都應當/立即考慮/成為塞壬。”在弗雷塔斯看來,塞壬代表了廣義上的受害者,因為她們半是女人,半是獵物。但與此同時,她們只要發聲便足以使水手驚懼,這也正是“恐嚇之歌”的由來。

    三、多重視角下的辯解與對峙

    無論在《皮膚的反面》還是《恐嚇之歌》中,敘事者主要站在受害者一方與讀者對話,力圖引起大眾的共情、理解與支持。但在2020年,還有更多作品雖然同樣采用了第一人稱敘事,卻并不滿足于展示單一視角,而是著力塑造一組組立場相悖的人物,賦予他們交替發聲的機會,在雙方敘事的矛盾與沖突中,表現巴西各階層、團體之間的撕裂與對立。這些作品雖然探討的主題不盡相同,展現的方式也有所區別,但內核都是要通過不同視角的切換,號召大家跳出既有的思維定式,仔細聆聽其他的觀點與聲音,以促成不同團體的相互理解,或是進行更為全面的揭露與批判。

    在《東京套間》(Suíte Tóquio)里,小說家喬瓦娜·馬達洛索(Giovana Madalosso)便憑借其對兩種敘事聲音的細致刻畫,獲得了普通讀者與學院派評論家的一致好評。這部小說的主人公是兩位女性:保姆瑪露和女主人費爾南達。全書共分為35章,其中奇數章節均為瑪露的個人陳述,而偶數章節則為費爾南達的獨白。小說的故事發生在一天之內,因為在這天早晨,當瑪露帶著費爾南達的女兒科拉離開公寓樓時,便已經做好了拐走孩子的準備,之后便與科拉開啟了不斷顛簸的旅程。而費爾南達在得知保姆與女兒失聯的消息之后,陷入了對自我、婚姻與親密關系的反思之中。

    喬瓦娜·馬達洛索與《東京套間》,圖片源自Yandex

    倘若將單數章節串聯起來,讀者會看到一個細心、慈愛、迷信而又明理的女性。瑪露當了多年保姆,照顧過許多幼童。科拉兩歲那年,費爾南達竭力勸她成為住家保姆,并精心布置了一間保姆房。費爾南達認為這個房間就像是東京酒店的套間,這也正是本書標題的由來。在接下來的兩年中,瑪露對科拉精心照顧,兩人建立起極為親密的情感聯系。然而,在一次與女主人的爭執之后,瑪露無意間聽到費爾南達想將她辭退。只因不愿與精心照顧的孩子分離,瑪露才萌生了將科拉帶走,當作自己女兒撫養的想法。

    而在費爾南達的敘述中,呈現的則是一個獨立要強卻又缺少關愛的女性形象。作為影視團隊的負責人,費爾南達收入頗豐,在結婚后依舊承擔起賺錢養家的責任。然而,費爾南達的丈夫卻并未履行照顧家庭的職責,尤其是在女兒科拉出生之后,便尋找各種借口逃避。正是在一次獨自帶領年幼的女兒旅行之后,費爾南達決定說服瑪露留在家里,并將女兒完全交給保姆照看。與此同時,她對丈夫的感情也越來越淡漠,反而與影視公司的一位女領導發生了婚外情。

    就客觀事實而言,瑪露和費爾南達在道德上均有瑕疵;但看完她們的自述之后,又會覺得她們都情有可原。作為保姆,瑪露擅自將科拉帶走足以構成犯罪,但她對小姑娘的愛卻遠勝于其親生父母。而費爾南達在生育之后,工作的壓力、婚姻的不幸、母親的疏離、同性的愛戀幾乎把她壓垮,使她再沒精力去關照女兒。然而,即使讀者對她們二人均抱有同情,卻無法忽視她們之間的沖突與敵對。拐騙發生前,女主人利用階級優勢,對保姆頤指氣使、極盡壓迫;之后,女主人又成為受害者,因女兒的失蹤而承受巨大的痛苦。在書中,兩人的敘述交替進行,卻從未能進行對話,也未能理解對方。但在書外,喬瓦娜卻為讀者帶來了雙重視角,讓我們放棄盲目對立,尋找解決問題的新路徑。

    值得一提的是,并非所有的自白都能夠引人同情。馬爾塞洛·維森廷(Marcelo Vicintin)的小說處女作《昨日的余燼》(As Sobras de Ontem)盡管也采取了雙主人公交替敘事的寫作手法,其最終的結果卻是通過兩種不同的視角,讓讀者看到了更多巴西上流階層的自私與腐敗。這部小說的主人公分別是埃吉迪奧和瑪利亞·路易莎,前者是巴西一間大公司的繼承人,因在巴西反腐行動中獲罪而被監視居住;后者則來自一個破產的中產家庭,自少年時便致力于借助美貌、一步步進入上流社會。

    這是巴西近年來罕見的以富人為主角的作品,里面呈現了豐富的生活細節,只有如維森廷一樣的商業精英才可能了解,這也是令許多讀者與評論家對這本書產生興趣的原因。埃吉迪奧從小含著金湯匙長大,無需擔憂生計,但他卻因為無聊、貪婪與權欲,不惜官商勾結,即使被捕也毫無悔意。在瑪利亞·路易莎的敘述中,如埃吉迪奧一般的富人盡管擁有一切,卻極度自私,對自己擁有的特權毫無意識。當然,她也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與虛榮,只是在談及與富豪的戀愛時,依然暗示自己付出了真情,而這一點也在埃吉迪奧對前女友的回憶中遭到瓦解。

    與《東京套間》的兩位主角不同,埃吉迪奧與瑪利亞·路易莎對于對方所屬團體的批評,并非源于忽視或誤解,而是因為太過了解。借助他們的觀察與自省,大眾得以窺見部分上層精英的行事邏輯,也更加確信改變現有權力格局的必要性,因為巴西上流精英與普通大眾完全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當底層人民發現僅憑努力與才華,越來越難以實現階級躍升時,只有像瑪利亞·路易莎一樣的新貴,才能依靠美貌與鉆營,僥幸進入上流圈子。與此同時,處在社會金字塔頂端的人卻在其內部建立起另一個金字塔,為了登頂而不擇手段。

    無論是借助間接對話尋求共情與和解,還是通過隔空對峙揭露更多的細節,多視角敘事的重要性都不言而喻。而在2020年出版的作品中,將這一技巧運用得最為新穎、嫻熟的當屬米歇爾·勞布(Michel Laub)的小說《兩國方案》(Solu??o de Dois Estados)。本書標題原指讓巴勒斯坦與以色列和平共存的政治方案,而在小說中則是德國女導演布倫達所創作的紀錄片標題。布倫達曾在巴西生活了八年,直到其丈夫在里約熱內盧被劫匪殺害,她才回到歐洲,開始到各國拍攝與暴力相關的紀錄片。在2018年的一次活動中,巴西藝術家拉蓋爾被弟弟的朋友當眾毆打,掀起了軒然大波,布倫達因此重返巴西,將這里作為她下一部紀錄片的主題,并說服這對姐弟接受采訪。

    《兩國方案》,圖片源自Yandex

    《兩國方案》便是集合這次采訪素材的文字轉錄稿。按照勞布的設計,這些素材主要分為三類:預先剪輯的材料、未經剪輯的材料與補充材料。其中,預先剪輯的材料剔除了采訪者的提問與引導,只留下姐姐或弟弟的個人陳述。而在未經剪輯的材料中,讀者則能夠看到導演與姐弟二人分別的對話。補充材料占據的篇幅很少,主要由公眾人物的演講發言或者新聞報道構成。從表面上看,《兩國方案》也是在兩個人物視角的不斷交替中展開敘事的。然而,即使就剪輯過的素材而言,德國導演的身影也未能完全隱形,而是作為對話對象,出現在姐弟兩人的敘述之中。事實上,在小說前半部分——也即采訪初期階段,此時的大部分材料已經過剪輯——姐弟兩人都在積極爭取導演的支持,導演也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兩人對話的中介角色,引導他們對對方的辯駁做出回應。而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導演本人則不得不面對兩人的質疑與挑釁,被迫做出解釋與反擊。

    與本年度其他從主觀視角出發的小說相比,《兩國方案》獨具特色,探討的主題也更加深入多元。這首先是因為,在這部小說中,三名主人公都有豐富的媒體經驗,深諳話語的重要性。德國導演曾拍攝同類題材,提問專業老道;姐姐年少時便在歐洲學習表演,活躍于藝術與文化活動之中;而弟弟是一家連鎖健身公司的老板,并與一位新教牧師關系甚篤,深知如何進行布道與宣傳。因此,他們的問答有來有往,措辭謹慎,觀點犀利。與此同時,每個人的敘述過程都可能被隨時打斷并開啟新的話題,也使這本書討論的主題變得更為廣泛,從姐弟之間的家庭沖突延伸到對巴西經濟政策、選舉制度、男權文化、暴力犯罪的全方位辯論,更涉及諸如福音派崛起、外來文化操縱等新問題。

    在小說最后,每位人物的立場觀點都逐漸清晰,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真正說服對方。因為在當前巴西社會中,他們所分別代表的右翼保守勢力(弟弟)、左翼身份政治(姐姐)與反政治化傾向(導演)根本難以調和。正如在國際舞臺上,和平解決巴以沖突的“兩國方案”仍是一個設想,勞布也無力為祖國的困境開出良方。但他仍相信文學的力量,這點從他年底的采訪中可以看出:“我能保持的樂觀就是出版一本書,相信有人會對它感興趣。……我相信藝術仍然可能構成一個討論的空間,讓我們能夠擺脫教條。這本書的圓滿結局正在于此——在于我寫出了它。”

    結 語

    受疫情影響,2020年巴西的各種社會問題愈發嚴峻,巴西文學不可避免地會有所回應。然而,正如米歇爾·勞布借書中主人公之口所表達的那樣:“你以一個黑人、一個印第安人、一個一百三十公斤的女人的名義說話,這與你就是一個黑人、一個印第安人、一個一百三十公斤的女人是非常不同的。”在這個受疫情及社會不公困擾的時代,人人都渴望發聲,又因互聯網技術的發展,人人都能夠發聲,這就要求作家反思自己的創作方法,重新審視作者與大眾、文學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正是在這一背景下,2020年的巴西作家更傾向于站在書中人物的立場,以親歷者的姿態進行創作。通過大量的獨白或對話,他們的作品不僅能夠更加清晰地展現書中人物的內心世界,更能夠揭示出不同的思想理念如何構建出當前現實,引發讀者的共鳴與反思。

    (原文載《外國文學動態研究》2021年第3期,“年度文學研究”專欄,由于篇幅有限,省略了原文中的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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